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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他仗着自己的年纪地位,话说的越来越刻薄,墨熄面色阴鸷,抿唇不吭,但顾茫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还没完了?

    你又是什么东西。表叔打量他几遍,翻了个他一个大白眼:哦,也就一个侍卫,居然来教训王室宗亲,呵呵,真乃天下奇闻呐!

    说罢喉咙管里又冒出一串不阴不阳的冷笑。

    笑还没笑完呢,就听得墨熄道:你说的没错。

    我晌午时,确与人在帐中私会。

    众人皆惊!每一双眼睛都倏地转向墨熄。

    那表叔一愣之下,纵声大笑道:哈哈哈,瞧瞧!瞧瞧!我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吧?小火球儿,知慕少艾这没什么,你也不算违乱什么军纪大事儿,只要你

    墨熄却打断了他的话。

    侍官。

    近侍瞧上去都快转不过磨来了,情绪极其复杂地应了:在。

    记我与人私会之过,参与君上惩处。

    是。

    墨熄的话还未说完,他靠坐在椅背上,修长十指交叠,接着一字一顿道:除此之外,再记赤翎营此三人阵前传谣,一并上参。

    ?!那表叔虎目圆睁,墨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明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行径,却还说我等造谣,你你你,你凭什么啊你!

    墨熄站起来,琉璃珠一般冰冷的眼瞳下睨,冷冷淡淡地看向他。

    因为那个人,并非梦泽公主。

    !!!

    如果说方才墨熄承认自己与人有私情已是悚然,那么这句话说出去之后,满军帐的气氛都像是绷断了弦的弓弩一样,骤然碎灭了。

    其余人自是不必说,就连顾茫都睁大了透蓝的眼睛,愕然地盯着墨熄看。

    墨熄走到那表叔面前,伸出手,抬起那张肥腻的脸,低声道:我真的已经忍你们太久了。

    自梦泽救我那一日,近十年,你们日日编造,句句讹传,今日竟直接传至我的面前。前辈,我就想问你一句有意思么?

    传我与梦泽有情,传我与梦泽有私,你们是觉得只要说的多了,我就真的会娶她为妻,还是因为觉得你们了解我胜过我自己?

    这么多年来我敬重梦泽,感恩于她,我人前人后说了无数遍,没人听我的,你们听风就是雨,言之凿凿只道我随时随刻都准备娶她。

    墨熄顿了一下:梦泽若真的嫁入羲和府,到底是对她好,还是对你们好?

    表叔面色渐渐有些发黄,眼神闪躲道:羲和君,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问你啊。墨熄森然道,一心造势,甚至不惜污蔑自己侄女的清白,你们这一支慕容旁族为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又何必再来问我。

    ===第139章===

    你你表叔肥厚如猪肠的嘴唇哆嗦半晌,眼珠子四下乱转。却也因为心虚而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墨熄直起身子,有些恹恹地闭了一闭眼睛。

    正当他准备结束这场对话时,那表叔却忽然重新想着了一块新的立足之处,扬眉急急喝道:墨熄,你你你、不用编排别的理由!我看你、你就是个冷血薄情之徒!

    梦泽自幼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不知道你原本对她有意?

    墨熄的凤眸都睁大了,在这一番争执里他有过错愕,有过厌恶,有过愤怒也有过倦怠,唯独没有过茫然。但表叔这一句话几乎都要把他给震懵了。

    他几乎是噎了一会儿,才问道:我怎么就原本对她有意了?

    表叔道:你若不是原本对她有意,她何至于在洞庭水战时为了救你,自损至此?她既然曾经能够那样对你,定是因为你待她亦是不薄,否则谁会无缘无故为旁人做到如此地步?难道你想说是梦泽自作多情不成?!

    墨熄当然不可能为了撇清自己,就把自作多情这样的判词扣在梦泽身上。表叔见他沉默,愈发得劲儿:如今她身子垮了,年岁也大了,你便看不上她,急着与她划清界限。人都说羲和君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原来你非但不是个君子,还是个负心薄幸的卑鄙小人,无耻之徒!

    最后八个字说的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帐篷里沉默许久,忽有人清脆抚掌。

    真棒,讲完了吗兄弟?

    表叔转头一看,见拍巴掌的是墨熄身边那小侍卫,不由怒道:怎么又是你?都说了你不配和我交谈!

