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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长得足够像,就收!

    收来做什么?

    你聋啊!那修士没好气地,收来做圣女啊,跟着国师学占星问卜祭祀之道,可有好福气了!说的那么清楚,听不懂人话啊你?

    李清浅的掌心中全都是汗,他喉结滚动,睁大眼睛,又是痛苦又是攥着希望似的,也不管对方态度多差,追问:那、那要是姑娘得了魔瘴,你们你们也愿意

    不是说了足够像就收吗?!魔瘴症算什么?几帖药下去不就又生龙活虎了?!你这是什么狗屁问题!有像的就带过来看啊!不够像就滚!圣女要求严着呢!修士咒骂道,穷酸货,啰里啰嗦一堆废话!

    李清浅呆愣愣的。

    ===第35章===

    是啊

    他这是什么问题?魔瘴症从来就不是医治不好的疾病,就像这个修士说的,其实所需的,也仅仅只是几帖清灵药而已。

    可是对于国师而言轻描淡写的这几贴药,却是他挖心剖肺也换不回来的。

    说得没错。

    他是一个连喜欢的姑娘的性命都救不了的废物。

    一个穷酸货。

    红芍从一开始,就不该跟着他的。

    是他让她受苦了。

    李清浅慢慢走回他们蜷身的茅庐,一路上像是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街市边,有摊主正卖力地招徕着:珠翠玉搔头,花钿金璎珞,胭脂水粉样样有,客倌瞧一瞧看一看嘞

    他在摊子边停落,想靠近细瞧,却因囊中羞涩而不敢上前。

    小贩瞄到他,笑道:这位小哥,给心上人买些什么吗?

    心上人这三个字就像针尖猛地扎痛了魂灵。

    李清浅恍神间,被小贩热情地拽过去:您看,顶好的翡翠金簪,碎叶城来的料,通透得不得了

    我我没那么多钱

    没那么多钱?小贩愣了一下,瘪了瘪嘴,还是笑道,没关系没关系,那看看便宜的,这胭脂,膏体细腻芬芳,是我太奶的祖传手艺,价格嘛也很公道,只消二十白贝币。

    李清浅的钱袋里只有三枚白贝币。

    小贩看他窘迫的样子,停下了叨叨,来回打量他一番,瞧见了他衣服上的补丁,脸上的笑容就慢慢退去了。

    但还是懒洋洋地从摊子上挑出了一朵旧陋的小绢花,做工和绢布都非常低劣,随意丢在李清浅面前:那要不这个吧,五个白贝币。说罢掀起肿眼泡看看他,讨姑娘家欢心,总不至于连那么点儿钱都不愿意掏吧。

    李清浅羞窘难当,低头默默要走。

    小贩惊了,心道自己废了半天唇舌,这人居然连五枚白贝币都不掏?顿时大怒,不顾周围人的眼光,朝李清浅瘦削的背影扯着嗓子喊道:你娘的,搞没搞错?分文不花你也想泡女人啊,你配嘛?!没钱就少出来晃荡!碍着老子我做生意!呸!

    李清浅只觉得面如火烧,迎着那一束束诧异的目光,低头疾走。

    走到城外,总算没谁再瞧着他了,可他的头颅却像已被折断,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到城郊送别的长亭里,颓然坐下,面目在掌心里深埋。

    这么一坐,就坐了好几个时辰,等他回去小破茅庐的时候,已是日暮黄昏。

    红芍侧身躺在病榻上,脸朝着门的方向。她睡得不踏实,脸颊烧的红彤彤的,一听到李清浅回来的声音,就蓦地睁开眸子,猫儿一般的眼睛圆溜溜看着他,努力大声道:大哥

    第39章

    祭山之女

    李清浅进了屋,

    他身上微凉,

    手里拿着一朵沿路边采来的绯红芍花。

    红芍看到花,

    眼睛一下子亮了,笑道:哇,

    好漂亮!给我的吗?

    李清浅点了点头,没敢看她。

    红芍高兴极了,就算病痛也没有把她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改变掉。她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接过那朵花,闻闻嗅嗅,

    咧嘴笑了:可惜我头发好乱,

    不然簪头上!

