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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如今天地残酷,便要连他的过去,都要一并诛灭吗?!

    李清浅颤然道:不不会你不是

    国师的眼神就像一把刀,沿着他的眉心下划,一点一点,撕破皮肉,剥开骨血,轻而易举地便窥透了他战栗的内心。

    呵呵,这断水剑虽不完美,但我在少年时,倒也是真心实意地喜爱过。国师轻笑道,你听听,五年一剑春秋变,十年一剑逆沧桑单这两句剑诀,便知是怎么样的年少轻狂。

    李清浅缓缓摇头,忽地疯魔道:不!你绝不是他!你绝不可能是他!!

    国师不答,只垂了睫眸,露齿凉笑:李清浅。你既修了这本剑谱,好歹便也算是我的半个徒弟。好徒儿,为师知道你恨我,但是为师在这世上还没玩够呢,轻易不能死。只能送你先上路。

    李清浅面色煞白。

    国师低笑道:唉,本来我是打算拿女哭山的冤鬼们炼剑的,都被你这个小淘气给毁了。刚好你自投罗网,可以拿来给我玩。你放心,你死了之后,师父一定把你炼成一柄神兵利器。你要乖乖的,不要哭闹。

    李清浅倒是不畏死,他畏的是眼前这个人难道真的是当年救他的,他一直在追逐的青衣剑客?!

    断水剑是你的是你传我的吗当年那个人是你吗他的声音都破碎了。

    国师没有直接回答,却只是笑: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把它传给别人。不过算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言罢,直起身子,眼底寒光一闪:来来来,我让你感受一下,真正的断水剑究竟是什么样子!师。父。教。你!

    墨熄:!!

    话音方落,忽地眼前一道碧色辉光闪过,迅若飞鸿影下,戾如雷破九天,刹那间热血飙溅!

    眼前光影在剧烈晃动着,墨熄看到李清浅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而那个国师将李清浅的胸腔用剑刃撕开,竟徒手将那还在跳动颤抖的心肝肠肺都扯出来,黄金覆面上溅了淋漓鲜血,那个国师一直在癫狂地笑着,笑声盘旋不散

    一片猩红中,国师舔了舔溅在唇角的血,轻笑道:李清浅,你喜欢的姑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像她。你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学这本剑法。

    他盯着李清浅的尸首,淡淡地:是你们不懂事,死了也不能怨我。

    最后一幕,是那国师起身,用血淋淋的手捏住李清浅的脖子,将他拖拽着,走出金灿灿的国师殿,走向星垂万户的长夜。

    金砖上是一行鲜热的血迹,李清浅的尸身被国师拖着逐渐远去,当他们消失在殿门转角,国师恣意沙哑的笑声便蓦地擂响,又是痛快,又是癫狂地喟叹道

    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

    顿了顿,一声痛快至极又仿佛痛苦至极的大喝,击破长夜:平生难断向君心!

    狂歌如漩涡在幻梦中盘流,一切归于寂灭。墨熄猛地坠入了一片黑暗深渊里。

    再睁开眼的时候,首先映入眸中的是夜空如洗,星斗繁灿。几笔疏枝探向高天,枝梢的枯叶微打着卷。

    回忆已经结束了,他回到了慕容楚衣的院子里。

    墨熄躺在地上,耳边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的余音未散,幻境中的一幕幕仍在眼前。从庐前舞剑,到最后国师殿内的血迹斑驳。

    他望着夜空,喉结攒动,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良久后他心中忽然冒生出一种想法

    他想,若是当初,红芍无病呢?

    若是她承蒙天顾,身体康健,他们会不会一直相伴,世上少一剑魔,而多一双眷侣,小锣鼓变成老太婆,也一直热热闹闹地在李清浅周围喧闹。

    会有这种可能吗?