    顾茫笑道:我也没打算和你交谈,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把话说过瘾。

    说罢转头对近卫道,劳兄弟你把这位前辈带下去吧,找个帐篷关起来,管得严一些。没别的意思,只是前辈舌灿莲花,陈词实在太过出彩,放由他这么出去嚷嚷,咱们这仗也不用打啦,直接给羲和君定罪罢。

    近卫还沉浸在羲和君居然真的和人在帐中私会的震惊中无法自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磕巴道:啊?那,那墨帅您看

    墨熄还未发话,就听那表叔嚷道:姓墨的!就算你此刻关了我又能怎样?有本事你昭告整个重华你另有新欢了啊,你别说我们慕容旁支居心叵测,且看看其他无关之人将会如何评判你!我告诉你火球儿,你负了梦泽,你就是德行败坏!至于私下里攀上你的哪一位,她就是

    就是什么他是来不及说出口了。墨熄倏地抬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墨熄的力道极大,虽并不打算伤及此人,盛怒之下却还是将他扼得喉头一歇,差点背过气儿去。

    墨熄将他单手从地上提起来,盯着那张不住涨红的脸道:我忽然想起来了。

    前辈,你叫慕容烈,是不是?

    慕容烈被他捏凌空离地,双脚乱蹬,面如猪肝地翻着白眼瞪着他。

    传闻中,先望舒当年执意不愿娶赵夫人为妻的时候,曾有百官谏言。其中言辞最为刻薄激烈者,便是一位叫做慕容烈的远亲。

    是你吧?

    呜呜呜!

    墨熄黑色的眼眸中闪着冰冷的光泽,显然已是忍到了极致,一字一顿道:从先望舒,谏到我身上。前辈您还真是三十年如一日,时时刻刻在替别人家的亲事忧思劳碌。不过晚辈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梦泽于我如妹,哪怕在重华人的口中我成了无耻之尤,我也绝不会娶她为妻。

    慕容烈都快被他给捏死了,两眼翻白呼哧气喘,看得周围两个赤翎营的贵族两股战战,抖如筛糠。

    眼见着再捏就真的要出人命,墨熄修长的手指这才一松,慕容烈便如稀泥一样蓦地跌坐回了地上,捂着红通通的脖子不住地喘气。

    前辈或许曾在先望舒的身上谋得了利好,但是我今日提醒你一句。先望舒是先望舒,我是我。三十多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会在我身上重演。重华不缺一位先望舒了。墨熄顿了顿,也不缺一位赵夫人。你省心吧。

    说罢之后,便恹恹地挥手,命近侍将他与另外两个传谣之人一道压了下去。

    待人都退下了,墨熄抬手,在帐营里重新开始施加结界。

    顾茫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墨熄,他虽是逼得急了些,但也不是没有圆过去的办法,中午帐篷里的事情,你又何必要如实承认呢?

    墨熄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止和他承认了。我也已经与梦泽说过了。

    顾茫惊了一下:说什么?

    说我早有中意之人。

    以前就对她说过,她不信。但最近大概是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所以也知道我没有骗她。墨熄道,你不必多想,这种事情迟早也是瞒不住的,明日还要再攻大泽城,我还有些卷宗要看,你早些休息吧。

    顾茫瞧着他深邃的眉眼,神情间很有些固执的模样,心中又是杂乱又是酸涩,不禁叹了口气:唉,你这又是何必呢

    墨熄将最后一重结界布好,回头道:我愿意。

    顾茫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走上去捧住了他的头,沉默一会儿,与他额头相抵。

    夜深了。

    顾茫却没什么睡意,墨熄在看卷宗,他就在旁边一边吃点心,一边看自己写的记忆录,看了一会儿,忽然合卷道:墨熄。

    墨熄自卷牍中抬起头来,抬手执了柄银勺,拨亮了烛火:怎么了?

    顾茫道:我忽然想到啊,之前忘了问,你和那个慕容烈提到的先望舒和赵夫人他们是怎么回事?

    墨熄睫毛轻动:赵夫人就是慕容怜的母亲,你对她没什么印象了么。

    记得不算太清晰了。顾茫道,而且我与她的接触原本就很少,她不爱与人多话,在世的时候对下人的管束不多,但对慕容怜倒是一直很严厉,府中最常听到的就是她不让慕容怜干这个干那个,全都要按她的意思来。

    顿了顿,又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过她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墨熄道:赵夫人确实容貌出众,曾是重华数一数二的美人,当年是被先君指婚给先望舒也就是慕容怜的父亲慕容玄的。她的才华相貌都无可挑剔,家世也与先望舒门当户对,不过慕容玄当时曾与另一个位分卑微的女子生了情愫,便怎么也不愿娶她,场面闹得非常难堪。

    顾茫挠挠头,这些传闻他虽然不记得了,但确实能从其他回忆里推敲出一些赵夫人和慕容玄的往事纠葛来,因此也不算意外。

    他试探着问:那后来慕容玄怎么就同意与她成婚了呢?

