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这欢愉却只是她的。若她半生颠沛流离,怕只想要被人捧在手心,好生呵护。但夏泱泱偏偏是个生生世世都被封在冰里的人。这身板儿虽然新鲜,可那里子,被封冻良久,要穿透那冰层才能活过来。她就剩下身子里那点儿力气,水好了,这点儿力气没了。
好在那帮孩子自告奋勇地帮忙,这些都是杂院儿里的女娃子。崔大姑这里一切都有种新鲜感,那头饰,脂粉,还有夏泱泱那长长地头发,对她们都是无限的乐子和诱惑。
何况夏泱泱这里小食糖果供着,其乐无穷。
于是帮她解开本就被容衍弄乱的发髻,从头发里拣出折断的荆钗,几只小手七嘴八舌,把头发理顺。
做这事儿的时候,夏泱泱已经除去了里衣,坐到了热气腾腾的木桶里。
好在她是脱了那外衫,这里衣却全都要不得了,洗都洗不出来。湿乎乎,粘哒哒,还被扯了个乱糟糟……她暗暗叫苦,这人倒没有半点儿怜香惜玉的心。何况她又没什么钱,里里外外,统共就两三件,这又叫她穿些什么。
夏泱泱从水里捞出热气腾腾的汗巾,按在自己的肩头——她可不敢用力擦。血渍洗去,剩下的是泛白的印子。
她身旁站的小童用手按了按,夏泱泱禁不住皱着眉,发出“嘶”得一声。
“那人是咬了姐姐吗?姐姐可曾咬回来?”
小孩子打架的手段,嘶咬抓挠罢了。
夏泱泱惨笑:“是姐姐先动手。”
她从水中抬起手,湿淋淋的手指还淌着水,点到那小童的鼻尖儿上:“可莫要跟姐姐学。你凶人家,人家又要凶你。最后俩人都要吃亏,还是相敬如宾得好。”
这热气蒸得她愈发觉得虚,声音越来越低。她把头靠在木桶边缘,哭一下,笑一下,心里想着,怎么就遇到这么一个疯子了。
最后她把头沉入了热水里,于是那泪水跟汗,都一起消失了。
收拾干净,夏泱泱换上干净衣衫,就带着包裹往镇子外头去了。
容衍最后那一笑,让她觉得如履薄冰。这人做事不按套路出牌,笑里藏刀,变幻莫测,何况她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安排。
临走前,夏泱泱又给崔大姑诚心诚意上了几柱香。崔大姑不是原主的亲娘,但却是真心真意为她好。
这崔大姑对这养女的安排,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了。苦命人怜苦命人。夏泱泱无意辜负,那容家她进是要进的。只不过不能让容衍轻易得到。身为外室,身份低微,只怕是悄无声息地被他安置在宅院深处,就像崔大姑说得那样,安安稳稳也能过一辈子。
可是那样,怎么可能让容衍带她逛那中元节的都城呢?
不过,夏泱泱之所以笃定容衍不会轻易放弃,是因为容老太爷那本手札,本来就是她混在崔大姑送给容老太爷的一堆东西里进了容老太爷私藏的。那老爷子该是自己都没见过自己这本“日记”。
……
这些日子,这小镇里出了件新鲜事儿。有位神医云游至此——他妙手回春,特别是擅长医治眼疾。
这事儿传到容衍的耳朵里,他本是个多疑之人,于是就派了人出去打听。
打听的人回来,立刻禀报:“那神医姓秋,前些年一直在草原上给蛮人治病。”
容衍倒也放了半颗心下去。原来这神医也是他一直寻访多年的。其实容衍请来教暗器的师父,年轻的时候被仇家毒害致盲,后来就是遇到一位姓秋的神医,才得以复明。
容衍自此,便到处打听这神医的下落,听说去了草原,行踪不定;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镇子附近遇到了。
容衍知道这事儿,立刻就去拜访。
那秋神医借住城外道观里。道观在山上,容衍乘着软轿到了山上,那观里小道却说:“别人抬着上山来的,神医不见。”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第二次容衍就走路上山,可那观里小道又说:“神医说,身有杀孽者不见。”
容衍是什么人?这姓秋的可是存心刁难了。他心中有气,脸色一沉,就带人往道观里走。那小道却还有一说:“秋神医知道来的是王爷。他说不是他不愿看,只是他治病有神祐。可他供奉的天尊又有几不治,若是沾染上强行医了,只怕情形比不治还要坏。
但秋神医说,这杀孽在心。事情已经做下,内心必然有愧。世上人偷鸡摸狗,把偷的东西还回去,内心就会平静。王爷手里的命是还不回去的,到底怎么办,还得王爷自己斟酌。”
他既然这样说了,容衍也就不再为难。顺着山路往下走,心里却又奇怪,难道他真的有愧么?