    我替你梳吧。

    以前她总是缠着让他给她梳个发辫,因此也没有多想,坐着让李清浅替她将长发放下,而后梳成惯有的垂髻,

    一朵娇艳灿烂的芍花轻轻簪至墨玉乌发间。

    红芍摸着花瓣,笑着咳嗽两声,

    嚷道:大哥你给我拿镜子,

    我想看看好不好看。

    李清浅道:你下床来,

    去桌边看吧。

    他说着,

    把她唯一的一双绣鞋拿过来,摆在榻前。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看过她的眼睛。

    红芍这会儿才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她慢慢转了脸,

    回头看向李清浅。

    成日里铛铛作响的小锣鼓,

    却在此刻把声音放得那么低,犹如胆怯的幼猫。

    她询问地看着他:

    大哥?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指捏于拳,掌心透汗,李清浅最后还是把国师在选圣女的事情与她说了。

    他说的时候,头埋得很低,他大概是原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看见红芍脸上的神情,可以不让自己愈发自责难过。

    他确实是没有瞧见红芍的脸,可是他却看见几滴泪水滴落,簌簌地,洇在破陋的床被上。

    我我小锣鼓的嗓音轻得像猫儿,我不想走

    红芍

    红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走!我不要!我生下来就被卖来卖去,大哥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你也要丢下我!把我转第四手!

    猫猫狗狗你给它换四个主人,它都受不住啊。红芍抱着膝盖哀哀地哭嗥着,我是个人啊我虽然笨,虽然傻但我也有感情啊,我也会难受,会舍不得你啊我不要走!我不要去!你让我病死吧,我就想天天和大哥在一起!

    无论李清浅怎么说,她就是不听。

    李清浅又怎么可能真的眼睁睁瞧着她病死?眼见劝不住她,李清浅把心一横,霍然起身,转身说道:你去国师那里,你的病可以治好,我也可以拿到一千金贝币。你能保命,我能得财,对我们俩都好。求你帮忙吧。

    红芍怔住了,含着泪珠,呆呆看着他。

    李清浅拂袖道:走吧。

    红芍发着愣,但仍说:你不会的

    有什么不会的?!李清浅倏忽回过头来,眼眶红红的,咬牙道,算我求求你了,三年来我照顾你,照顾得也够累了,卖了你我好歹还有一口好饭吃,你非跟着我做什么?你一直这样跟着我,最后我们会怎么样?

    红芍大睁着眼睛,瘦削的脸颊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最后我们能怎么样?

    是能拜堂成亲,还是能成为剑侠,仗剑红尘?

    一个人许给另一个人,一生都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再漫长再艰难不过的事情,不是一簇热情,两颗真心就够的。

    要钱帛,要信赖,要出路,也要希望。

    而他们什么都缺。

    三年,尚可浪迹天涯,红尘作伴,但他有什么理由让她陪着自己寒碜一辈子?那个小贩说的没错,他连一朵最丑最破的绢花都不能为她买下。他们的感情就像此刻红颜发间的那一朵芍药一样,初摘时娇艳不可方物,仿佛明日一切都无限美好。

    可是它会死的。

    他们在一起,不会有永恒的绢花。只有一夕红芍灿烂,瞬息零落成泥。

    这世上的很多眷侣,最后都会败给金钱、败给地位、败给康健,甚至是,败给情爱本身。

    李清浅不知道自己是败给了什么,说浅了,是败给了清贫,说高了,他是爱她的,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她就这样枯萎在自己身边,那应当又是败给了情爱。

    可是无论怎样,他都已经是个一败涂地的人。

    除了将她送走,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一个穷鬼的带着一个穷女人,最后变成一个穷老头拖着一个穷老太?你以为我想过这样的日子吗?!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啊!