    墨熄并不确定。年轻的时候,他对情爱一事知之甚少,那时候他以为,只要尽力而为,有情人便能成眷属。

    后来他发现不是的。

    原来在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做天命的东西。

    情深缘浅时,天命就会化作贫困、宿仇、疾病等等一切你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得的重锤,擂在交扣的手上。

    有的人痛了,就收手了。

    而那些痛而不甘心,痛而不放弃的人,最后大概就像李清浅那样,被砸得血肉模糊,筋骨毕露,被砸碎了骨骼,裂去了筋血。

    倔到最后,仍是断了。

    还自讨一个面目全非的结局。

    他起身,其他几人的药性还未散,仍在沉睡。他目光一节一节淌过去,最后落到了顾茫那边顾茫也仍昏迷着。

    墨熄心闷得厉害。他不由地想到他和顾茫之间其实也是一样的,阶级鸿沟,家国之恨覆压而下。顾茫受不住痛,所以离开了他。

    他到底还是被割舍的那一个。

    但又或许,其实他们之间的情意连李清浅和红芍都比不过。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是十指交扣,而是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地握着顾茫的手指,强求顾茫,不肯让顾茫离去。

    那些年顾茫说过的爱你,竟不知有几分真心。

    墨熄阖了眼睫,扶着突突直跳的额角,让自己从幻境的余韵和心痛中缓慢抽身。

    而这时候,其余几人也开始动弹,陆续从幻梦里醒来。

    岳辰晴不杳人世疾苦,也未曾经历情爱的无奈,因此他虽觉得李清浅可怜,却也没什么感触,只是被最后一幕恶心到了,一爬起身就趴在地上连连干呕:呕呕

    那个燎国的国师他是个变态吧!!岳辰晴呕了好几声,大喘了口气,虚弱道,他好端端的,掏人肚肠干什么,他是野狼投的胎吗?!

    那两位慕容倒是还算镇定,慕容楚衣没什么表情,阖着眼眸凝心养神,而慕容怜则恹恹地把头靠在假山石上,说道:剑灵嘛,你也知道的,死的越惨,威力越大。从前不还有些炼器师,喜欢把人浑身裹满黏胶,连皮剥下来,再涂满糖水,丢到蜂堆里

    岳辰晴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又捂着胃开始:呕

    慕容怜大概是嫌岳辰晴吐得恶心,便也就不说了。他扶着假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冷笑道:不过现在我算是知道啦,原来李清浅的断水剑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从燎国国师给他的剑谱里参透的。

    慕容楚衣却说:并非一道。

    怎么不是一道了?

    断水剑是李清浅重悟之后的新招式,剑道在于仁剑断水,义剑斩愁,清贫也济世,万苦仍不辞,而燎国那个人,他的剑道核心却是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一个执剑为义,一个执剑为情,全然不是一路。

    慕容怜怔了一下,而后不服地嗤道:痴仙痴仙,说你痴,你还真是个疯子。

    岳辰晴倒真是护舅心切,呕吐的恶心劲儿还没过去呢,一听望舒君居然这样说慕容楚衣,不由气恼道:不许你骂我四舅!

    慕容怜斜眼睨道:他有什么不能骂的?整个重华上下除了君上,还有我慕容怜骂不得的人?

    慕容大哥你你你,你不讲道理!我要告诉君上去!

    慕容怜没好气道:小宝贝,你怎么不告诉你妈去啊?

    岳辰晴脸色一白,气得浑身发抖,刚想接着说些什么,忽见得白衣一闪,啪地一声脆响,慕容楚衣居然抬手结结实实扇了慕容怜一个巴掌!

    这下所有人都惊住了,慕容怜更是被掴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捂着脸颊又怒又惊:你你居然敢

    慕容楚衣广袖飘飞,帛带款然,剑眉之下目光若刺刀冷冽:我有什么不敢。

    慕容怜都快炸了,桃花眼怒红:你这个贱种!本王是--

    慕容楚衣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你算什么东西。

    慕容怜长那么大还从没被哪个平辈这样羞辱过,简直气得眼冒金星,拿着烟袋的手都在颤抖:你你好大胆子我要禀奏君上,你,以下犯上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凤目,水色薄唇一启一合,把慕容怜方才那句话清冷冷地奉还:告诉君上做什么。怎么不去告诉你母亲。

    此一言,慕容怜的脸瞬间暴红!脖颈侧血管突突,立刻就要冲上去和慕容楚衣拼命!