此时已经是夏末,正是暑气旺盛的时候。在山里走,偶有凉风,极为舒服。容衍上山的时候急着见神医,下山的时候,就闲适许多。
走到一半,忽然鼻端一股薄荷的清香,他倒也奇怪,如何在这地方闻到这味儿。但是耳畔立刻传来发丝摩擦衣衫,茶水滴入杯盏的声音。
闻到那股茶香,容衍不仅微微一怔。
他带着随从又往下走了两步,山风忽然大了起来,他穿的是宽袍大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容衍旁边的侍从在他耳畔低声说:“那亭子里头的好像是崔姨娘。”
这山边有处大石突出,那亭子就修在这大石上。大石之下,就是峭壁千仞,但是林木苍翠,白云缭绕,宛如仙境。
夏泱泱就坐着那亭子里头,桌上摆着食盒,桌上几样小菜。她正拎着茶壶,往茶盏里倒茶。
夏泱泱在这儿是特意候着容衍的。
她穿得寒酸,但是美人在骨不在皮,更何况衣服。人在亭子里坐得端正,腰肢挺得直,但是动起来却又妖娆,好像被这山中清风吹得一般。
亭子外又有花草,草间有虫鸣,天上白云悠悠。
此情此景,身上穿得是不是华贵,又有什么重要。
最重要一点儿,容衍看不见。
她抬起头,往山路上往,好似才看到容衍。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亭前,施施然一拜。
“奴家见过王爷。”
容衍之前离去的时候,已经跟侍从给她下了死令。虽然还不是动手的时候,但听见夏泱泱的声音,眉宇间竟然松了松。
他抬起头,好似像亭中望去:“姨娘请起。”
“不知王爷可赏光来亭里小坐?”
夏泱泱缓缓站起身来,苎麻的裙子发出簌簌的声响。
容衍嘴角勾出浅浅一个弧度,微微颔首,迈着步子走到亭子里。
他身旁的侍从拿出一张方巾,把夏泱泱对面的石墩擦拭一番,又摆上蒲团儿。这次的蒲团儿跟上次又不一样,显然是用过就换了。
夏泱泱道:“天光晴好,奴家出来游山,备下些粗茶淡饭。不知王爷可愿与奴家分享?”
容衍未置可否,轻轻摇起手中的扇子。
“上次见到王爷,知道王爷对这杯具茶盏讲究。”
夏泱泱笑了笑,对他身旁侍从说,“
不知这位郎君可有携带王爷的杯盏。奴家这里有些沸水,正好可帮王爷烫烫。”
她又拿出一对儿筷子,用水烫了,搁置在一方小小的筷子架儿上。
一切弄好,夏泱泱把那茶盏递至容衍面前:“请。”
容衍伸手去接,右手稳稳搭上茶盏,跟夏泱泱的手离得远远的。夏泱泱心头暗笑,手里攥着的帕子,却好似被风吹动,拂过容衍的手指。
第86章
夏泱泱将茶盏奉至容衍面前,
抽回手腕时,容衍忽然闻到一股清甜,混在茶香之中。
他这人凡事都要好儿,
品茗这事儿就更不乐意有异味干扰。可这味儿倒也不恼人。
容衍看不见她身上衣物的花纹和样式,
但是他的鼻子可闻得见她的气味。
夏泱泱没得好衣好裙,
但要把馥郁芬芳穿在身上。
世人缝衣做衫,从选料开始。没有什么比得上那桑蚕吐丝成茧,纺织成布匹更舒适华美的了。夏泱泱却用那牛乳蜂蜜,调进西瓜汁,
炼成膏体,敷在身体各处;过了一夜,
第二天才擦去。
沐浴之时,又用鲜嫩的薄荷叶子捣碎成泥,放入那热水之中;出门前,
这身上又掸了些花露。
这些香气层层叠叠,
却清淡有序,
化成一股清甜,
将夏泱泱的身子包裹其中。
她身上的苎裙补丁摞着布丁,纵然身段玲珑,
还是清寒。可容衍触到的,却是一层一层展开的香气。
“崔姨娘这茶是别致。”
容衍从喉咙里呼出一口气,“本王只在你这里饮过。”
“王爷这是取笑奴家了。”
夏泱泱的声音宛如银铃,
清脆中带着甜媚,“您是贵人,喝过的都是好茶。再喝这粗茶,
许是觉得新鲜?”
