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正口若悬河地溜须拍马着,忽听得身后传来簌簌动静。两人回头,恰好看见顾茫又扛着一大摞不知哪里搞来的褥子进到院中,脚边还跟着一只蔫毛大黑狗,瞧上去就是之前在落梅别苑时和他相依为命的那只狗。那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落梅别苑溜了出,来了个千里寻主,又回到了顾茫身边。
三人一狗冷不防撞了个照面,偷褥子的顾茫愣在原地。
墨熄也站在原地。
几许沉默,顾茫哗地把褥子一展,遮在自己头上,然后沉静地问:你还看得见我吗?
墨熄:你说呢?
褥子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忽然哒哒哒转身就跑,黑狗也跟在他旁边跑得欢快,边跑边吠。
眼见着一人一狗就要消失在拐角处,墨熄又是怒又是无语,开口喝道:你给我回来!
不听。
顾茫哒哒哒哒跑得更快了。
墨熄冷眼看着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李微,咬牙道:叫他往东绝不向西,叫他停下绝不溜达?
李微心虚地:嘿嘿,那个诶,毕竟顾茫是昔日的神坛猛兽嘛,就算脑子坏了,野性也还是有点儿的,但是主上您看,他已经很愿意和您说话了不是?
墨熄对此的回应是怒道:是你个头!还不快滚回去把我的房间给收拾了?!
李微忙道:是!说着就上前去扯顾茫挂在太湖石上的被褥。
墨熄止住他:你干什么?
拿去洗了呀。
墨熄气噎于胸,咬牙道:顾茫拿来当暖帘用的被子,你觉得我还会要吗?去库房重新拿一床新的!
李微旋即应了声,颠颠地跑远。
墨熄立在原地,看了看李微的背影,又看了看顾茫和狗消失的地方,最后转头瞪着顾茫留下的狗窝,他抬手去揉着自己突突抽疼的后颈,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戾气都要在这几天发泄殆尽了。
===第44章===
妈的,还不如回去戍边呢,照这样烦下去他大概能成佛!
然而羲和君墨帅大概还是太年轻了,他这人爱干脆不爱啰嗦,喜怒爱憎都写在脸上,而朝野不比军中,在这里铁血丹心都像潮水一样散去,而逆流而上的,是勾心弄权,是尔虞我诈。回帝都之后的烦,显然才刚刚开始。
这不,没几天,一轮新的破事又来了。
有几位平素里胆小如鼠的老贵族,寻思着羲和君公务繁忙,不可能成天看着顾茫这狗贼,万一这狗贼又被诸如李清浅之流利用,或者心怀异数,那实在是太过危险了。所以那几位老贵族联名上书,请奏君上,还是希望把人关押回阴牢。
墨熄冷然道:他在阴牢里,李清浅不是一样有办法让他越狱而出?
那是因为守备不严,若是再加警戒,必能
必能什么啊?君上打断道,孤已经答允了羲和君的事,轻易便废,那孤成了什么人了。
但那几位老头吹胡子瞪眼不依不饶,又是一番哭天抢地的哭诉,君上嫌烦,暴躁道:行行行,烦死啦!那要不折个中。羲和君,改天你领着顾茫,去打个奴籍烙印,以免罪臣逃脱。也算给他们宽宽心。
听到奴籍烙印,墨熄心里咯噔一声,抬眼看向王座上的那个男人。
君上略挑起眉:怎么?羲和君是有什么话想说么?