    局势压力吧,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缘由。墨熄摇了摇头,隔得太久了,传闻七七八八的,怎么样的说法都有。你怎么忽然在想这个?

    顾茫道:唔因为我印象里有个人,她也是望舒府的奴役,我小的时候,她非常照顾我,我总觉得她可能就是先望舒曾经喜欢的那个姑娘

    墨熄道:不会是她。

    顾茫听他断然否决,有些诧异:为什么?

    先望舒喜欢的姑娘是个临安来的普通百姓,而并非仆奴。

    顾茫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绿豆糕,腮帮子微微鼓起一个小包,墨黑的长发在脸颊边温润地垂着:啊,那她既然不是奴籍,又为何不能与先望舒成婚?

    因为就算不是奴籍,地位也相差太悬殊了,而且那姑娘之前好像受过伤,记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世。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过许多种不同的说法,有一种传言是说,临安属于岳钧天的封地,百姓皆隶属于岳钧天管辖,但岳钧天与先望舒关系向来不睦,知道他与一临安姑娘相恋后,就怂恿党羽一起去君上面前谏言,指摘那姑娘是燎国卧底,最终迫使姑娘离先望舒而去。墨熄放下卷轴,他一贯不喜欢这种八卦传闻,听别人讲的时候他就很厌恶,自己来说就愈发神情尴尬。

    他稍微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不过还有一种流传更多的说法,是说岳钧天并没有说她是燎国卧底,而是派人去打探了她的出身,后来得知她曾经是个青楼娼妓,于是禀报了君上,那临安女子就自然不可能入主望舒府成为慕容夫人了。

    他头疼地揉按了一番自己的眉骨,说道:差不多就这样,别的说法还有很多,我没记住。但大抵都与岳钧天有关,说那桩婚事最后是他搅坏的,他觉得那姑娘是自己封地的百姓,又来路不明,不愿背责,所以一直很反对他们成亲。

    顾茫看他无奈地讲着八卦的样子,瞧上去又好笑又可怜,忙绕过去替他捏了捏肩,趴在他背上哄道:好了好了,记不住就不讲了。

    抱歉。你要是有兴趣,我下次去书摊给你买一本异闻录

    顾茫忙道:不用不用。

    让墨熄去买异闻录?别难为人家小本生意了,人掌柜该以为他是来查封书摊了的吧。

    两人聊着聊着,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梦泽之事,虽然军中已隐有传言私下游走,但情势紧急,且北境军的军纪比其他两营要好上许多,因此流言蜚语大多只在赤翎营内流传,暂时掀不出什么浪头来。

    第二日晨曦破晓时,重华按计划,对大泽城发起了第二次攻城。

    第150章

    沉棠幻影

    报!

    太守府内,

    国师闻声,

    淡淡抬起眼来。他指端琴声未止,

    一边抚弄琴弦,

    一边道:进来。

    传令官小趋入内,

    跪地行礼。

    国师漫不经心地问:外头情况如何?

    重华今晨第二次进攻,

    城北角楼陷落,

    守城营已退居北集市加固结界。

    是否撑得过明日?

    传令官额头沁着冷汗,

    抱拳低首:守城营统领说他、他无能,只能尽、尽力

    那他确实是挺无能。国师云淡风轻地说完这句话,琴声渐促,忽然抬指一扬,

    低喝道,

    霖铃,

    召来。

    但见得流光闪过,镶嵌在古琴上的九只眼睛里有一只随着他的命令完全睁开了那只眼睛眨了眨,

    瞳仁透散出幽碧的光华,

    光芒越来越亮,逼得人无法正眼相看,

    待华光熄去时,

    古琴上方已然悬空了一枚溢彩流光的鳞甲。

    国师一挥广袖,鳞甲径自向传令官飞了过去,

    悬停在他眼前。

    拿去。这是玄武重甲。

    传令官大惊失色!

    玄武重甲,不是太古时遗留下来的神迹之一吗?那可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防御法器啊!怎么竟藏在国师的九目琴里?