    慕容楚衣侧身避开,广袖一拂,森然道:让他滚。

    岳辰晴没想到他四舅居然还会命他做事情,蓦地睁大眼睛,几乎是茫然又错愕地点了点头:哦哦,好

    谁知慕容楚衣道:没和你说话。

    啊?

    只听得木机甲咔咔作响,原本围在顾茫身边的竹武士忽然转动四肢,全朝着慕容怜的方向迈去。

    慕容楚衣负手而立,站在这群木机甲之后,冷冷看着慕容怜,说道:送客。

    望舒君地位尊高,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供着?可此时慕容楚衣却派了一群木头人来轰他走,而且看着架势,要是慕容怜不走,它们就打算一齐将他放倒了抬起来走。慕容怜气得浑身发颤,指着慕容楚衣怒道:你、敢!

    慕容楚衣白袍如雪,怫然道:丢出去。

    竹武士们阿哒阿哒地叫嚷着,照着命令,一窝蜂地挤着的慕容怜丢了出去。

    丢完了慕容怜,慕容楚衣便一脸淡漠地回来,坐在了院落石桌边,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对墨熄道:羲和君,坐。

    墨熄:

    痴仙果然是个疯子

    岳辰晴却像是早已习惯了他小舅的性格,在旁边恳切地:四舅,我也能坐吗?

    慕容楚衣看也不看他一眼:你站着。

    岳辰晴垂头丧气地:哦

    慕容楚衣抬了下手指,廊庑下立刻来了两只竹武士,手中端着茶壶盘盏,搁在桌上。

    两盏茶斟上,慕容楚衣淡淡道:说正事了。如今李清浅的过去已经明晰,对于那个落跑的剑魔,羲和君怎么看。

    墨熄又看了顾茫几眼,才将目光转开,说道:他应当在重华不会走。还会去找国师所说的那个绝代风华的美人。

    岳辰晴插嘴道:可是啊,那个剑灵好奇怪。刚刚咱们在回忆中看到的李宗师是个那么好脾气的人,怎么现在却

    墨熄道:李清浅是剑魔,而非剑灵。他惨死被炼入红芍剑中,初时意念尚能存留,但是红芍长期配在那个国师身边,想来占了不少怨灵鲜血。如此情况下,他的心智举止就会与他的主人日趋相似。

    岳辰晴一惊:所以我们遇到的李清浅,脾气性子已经更接近那个国师了?

    慕容楚衣道:嗯。

    岳辰晴想了想:这样啊那红芍剑后来应当被那国师赠与旁人了吧?如果它仍旧属于国师,想来也不至于会落到慕容怜手里。

    墨熄摇了摇头道:红芍剑属于谁,如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下来会去找谁。

    慕容楚衣道:不错。李清浅化形之后,一举一动皆刻意模仿那名国师。想来是执念太深,已至疯魔,不可用常人举止揣度。但是,他的执念不算难猜,他就是要找到国师口中的那个绝代佳人。

    慕容楚衣此言,墨熄也是认同的。

    想来李清浅捉了那些姑娘,并不急于马上将她们杀害,而是会设法让她们告诉自己,相似的女子都在哪里。然后依照她们吐露的消息,再一个个抓来凌辱致死。恐怕李清浅是觉得,若非因为此女嫁人,让那国师心生怨怼,红芍便不会丧命。

    李清浅已经疯魔了。

    墨熄思及此处,转问道:岳辰晴,大约十年前,在重华最好看的姑娘,你可知道是谁?

    第41章

    绝代芳华

    岳辰晴笑道:羲和君这可问对人了!重华每年都会有那好事之人编排名榜,

    各式各样的榜单都有,

    我特别爱看!你要说十年前最好看的姑娘嘛,那肯定是苏玉柔呀。

    墨熄对女人一贯不了解,对于那些藏于闺中而芳名在外的绝代佳人也一样毫无兴趣,因此苏玉柔这个名字,他只是隐约有些耳熟,

    却并不能想起是何许人物。

    你见过她的模样么?是否与红芍姑娘有几分相似?