没有。
墨熄沉声应了,闭了闭眼睛。
所谓打奴籍烙印,就是上锁奴环。
按照重华的规矩,无论是给奴隶上环,还是去环,都要经过君上的允准,并且由炼器师操作。所以当年慕容怜给顾茫私自上环,其实是违制的。后来顾茫立了大功,老君上降旨除去他的奴籍,脖子上的锁奴环自然也一并除落,慕容怜为此还挨了老君上好一顿臭骂。
那一天,是墨熄陪着顾茫去炼器师那里摘的颈链。
他由衷地替他师哥感到高兴,他想他师哥那么好,这一辈子都应该是自由的。
那时候的墨熄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以顾茫新主的身份,要重新把象征着凌辱与占领的锁奴环锁回他顾师哥的颈间。
第47章
主人
第二天正值朝休,
墨熄带着顾茫去入奴籍。
在大部分国家,
奴隶都是卑贱的,不能修真,不能读书,
又被称之为贱民。
重华国虽与它们没有本质差别,
但至少态度略为和缓。
自先君承继大统以来,重华废止了贱民这种刻薄说法,
并允许资质尚可的奴隶破格进入修真学宫,
修结灵核。先君甚至还敕封了奴隶出身的人为将军,允许他们组建军队,
报效邦国。
这些事情曾经在重华国引起过轩然大波,老贵族纷纷死谏,
说此举有前车之鉴在前,狼子野心不可测,如若君上给了奴隶权力,
他们就会渴望更多。
言下之意就是,
如果放任奴隶修行立业,时日一久,难保他们不会觊觎尊位,暴起覆政谁又想被踩在脚下?
但老君上不听,
他觉得九州烽烟四起,国与国之间的战事日趋激烈,
但凡有能之人都可启用,
不然内政是稳了,
外忧却无从避免。
顾茫和他的王八军,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兴起的。
然而一朝君主一朝臣,新君继位后,觉得内政比外忧更加重要,所以他拿顾茫开刀,削权贬黜,以安老士族之心。
这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
我们到了。马车在修真学宫旁的一家小铺子外停下,墨熄上前去叩响了虚掩着的门扉。
这是一家入口逼仄,年久失修的老店,店外只疏懒地丢了块木板,板子上写着慈心冶炼铺五个大字,冶炼的冶字已经掉了旁边的两点红漆。
顾茫问:这是哪里?
墨熄没有答话,只是推开那扇摇摇晃晃的老木门,领着顾茫进了里面。
铺子采光不佳,外头的阳光长期无法直射进来,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木头腐烂味道。偏生掌柜的为了省钱,还不肯点灯,只靠冶炼炉的火光映照着。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坐在冶炼炉前,慢慢地往炉内鼓气,一吹之下,红星乱紫烟,槽沟内流出橘红色的刺目铁水,像是地底流出的熔岩。
墨熄道:宋老伯。
老冶炼师正全神贯注地醉心创造,加上他还有些耳背,就压根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墨熄又提高声音唤了一遍:老伯。
老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悠悠回头,火光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令他瞧上去活像一只曝晒过度的橘子,又瘪又黄。
他看了看墨熄,愣了一下,又看了看顾茫,继而露出些恍然的神色,连忙站起来颤巍巍地行礼,嘴里念叨着:哦,哦是顾帅啊
顾茫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处,看老头向他作揖,于是也照葫芦画瓢地跟老头作揖。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他早就不是顾帅了。
老糊涂的宋老伯迷茫道:是吗?那他现在是什么?
阶下囚。
宋老伯很是吃惊,盯着顾茫看了好一会儿。
阶下囚阶下囚
他慢慢地踱过来,皱巴巴的手拉住顾茫的手,发了会儿愣后,忽然又笑逐颜开,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胡话,哎呀,小顾啊,你交了好运,你看看,老伯没骗你吧?世上还是好人多,从今以后啊,你就不再是望舒府的奴隶啦。
他说着,欢喜地拍了拍顾茫的手背:来,老伯给你把脖子上的锁奴环给化掉。
听到老头子糊里糊涂的这几句话,墨熄眼里有极深的痛楚一闪而过。
他闭上眼睛,喉结微微攒动,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得楼上一阵闷响,木梯子踩得咯吱有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羲和君,你怎么来了?