    还没震惊完,就听国师补了一句:其中的一片。

    传令官:

    你别小看这一片,

    它也足够抵挡住十万雄师的攻伐了。拿去给我们的废物守城官顶着吧记住了,守城官可以死,玄甲不能丢。如果回头这片鳞甲有什么损失。

    顿了顿,琴弦铮地鸣响,国师甜甜笑道:

    我可要你们所有人来葬。

    传令官忙不迭地应了,双手将那鳞甲捧过头顶,两股站站地退下。鬼气森森的太守府于是又只剩下了国师一个人。

    琴声还在幽泉般潺潺流曳着,而在国师面前,之前那一团名为净尘的光华已经化出了隐绰形姿,它瞧上去像是一只通体洁白的幼犬,每一根毛发都在散发着荧荧幽泽。但这只幼犬还没有什么意识,它伏在太守府柔软的毡毯上,爪子遮盖住自己的眼,一动也不动地趴着。在琴声的镇抚中,它显得很安详。

    国师抬起眼眸,那只灵兽散发的光芒浮动在他眼底,他低声道:净尘,他们给你的封印我都解得差不多啦。再有一天半,我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回自己的家乡去。你可要乖乖的,莫要再给我生出什么意外来。嗯?

    幼犬的耳朵动了一下,眼睑微微睁一道缝,里头透出的却是与它娇小可爱的外表全然不同的冷蓝色妖光。

    于此同时。

    城北角楼。

    燎国此战折戟,北境军的腾蛇旗已在角落的断壁残垣里高悬飘飞。墨熄的前锋驻进了大泽城的这一隅,而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燎国修士造出的碧色守护结界正在重重升起。

    斥候撤回来,对正打量着燎军守备的主帅墨熄禀明了情况,随后问道:墨帅,要趁胜再攻吗?

    墨熄剑眉低蹙,抱臂望着那越筑越高的守城结界,神情沉凝。

    他们哪里来的玄武重甲

    斥候一惊,扭头去看那碧色结界:玄武重甲?!那、那不是咱们君子慧才有的神器吗?!而且君子慧仙逝后,玄武重甲也失去了契约者,不知散落到了何处,怎么如今会出现在燎国手里?

    墨熄一抿嘴唇,眸色幽暗:他们这个结界的效力远非玄武重甲的真正实力,燎国掌握的重甲应当不全,或许只有一片两片。

    顿了顿,又道:不过只要是玄武重甲,哪怕半片都够我们受的。

    传令,全军先缓进攻,驻守城北,原地修整。

    是!

    另外请所有的领帅来主营帐,我要与他们商议第三次攻城的计划。

    第三次攻城,与其说是攻城,不如说是搜捕。

    当年沉棠封印血魔兽的地方正处于大泽城北边的一个湖泊,重华大军已经撕破了大泽城的一个边角,从这个边角进去,身法迅捷的修士可以前往那个湖泊进行捕探。

    不过此事涉及重华机密,墨熄不便明说,他只将探知血魔兽残魂的事情告诉了一支由君上遴选出来的搜捕小队,其余修士皆以其他理由安排了事宜,以作策应。

    ===第140章===

    顾茫随军的任务也正安排在这一次行动当中。

    大致就是这样。中军营帐的所有人都离去之后,墨熄与顾茫重新细说了一遍真实情况,我派慕容怜、梦泽两营在大泽主城进攻,但目的不在攻城,而在分散燎国军队的军力。真正重要的是那一支十名精锐探子组成的小队,必须在我们与燎国正面缠斗时顺利前往北面湖泊,将血魔兽的残魂捕捉。

    他说着,将君上给予的搜捕司南和索魂绳交与了顾茫。

    只要我们将残魂带回,燎国想要重新唤醒血魔兽就不会那么容易。所以这场战役,大泽城是否能攻下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燎国先一步把血魔残魂夺走。你明白了吗?

    顾茫将那金光熠熠的索魂绳在腰间束好,拍拍腰侧,接过司南:放心吧,你顾茫哥哥什么时候任务失败过。

    他这个时候还没有佩上覆面,只穿着挺拔修真的北境军军服,束着利落的发辫。腰间配着金绳、刺刀、面罩,手腕上绑着千机匣,蓝黑色边缘的交领领口高竖着,将锁奴环尽数遮于那禁欲又严谨的衣袍之下。

    此刻瞧去,竟也和多年前出征时一样的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墨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将他抱在怀里,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发顶:是。你从来就没有失败过。

    顿了顿,又道:但是这一次你要记得,无论怎么样,你自己的安危都是最重要的。如果有什么支持不住的,你一定要唤我。

    他抬手,隔着交叠的军袍袍领,摩挲着顾茫的脖颈,那一朵他们年轻时曾为了守护对方,彼此落下莲花咒印的地方。

    墨熄抵着顾茫的额头,低声道:只要你唤我,我便会立刻来到你身边。记住了吗?