    岳辰晴连连摇头:苏姑娘终日面纱遮脸。很少有人瞧见过她的相貌,我是晚辈,自然没见过她的真容。

    他说到这里,

    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墨熄问:那她后来是不是像幻境中国师所说,嫁给了一个脾气阴冷的男子?

    ===第38章===

    哎?是哦。岳辰晴略一思索,

    惊奇道,她丈夫还真是这个脾性。难道那个国师说的就是她?!

    墨熄和慕容楚衣互相看了一眼。

    连岳辰晴都能轻易想起来的女人要打听起来显然并不困难,

    想来李清浅也早已从别人嘴里问到了这个女人。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手去捉她?

    墨熄问:她嫁了谁?

    岳辰晴拍着额头道,不会吧我都说到这份上了,

    我以为你们已经知道她是谁的夫人了呀!四舅,

    羲和君,你们,你们从来都不看《重华美人脂粉录》的吗?

    墨熄:

    岳辰晴无奈道:那《重华富豪风云录》呢?

    墨熄不耐道:到底嫁了谁?

    姜药师姜拂黎啊!岳辰晴简直无语,重华第一富商的妻子,

    你们俩都不知道吗???

    墨熄眸色微沉,心道,

    难怪。

    重华最难进的两个地方,

    慕容楚衣的器室,

    姜药师的丹房。

    墨熄对苏姑娘并不了解,但对姜夫人还是略有耳闻的。听说那位夫人身子骨极弱,常年都在姜府的丹房内闭关调养,外头发生的风风雨雨,她一概不知。

    李清浅之前尚且谨慎,不敢对姜家下手,但现在他剑身已损,只剩暴戾魔息,想来定会去姜宅闯上一闯。

    思及如此,墨熄立刻起身,看了廊下睡在竹武士堆里的顾茫一眼,说道:我去趟姜宅。慕容,他就麻烦你照

    话未说完,忽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三人齐齐抬头,但见重华东市烈焰火起,浓烟烈焰直接霄汉。

    岳辰晴惊道:这、这是怎么了?!

    墨熄道:去看看。

    岳辰晴忙点头,跟着墨熄出去,可回头却见慕容楚衣没动,依旧坐在石桌边,并且唤了一个竹武士过来,正在吩咐它什么。岳辰晴犹豫道:四舅,你不走吗?

    慕容楚衣扫了一眼顾茫,淡淡道:没听到羲和君要我照看要犯?脱不开身。

    岳辰晴想想也是,于是不再坚持,一出岳府,墨熄和岳辰晴竟就遇上了大批仓皇逃窜的百姓,妇孺老弱都有,禁军修士在两边指引着。

    去平安署!全部带去平安署!

    东边的火势越烧越旺,已然映透大片穹庐,禁军们御风踏剑,在夜幕中像一道道飒踏流星,来回从火海里抢出居民百姓。

    所隔距离虽远,却还是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喊之声,还有修士们的喝吼:拿住他!

    调增援!把那个魔头拿下!

    那个魔头不必说,定然就是剑魔李清浅了。

    岳辰晴惊道:这个李清浅怎么不去姜府,反而在其他地方大开杀戒?

    墨熄心道,恐怕李清浅不是不去姜府,而是去过了姜府,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他说:先去东市。

    他们赶到重华东市,发现状况竟比预料的还要惨,整片街市都被魔火点燃,猩红色的烈焰像是接天蔽日的芍花,滚滚浓烟上窜天日。火海中,时不时有三俩修士御剑破风而出,怀里抱着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庶民。

    这火越烧越大啦,快抓紧灭火啊!

    再这样下去,避火结界怕是要撑不住了

    众人一片混乱,驻在帝都的军队都已赶来应援,北境军的许多士卒也在,这些原本隶属王八军的人一瞅见墨熄,便喜道:墨帅!

