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临走前,又替她将放在抽屉里的吹风机找出来,插上电放在一旁,提醒她别忘了将头发吹干。祁斯吟做事向来替人想得周到,与他相处格外舒服。
偏偏祁姝和他不太对付。
祁姝很早就认识到祁斯吟的温文尔雅是留给旁人的,对她,他大部分时间都冷着脸,了无生趣。
她讨厌他。
明明两个人只差六岁。
只因着她从小被养在祁家,他便总是端着岁数,冒充长辈压制她,对她管教的严厉程度甚至超出了父母。
平心而论,祁斯吟很难惹人讨厌,他实在生得一副好样貌,高一那会儿作为校篮球队的队长,一米八的身高,英俊迷人的脸上总是一副温润神色,训练时球场外总是围满了为他而来的女孩子。
家世好、相貌好、性格好、成绩好,学校里一大半的女生都喜欢他。
那时候祁姝小学四年级,还不懂什么叫告白,只知道祁斯吟每天放学回来,书包里总是装着一大堆女孩子送的进口巧克力。
他毫不吝啬,一股脑都倒给她,然后温柔地叮嘱她,吃完巧克力睡前要记得认真刷牙。
祁姝是上初中后开始讨厌祁斯吟的。
初二那年,她和祝星一起去游戏厅被班主任抓到,气得祁斯吟领她回家后,冷着脸罚她跪在祠堂思过,她不开口认错,任何人都不准叫她吃晚饭。
那是祁斯吟第一次惩罚她。
从班主任的口中,父母听说祝星成绩不好,顽劣不堪,小小年纪就爱招惹女生,只凭一副好皮囊就妄想以后长大当明星。
用祝星的话说,“长得帅就能当饭吃,本大爷为什么要认真学习?”
有头有脸的祁家是绝不会允许祁姝和这种人做朋友的。
父母苦口婆心地劝她,“姝姝乖,初中三年很重要,我们要以学业为主,离那个祝星远点。”
祁姝跟梁山好汉似的硬挺脊骨,“我不,我就要跟祝星玩,谁劝都不管用。”
就连祁树勤低声哄她都不肯听,犟着,膝盖跪得沁淤血也不松口。
直到祁斯吟漫不经心进了祠堂,戒尺在他手心把玩闲敲,发出啪啪声,他冷厉的目光轻扫过祁姝。
蒲团垫上,她的气势霎时间软下去,心虚地垂了头。
“祁姝,错没有。”祁斯吟不打算哄她,目光平静,直白地要她认错。
“……”
“不顶嘴了?”
“……”
“说话,祁家不养哑巴。”语气重几分,祁斯吟的耐心到了临界点。
“…错了。”
“听说谁劝都不管用,我劝你管用吗?”
“管用的。”虽然不甘心,但祁姝实在是怕他。
“左手伸出来。”
当下祁姝还在疑惑,祁斯吟为什么不让她伸右手。
然后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留着她右手写作业。
晚上,祁姝忍着疼算数学题,算到伤心处,时不时放下笔抹眼泪,祁斯吟就在一旁耐心给她左手的伤口敷药,喂她吃晚饭,不时还拿着纸巾替她擦眼泪,柔声哄。
书桌前的灯盏下,祁斯吟的侧脸很好看。
他心疼得眉头都微微蹙起,好像在祠堂里举着戒尺下狠手的人不是他,“这伤口看着好疼,姝姝,你以后离祝星远点,不然我会心疼。”
那之后,二人关系急转直下。
话说回来,祁姝讨厌祁斯吟也不算没有道理。
后来,语文课老师布置了个作文主题是人生真理,祁姝如实写道,祁斯吟是一个像毒蛇一样冰冷阴暗又危险的男人,靠近他就会变得不幸。
这是祁姝在漫长人生里自行悟出的第一个真理。
-
祁姝换下湿透的浴衣,慢悠悠吹干头发,半个小时后才从浴室里走出来。
祁斯吟没催她,在阳台外背过身打电话,祁姝思索一阵,走到阳台边推开玻璃窗,想叫他走,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传来。
“…余家在南城有哪些生意?整理一份明天发我。”
祁姝上前拍祁斯吟的背,他回过头,转身,不动声色地迅速掐灭了指尖的烟。
祁斯吟下意识以为,祁姝还是那个会被烟味呛到眼含泪花的小孩儿,十年如一日坚持着不在她跟前抽烟的习惯。
“收拾好了?”祁斯吟挂断电话,带着她朝房间里走,一边拉着刚刚替她整理好的行李箱,一边轻声问,“吃过晚饭了吗,饿不饿?”