    从前的顾茫是墨熄的守护者,他只愿意给墨熄以最周全的保护,而从来没有想要与墨熄分享苦难。所以从前顾茫只会打着哈哈,说没事的,说你顾茫哥哥最厉害。但是如今,顾茫眨了眨温润的蓝眼睛,然后他抬起头来。

    好。他说,我都记住了。

    事不宜迟,这一轮修整不过才两个时辰不到,当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时,北境军令落下重华发动了第三次攻城。

    这一轮来得太快了,纵使燎国早有防备,也依然有些手忙脚乱。慕容怜率领的五万攻伐修士此次作为前锋与燎君正面相接,而墨熄的军队则与大泽城的北面与守军碰撞厮杀,一时间硝烟蔽日,地上的血比天际的红霞更为炽烈。

    而在这声势浩大的进攻掩护下,包括顾茫在内的十人密探精锐自北面出发,以各自不同的线路疾风般潜入了大泽城的城池深处,向困囿着血魔兽残魂的那个湖泊掠去。

    大泽湖畔。

    这是一方广渺无垠的大湖,两岸群山绵延迤逦,望不到尽头。此时天色已然十分昏暗了,一缕残阳横铺于湖泊之中,暮天沙雁惊起了三两只,嘲哳啼叫着飞向晚霞深处。

    顾茫黑衣劲袍,飞掠至湖畔一座阁楼之巅,负手立在风里,睥睨着阁楼下的湖光之色。

    他正欲下到湖边,可谁知就在这时,忽然脑颅抽紧,继而一阵烧心的疼痛从心脏处爆开,顺着脊柱不断上延顾茫疼得低低啊了一声,一下子捂住自己突突跳动的额角。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深吸了几口气,过了一会儿,疼痛稍微缓解了,但晕眩却不减反增。而此刻远处的厮杀声震天响起,主部队那边正式的攻城完全爆发了。

    顾茫心知时间不能拖久,于是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要尽快恢复视野的清晰。

    可当他抬起头来,再次望向那茫茫大泽湖时,眼前却陡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幻影。

    顾茫一惊:沉,沉棠?

    幻觉中,他竟仿佛看到沉棠站在湖水中央,身后是洪波涌起,巨浪滔天。风雷涌动,沉棠踏浪而起,白衣猎猎招展。

    那个谪仙般的男人神情肃杀,抬手召出一把七弦古琴,微微抬起下颌:花破暗,你听着。你的野心到此为止了,九州大陆也好,重华也罢,都断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想要的。

    花破暗

    花破暗。

    这个三个字就像它蕴含的深意一般,犹如昙花破开浓深的黑暗,在顾茫混沌的脑颅中炸开。顾茫只觉得这个名字像是有某种力量,让他心里涌出疯狂的嗜血杀意。

    你永远,都只能是修真学宫里那个一无所有的弟子。

    顾茫心底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怒喝:你胡说!你胡说!我要撕碎你,等我杀了你我要什么没有?!你凭什么断定我的命运,你这个可笑之人你这个你这个无能之辈!

    沉棠道:都结束了。

    指尖一落,琴音铮然。顾茫心头大震,竟觉得浑身的黑魔之气都像在这一刻要破体而出!

    眼见着情况瞬息将失控,顾茫咬牙低喝一声:永夜,召来!

    魔武刺刀应声化形,顾茫接了,咬牙朝着自己的左手背上猛刺一刀--

    鲜血横流!

    剧烈的疼痛将他从幻觉的泥潭中抽离,他猛地喘了口气,狠力闭了闭自己的眼睛。再抬起眸来时,大泽湖满目萧瑟,波光澄明,沉棠的幻影消失了。

    顾茫喘息着收回永夜,抬手迅速将伤口处理了一下,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那粼粼湖泊。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看到几百年前大战的残影,但是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脑海中见到沉棠了。是因为什么?