    还有人小声道:来了来了,后爹来了。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王八军旧部私下里还是喜欢管墨熄叫后爹,只不过从一开始的嫌弃,如今已成了一种没有恶意的戏称。

    他们的后爹一身黑衣猎猎,金边淌动。大长腿迈着向硝烟场走来。

    东市火焰滔天,映在他黑沉沉的眼中。

    爹哦不对,墨帅,这里有个邪魔作祟

    墨熄点了点头,说:管你们自己救人,剩下的我来。

    众人微怔,不知道他们的爹要做什么。墨熄是火系修士,难道他还能灭火?

    便在这焦头烂额的当口,忽听得墨熄沉声道:吞天,召来!

    仿佛鲸声自大海深渊里透啸击空,一枝通体莹白的权杖出现在墨熄手掌之中,杖头融金错银,镶嵌着奢贵耀眼的鲸鱼灵魄石,华光幽蓝,流溢淌动。

    岳辰晴一惊吞天的武器实体?!

    吞天是墨熄最强悍的一柄神武,往往只消一个命令,就能引出移山填海之势。

    因为吞天太过霸道,所以墨熄通常也就只会召唤个结界,用来当做防御,少有唤出吞天权杖的时候。道理很简单,防御只要巨鲸灵体就行了,而唤出权杖,那是要准备施法的。

    墨熄细长冷白的手指握着杖身,只凌空朝怒贲的火海一点:化雨。

    有小修士惊道:我操

    甭管亲爹后爹,你爹就是你爹,火系修士居然还真能熄火啊?

    但见一束蓝光从权杖内喷射而出,直升高空,霎时化作一条通天彻地的巨鲸,扫着尾鳍张开巨口朝着火场扑去!

    霎时间卷起狂风,飞沙走石,不少修士甚至直接承受不住这股强劲灵流,纷纷跪落倒地,面露痛苦之色。便连岳辰晴也连连呛咳,眯起眼睛满眶模糊。

    蓝色的巨鲸灵体与腾龙般的火海绞杀一处,猛地撞出重重水花气浪,浪潮与火焰甚至溅出百里外,长夜在瞬间被点作白昼!哗地暴雨滂沱,俄顷奔踏席卷了整座重华王城。

    暴雨中,墨熄面色如玉石苍冷,眼中交织倒影着蓝色的水光与烈红的火光,一袭黑色禁军皮衣猎猎飘摆。

    只是转瞬之间,冯夷息浪,火舌在他面前犹如千军万马瞬息投诚跪伏,火海成了冒着焦烟的墟场,再也无法舞练翻波。而有幸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修士们看着他的背影,俱是惊骇震慑到一句话也抖不出口。只各自在嗡嗡震撼的心底击出不同的感慨

    男修想:完了,重华的女人更要为这个人疯了。

    女修想:啊啊啊啊啊!!!

    王八军的修士们想:我们后爹生气起来好暴虐好可怕!!

    废墟倒伏,翻滚的硝烟中,一个身影慢慢回转过身。

    李清浅果然就在火场中兴风作浪!

    此时此刻,魔气已经爬满了他的脸庞,他双眼发赤,犹如爬满了成百上千只红蛛,他的神情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扭曲疯魔,墨熄已完全无法在这张脸上看出当年那个仁剑断水李宗师的旧影。

    剑灵往往会与剑主同化,而李清浅已完全被燎国国师的云翳所覆盖了。

    李清浅看到墨熄,龇露牙齿,森然喝道:墨熄!你护得了重华一次,难道还护得了次次?难道你能日日夜夜不睡,随时守着这座城?!把那个姓苏的贱人交出来!不然我闹得你重华永无宁日!

    岳辰晴叫道:好啊,原来是你没本事闯进姜宅!所以在这里拿无辜的人撒泼捣乱!!你好生不要脸!