因为祝星的事,祁姝气得连飞机餐都没吃,更别说晚饭了,从上飞机到现在她滴水未沾。
祁斯吟的关心让祁姝漂亮的小脸上多出几分沮丧。
她别扭地摇头,本来没觉得委屈,他一问,惹得她喉咙发紧。
该死的祝星。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倒是祁斯吟,紧跟着赶来处理她一堆糟心事,还有空关心她饿不饿。
只有他会永远替她兜底。
“我饿了。”祁姝眸中竟没出息地泛起一层水光。
“饿就吃饭,哭什么,我又没亏待你。”
话是这么说,祁斯吟又伸出手,指腹轻轻抹过她还没落泪的下眼眶,低声哄,“别哭嘛,哥哥这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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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过敏
祁斯吟陪祁姝去了从前常去的那家西餐厅。
整个南城,只有这家餐厅的厨师烤一种叫蜜桃百吉饼的贝果面包,酸甜交融。
祁姝从小就喜欢吃水蜜桃。
每次吃完带桃子果肉的食物她都会过敏,起一身的小疹子,又痒又红。
但祁姝并不在乎,她乐意。
祁斯吟苦恼于青春期小孩这种带点叛逆的一身反骨,以为四年过去祁姝能够成熟些,没想到依然这么小孩子心气。
蜜桃百吉饼端上来时,祁斯吟揉揉眉骨,做出了让步,“尝下味道就行,别吃太多。”
祁姝才不肯听,拿起百吉饼就咬了一大口。
想再咬一口时。
祁斯吟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紧了她纤细的手腕,不容拒绝。他手臂线条起伏,青筋蔓延,格外性感。
他就在祁姝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不紧不慢张嘴含住了她手中剩下的百吉饼。
嘴角带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祁姝一怔,嫌弃地松手,眸中泛起一股娇嗔的怒意,祁斯吟碰过的东西她不会再吃。
她不理解,他又不喜欢吃甜食,为什么偏要和她抢。
回祁宅的路上祁姝一声不吭,还在为那块百吉饼赌气。
她坐得离祁斯吟尽量远,气鼓鼓地倚着车窗,看上去可怜极了,车窗外的璀璨灯火快速倒退,长睫下,她眉眼低垂。
一片朦胧光影划过眸子。
祁姝忽然皱眉,抬手不自然地抚了抚白皙的脖颈,靠近锁骨处有些发烫,所幸她水蜜桃果肉吃得不多,只是起了疹子。
指腹划过,一小片颗粒感,不痛不痒。
祁斯吟翘着二郎腿,在宽阔后座的另一端打量她,隐约瞥见她脖颈泛红,“姝姝,过敏了?”
祁姝神色淡淡,语气里带着不甘心。
“一点都不痒,我明明还可以多吃两口的,都怪你。”
祁斯吟笑,肩膀耸动的弧度很好看,“你上辈子是小猪八戒啊,就知道吃。”
他特意在“猪八戒”前面加了个小字,显得更可爱。
惹得祁姝气急,张牙舞爪,“你才是猪八戒,你全家都是猪八戒。”
话说出口意识到不对,她这不是骂自己吗。
她皱着眉头抬眼去看,祁斯吟俊朗的眉眼上笑意更浓了。
就连握着方向盘的黎叔都忍不住跟着笑弯了眼,一向严肃的少爷也只有面对小姐时才会这样笑得开怀,这个家里果然还是得她在才热闹。
“黎叔,连你都跟着笑我!”祁姝漂亮的脸蛋上又委屈又气。
哪有她这么漂亮的猪八戒。
-
偌大的祁宅坐落于南城寸土寸金的CBD旁,天海路金融贸易区。
高耸的写字楼和临江的老码头常年灯火通明,在这一片繁华之处,却有一处占地面积约莫2760平方米的私人宅院,分前后两道门进,各有围墙大门相隔。
游客沿途经过,将此处误作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想前去打卡,大老远被“私人宅邸,非请勿入”的牌子拦住去路。
“究竟是哪家,居然有实力在这里修建宅院,这应该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吧。”
游客一边抬头看不远处伫立于翠竹林间的院落,一边接过小卖部老板递来的矿泉水,好奇打探。
一辆连号的黑色迈巴赫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直直驶入通往宅院的那条路,隐匿在红豆杉深处,颇为神秘。
“天海路还不是经济贸易中心时,祁宅就已经修建在这里了。”小卖部老板的眼神讳莫如深,“整个南城,谁不知道祁家,祖上数代从商,家产雄厚。权势财富尚且如此,祁家的人品更是没话说,祁老先生是战争年代出了名的慈善家,多次对南城百姓施以援手,人人敬佩。”
一路上祁姝没再和祁斯吟多说一句话。
黎叔将车停在通往主厅的坡道前,待二人下了车,才缓缓起步。
夜深人静。
不同于天海路外的热闹繁华,祁宅的灯只留了几盏,萤火虫栖在池塘的莲叶中星星点点,拂过祁姝发丝的风带着股熟悉的泥土香气,清雅幽静。