墨熄转过头,瞧见一个穿着素淡白袍,拄着木拐的男人艰难地扶梯上下来。
是江夜雪。
江夜雪是这家冶炼铺的主人,而宋老头从前是岳府的一个冶炼师父,也算是江夜雪的启蒙恩师。江夜雪被逐出岳家后,唯一愿意陪伴着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岳府旧人。
墨熄道:我带他过来入奴籍。
江夜雪微怔:谁?
墨熄侧了侧高大挺拔的身子,露出后面东瞻西望的顾茫。
江夜雪喃喃道:是顾帅啊
旁边的宋老头不甘寂寞,伸出那只枯树枝般的手拍拍徒弟的背,乐呵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夜雪,你看看,咱们小顾有出息了,他是重华第一个摘了奴籍的人吧?真不容易。
江夜雪叹道,师父,您说的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宋老头疑惑道:我又记错了?
是。那时候我还能跑能走呢。江夜雪垂了睫毛,对老人笑道,师父,您累啦,快去歇着吧。
江夜雪安抚好了老人,重新回到两人面前:抱歉了,羲和君,师父这些年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还望你莫要怪罪。
墨熄道:无妨。
顾茫眨了眨眼睛,也跟着学道:无妨。
墨熄看了他一眼,他今天望着顾茫的眼神并不凶,只是有些古怪,似乎笼罩在什么往日的阴影里。
江夜雪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要入奴籍的话,还请二位跟我楼上去。
墨熄问:但你的腿脚
撑着拐杖。江夜雪笑道,没事的,我能走。
他们上了楼,冶炼铺的二楼敞亮很多,架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由灵力凝结而成的武器兵甲。
这个世道,修士们用的兵刃大多都是由灵体铸就的,他们会去各个冶炼铺子挑选合意的武器,让冶炼师把铸造好的神兵利器与他们自身的灵核相融合,要使用的时候只需心念咒诀,武器就会应召而出。
这些兵刃虽然不如神武厉害,但铸造原理差不多,威力也都十分惊人。
而且为了打造出悍厉的兵刃,冶炼师们会外出采猎各种灵体火凤凰的喙、青蛟的爪、吞天白象的牙齿越是凶煞的灵兽,就越饱含强大的灵力,炼出来的武器声势就愈发骇然。
有的冶炼师甚至会使用怨灵入器,制造出来的兵刃可以召唤冤魂助战,最典型的就是望舒君家里祖传的水鬼符,里头据说是熔铸了九千个溺死的恶鬼,怨戾冲天。还有剑灵李清浅,也是这个道理。
但江夜雪的冶炼铺不一样,老头子老眼昏花糊涂得要死不说。他自己呢,又是个心软的不得了的善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让他去斗凤屠龙,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用来炼器的灵力,都来自些花草。
他回过头,看到墨熄正在看他的窗台,不免有些窘迫。他晾晒在窗台上的都是些软绵绵的灵体,一看就派不上什么用场。
修真学宫的小孩子们会来我这里买一些武器,不容易伤到人。
墨熄道:也没什么不好。
江夜雪笑了笑。
他的炼器之术虽然来自于岳家,但行事之道却和岳家迥然不同。岳钧天炼器一味追求霸道,慕容楚衣也无所谓残忍与否,所以幼年时,江夜雪就没少因为理念不同,而和父亲起冲突争执。
人的心念除非经遭无法承受的剧痛,不然是很难改变的。
其实就算没有他亡妻那件事,墨熄觉得江夜雪最后也一定会和岳家分道扬镳。
江夜雪从积压着一堆炼器材料的货架上取下只铁盒,拂去上头的灰尘,来到二人面前。
墨熄曾经陪过顾茫摘下锁奴环,所以对这个铁盒再熟悉不过。江夜雪因此有些迟疑看了他一眼,说道:羲和君,我要施法了,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墨熄脸上却很平静,他看着那黑魆魆的盒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不用。
好罢,那我就开始了。