    李清浅仰头笑道:我不要脸?不要脸的难道不是那个姓苏的贱人?一个红颜祸水,曾经还得那么多姑娘因她葬身山中,如今又和缩头王八一样,任由城中烈火滔天,也龟缩在姜府不肯现身!哈哈哈红芍红芍居然因为长得这种人,白白枉死!这种贱妇胆小鬼!

    在场的修士中也有姜宅的药修,此刻听他这么说,不禁怒道:你放屁!我家夫人闭关修行,不知窗外事。她才不是你讲的那种人!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了!

    她不是这种人?那她是什么人啊?李清浅狂笑道,我倒想见识见识!她到底有什么倾国姿色!值得那个国师惦念成如此模样!

    药修气愤道:你根本不配出现在夫人面前!

    夫人呵呵,什么夫人!她就是个贱人!李清浅状若疯癫,毒蛇尖牙般往外汩汩淌着五步杀人的汁液,我偏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偏要毁掉她的容貌,把她丢到燎国那个国师

    他说到燎国国师的时候,脸上扭曲的狰狞之色简直比冲天的烈火更鲜明,那个禽兽哈哈哈,那个痴情种面前,我要撕碎她,把她的花容月貌撕烂!!!

    他害死我的红芍,我便也要让他喜欢的人生不如死!!

    他的怒嗥穿云透日,情绪似急鼓繁弦,蓄到极处,又要迸发

    墨熄提醒周围的人:留心。

    李清浅的身躯黑气缭绕飞窜,眼见着又是一轮·暴走,墨熄上前一步,吞天权杖的光芒瞬炽,其余人也戒备大张,只待弓满箭出!

    然而就在这时,街巷尾处,忽然传来一声薄烟般的叹息:住手。

    那是一脉极悦耳曼妙的嗓音,单听这声音,哪怕不瞧她的容貌,都能知道是个绮丽流金的风华佳人。

    众人皆惊回头,于是便这样分出一个道来,道路尽头是一个雪绡素裹的倩影,轻纱遮面,在未散的雨幕里撑着一把紫竹油伞,如洛神出水般翩然而至。

    李清浅的瞳孔猝然收拢。

    姜府的人惊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夫人危险!若是夫人有什么闪失,等掌柜回来,我们该如何交代!

    姜夫人道:若非岳府传音报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悉。你们是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脚步从容,从长街的尽头走向李清浅的剑魔之躯。

    岳辰晴默默地惊了一下:岳府?

    啊,是四舅后来报的信罢。

    思及如此,心中却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人都说他四舅冷血无情,是非不分,一向只看重事情的结局。他也知道此言不虚,四舅传讯让姜夫人出来,显是想要她出面阻止李清浅狂暴。

    这样虽然是最有效的法子,但无疑也是把姜夫人往火坑里推。

    痴仙为达目的,从不计较要付出什么,恐怕是至亲的命,他都不会放在眼里。

    这是重华上下对于慕容楚衣的评断。

    岳辰晴不爱听,心里总想着四舅是个有所考量的人,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可这种清醒的考量,其实本身就是残酷的。

    姜夫人在李清浅面前停下,平静地注视着他。

    你就是李清浅瞳中光斑跳跃,你就是苏玉柔?!

    不错,我就是。姜夫人道,你是为了向燎国国师复仇,特来寻我的。对么?

    李清浅咬牙道:是!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模样,竟害得女哭山那么多姑娘为你活埋至死!

    众人原以为姜夫人会回绝的,却不料她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既要看我的脸,我给你看就是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姜夫人道:我有件事,想先跟你一个人说。这件事只能说与你听,其他人,我谁也不想告诉。也与他们无关。

    李清浅眼珠滚动,上下看着她,似乎是想窥探她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伏魔法器。最后咬牙道:我也不怕你使诈,你若使诈,我便直接把你的心掏出来,撕成两半吃下去

    我身上除了这把伞,什么也没带。姜夫人道,不过这件事你听了,恐怕便就会心神溃散,支持不住。你自己想好要不要听吧。

    李清浅一怔,随即哈哈哈地长笑出声:你不用激我!你说便是了!