    千头万绪涌上胸臆,却无暇多想。

    顾茫打算回去之后再将自己的异状告诉墨熄,此刻当务之急还是捉到血魔兽留在湖内的一抹残魂。他这样想着,调准司南,注入灵力,而后对入茫茫湖泽之中。

    指路。司南得了命令,开始疯狂地转动,过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那柳条形的标叶才逐渐地慢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最后停驻不动。

    顾茫一下子呆住了。

    指引司南并没有如君上所说,指向湖泊之中,而是径自对向了顾茫自己站立着的那个方向!顾茫一惊,回头望去,但见身后屋舍如粟,这指魂司南居然直指大泽城的腹地核心。

    坏了?

    顾茫调整了站立的位置,重新晃了晃司南。那司南果然有些颤颤巍巍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往何处指引。

    湖中那一缕血魔残魂究竟在哪里?如此又问了两三遍,司南标叶才有晃悠悠地转起来,却最终还是指向了大泽城中的位置。

    顾茫有些沉默了,他将司南收好,摸着下巴。

    依照君上所探,血魔兽的残魂沉在了大泽湖的深处,其他密探的司南不知如何显示,但他的却始终执意指引到城池内部,想来也不会是巧合。

    那会不会是

    他心里咯噔一声。

    会不会是血魔兽的那一缕魂魄已经在这短短数日之内被燎国成功捕获,此时正困在城中某处呢?!

    第151章

    目琴

    天边最后一点斜阳血色沉寂了,

    夜晚已经降临。

    顾茫停在了太守府的屋脊上。

    从他站立的位置望过去,城楼处流光飒踏,

    重华与燎国的修士正于高峻的城墙处激战,法咒与法咒激撞出炫目的光华,远远相望,竟如同万朵烟花瞬世,

    壮丽不可言说。

    爆破声随着东风遥遥传来,

    呼喊与哀哭冲破硝烟烈火,至抵顾茫耳廓。但顾茫知道那一边的战况与此时的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干系。

    他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的司南,

    标叶正指着太守府最中心的那一间屋子。那间屋子亮着明灯,不断有轻柔细屑的琴声流淌出来。

    看来就是这个地方了。

    对付燎国的守备对旁人而言或许是个难处,但对顾茫而言却很容易。虽然他失去了在燎五年的记忆,但是当初国师淬炼他时,

    往他骨子里烙刻满了黑魔法咒,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术法也仍能轻而易举地能够施展。

    只是几个简单的黑魔咒语,

    府衙内的修士便尽数沉睡了过去,

    顾茫轻轻跃下屋梁,落到院中时,才发觉留守在这里的人并不多,而且几乎都是修为尚浅的普通修士。这些人通风报信可以,

    真要打起来可能还不够他一个手指头碾着玩。

    顾茫将指腹贴到其中一个小修的脖颈处试探,

    果然灵力十分低微。

    他的眼神不禁凝肃起来。

    司南指示,血魔兽的残魂就在这间屋子里,

    燎国不立刻带着它离开,显然只是因为一个原因沉棠的封印还没有完全解开,在那之前,燎军不敢贸然带它离开大泽境内。

    可是如此重要的灵魄在这里,为什么周围的看守如此稀少,而且法术低微?

    正思忖着,顾茫忽听到屋里传来了一个男子低低的唱吟之声: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

    小院里松竹摇曳,月白风清,遥远处战火迭起,杀喊震天。而府衙主屋内,一脉琴音缥缈若絮,浮沉难定,像是漫漫浮尘被风吹起,悠悠不尽,无限凄迷。那一壁血流成河,这一壁琴棋书画,气氛一时诡异到了极点。

    缺乏守戒的屋子,延绵不绝的琴声,夜刺燎人的孤勇之士,还有这隐约哪里听过的唱词。

    顾茫忽然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熟悉,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情形但战局紧迫,他没有闲暇可以思考。

    他眸色一暗,眼瞳中幽光迭起,低声道:魔心向我,皆从召唤。

    燎国的小修士虽然没有经过淬炼,但是他们所修的心法会让他们体内蓄积一定的邪魔之气,而那些小修又是极易被操纵的对象。于是顾茫一声令下,那些先前被他魇住的燎国修士纷纷睁开眼睛,瞳眸闪烁着深蓝的光泽。

    去!

    那些燎国小修立刻暴起,十余个人左右成行,猛地朝主宅大门撞去!!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门被撞破了,溅起的木屑尘烟中,顾茫看到满屋子死去的太守府家眷,风铃一般悬挂着。

    而在这死人风铃的最深处,一个身着白金色长袍的男人正背对着他而坐,细皙指掌之下,是一把横卧着的人皮古琴,琴上镶嵌着的九只眼珠正滴溜溜地转动着。

    顾茫几乎是一下子就感到一种砭骨的寒意从脚底上涌,猛地侵袭了他全身。他瞬间就想起来是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情形了

    剑魔李清浅的回忆幻境!