    红芍愣愣看着他,她认识他以来,她的大哥第一次朝她发这样的火。

    她仰着头,鬓边芍花春睡,衬泪痕两斑驳。

    她心道,我是想的啊。

    我从来都不敢贪心,富贵不敢肖想。我能想到的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两个穷老叫花,一起走在黄昏光影里,老太婆吵吵嚷嚷声如锣鼓,老头子在旁边好脾气地笑着除却满头华发和一身皱纹沧桑,他们还和年轻时一模一样。

    原来这结局也终是她想得太美,贪得太多,其实并不能得到。

    她不过就是个卖身葬义父的小奴,三年前李清浅完成了她的心愿,便算是买了她。今日他要将她卖掉,她又有什么可说的?

    红芍不是女孩,红芍只是一个因为生来命贱,注定一生漂泊零落的小东西,小玩意儿而已。

    她做过别家的童养媳,做过大户人家的丫鬟,当过农户买来的养女儿,她以为自己可以喊李清浅一辈子大哥,就此尘埃落定。

    但原来不过是一阵卷地风起,她便又无所凭依。

    她最后还是去了国师那里。

    暮色晚钟,云光余晖,红芍跟着侍官,一步步走向高台,走去长阶遥不可及的最顶端,去拜见她的第五任主人。

    檐角风铃细碎清响,高台转角处,她侧身,往城楼下看了一眼。

    李清浅正接过沉甸甸装满了钱帛的袋子,向侍官谢过,慢腾地行远。她远眺着他的背影,她想,你转身啊能不能与我好好道个别。

    能不能至少向我招个手,让我甘心与这场绵延了三年的好梦离别。

    但她随即又想,罢了,还是罢了。

    她喉咙里哽着那么多的苦涩与依恋,只怕他张看她一眼便会决堤。她怕自己又会像初见时那样急急慌慌不管不顾,哭着喊着莽撞地纠缠,偏要强求他带她一起。

    起风了,吹得她鬓边芍花芳菲愈盛,衣袂飘飞。她眼中一片水汽模糊,却不由地慢慢笑了起来。

    一千金贝币,可以买好多好多馒头了。

    大哥以后便再也不会饿着了吧?

    其实不回头也好,不带她也好。三年前她只想好好活着,所以可以那样无所估计地朝着他的背影喊嚷。

    但现在,她怕了。

    她怕她的喊嚷换不来他的驻足,那样她会痛得再也走不动哪怕一步路。

    她还要往前的。

    要往前的

    她趁着泪水还没夺眶而出,仓皇把视线收了回来,低头穿过丝帛铜铃轻摇的飞廊,继续往上走去。

    足下绣鞋,发间芍药。

    俩人贫寒如此,三年也就只能留下那么一点念想。

    天潢贵胄的高台上,帘栊下,透出模糊的丝竹管弦之声,有歌伎在续续弹唱: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暮色的金辉照耀在瓦檐上,渡地楼台一片辉煌。红芍便带着这一点残存的念想。

    一步一步,越行越远。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栏干不自由。

    血色残阳吞没了她的倩影,周遭场景如末日余晖般沉了下去

    一场久离别。

    自此之后,李清浅便是孑然一身,再也没有收留任何人陪伴在他身边。他那一千贝币,几乎尽散寒士之中,自己未花些许。多年过去,他在院中芍药荼蘼时,终参透了属于自己的断水剑法其声如哀,或又如锣。风鸣电啸,断水破空。

    一切果往便如长夜烟花,自墨熄眼前熄灭瞬止。

    等这种极速的走马灯停歇时,已到了寂寂荒山,累累白骨--那是世人所熟知的女哭山一战。

    其实墨熄在看到红芍走向城楼,成为燎国被选中的圣女时,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墨熄不像李清浅那么单纯,他太熟悉燎国这些疯子,尤其是那位显少露面的国师,更是疯过野狗。什么传授占星之道,为国运祷祝,其他人会信,墨熄却并不那么认为。

    燎国吃人喝血,丧心病狂,想来红芍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再一想女哭山的传闻,说是燎国抓了几百个女孩,将她们扮作新娘,来祭山神。两件事情相互一关联,墨熄就大抵有了个猜想

    而事实是,他对于燎国行事的猜想,往往都是对的。

    女哭山上,厉鬼甚多,李清浅一并伏之。但是他心肠好,得了这些姑娘的亡魂后,并不愿意让人伤害她们,而是决心将自己的断水剑谱交由弟弟保管修炼,自己则带着那数百魂魄,远去海岛,想要将她们慢慢超度。

