第6章
衣香鬓影中,永泰瞥到两个披罗戴翠的年轻姑娘,朝永嘉皱了皱鼻子。永嘉会心一笑,悄悄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在皇后眼前别太明显。热热闹闹的及笄礼后,皇后和贵妃贤妃在水榭内和各位女眷说话。几个来观礼的年轻姑娘,随着公主们坐在不远处的揽霞亭中。
永嘉自然地坐在了大公主旁边。以前,她一直觉得这个大姐姐太过端正严肃,若不是公主,当个女官绝对能比方嬷嬷当得还好。
二人从来就不亲近。
但前世她最后一次入宫,永清送了她很长一段路。最后,永清双手包裹着她的手,肃容道:“纪王是纪王,永嘉是永嘉。别多想,回去和驸马生几个孩子,过好自己的日子。”
上回二人也没有好好说话,看到年轻了五岁的皇姐,永嘉忍住心中酸楚,小声和永清说话。然而二人先前实在不熟悉,永嘉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大抵也不会喜欢聊衣裳绣样胭脂水粉......
说了几句,永嘉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时,杨二小姐提议玩近日京城贵女中流行的游戏。席上众人,需得在一盏茶的时间,写一句赞美左手边姑娘的诗句。
一盏茶的功夫,自然不可能是要求各位公主小姐现场作诗,而是默写前人诗句。可以说考验在座各位的文才,又不算难。
永泰点头,表示想玩。今日来的同龄姑娘,有些和她或是交好或是有亲,另外几个都是皇后娘家的亲戚。她懒得招待,写写诗总比和她们说话强。
今天她最大,她同意了,其他两个公主也没意见,其他人更是凑趣说想玩。
年轻姑娘,也都十分好奇别人会给自己写下哪句诗。
前世也有这回事,永嘉当时坐在永泰旁边,知道她喜欢牡丹,随便写了句咏花王的诗。
而现在,永嘉打量着姐姐端庄的侧脸,陷入了沉思。前世她就想不通,永清的驸马为何敢纳好几个妾室?甚至她听人隐隐绰绰说过,永清身边的婢女都被驸马收用过。
她和王润成婚四年无子,王家都没提过一句让王润纳妾的事。为何永清驸马敢,而永清也毫无意见?她记得有一次宫宴散场后撞见永清夫妇,永清的婢女反而和驸马走得更近一些。而永清面上含笑,仿佛并不在意。
但永嘉现下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姐姐很可怜。
永嘉深深瞥了永清一眼,慢慢写: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她在花笺上写好,递给永清。
大公主笑着接过时,永嘉也接过了身边杨大小姐杨明薇的花笺。
她默默叹了口气,果然和前世一样。只是她当时选择忍了,还是事后永清知道了,逼着杨明薇来给她道歉。
常常有幸进宫的几家千金,都对公主毕恭毕敬。而杨家二女是皇后的亲侄女,有个太子亲表哥,眼睛长到天上去,对她和永泰是向来不假辞色的。
从前她怕皇后会偏心侄女,若是闹起来甚至会迁怒她母妃,和永泰都是能忍则忍。
永嘉想到从前,冷笑一声。杨明薇真是蠢到令人发指,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她一个公主。
但更蠢的,是从前不敢发作的自己!
“永嘉,怎么了?”永清看着身边的二妹霍然站了起来。
第9章
第九章
“公主可否借臣一观,臣去为您……
永嘉一言不发,朝永泰投去歉意的一瞥,大步走出了揽霞亭。
亭中众女诧异地看着她的背影。
杨明薇对上永清审视的眼神,有些慌乱。可转念一想,永嘉性子软,以前嘴上欺负她几句,她都当做没听见似的。真要动手或者让公主吃点明亏,杨明薇也不敢。
可看着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在自己面前忍声吞气,别提有多畅快。杨明薇一直都瞧不起贵妃薛氏的出身,也觉得永嘉永泰都是妃妾所生,远不及她亲表姐大公主永清尊贵。
她镇定下来,对永清公主解释道:“大概是我写的她不喜欢吧。”
以前永嘉都忍了,这回估计是面子挂不住,回宫哭一场吧。杨明薇有些得意,公主又如何,也不敢对她这个皇后亲侄女发脾气。
永清不信二皇妹会这般不懂事,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沉下脸问杨明薇:“你究竟写了什么?”