    当时在慕容楚衣家里,顾茫虽然没有直接看到幻境,但是后来墨熄给他用术法重现过李清浅的遭遇。顾茫知道当年李清浅为了替红芍复仇,独闯燎国国师大殿,当时也是一样的守备空空,一个抚琴的男人回过头来,戴着金光流淌的面罩,朝他露出森然白齿。

    简直就像那段记忆的重演,只是国师府换作了太守邸。

    燎国的国师转过头,抬起那张被金面遮掩的脸庞,咧嘴一笑:好久不见了,顾帅。

    纵使在燎的五年记忆不全,顾茫也依旧没有忘却曾经将自己押至密室,擢骨重淬的人,就是他。

    原来亲自守护着血魔兽残魂的人

    竟是燎国的国师。

    难怪了,燎国国师自己的身法便已诡谲莫测至极,如果是他,那就根本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护卫。

    有人告诉我,说你被重华国君抓去进行了黑魔试炼,如今已是心力崩溃,肢体耗损。国师淡道,眼下看来,姜拂黎倒是把你调养得很好。他真是生了一双爱多管闲事的手你还是来了。

    国师说着,瞥过被顾茫操控的那些个燎国修士。

    啧啧啧,瞧瞧,你的黑魔法术施展得多纯熟。只可惜啊。他目光收回,在顾茫佩戴着的面具上反复逡巡,甜笑道,你的母国不认你。归乡那么久了,你也只有戴着个覆面的时候,才配为你的重华效力。

    顾茫根本不想和他多磨嘴皮,他迅速将这屋子看了一圈,立时就瞧见了卧在古琴边上的那一只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幼犬。

    或许是他身上浓重的黑魔气息,他几乎是立刻就能感知到这只瞧上去其貌不扬的犬兽,正是血魔兽被封印的一缕残魂!

    顾茫瞳色一暗,沉声道:散阵!

    那十余名被操控的小修顿时在屋内散作进攻之阵,将国师团团围住。顾茫知他们灵力低微,因此指尖一捻,聚出一叠黑气缭绕的邪魔符,一散打入他们体内。小修们顿时爆发出低低的喝吼声,周遭灵力陡增!呼啸着向国师袭去。

    国师倒也不是省油的灯,抱琴而起,指尖流水琴音,一边应对着这些小修,一边道:

    好歹咱俩也算是共事了五载的老相识,故人重逢,你倒是寒暄几句都不愿意,直接就想开打。顿了顿,甜甜地微笑道,顾帅如今的性子好急啊,谁惯得你?

    你管得着?

    哟。国师笑容愈灿,嘴还挺硬。密探说你恢复了记忆,看来一点儿也不假。不过你重归重华之后,就彻底将你在燎国的所作所为都忘得干干净净,我也是十分意外。你难道忘了从前是怎么替我出谋划策,出征杀伐了?

    你难道忘了从前有多少重华百姓死在你手里,忘了你率领着我们的人打了多少场胜仗了?

    顾茫抬起手,一寸一寸擦亮掌中的永夜刺刀,指掌过处,刺刀迸溅出星星点点的灵流花火。刀光映照着顾茫森冷的眼眸,顾茫冷冷道:这些我记不记得都不想回答你。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乐意说。

    什么?

    国师你在正常情况下,废话绝不会这么多。

    最后一个字音方落,人影已如猎豹一般向国师疾掠过去!只听得铮地一声,琴弦急响,九目琴瞬间撑开一张金色屏障,与顾茫的刺刀狠撞在一起。刹那间火花爆溅,魔武齐鸣,两人的瞳眸都被这激烈的对峙碰撞映得光芒流淌。

    果然

    一袭之下,顾茫就能感觉到国师明显的疲惫为了尽快恢复血魔兽净尘的残魂,国师已不眠不休地弹了两天一夜的九目琴。虽然他依旧强大,但灵力早已不如平时,所以他才会这样蓄意拖延,意图缓积一点精力。

    顾茫又怎会让他得逞,当即疾风片雪般向国师连进杀招,并驱使那些小修左右配合,一时间太守府内阴风习习,魔息翻涌。

    ===第141章===

    国师一边赞道:好身手。

    一边翻弦转急,眼见着顾茫又是一刀劈落,国师喝道:霜寒,召来!