    姜夫人道:那你附耳过来。

    于是众人便看到李清浅侧耳,而姜夫人探身过去,面纱飘拂之下,她只唇齿微动,说了几句话。李清浅脸上的那种疯狂与狰狞一下子便冻住了。等姜夫人重新站直身子,宁静地望着他时,他眼珠子里迸射的那种寒光,还有那种震愕着实让周遭之人吃惊不小。

    她和他说了什么?

    有人小声嘀咕道。

    不知道啊

    李清浅像看到鬼一样看着姜夫人,半晌之后,面色煞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不会怎么可能?

    姜夫人道:我无半句虚言。

    几许沉默,李清浅忽然撕心裂肺目眦俱裂地大吼道:你胡说!!你这个贱人!!你胡说!!!你满口扯谎!!!!你你

    你不是要看我的脸吗?你看完之后,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姜夫人走到李清浅面前,从这个角度,除了李清浅本人,谁也瞧不见她的容貌。她抬起柔白酥手,轻轻撩开了自己覆面的绡纱

    什么声音都没有。

    静得仿佛置身于瀚海深处。

    忽然某一刻,似是勒到极处的琴弦砰地绷断你、你真的

    姜夫人道:现在你信了吗。你所恨的,一开始便是错的。

    李清浅忽然后退两步,仰头大笑出声,口中痴疯地道:哈哈哈可笑!我真可笑!!我一直以来竟然竟然以为

    急怒攻心,心念俱碎,如此情志之下,李清浅忽低头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血沾在唇齿间,他跌坐在地,整个人都像被击碎了,又哭又笑,指着姜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红的可怕:原来竟是如此!!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了国师他其实是因为是因为李清浅没有说下去,瞳孔促收着,嘴唇黑血淋漓,忽然仰头大笑,暴喝道,荒唐!!真荒唐!!!哈哈哈哈!真荒唐啊

    ===第39章===

    我恨了那么久,竟都是错的!都是错的!!!

    剑魔跪地仰天,凄厉哀嚎,一连数声暴喝,一声凄厉过一声,一声痛苦过一声到最后颓然倒地,竟是浑身抽搐,黑气暴体横流!

    李清浅以手遮目,喃喃地哽咽道:都是错的

    执念竟散,他躺在地上,癫狂的笑声逐渐轻下去,像老鸦濒死前绕树的嘲哳回响,慢慢地,变得沉闷,变得喑哑,最后他蜷缩在地上,仿佛是一个蹩脚的笑话谢幕。

    谁都没有想到,一柄煞气横溢的剑魔,只因着姜夫人的一件事,一张脸,居然就这样散去了毕生执念,化作一滩污血

    李清浅竟就这样散了。

    怎、怎么会

    这到底

    众人一片寂寂,俱是又惊又愕地盯着姜夫人看,似乎要想用目光撕开她的面纱,看到她的秘密。

    这个女人朱唇轻启,吹进李清浅耳中的究竟是怎样的故事?只三两句,竟狠毒过不世神兵,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命索了去。

    姜夫人到底对那剑魔说了什么?!?

    在这些又是惊俱又是愕然的目光中,姜夫人倒是很淡然,她没有任何意外地看了地上正在化散的剑魔身躯一眼,放下纱笠,慢慢地回过身去

    夫人

    姜夫人道:他已没有执念,再也不能聚成人形。今日连累诸位,心中有愧,内疚良多。她说着,低头朝在场的修士们福了福身子,东市之损,待外子归来后,我都会与他细说,早作偿补。先行告辞。

    她顿了顿,瞥了眼自己府上的仆厮,说道:你们都跟我回去吧。

    走吧,不会再有事了。

    可是夫人

    走吧。

    柔靡的身段行远,娉婷纤弱,似踩着跷,在一众人或是神往或是错愕的目光里渐远。

    湿漉废败的东市墟场,有人望着姜夫人的背影发呆,有人朝着自己烧毁的屋舍痛哭,也有人盯着李清浅化成的血污出神

    岳辰晴喃喃道:她的脸到底长得有多好看?为什么李清浅一看到她,就变成了这样,执念就散了?姜夫人是真的比红芍姑娘漂亮太多吗?