    超度厉鬼,自然得一个个来,让她们一一地解去戾气,魂归转世。

    李清浅每渡一人,就看着魂灵往生,自瀚海西去。

    那些死去女哭山的姑娘尽是斑驳红衣,她们有戾气的时候没有意识,而戾气散后,又失去了身前记忆,每一天,他都看着一个亡魂从灯里幽幽怨怨地飘出来,又茫茫然然地走了。

    就这样,一日复一日。

    李清浅渡的魂越来越多,但心里的惶然却越来越深--因为他发现这些姑娘,长得都太像一个人。

    像那个追着他跑的,被他遗落在城楼上的人。

    女鬼们未解怨恨前,口中会无意识地重复一句临死时想着的话。李清浅听了很多,有的是喊痛,有的是在唤着爹娘,有的则是喃喃地说,不要埋我不要骗我我不想死

    不要埋我。

    不要骗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些话也好,女鬼们相似的容貌也罢,都让李清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些姑娘是燎国从哪里寻来的?她们为何都会有如此相近的容貌?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信,他不敢想。

    魂灯里的冤鬼逐日减少,墨熄看得出李清浅每放出一个,手都是颤抖的。而当他看到女鬼的容貌并非是他遗弃的红芍时,他的颤抖才会停下。

    偷生般,松一口气。

    直到他渡到最后一个鬼。

    那个清晨,李清浅照旧提着魂灯,墨熄看得出他的步履比往日轻松不少,女哭山的鬼还剩最后一个了,李清浅觉得或许是自己从前想得太多。

    他的红芍应当还在国师宫殿里占星问道,好好地当着她的圣女,绝不会是他胡思乱想的那样

    最后一魂,犹如一缕孤烟,孱弱地从灯里飘出,飘然化形。

    女鬼身材娇小,一身凤冠霞帔,却是,却是李清浅如遭雷殁,浑身的骨血冷透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红芍?!!!

    那薄薄的倒影,像一场终于降临的噩梦。

    红芍的冤魂茫然悬在他面前,容貌还是他梦中见过无数次的容貌,甚至她的鬓边仍有芍花虚影,脚底仍是鹅黄绣鞋可她却不会大笑,不会蹦跳,不会像个小锣鼓一样和他嚷嚷闹闹。她只是像所有伏诛的厉鬼一样,心智和记忆都已泯然,只剩一缕魂魄,飘飘荡荡,孑然无依地浮在他面前。

    ===第36章===

    哪怕是再单纯愚钝的人,此时也应当知道,国师是骗他们的了。那些被献上的女人,最终并没有成为圣女,而是成了祭山之物,乱葬枯骨。

    权贵者的骗局,骗尽了那些走投无路的性命。

    红芍浮于空中,喃喃着她临死前最后执念的一句话,她眼神空荡荡地,她说:你回头啊大哥我想和你好好告别

    你回头啊,我不奢望和你一起变老了,我不奢望你重新把手伸给我,带我远行仗剑。

    我就想,我想一直以来都是我追着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看着你的背影,分别的时候能不能换你目送我走上城楼,能不能换你好好地看我一眼。

    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啊,大哥。

    我这一生都没有和你说一句再见。

    从墨熄这个角度,他并不能瞧见李清浅当时的面目如何,死寂中,也没有任何的声响。

    良久之后,像是洪流终于溃了堤坝,李清浅喉咙里忽然爆出近乎是野兽哀鸣的哭嗥,嘶哑不成调,字字不成声,泣血泣泪,回荡在梦境中,每一声痛哭都像是从喉管中合着鲜血挖出。

    他说,不该送你走我不该送你走

    不送你走,我医不好你,但却能好好陪着你,痛苦的是我。但我那么自私,那么软弱,我把你推给了别人,自己逃之夭夭,把痛苦都留给了你。

    他跪在红芍的亡魂前,一如初见时红芍跪在泥尘里,哆嗦着,颤抖着,哀哀地恸哭着。

    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和你说一声再见,没有用一颗真心,与你惜别。

    那一整日,从晓天初破,到绯霞漫天。

    是一人一魂最后的相伴相依。

    天终于暗了,放出魂灯的冤鬼不能再留,她或是落入永劫,或是被他超度。于是李清浅只能鼓足气力,哑着嗓子,流着泪,一遍一遍地念着往生咒。

    他送她走,他渡她走。

    瀚海浮生,梵语低喃,这一次,由他看着她离去。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一遍又一遍。