    随着他话音方落,九目琴瞬间又有一目大睁,顾茫只觉得脚边隐有异动,立刻腾跃而起。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数十道吹毛断发的冰刺拔地而出,直刺方才顾茫立足的地方,只要顾茫稍慢一步,恐怕就已经被捅成了筛子。

    顾茫不敢懈怠,整个人绷得愈发紧张,透蓝的眼睛紧盯着国师的一举一动。

    九目琴九目琴

    他努力回忆着,试图想起更多关于这一把魔琴的细节。他曾经在燎国与燎人共事过五年,他应当很清楚这把琴到底有哪些能耐

    唔!

    可他只要仔细一想,颅内就牵出砭骨的疼痛。那魔琴之声就像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脑海,令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九目琴。

    铮铮!又是两声重弦之音,国师抽弦促柱,但见冰刺蓦地顶破地面砖石,顷刻将三个身法迟钝的小修劈斩洞穿!霎时间污血飞起尺丈高,飙溅到了顾茫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愈发刺激了顾茫的脑颅。

    九目琴

    混乱的脑海中猛地闪过几段零星的碎片!

    是在燎国的大殿上,国师笑吟吟地抚弄着人皮古琴:这把魔武乃是我倾心所制,九只眼睛,每一只眼睛的主人都曾有非常了不得的能耐,有的能够通神兽之灵,有的能够行冰刺之袭有此琴随身,就如有那九名高手时刻伴我左右,远胜寻常侍从。

    是了。

    顾茫隐约想起来了,燎国的国师确有这种变态的能耐,他可以将一个人的术法封存在眼睛里,而后嵌入这一把九目琴中。

    这九只眼睛,也并非是永远随我,若是我发现了更有能耐的修士,就会把原本最无用的那一颗眼珠舍弃,换新的上来。记忆里的国师桀然森冷地笑着,如此循环往复,九目琴只会随着岁月而愈发强大,直至不可战胜

    恍神间,又是几十道冰刺破砖而出,将最后几个小修刺死,而后直追顾茫袭去。

    顾茫一跃而起,游上梁柱,缓了一口呼吸,视线自下迅速扫过血魔兽净尘被国师牢牢地护在了结界后面,这样缠斗着根本无法用索魂绳将它捕捉。他闭了下眼睛,听出国师的琴声又变了一个调。

    这一个曲调无限妖异,似厉鬼蹈舞,乱象群魔。

    顾茫闷哼一声,只觉得胸臆中的魔气滚滚翻涌,都被那魔琴之声尽数勾出。而这个时候,国师轻笑道:

    顾帅,我早在五年前就与你说过,当你点头答应在浑身注入黑魔灵流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不人不魔的怪物一个。九州天下便就只有我燎容得下你。

    顾茫半跪在梁上,单手撑着梁柱,咬牙喘息着。

    你以为我周遭不留几个侍卫,只是因为我能耐吗?并非如此。其实我一直在等呢,尽管有人告诉我,你受了重伤,是绝不会跟来前线的但事实印证了,他们太小看了姜拂黎的医术,也看轻了你的心。

    国师说着,好整以暇地在净尘身边坐下。

    我倒是直觉你一定会来。之前与你磨磨蹭蹭拖延时间,为的也不是蓄积灵力,而是让你多使几招,调动你体内的魔息。言语之下,手底下的琴声愈发诡谲,简直像是化成了一双无形的鹿骨爪,将顾茫骨子里的魔气层层剥取。

    诱魔出柙。

    国师森然笑道:顾茫,你的坚持也太没有意义了,何不顺心而活呢。

    言罢,一番曲调转高上扬,逼得顾茫大叫一声,痛苦地蜷作一团,竟从房梁上滚落坠地。砰地一声重响,血肉撞击地面的声音令人听着都觉得无比疼痛。

    顾茫重重喘息着,脸色煞白,抬眼混沌地望着古琴方向。

    不要再弹了

    嘴唇哆嗦着,冷汗不住地从额头淌落。

    别再弹了求求你求求你

    最后一寸哀声方落,却突见寒光暴起,顾茫竟然自地上一跃而起,趁国师放松时直冲结界。

    永夜,淬灵!!!

    一声暴喝,刺刀永夜爆发出剧烈的华光,顾茫将全部魔息倾注其中,狠狠刺向国师的结界屏障。

    金黑交错,灵流颤抖。

    力量的交锋只在短短瞬息,片刻之后,九目琴造出的结界发出危险的咔嚓声,继而猛地炸作了碎片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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