这股香气她在英国留学时无数次怀念,如今真实地传入鼻息,她的心才彻底松懈。
眼下微微洇湿,千丝万绪的思乡情绪瓦解,涌上来。
主厅的红木楼梯响起啪嗒的拖鞋声,管家小梅姨披了单薄的衣衫,匆匆下楼。
小梅姨约莫四十岁,在这个家里待了十几年,说句看着祁斯吟和祁姝长大也不为过。
瞧见祁姝,她以为仍在做梦,祁姝开口叫她,“小梅姨,不认得我啦。”
她才回过神来,惊讶极了,上前拉住小姐的手,细细端详,“瘦了,在外头没有认真吃饭吗,怎么脖子又过敏了,等着,我去给你拿药。”
祁树勤早就睡下了,祁父祁母出差,祁斯吟也已经搬到外面独居,旁的祁家支系常年在外很少住祁宅,难得家中半夜还有些人气。
待小梅姨替祁姝上药,嘴里关切问着,“不是说要明年初才毕业吗,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祁姝抿着唇,想了一下,如实交代,“我提前修满学分拿到毕业证了。”
小梅姨不懂什么叫修学分,她替祁姝擦好了药,叮嘱她别挠,又按照她从前的习惯替她热了杯牛奶,“回来就好,原本还担心你赶不上今年的年夜饭。”
喝过牛奶,祁姝打算回房休息,她和祁斯吟、小梅姨道了,祁斯吟没接话,她也不恼。
“等等,跟我去祠堂。”
祁斯吟淡淡开口叫住她。
祁姝呆了一瞬,装作没听见,扬起双臂舒展,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马虎眼朝楼梯小跑,“啊,好困,我得赶紧去睡了。”
她的表情瞬间极为痛苦,她就知道她今天闹这一出,祁斯吟不会这么好心就放过她。
烦死了!
又是跪祠堂,又是跪祠堂!
十年了也没点新鲜花样,她的膝盖跟着她真是太委屈了。
“少爷,已经这么晚了,小姐刚回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小梅姨护犊子地将祁姝拉在她身后,心底也没着落。
“小梅姨,你早点休息,别费心。”
祁斯吟慢悠悠撩起眼皮,冷冷看着她身后的祁姝,又耐心地重复一遍。
“姝姝,跟我去祠堂。”
chapter
7
女儿红
夜色稠,淅沥的小雨,顺着正堂内半开的镂花金丝木窗,飘洒进屋。
香火金箔置于墙壁,庄严肃穆。
祁姝平心静气,很自觉地跪在正前方的蒲团垫上,垂着头。
祁家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摆放在大堂正中,风吹得烛火摇曳,屋内光影乱跳,祁斯吟起身将窗户关拢。
他手里拿了个牛皮纸袋,轻轻扔在祁姝身旁,没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
祁姝不知道祁斯吟存了什么心思,防备地瞥他一眼,“这是什么?”
祁斯吟神情懒懒地看她,没接话。
她垂着头一圈一圈绕开固定的线头,好奇心驱使着她加快动作,终于打开,抽出一堆照片,她抬眼看祁斯吟,他懒懒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不着急,慢慢欣赏。”
祁姝草草翻看了几张。
照片上是祝星和不同的女人或牵手拥抱或亲吻的亲昵举动,不乏透过酒店玻璃窗偷拍他裸着上身和女人缠绵的照片,白条条的勾缠,让她生出些恶心。
她将照片一股脑塞回牛皮纸袋,压低了声音冲祁斯吟喊,“你疯啦,在祠堂里让我看这些东西。”
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羞赧,祁姝脸红得很快。
“你也知道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祝星成天干的就是这些事情。”
祁姝语咽,被祁斯吟哽得说不出话。
“南城祁家的大小姐,为了这种男人要死要活,不惜伤害自己,你不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祁斯吟很少会说这么情绪化的重话,暗哑的嗓音里颇带些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他不曾在物质上亏待过祁姝。
从小给她最好的吃穿用度,把她娇养得张扬热烈,如果他是雕塑家,那祁姝就是他的得意之作,连每一根发丝都精心凿刻。
他怎么能允许这样的她沉沦在祝星身上。
“你对他倒还念着从前一起读书时的旧情,可惜娱乐圈是个大染缸,他早变了,路边的野狗都比他洁身自好。”
“也不知在哪里养成了优柔寡断的性子,我不记得我这样教过你。”
窗外起了风,仔细能听到风吹竹叶的簌簌声,祠堂内偶有烛火噼啪作响,没有人作声。
祁姝胸口空荡荡,忍受着心力交瘁的疲倦感,陷入长久的思考之中。
她为这事自寻烦恼一天了,祝星至今连面都不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