    伽弥腻伽伽那

    红芍在往生咒的呢喃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大哥你回头啊你再看看我

    我想和你好好道个别

    大哥

    蓦地。

    黑气逸散了。

    天边云霞正稠艳,万丈金光入海潮。李清浅嘴唇颤抖,念最后一个字,慢慢抬起头来。

    红芍魂灵得解了,她的眼神变得空灵茫然。

    她不再说话,似乎困惑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茫茫尘世间。继而她转头看向大海尽头的最后一抹暮色,毫无留恋地,转身飘然而去。

    我想和你,好好道个别。

    李清浅终是泣不成声,他看着她的背影,他追着她的背影,沙哑地喊她名字涉到海里海水没过膝,没过腰浪潮打来,他踉跄跪下,却没有低头。

    他看着她消失在天地金煌里。

    当年城楼一别,我不曾回首,这一次,换我看着你换我送你走

    我们这一辈子都无法好好地道别了。但我送你,我渡你归去,我送你远行。

    红芍。红芍。

    这样的话,你能不能原谅我,原谅我曾经的贫穷与软弱。

    你有没有原谅我,你能不能原谅我

    天地空濛,残阳泣血。

    暮色深了,最后一点光被海水吞没,黑暗降临孤岛,长夜在他的恸哭中滚滚涌来。

    墨熄没有动,他没有过去看李清浅的模样。

    那种支离破碎的脸,他戎马倥偬半生,早已见过了无数次,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不久后,李清苏就去了燎国。他要去找那个国师问个明白什么圣女,圣女是拿来填山祭神的吗?

    那是祭品!祭品!!

    他的断水剑已修至巅峰,一腔仇恨,满腹怨戾,燎国王城的暗卫并非是他的对手。他在屋脊梁椽上疾走飞掠。最终在国师殿前轻盈落下,三招之内便杀了守在偏门的两名守卫。紧接着一脚踹开了殿门

    第40章

    国师

    殿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灿灿金光。但见国师殿内,

    雕梁画栋皆缀有细碎金粉,

    缃布帷幕低垂,

    地上铺着苫席,软靠坐垫尽是金丝绣作,

    堂皇富丽。

    这片金色浮光中,有一个男人宽袍广袖,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正在低头抚琴。

    那古琴以人皮为面,发丝为弦,

    琴体上布着九只人眼,

    琴弦拨动,那些眼珠子便随着他的手势而滴溜溜地转着。

    听到踹门的动静,男人不疾不徐地弹完最后三俩弦音,压住了颤抖的琴弦,

    平静道:

    夜深静谧,客人有何贵干?

    李清浅嗓音里仇恨深种,

    他提着滴血的剑,

    咬碎四个字来:我来寻仇!

    呵国师轻若烟霭地笑了,

    九州天地间,

    无论是活人,还是怨鬼,想找我寻仇的都不少。不过有能耐单枪匹马闯入王宫,

    来到我殿里的。

    他慢条斯理地回过头来,

    淡道,

    还真没几个。

    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殿内灯烛流照。

    燎国的国师居然也戴着一张黄金假面,假面后的黑眼睛暗流涌动。

    他轻笑一声:仙君是来寻什么仇?

    李清浅恨恨道:血仇!

    哦?国师饶有兴趣地起身,问道,是我杀的哪一位?

    李清浅知道跟他报红芍的名字也无用,于是咬牙道:祭山之女你自己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个骗子!

    国师静默须臾,嗤地笑了:原来仙君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李清浅愤怒地几乎在发抖,他双目赤红:你说寻那些容貌相似的女子是为了收作圣女,教习占星天道,可事实却是将她们活埋凤羽山,祭祀山神!是也不是?!