    墨熄没有说话,他蹙着剑眉,望着地上斑驳的血迹。

    他知道这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姜夫人之所以能在顷刻间散去李清浅的心魔,绝不是因为好看,一定是有别的什么缘由。

    不然他不会一直喃喃地重复说恨错了。他恨错了什么?

    岳辰晴见他神情不虞,试探道:羲和墨熄摇了摇头: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到必要的时候,就别再追究了。

    哦好

    你回岳府去吧,我去和君上复命。

    岳辰晴应了,正准备离去,可余光却瞥见了什么。脚步忽然变顿住了。

    他走到一家冒着焦烟的东市小屋前。这间小屋穷酸破陋,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住处,但它的门窗上却贴着一道金光灿然的灵符

    那是岳家的金刚不破符。

    再仔细一看,不但这家有,周围的许多人家都贴着一模一样的符咒,或许正因为符咒的庇护,虽然这些房子仍是被烈火摧得摇摇欲坠,不成样子。但是至少没有在瞬间被吞噬,里头的住户也都成功地被救了出来。

    只是

    岳辰晴抬起两指,掲下了那已经灵力耗尽的金色符咒。微微皱起眉头。

    好奇怪。金刚不破符是他家最贵一阶的符纸,闹采花贼的时候人人都想买,但并非人人买得起,他伯父还为此赶过那些闹市的小修,他四舅也懒得理会。

    那这些符咒是谁给他们的?

    只略一思忖,岳辰晴就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病弱清羸的藕白色身影,坐在木头轮椅上,膝头盖着一条软毡。

    江夜雪。

    是了,江夜雪一贯婆婆妈妈,一个自己都照顾不起的病秧子,偏偏还心软的要命。那些穷人家里的金刚不破符,想来应是他做了给的。

    这个念头让岳辰晴有些不舒服。一方面,他自己也觉得四舅和爹爹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事方式有些残忍。但另一方面,他从小就听府中众人对江夜雪百般唾弃,说江夜雪没有什么大本事,就只知道出卖岳家的秘术,为自己笼络人心,骗取声望。

    可若是没有江夜雪好心赠与这些庶民金刚不破符,那么今天这一场劫难,东市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丧命

    两番矛盾之下,岳辰晴竟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偏生周围喧嚣不绝于耳,搅得他心思愈乱。

    他模糊地想,这一次四舅和江夜雪之间,难道真是四舅错了么

    第42章

    同居

    虽然李清浅的风波暂且算翻了篇,

    但墨熄心里却知道这件事情远还没有过去。

    且不说坊间都在猜测的姜夫人到底和李清浅讲了什么。便是其他细枝末节,

    也都让墨熄有一种此事仅仅只是冰山一角的直觉。

    不过,就像他说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一样。将心比心,他不想去没事找事,

    把姜夫人的旧事刨根问底。更何况他还有顾茫的事要安排。

    先前君上说过,

    谁先拿到真凶,

    便把顾茫的监看之权交与谁。但李清浅最后是被姜夫人那神秘的几句话逼散了执念的,与羲和望舒都没有什么关系。君上对此很是苦恼:难不成要把顾茫交给姜府?

    富可敌国的姜府派人答道:养不起了,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不要。

    于是君上又想,姜夫人是慕容楚衣请出来的,

    那便交给慕容楚衣吧。

    慕容楚衣给的回复只有一个字:穷。

    君上气得仰倒,

    这两个家,

    一个卖药,

    一个炼器,

    是重华数一数二的富豪,如今两方都不接纳顾茫,显然是不想卷到望舒与羲和的斗争里。结果到头来,

    得罪人的事情还得由他自己来做。

    仔细斟酌一番,

    君上最终还是下旨,

    允准墨熄把人领回府邸,

    神坛猛兽最终还是挪了新窝。

    于是墨熄便去岳府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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