真要说出来,杨明薇有些说不出口。但大公主面色不佳,似是认定了她有错般盯着她。
杨明薇小声道:“臣女写了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她知道,永嘉公主的小名叫芙蓉。她说的声音很轻,只有离她最近的永清听到了。
永清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猛然起身,看着永嘉主仆已经不见的身影,道:“你现在去追上永嘉公主,向她赔礼道歉。”
这动静太大,水榭中的好几个贵妇人都朝亭中看过来。
“大皇姐小心手,”永泰不知道杨明薇说了什么把她气成这样,也不知道永嘉怎么跑了,“您坐下吧,有什么事过后再说吧。”
想到今日是永泰的大日子,大公主坐下了。一片窃窃私语中,她冷冷看向一动不动的杨明薇:“你现在就去,你若不去,我立刻让人送你出宫。”
“表妹!”杨明薇有些难以置信。
大公主转头就要吩咐宫人,杨明薇慌了,连忙站起来求她:“表妹,我知错了,我现在就去向永嘉赔罪。”
说着,她使了个眼色给亲妹妹。是她提议要玩这劳什子游戏的,不然她也不会突然想到这首薄命诗,必须陪她一起去!
而永嘉走得飞快。她早上就想过了,她没把握皇后会偏向谁,那皇帝呢?若是父皇会由着自己的亲女儿被皇后亲戚欺负,那她无话可说。她以前就是太傻了,觉得父皇对皇后十分敬重,所以不敢找他做主。
“公主,您可是要求见陛下?”榴月小声问道。
三人走的正是去御书房的路。
永嘉把攥在手里的花笺递给她。她的两个贴身宫女都识字,榴月气得面色通红:“杨氏竟敢如此放肆!”
蒲月接过一看,怒道:“她竟然诅咒公主,公主就应该让奴婢抽她两个巴掌。”
她没说话,脑中拼命回忆着一些难过的事。前世这时候她又委屈又伤心,但这回早有预料,她哭不出来!
永嘉刚重生的那段时日哭了太多回,现在想母妃兄嫂去世的事,都已经没有眼泪了。
永嘉叹道:“怎么办?我哭不出来。”
她想用一副受足了委屈的模样去哭诉告状。
蒲月提议道:“要不然,您掐自己一下?”
她用左手掐了一下右手腕,觉得一点也不痛。
大约是不舍得对自己下狠手。永嘉正走在御苑中,瞥见不远处假山,她说:“走,去那里,你们一定要把我掐哭。”
三人进了假山内,永嘉撩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莹润的手臂。两个宫娥也不敢下重手掐公主。但永嘉皮肤娇嫩,被手比她重的宫女掐了两下,忍不住疼痛泪珠簌簌而下。
她让榴月先探出一双眼睛,见四周无人才从假山里出来。永嘉吩咐道:“一会儿我先哭,榴月把前因后果说一遍,我再说话。”
“奴婢绝不负公主所托。”榴月激动地应道。她不怕在皇帝面前说话,就怕公主一味忍让。
永嘉一路走得顺畅。御书房门口值守的是和她相熟的小桂公公,见公主手帕捂脸,露出一双含着泪珠的大眼睛,快步走下台阶,毕恭毕敬问道:“公主可是求见陛下?”
她点点头。
“奴婢这就去通报一声。”小桂走得太急,脚下拌蒜差点摔了一跤。他躬身进了御书房,回禀了永嘉公主哭着求见。
片刻,小桂就通传永嘉觐见。
永嘉喊了句父皇,就跪在皇帝脚边不住哭泣。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看到向来懂事的二女儿低着头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把手放在她肩上问道:“永嘉,怎么哭了?”
榴月在心中给自己鼓劲,磕了个头:“请陛下为我们公主做主。”
接着,她将今日亭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再将花笺双手奉上。
内监接过花笺,皇帝扫了一眼,喝道:“放肆!”