    国师却道:不是。

    !

    李清浅素来是个讲道理的人,一听他竟矢口否认,亟欲喷薄的恨意便生生遏住,睁大眼睛,胸口起伏地瞪着他。

    国师叹息:仙君会有如此推断,实是一知半解,冤枉我了。

    我我李清苏看样子似是想问我哪里冤枉你了,可他心绪太激动,而国师此言又太过出乎他的意料,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下问。

    国师道:我收那些女子是没错,可你说我将她们活埋祭祀山神,却是错得离了谱。小仙君,我且问你,凤羽山能有什么山神?

    五大邪山的山神都未必能得到百名室女活祭,凤羽山排的上第几?

    可、可是

    它毫无灵性,最多也不过就是个风水死局,你听信坊间传闻,便一口咬定是我要为了活祭山神,所以无缘无故将那几百名姑娘推入合埋土坑,让她们殒命于此。国师顿了顿,说道,我哪有这么无聊。

    李清浅显是不愿相信国师此言的,可是对方说的有理有据,并无任何强词夺理的地方,于是他的神情显得格外茫然。

    这种茫然令他显得非常疲惫,也极度可怜,好像上天连复仇的火都要从他的躯体里抽去,让他只剩一个冰冷空荡的骨架子。

    国师那双眼波深流的眸子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低头,看着他嗫嚅,看着他目光涣散,意志匮乏。

    半晌后,国师抬起修长的手指,覆上假面,忽然轻轻地笑出声来。

    李清浅蓦地抬头,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个举止古怪的男人。

    在他茫然的眼神中,国师却像个逗弄雀鸟的玩客,笑得愈发厉害了,一阵阵笑声几乎像寒水上漫,逼得李清浅浑身寒毛倒竖: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噗,我笑你有趣,你实在是太有趣了断水剑李宗师,久仰你伏魔大名,原来如今这世道上的宗师,就是你这般天真烂漫的样子?

    李清浅愕然:你早知道是我

    外头铮铮剑鸣,我若辨不出来,岂不是聋?

    李清浅愕然道:所以你刚刚,都是在骗人?!

    国师坐回琴凳上,一手搁着琴身,一手覆在膝头,眼神幽亮,笑容甜蜜:嗯?我骗你做什么?我刚刚与你讲的话,那都是真的。

    我不曾拿那百名女人祭山,不过她们确实是我埋的。不为国运祭祀,只为他顿了顿,笑出声来,只为寻个乐子。

    李清浅愕然: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些女人么。国师随手拨弄着琴弦,发出断续无意义的碎声,而后低眸浅笑:其实她们旁的皆不能怨,只怨像了一个贱人。

    他叹了口气:那个贱人教我好恨啊。黑眸熠熠,我不开心。

    你这个你这个疯子

    没错啊,我是个疯子。国师嘻嘻笑道,但是,如果我跟你说,我其实也是个痴情人,你会信吗?

    你

    你就不好奇那些女人像谁么。

    李清浅不答,国师也无所谓,就这样悠悠地管自己说了下去,她们啊,都像是我养过的一个圣女一个贱婢。我待她宽厚,她却不好好孝敬我,反而吃里扒外,干了一件忤逆我心意的大事,而后逃之夭夭。

    我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却不得寻。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听说,在重华,有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成了亲。那便是她。

    国师用最漫不经心的语调,诉说着心中的滔天怨戾,啧啧,感人啊。人们都说,此女以绮年玉貌之身,嫁与那般刻薄冷情的男人,是疯了想不开。她明明有倾城之姿,芙蓉颜色,却偏偏痴缠于一个不解风情的冰块儿木头,实实是辜负佳人。

    发丝淬炼的琴弦在他手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鸣响。

    国师咧嘴笑道:我也是那么认为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颅侧:我觉得她嫁给那个人,是这里有病。

    你看,她那么淘气,好端端的国师圣女不做,偏偏要给人家做糟糠妻,哎呀,惹得我好生气。国师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像在聊什么无关痛痒的琐事,可是我能怎样呢?我那么高高在上,地位超然,我总不能去抢亲吧?于是

    他的嘴唇又兽类般龇裂开了,两排牙齿森森然,我就想了个绝妙的主意。来排遣自己的不开心。

    他看着面如白纸的李清浅,笑着,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成亲。

    她不是红颜绝世,举世难得,会勾引人吗?我偏要娶几千几百个与她相貌神似的姑娘,那贱人自抬身价,我便要把她踩到尘泥里去,什么倾国倾城哈哈哈哈,还不是想找几个,就能找几个!娶了她,又有什么了不起!