他把盒子放在地上,然后对顾茫说:顾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称呼他才好,只得叹了口气,你请坐下。
把眼睛闭上。
把手放在盒子上。
前两条顾茫都淡然地照做了,但是最后一条他却不肯了。他重新睁开眼,盯着那盒子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我不喜欢这个东西。
说完抬头看向墨熄:我走了。
坐下。
走了。
墨熄说:你如果还想留在羲和府,就一定要按他说的做。
顾茫没辙,只得撇了撇嘴,看上去有些委屈,又有些警觉,但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把手搭在了盒子上。
墨熄对江夜雪道:施法。
江夜雪点了点头。像慕容怜当年那样的操作其实是错的,锁奴环本身的法力就很大,如果只是随意扣戴,有可能会引起佩戴者灵流暴走,或者意外死亡。
但是这个道理,当时那群少年,其实谁也不懂。
炼器师江夜雪垂落眼帘,默念咒诀。很快地,铁盒的孔洞中淌出一道暗黑色的灵流,那灵流像蛇一样顺着顾茫的手臂往上攀爬,从小臂,到肩膀,到锁骨环绕在他的脖颈处,最后凝成一道黑色玄铁铁环,烟霭的余韵一绕,又化作了一只吊在铁环上的小牌。
好了。
顾茫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第一遍摸完没说话。但很快他又摸了第二遍,这遍他倒是说话了,他转头,若有所思地喃喃:项链
墨熄长腿窄腰地倚在窗边,听他这么说,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惊讶道:你送了我一根项链吗?
墨熄没答话,江夜雪却有些于心不忍,跟他点了点头。
顾茫得了确认,蓝眼睛里流淌过细碎的光芒,他反复摸了摸自己的奴籍颈环,那张瞧上去和过去一样温柔善良的脸上露出些谨慎的高兴。
然后他居然转头,对墨熄说了句:谢谢。
窗外有湿润的风吹进来,吹着墨熄鬓边的零碎散发,他抱臂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顾茫的侧影。
如今的顾茫就像昔日顾帅的碎片,他想从他身上看到旧友的影子,最终却只落得一个眼眶都被这碎片扎痛扎红的后果。
他几乎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狼狈不堪地闭上眼睛,喉头攒动
多少年前,也是慈心冶炼铺的二楼,也是在这屋子里,年轻的顾茫同样也是摸着一道奴籍颈环,脸上笑得很灿烂。
那道颈环,当时是由宋老伯摘落的。
结束了,顾师兄,以后你不再是慕容怜的人。当时墨熄望着顾茫的脸,郑重其事地说,你自由了。
那一次,是颈环落下。顾茫在笑。
韶光荏苒,时过境迁。
这一次,是颈环扣上,而顾茫还在笑,一切好像都没怎么变。
可墨熄却觉得喉咙里涩如鲠着一颗苦榄,怎么吞咽也咽不下去。
这苦意竟好像要缠着他一辈子。
你等等。江夜雪在跟顾茫说话,还没有结束。我还需要在这个项链上面落几个字。
什么字?
你的名字,照身号。他翻着重华国奴籍的记案,查着顾茫是这个国度的第几位落了锁奴环的奴隶,有了,七百九。
顾茫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就那么听他说着,似懂非懂的样子。
江夜雪用灵力给他刻录了上去,刻完了这一面,又翻到背面去。他再一次抬起了头,但这一回而不是看向顾茫,而是看向逆光立在窗边,神情难以辨清的墨熄。
羲和君,你看这一面
墨熄道:不用刻了。
===第45章===
但这恐怕不合规矩,就算不是个人名,也该是家族姓氏,或者是宅邸府衙的名称。
都不用。墨熄顿了顿,把脸转开。
江夜雪叹息道:可是
另一面还要刻吗?顾茫忽然问,要刻什么?
要的。江夜雪对他说,要刻你主上的名字。
顾茫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就在墨熄不耐烦准备过来跟他说走吧的时候,他突然道:我知道刻谁。
他转头看着墨熄:刻你。
墨熄:胡说什么。
你是主上,好多人都这么叫你。
墨熄闭了闭眼睛,蹙紧眉峰:你太啰嗦了,赶紧起来跟我走。
不可以刻你的名字?