永嘉抬起头,抽抽搭搭道:“父皇,儿臣以前想着杨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她对儿臣和皇妹不敬,儿臣都没有——”
“陛下,皇后娘娘和大公主三公主求见。”小桂在门外没有听到公主的柔声细语,禀报道。
皇帝冷笑道:“来得正好,让她们进来。”
杨皇后不是只带了两个公主,也带上了两个侄女。
方才在亭中的动静瞒不过她,亲生女儿一站起来,她就派宫人过去询问。得知此事后,皇后立刻阻止了要去兰台殿找永嘉的杨氏姐妹,让这四个年轻贵女跟着她一道来求见皇帝。
皇后行礼后,连忙笑着去搀扶永嘉,宽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永嘉不引人查地往旁边挪了挪,没起来。她道:“是,所以儿臣请父皇母后做主。”
“姑父——”杨明薇才开了个口,就被皇帝投过来的视线吓得闭了嘴。
永嘉听得想笑。平时叫几声姑父皇帝不会计较,在民间二人也算是妻侄关系。但杨明薇在欺负自己后,还和皇帝攀关系,只会让皇帝怒意加重。
“这是你写的?”
皇后飞快瞥了一眼字迹,确实是侄女的没错。花笺上还有两滴水渍,显然是永嘉的泪水。她心中微叹,侄女做出这种事,她都无颜见皇帝。
若是交给她来处理,她会罚侄女抄书禁足,但她不知道明显动怒的皇帝会怎么惩罚。
杨明薇打了个哆嗦,点点头。
“永泰,你来说,杨氏从前可有对你和永嘉不敬?”皇帝扫视诸人,一眼就看到了掩饰不住兴奋的三女儿。
永泰早就看杨氏姐妹不顺眼了,当下就添油加醋地把杨氏从前得罪过她的事洋洋洒洒说了出来。
可惜皇帝没耐心听,听了几句就摆手打断了她。
永嘉忍不住嘴角抽动,这个妹妹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要是老老实实把杨氏之前那些暗讽她们母妃只是妾室的话一说,父皇绝对生气。现下她说得那般夸张,倒显得不真了。
杨皇后惭愧道:“是臣妾疏于管教了,还请陛下责罚。”
“陛下,臣女没有说过这些话,是永泰污蔑臣女!”
皇帝没心思断案,也没心思管教臣女。杨氏当着他的面都敢直呼公主封号,私下里说过什么已不重要。何况,她还敢诅咒永嘉。皇帝道:“董恩,去杨慎府上,问问他是如何教导女儿的?”
杨慎便是皇后亲兄长,杨氏姐妹的父亲。
闻言,皇后跪下求情:“陛下,还请您饶恕明薇。她年纪尚幼,娇蛮无理,臣妾日后定会亲自训导她。”
若真让御前大太监登门,训斥杨慎教女不善......
杨氏姐妹放声大哭,被御前宫女手疾眼快地捂了嘴。
“都退下。”皇帝摆手。
“陛下.....”
董公公扶起膝行两步上前的皇后,躬身道:“皇后娘娘您请。”
永嘉悄悄抬眼,看着退下的几人。皇后面带苦笑,杨氏姐妹都是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永泰抿着嘴唇拼命忍笑,而永清则面无表情。
“芙蓉,过来。”
她也膝行两步,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坐下,摸了摸二女儿的脑袋。他叹气道:“朕知道,永泰那些委屈多半是假的,你的都是真的。”
永嘉这下是真想哭了,她吸了吸鼻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是朕的女儿,别说皇后侄女,谁对你不敬,都是以下犯上。”皇帝微笑道,“日后再有人敢放肆,你直接命宫人掌嘴。”
“谁都可以打?”永嘉眨眨眼。
皇帝故作为难,看着永嘉期盼的眼神,笑了笑道:“宗室和成国公府的女眷,少打几下。”
永嘉忍不住扑哧一笑:“父皇对儿臣真好。”
“今日的处置,你可满意?”