    !

    这回别说是李清浅了,就连墨熄都觉得这人定是有什么疾病,才会疯癫至此。

    你看我,几百个圣女召之即来,各个与她容貌神似。她算什么东西?国师说得兴奋,眼中精光迸射,我想娶,就能给她们戴上金冠披上凤衣。让她们一个个在我座前跪下

    李清浅原本一直面如金纸不曾答话,此时听他这样说,陡地厉声道:红芍不会给你下跪!

    没想到国师瞥了他一眼,居然也不否认,笑了两声,说道:是有人不跪。

    他舔着自己皓白尖利的犬牙,眯起眼睛,甜腻而森然地:但是,所有胆敢反抗的,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些贱人他冷笑两声,只要杀了,就都乖顺了。

    你!你简直!李清浅又气又悲,浑身都在发抖,他从不骂人,此时恨极了,却也不知该吐出什么话来,于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哆嗦着,你

    国师只是笑,眼中闪动着餍足与残暴:她们不是要有傲骨,不可摧折吗?好说,那我就把她们统统埋入凤羽山,风水逆局炼作冤魂!!

    别说了

    这世上多的是不尽人意的事情,也不可能人人如我所愿。我虽全不了自己心意,却能让世人清楚,何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简直是疯了你疯了!!

    李清浅忍无可忍,铮得一声长剑掣出,碧光流照,直取国师首级!

    墨熄阅敌无数,此时已看出这一招实为李清浅毕生之能,端的是恸天彻地,卷雪破石,世间能与之匹敌的剑士绝不超过三位。

    可谁知那国师身姿不动,岿然高坐,只是指尖略作弹拨,那把人皮古琴铮铮作响,断水剑光在弹指间黯然失色,须臾后,四散爆溅,竟归虚无!

    怎么李清浅惊呆了,就连墨熄都万不能想到这惊天一剑,竟会被如此轻易破解那国师斥散了剑光,起身,抬起两指,身影快若鬼魅。

    等李清浅回神,手中长剑竟已被国师夺去,夹在二指之间。

    稍一用劲,蓦碎千片!!

    你李清浅蓦地往后退了一步,骇然摇头,你怎会

    国师笑道:我怎会轻而易举,破你剑招?

    黄金面罩下的那双眸子闪着幽幽光泽,那国师随手将剑柄弃掷,慢慢向李清苏走去,忽地猛一击,抬手撑在李清苏身后的梁柱上,啖肉的猎豹般挨近,几乎是眼睛直对着眼睛。

    ===第37章===

    断水剑嘛。国师嗓音低沉,甜腻道,我又有什么不会的。

    李清浅面上最后一点血色就此殆尽,他退无可退,砰地靠在沉厚的楠木殿柱前,瞳孔急剧收缩,盯着黄金覆面后的那双眼。

    他忽地惊疑。

    这这是记忆中的眼睛吗?

    将他和弟弟从硝烟战火中救出来的,仿佛下着江南烟雨的那双杏眼?

    他不敢确定,也不能确定,他觉得冷,每一滴血每一寸肌骨都在封冻他的断水剑就是由当年那个青衣修士留下的剑谱衍生的,除了那个人,世上还能有谁轻而易举就破了他的剑诀?

    可眼前这个疯狂变态,扭曲阴暗的国师,怎么会是当初救他的那个男人?

    怎、怎么会?!他们唯一相似的地方也只有这张黄金覆面

    世上喜用面具覆住脸庞,不教人窥见真容的修士大有人在,眼前这个疯子又怎会是他曾经的恩公?!

    怎会是?!!

    他已经没有红芍了,失去了他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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