墨熄严厉道:不可以。
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只是略微想了一下顾茫脖颈上勒着刻有自己名字的颈环,就觉得一阵躁动的血热。他烦躁地摇了下头,像要甩开一只扰他清净的蚊虫,继而一把揪起顾茫的后领,把他提起来,对江夜雪道:
清旭长老,告辞。
江夜雪道:我送送你。
你腿脚不便,不必了。
江夜雪笑道:也没什么,早就习惯了。而且我正巧也要去西街买一点松油,你等我,我拿些钱
墨熄道:那你的轮椅呢?我去帮你推来。
总是坐着也不好,有木拐就行了。江夜雪捋了些碎币到乾坤囊里,走吧。
三人到了西街斜口的杂货铺子,江夜雪请掌柜给他打上两壶松油,正等着老板装壶回来,店门帘栊一开一合,有个少年走进铺子,口中大声嚷嚷:掌柜掌柜!上次我家定的东西都到了没有?
而后是另一个清冷威仪的嗓音:岳辰晴,你别蹦蹦跳跳的不像话。
他们回头,见挟风裹雪进来的人正是岳辰晴,而后一步入内的则是一身白袍的慕容楚衣。
两拨人猛一照面,彼此都有些意外,怔住了。
尤其是慕容楚衣,他凌厉的凤目一下子便落在了江夜雪身上,继而微微眯起。
慕容楚衣:
江夜雪:
一时间气氛相当诡异。
要知道慕容楚衣的姐姐乃是岳钧天的正室,而江夜雪的娘亲则是岳钧天的小妾,如今两个女人都已经故去,可他们二位晚辈却未将种种往事淡忘。
江夜雪低声道:楚衣
慕容楚衣一言不发,忽然拂袖转身就走。
岳辰晴忙劝道:四舅
但慕容楚衣已经掀帘出去了,寒若冰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薄怒:岳辰晴,我每次与你出来,都遇不上什么好事。
岳辰晴情急之下,竟浑然无视江夜雪在场,急着跺脚嚷道:四舅!我又不知道他在你别走,你等等我啊
慕容楚衣却道:别跟着我!
他说别跟,岳辰晴哪里敢不听,只得懊丧杵在原地,与其他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陷入了沉默。
江夜雪叹了口气,最终决定先打破这层窒闷:辰晴,楚衣他待你仍一直是这般态度么?
第48章
重要的人
他不说倒还好,
一说,岳辰晴一下子又怒又急,仿佛心里的痛处被狠狠戳中,气嚷道:才不是!我四舅对我特别好!他什么态度我都崇敬他!轮不到你来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夜雪见他脸红脖子粗,
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啊!要不是遇到你,四舅他才不会走!他今天本来答应教我挑灵石的!都是你!害得他跑啦!!岳辰晴对江夜雪明显很抵触,嚷完之后便把脸转了开去,双手抱胸,
再也不愿瞧这个人。
江夜雪无疑是被他的态度刺伤了,
笑得有些勉强,但还是尽力试图缓和两人的关系:你已经开始学挑灵石品质了么?
哼!
这个很难,
确实需要细心引导,如果你愿意,
我也可以
岳辰晴叭叭嘴,
说道:你不可以,
我才不要你教,
你跟我四舅根本没得比!
江夜雪便不吭声了,
垂了眼睫,
半晌道:你说的也是,
我确实和楚衣不能共论
哼!