她点点头,眼眸明亮。董恩又不可能悄无声息去杨府,她觉得这样的处罚绝对比打杨明薇一顿更让她难受。
“回去和你母妃说说,父皇这里还有事。”
永嘉没看到御前宫人想带她去梳洗的动作,行礼告退。把前世吃的哑巴亏还了回去,她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公主,您的耳坠掉了一枚。”蒲月突然发现公主一边耳垂空了。
永嘉笑盈盈道:“沿路找找吧,许是掉在哪儿了。”
今日的耳坠她挺喜欢的,两个宫女也知道,留神着路边。
她脚步轻快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回廊一转身就看到例行巡逻的护卫正齐步走来。
“臣参见永嘉公主。”
她下意识道:“谢大人免礼。”
说完,永嘉自己都惊了一下。带头单膝下跪的男人头戴兜鍪又低着头,她居然听得出这是谢照的声音。
谢照起身,兜鍪下是一张冷淡俊秀的脸。
永嘉好奇道:“今日不年不节,谢大人居然亲自巡逻?”
“下属婚假,”谢照简短解释道,“臣方才远远看见公主的宫人低头寻物,可是公主丢了何物?”
她想到什么,猛然转过身。装哭真哭,她现在一定又是双眼红肿的模样!
谢照看着公主转过去的背影,单边耳坠微微摇晃。
“公主可否借臣一观,臣去为您寻找。”
永嘉飞快用手帕擦了擦双眼,抬手解下耳坠,递给谢照。
她身后的两个婢女惊讶地交换了个眼神。
谢照伸手接过。芙蓉玉做的雕刻成芙蓉花模样的耳坠,粉腻不俗,如烟如霞。
永嘉看着他仔细打量的模样,忍不住道:“谢大人这样做,于礼合否?”
第10章
第十章
臣倾慕永嘉公主
谢照疑惑地看向永嘉。
永嘉也不知自己缘何会脱口而出这么一句,仿佛两个人很熟稔一般,她有些懊恼。
“臣冒犯公主了,请公主恕罪。”谢照伸手递还芙蓉耳坠。
永嘉没接,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谢照。这个人真是好生奇怪,嘴上说着冒犯公主却直视着她。上回在西苑也是,在众人面前毫不掩饰地看着她,只有他们二人时却开始计较礼仪了。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给公主寻耳坠子也不是他的职责,永嘉不明白,她开了口:“谢大人拿着去找吧,劳烦你了。”
说着,她略一颔首。谢照自觉地退到一侧,目送永嘉主仆离去,直至她们在回廊处转身不见。
永嘉谨遵皇命,去宽慰了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的薛贵妃一番。贵妃原本在椒风殿里坐立不安,一听说皇帝居然派董公公去训斥皇后娘家教女不善,差点晕过去。
“母妃不用担心,皇后娘娘为人公正,不会迁怒你我的。”
薛贵妃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既然皇后公正,你为何不找她做主?”
永嘉一噎,皇后虽然公正却也威严。对她们几人虽然都很客气,但永嘉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她若是皇后,绝不会喜欢她们母女。
她觉得公正的皇后,在她们的争端中,对亲侄女杨氏姐妹会轻轻放过。
“总之您不用担心,父皇的妃嫔就三人,谁要是有什么不好,他闭着眼睛都能查到是谁干的。”永嘉记得这三位除了偶尔嘴上几句阴阳怪气,大的纷争是从来没有过的。她也不担心皇后蓄意报复。
贵妃大惊,不轻不重地打了永嘉手背一下,道:“愈发会胡说八道了,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你父皇会怎么想你?”
她猛地伸手摸了摸永嘉的额头,没有热度。“芙蓉,你从那日下雨天跑到椒风殿后,就大不一样了......”
永嘉吓了一跳,靠在薛贵妃肩上不让她看清自己的神情。她镇定问:“那母妃觉得是从前好还是现在好?”
薛贵妃迟疑了。她自己明白,是她这个当母妃的一直软弱,才会让女儿公主之尊都默默忍受了皇后侄女的言语欺负。
永嘉近日还常常和她说,让她劝说燕锦楼用心读书。永嘉说的有理,锦楼如今办差多是长长见识和历练,有皇兄和大臣带着,但总不能一辈子都依靠他人。
她似乎长大了,比之前有主意了。可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却过于大胆,比她从前还不谨慎。甚至在挑选驸马上,敢和她说两个都看中了的话......
却又丝毫没有女儿家应有的羞涩。
薛贵妃笑了下,想来是那个永嘉自己都说不清的恶梦对她影响太深。她说:“都好,母妃现下只盼着你能挑个如意驸马。”
永嘉无奈闭了闭眼,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