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不然,怎会有人道:“粉身碎骨浑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间”。沈七用热水擦着夏泱泱结了冰的脚,等着那一双洗白的腿子化开。
他没留神,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怎么想不重要,你怎么想的,才是最紧要的。”
若是她不愿意,那总还能想出些别的法子吧……
可是沈七这话听在夏泱泱耳朵里头,就是别的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1]
白居易《后宫词》: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第157章
夏泱泱闻言道:“生死有命,
何必强求。”
沈七叹了口气:“人求医问药,自然要做到极致。”
夏泱泱这四年间,从未跟沈七谈过自己过去的事。只是到这时候也就没什么顾虑,
便给他讲了。
然后,
她说:“你也知道我身上这蛊……这蛊是我父皇下的。他在我掌心放入那蛊虫的那一刻,
我就已经算不得个活人了。
我家人都没有了,国也亡了,早就不想活了。可是,于将军救了我,
我若是不活着,就是对不起他一番心意。但到头来,
我命该绝,顺其自然就好……不许你再为我耗费精神。”
她语气平淡,似乎真的心无波澜。
沈七本来在把热水往夏泱泱腿上撩,
这时候手却一顿,
低低笑了声:“你还能管得了我吗?”
夏泱泱道:“其实我这些年过得已经不错。从前不觉得,
后来跟于将军逃出来后,
吃得是糙米,睡得土炕,
才知道老百姓天天被糙米刮嗓子,夜夜被那硬梆梆的土炕硌着身子。入了秋还舍不得生火,到了三九天那炉子还不热……”
“我这一生虽短,
可是生下就有好多人伺候。瑶台琼室,锦衣玉食,端给我的茶稍微烫一点儿,
就有人要掉脑袋……”
她深吸了一口气,
话音柔和却认真,
“沈七,你说,若是有个土里刨食,饥一顿饱一顿的寻常百姓,能跟我换命,哪怕只有短短廿载,她会不跟我换吗?“
沈七猛地抬起头来,眸光幽深如潭:“她定不会换。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吃得是糙米,可是身旁有家人;睡得是硬梆梆的土炕,可是伸手一摸,就是她的夫君,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她这样,平平淡淡,活个七八十年,又有何不好?凭什么跟你换那几年荣华富贵,半生凄凉?夏泱泱,我不要你甘心赴死,你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
他这话一起呵成,越说脸愈发苍白。夏泱泱从未见过沈七如此凝重和认真。
夏泱泱突然笑了,她伸出刚有些暖和的手,捏了捏沈七的耳尖:“我怎么过得凄凉?我也有人一起看日出日落,有人不嫌弃我脸上有疤,有人雪里舞剑给我看,有人亲手做点心给我吃,有人过年的时候送我……”
夏泱泱说着说着,眸子里渐渐浮起一层水汽,话语也哽咽起来。她好像真的有些不舍起来。
沈七站起来,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我本来就等你一句话……如今,你不说也罢;我本来也想问你一句话,如今,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沈七的手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在夏泱泱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道:“你等我。”
那时,他们还是两个青涩的男女,连稍稍碰触一下,都心潮澎湃;额头上一点湿润,都胜过旁人洞房花烛,红帐生波。
……
“这事儿没有那么容易。”
夏泱泱不在的地方,沈七的师父摸着胡子,更
多资源都在腾
讯群四二而咡五九宜四柒再一次跟他耐心解释:“这女子身上的蛊,若是要解开,一个男子怎么能够……这事儿哪有那么简单啊。”
老头叹了口气:“徒儿,你去想,那下蛊的人为什么下这蛊给她?跟她春风一度后,蛊就到了那些男子身上,化成一坨寒冰。这人是没法找的……徒儿啊,我早就说过,这蛊解不了。”
沈七沉默,知道这是一个死局。
而这死局,是他认识她之前就埋下的。
人的心愿可以有很多,话也可以说得慷慨激昂,令人感激涕零。可是再宏伟的愿望,还是要落到现实中。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譬如国之将亡,士卒小吏血荐轩辕,也逃不过大厦倾倒的宿命。【1】
头悬梁,锥刺股,可以让人金榜题名。可是有些事情,就像得到一个人的心一样,那是努力不来的。
……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息复惊。【2】
一转眼,就到了秋天。
而初秋便是如此,一半金黄,一半深绿,晴好时暖意融融,落雨时惨淡凄清。
沈七翻遍书籍不得其解,就去问夏泱泱:“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咱们就去把它做了吧。”
其实这人要是还有心愿,哪怕是早上的一碗热汤,晚上一个温暖的被窝,都是还有些留恋。但凡还有些留恋,就不能轻言放弃。
那温暖的被窝里头,是不是还可以装进只猫儿,或者躺进一直狗儿;那热汤要搭配什么吃,要去哪儿吃——去外头吃,怎么去,什么天气去?在家中吃,去哪儿买什么作料?
一点点地,跟这个世界构建出细小的,不易察觉的关系。
沈七既然这样问了,夏泱泱心里头也有数了,突然觉得世间无比清明,心里只剩下重要的,其余的纷扰都消失殆尽。
那时候他俩站在竹林里,细碎的阳光透过竹叶照在沈七脸上,在他脸上印出片片竹叶的形状。
夏泱泱双手揪住沈七的衣领儿,脚尖微微点起,在他的唇上,狠狠地印下她的温热。
沈七由呆若木鸡,变成满心欢愉;由脸色苍白,变得面红耳赤。
男女这块儿,夏泱泱其实跟沈七一样毫无经验,但是对于身体上,她又不是完全没有经验。
然而她用来压制蛊的玉柄,从未口勿过她。冰冷,坚硬,没有什么温情,也没有对面男子那浑然天成的气息。
夏泱泱腰肋之间热乎乎的,她甚至晃过一个念头,要是跟喜欢的人如此这般,是不是这蛊就能解了?