江夜雪低声道:对不起。
岳辰晴毕竟心地不坏,一时恼怒之下口不择言,
一通吧啦吧啦发泄过后,
倒也稍微冷静了下来。听江夜雪嗓音湿润黯然,
岳辰晴大约觉得自己话说的有些重,便偷偷瞄了江夜雪一眼,但内心很反感,于是又把目光迅速转开了。
正是这不尴不尬的时候,掌柜提着两壶松油打内堂而出,岳家是这家杂货堂的大客,他来不及跟江夜雪交货,先冲岳辰晴咧嘴谄笑:哟,岳小公子呀,贵客贵客,来来来,您先坐,贵府定的东西早就到啦,您等着,我这着人就给您去拿
岳辰晴正好找了个台阶下,不用再理会江夜雪,于是走到柜台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清清喉咙道:我们还要再加这几样,都是我爹爹和我四舅一贯要的,你也一块儿给送到我家去吧。
好嘞,好勒。掌柜爱极了这种临时还要加货的客人,立刻接过纸,笑眯眯地扫了几眼,笑容忽然有些滞缓。
岳辰晴两手趴在柜台边,找了个舒服姿势靠着,问道:怎么了?又缺货吗?
这个
你们最近怎么总是缺货。岳辰晴有些不高兴,每次东西都不能一次拿全,四舅就觉得我没用,上回他就不高兴,今天要是再缺,那他
想想都寒毛倒竖。岳辰晴打了个寒战道:
我还是换一家吧。
掌柜立马急了,忙说:啊,不是!小公子误会了,只是有几样货需要核对一番而已。您坐着,这里要的东西都能给您备齐。说着又转头道,阿杜,你过来一下。
杂货铺子的伙计颠颠地跑来了,掌柜拉着他到暗处一番耳语,再出来时脸上已带着热络和蔼的灿笑。
岳小公子,后院先请吧,瞧瞧货色有无不满意的,我好尽快给您装车送去府上。
这样正好可以不跟江夜雪待在一起,岳辰晴二话不说就随着掌柜去了后院,暖帘一落,他的身影不见了。
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墨熄不便置喙。江夜雪垂着睫毛,瘦弱的身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站着,他努力显得很宁静从容,只不过脸上的窘迫与黯淡,却是再怎么劳心也遮盖不住的。
掌柜随着岳辰晴去了,伙计阿杜从内堂出来,拎了两壶油,递给江夜雪:清旭长老,真是对不住啊,让您久等了。两壶桐油,您拿好。
江夜雪怔了一下:什么?
两壶桐油,您的油,您拿好。
江夜雪道:可是我要的是松油
阿杜脸上的一惊,简直可谓拙劣至极,他大概也是不擅说谎的人,话说到一半,脸就有些红了:是、是吗?方才掌柜说的明明是桐油,难道是我听错了?
江夜雪一时不明所以,说道:那劳你再去换一次吧。
阿杜面露难色:啊您要松油啊?今儿松油已经全都售罄了,要不您改日再
他这个腿脚,你要让他跑几次?蓦地一个沉冷的嗓音打断他的话,墨熄从后面走过来,面色不虞地盯着他。
羲、羲和墨熄目光凌冽,冷冷道:到底是你听错了,还是岳府也正好需要松油,所以你们改卖了他家。
伙计不敢和墨熄扯谎,脸越涨越红,支吾着不出声。
到了这份上,江夜雪又怎么会反应不过来,他低叹了口气,对墨熄道:算了,反正我的铺子离这里也近我让给辰晴,免得他四处再跑,天太冷了,他来一趟不容易,而且楚衣那个脾气,我也是知道的
顾茫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又摸摸自己脖子上的锁奴环,似乎是在思忖江夜雪是个帮着给自己项链的好人,于是忽然一闪身,迅影般跑到了后院,未及他人阻拦,就拉了岳辰晴出来。
岳辰晴被他拽着裘袍的领子,涨得小脸通红,连连咳嗽道:哎,咳咳!你干嘛!你这只小乌龟,你放开我!
顾茫一直把他提到江夜雪面前,这才松了手。
岳辰晴揉着脖子,懊丧道:你干嘛啊
顾茫照着学道:要,松油。
你要松油?
顾茫指着好不尴尬的江夜雪:他要。我不要。
岳辰晴不得不抬头去看江夜雪,但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又转开了,嘟哝道:不行,那是我四舅要的
顾茫道:是他先来的。
先来的客人排前面。
掌柜也跟着跑出来了,一看这情形,顿时有些无措。陪着笑,讪讪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下岳辰晴算是反应过来了,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立刻回头瞪大眼睛:掌柜的,你不会吧?你莫不是已经答应把松油卖给他,结果怕缺货我走人,所以又反了悔?
掌柜忙道:不、不是,我只是听错了
岳辰晴见他心慌,愈发明白过来,怒道:你还骗人!你这个大坏狗!
江夜雪不爱惹事,摇了摇头,说道:不妨事,我也不急着用。岳小公子,东西你留着吧,我先告辞了。
说着,柱起拐杖低了头,慢慢地往外走去。
接二连三让江夜雪受了这么多委屈,岳辰晴良心终于有些受不住了,他在原处愣了一会儿,脸色不太好看,眼见着江夜雪就要推门离去,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喂!
叫出口的那一刻岳辰晴就有些后悔了。该死了,爹爹伯伯舅舅都不待见这人,要是知道自己与他多话,那不得活剥了他的皮。
但江夜雪已经停下脚步。
岳辰晴只得硬着头皮支吾:那个那个谁你要这松油做什么啊?
做一些符咒。
哦岳辰晴侧着脸,过了片刻,又忍不住好奇,犹豫着问,那什么,之前李清浅闹事的时候,城里那些金刚不破符,是不是你给那些穷人送去的?
江夜雪没说话。
岳辰晴颇有些尴尬地,再瞥了他一眼。
江夜雪叹了口气,说道:天冷了,你别再四处乱跑了,早些点了货回去吧。别再惹你四舅生气。
说罢便掀了帘栊,出了店。只留岳辰晴一人呆呆地在原地站着。
对上墨熄的目光,岳辰晴委屈而茫然地嘟哝了声:羲和君,我
岳家之事不便参与,墨熄也没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与江夜雪一道离开了。
他们陪着江夜雪回到冶炼铺里,辞别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傍晚了,走在路上,顾茫忽然问道:墨熄,那个江夜雪,他为什么把油让给白鸟?
白鸟?
就是那个说我是小乌龟的。
墨熄反应过来了,原来顾茫是在说岳辰晴,岳辰晴穿着皮毛丰厚的白裘衣,领缘有一圈绒毛,所以顾茫就管他叫白鸟。
墨熄遂解释道:因为江夜雪是他的大哥。
是大哥,就要让给别人?
墨熄沉默一会儿,说道:不。是因为心里觉得重要,所以才会愿意让给别人。
就跟让你吃烤鹅的那个师兄一样吗?
墨熄心中一动:你认为那个师兄觉得我重要?
顾茫思忖后说道:烤鹅好吃。他给你。你是重要的。
墨熄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作声。过了片刻才道:那之前送你香囊的人,你觉得他对你重要吗?
顾茫不假思索道:重要的。
墨熄的脸一下子黑了,咬牙道:你觉得人家重要,人家未必瞧得上你,不然我收留你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见得王城内有谁关心过你。
顾茫低头不吭声了。
墨熄被戳痛,便也报复性地反啮着刺伤自己的人:你就是在自作多情,一个香囊就把你打发了。那个人要真觉得你也重要,他就该来找你,你几次落难,他也该来救你。他来了吗?
顾茫干巴巴地:没来。
没来你还对他死心塌地觉得重要?
嗯重要的。
墨熄沉默一会儿,几乎是有些怨恨地冷笑了:真有趣,他到底是哪位英雄,你不如给我引荐引荐?
这回顾茫倒是落寞地摇了摇头,垂着眼帘再也不争辩了,多少有些伤到的样子。
两人闹了个不快,彼此都没再说话,并肩走了一会儿,快行至闹市区了,墨熄才终于又理他,说道:此处人多口杂,把你的斗篷披上。
顾茫照做。
他们在路上走,墨熄仍思忖着刚刚顾茫的话,心情躁动,路过一家茶摊,他便去去摊子上买了碗凉茶,站在那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