她低着头,用手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小声说:“这心愿已经了了。”
可是就像那热汤和热被窝,这心愿之后,夏泱泱就和这世界出现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七就像是被那丝缕牵引着,又其实只是被提醒了:“不,怎么可能就这样了了!”
沈七把她拉到怀里,托着她的后脑,揽着她的腰,把她对他做的,尽数还回去,还有成百成千倍地赢回来。
到最后,夏泱泱好似江河泛滥,孤舟沉浮,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触。
沈七和她分开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你这条命,我真的十分舍不得。”
……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在梅花上时,夏泱泱身上的冰已经经常冻到胸下了。这几乎就是极限,再往上,人就难以呼吸。说不定那天就醒不过来了。
那个雪后的黄昏,沈七推开夏泱泱的房门,把她抱到了院子里。
一方小池上白雾氤氲,好似一处温泉。
这里没有温泉这等好物,沈七从前在京城,倒是去过行宫中里泡过。
这小池子不一样,里头的热水都是灶房烧好了,再注入的。水温倒是比温泉更加令人舒适。
夏泱泱上半身尚且温暖柔软,下半身已经像鱼尾般被冻在了一处。
沈七母亲的宫中有个琉璃鲤鱼的摆件儿,夏泱泱这被冻起来的样子,倒是叫人想起琉璃物件儿来。说好看,是不合时宜,但是却又真的很好看。
一双几近完美的腿被晶莹剔透的琉璃封存,可观,不可触。
那蛊真是一个矛盾的东西。
解蛊,就会让她受尽侮辱;不解,却把这美丽封存,世人只得瞻仰,不可亵玩。
沈七一身单薄的白衣,抱着夏泱泱进了这池子。
脚下垒砌的石子被烫水浸泡,灼着沈七的脚。
耳畔传来冰块碎裂的声音,夏泱泱搂着沈七的脖子,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省了一点儿,留着她跟沈七说话用。
“赶明儿也别再费这功夫了……你不嫌麻烦,我都嫌累。”
她心口颤颤巍巍,喘息连连,“你送我走,好不好?”
池畔有一株梅树,红梅朵朵,梅香清幽。
夕阳的光照到夏泱泱的脸上,她眯起眼睛,伸出一只手臂,接住一片飘落的梅瓣:“
今天很好,我很舒服。”
“阳光很好……雪也很好……花好……人更好。”
“我翻了黄历,诸事皆凶……正好。”
夏泱泱笑了一声,柔若无骨的手摸着沈七的脸庞,“你不许忘了我。你要让你的子子孙孙,都记得我……”
沈七星眸迷蒙,惨笑道:“这可太狠了。”
夏泱泱的目光中荡起温柔的涟漪,用浅粉的指尖点了点心口:“你,就在这里来一下,给我个痛快。就让我看着头顶这一片天走吧。”
一阵北风,吹得梅树上积雪纷纷落下,还未到池里,就被热气蒸得融了。
沈七蹭了蹭夏泱泱的鼻尖:“我沈七何时听过别人的话。”
沈七手掌一沉,俯身贴上夏泱泱,唇齿黏着,耳鬓厮磨。
一声清晰的脆响,夏泱泱腿上的冰块尽数碎裂,热水顺着缝隙涌到她的腿间。
夏泱泱说得没错,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冰刚融化,却又马上重新凝结。
白色的衣袍漂浮在水面上,沈七的黑发缠绕在半冰半热的身子上,和夏泱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时机从未如此重要过,在那冰凝的空档,趁着热水推波助澜,沈七分开夏泱泱的身子,让自己成为献祭于蛊的第一名男子。
二人之间,是滚烫的池水,也是寒凉的冰。
池水泛起涟漪,池畔梅花簌簌落下,一池芬芳。
……
等沈七的师父赶来时,两个人已经被冰包裹在一起,保持着他们最后鲜活的模样。
老儿用褥子把冰块罩上,气得胡子发抖。他手上拿着沈七留在夏泱泱屋里的一封信,纸上龙飞凤舞,写着五个大字:
“您看着办吧”
沈七要做的事情,还没人能拦下过。
作者有话说:
【1】鲁迅《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鲁迅:这句话我确实说过。
【2】李白《三五七言》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李白:俺也一样
158、【正文完结】
夏泱泱睁开眼,
只见屋子里一片浅浅的柔光。
门口的帘子一侧撩起,夕阳的余晖从那缝隙中照了进来。
把那帘子撩起来的,是位老者——仙风道骨,
鹤发童颜,
身着道袍,
目光淡泊且平静,一看就是位出世之人。
“你醒了。”
老者声音柔和,然却中气十足。
无疑,这是沈七的师父——西潼真人。同时也是这一切的操盘者。
“……小女从前穿梭过的种种世界,
种种光景,都由是您老人家构筑而成的吧。”
夏泱泱来这山顶道观,
是不放心沈七的病情。她怀疑有诈,原本是要避人耳目的。
可是,她焚血凝香,
往日记忆尽数回溯。
避无可避,
无须逃避。
那老者亦明白她已经了然。
“然也然也,
非也非也。”
那老道摇头晃脑,
缓缓道,“你也知道,
你身上这蛊是个无解死局。逆天改命,老夫不做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