容衍突然敛了脸上笑意:“你难道不知,
本王是个瞎子?”
他身旁的侍从见他变了脸色,
手便立刻扶到了配刀的刀把上,严阵以待。
容衍却忽然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所以,本王的鼻子特别灵。这茶的好坏,一品便知。”
夏泱泱松了眉头,移开因佯作惊骇掩在口边的手帕:“这茶叶是街上买来的,奴家也不知道好坏,只道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值得王爷稀罕的……”
“街上哪里?”
容衍眉尾稍稍抬起,温润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其实容衍追问,已经罕见。他身旁的侍从已经竖起耳朵,若是可以,怕是已经飞身下山,买遍镇子里的茶铺了。
若不是眼盲,他或许也不会在这吃穿住行上如此精益求精。
夏泱泱松了口气,慢声细语地说:“就在奴家附近的茶铺子里。今日既然跟王爷遇上了,不如先把我带来的这罐儿带回去。又不是什么贵重的。反正奴家买来也方便。”
容衍摆手:“不必了。”
别人开封了的,他就不想要了。容衍的侍从却心领神会,记下了那茶铺的名字。
夏泱泱把手帕放到嘴边儿,嘴角勾起,心里暗笑:去也没用。这茶水好喝,又不在那几根茶梗子。等容衍买回去,真的泡来喝了,可要皱眉头了。
这时候,一行人正从旁边的山路上走过,想是也要去那道观里寻医问药的。
他们瞧见这亭子中,山中云雾缭绕,一男一女对坐,男的神清骨秀,女的宛如烟笼芍药,不禁啧啧感叹“天生一对壁人”。
而此刻风起,一旁的合欢花落英缤纷,片片粉色的花穗扑落满地,如梦似幻。那一行人看得呆了,连脚步都放缓了些。
更有甚者,停下来,朝着这面磕了几个头。哪里知道,这上边坐的人不是什么神仙,一个是手染鲜血的权臣,一个是满腹心机的妖孽。
可连山风也不计较……桌上清茶佳肴,夏泱泱备下的几样小菜青翠可爱。
容衍既然接了她的茶,正把他自己的茶盏持在手中,山风盈袖,衣袂翩翩,真乃佳公子是也。夏泱泱有些恍惚,心头也漾起柔波,简直要色令智昏。
容衍之美,形是温润清雅,不过,他身上有烟火气。这烟火气,把他带入这凡俗世间,是离人手中的长笛,是湖畔舞娘的歌舞,是千金买骨的算计……俗有俗得美,让人放心染指,心中无愧。
夏泱泱咬着嘴唇,只待容衍开动,就夹一箸菜,触发那【杯踪人影】。
但总归是好事多磨,容衍手腕子微微一抖,把那扇子展开,居然说起正事儿来了。
“崔姨娘,”
他手里扇子晃了晃,嘴角上扬,眼里含光,“本王有一不情之请……”
他说话之间,夏泱泱突然轻嗔了一声。容衍皱了下眉头:“崔姨娘?”
夏泱泱羞怯地笑了下,声音细如蚊蚋:“不小心碰了脖根儿,指甲刮着伤口了……”
她脖根儿上的伤口,来自于容衍的齿端。皮软筋薄,一下就留下了汗涔涔的馨香在舌上。那时的种种,现在若要容衍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分明。
无非是一些气味,一些触感,一些声音……本来出了那门儿,就再也不存在了。可她提到这伤口,倒让那虚的,有些实了。
他眉尾一动,下意识凝神静听,风声略去,耳畔是手指磨蹭在领口,指腹的纹路在结了层薄痂的细痕上,发出的那些幽微的声响。
粗躁的茶盏碰到她丰盈的下唇,温热的茶水顺着她的口往下滑,容衍听得见她喉头耸动,吞咽的声响,好像看见了自家那散花的飞天。
总觉得家中挂着的那副图也给茶水浸润了。
夏泱泱说:“是要奴家跟王爷回容家?王爷不是说跟奴家打赌……”
她说话的时候,还含着浅浅的水声。
“非也。”
容衍清了清嗓子,打断她的话,他用手捋着长长的鬓发,右边唇角勾起,“海废h男男文言情文都在裙寺二耳儿雾九依似柒上次既然见了我爹遗物,姨娘说那是他老人家心爱之物,想捡几样陪他下葬。”
“是这样啊……”
夏泱泱夹起一筷芹菜,放在唇边,但又停了下,“王爷不动筷,奴家都不好意思吃了。”
容衍偏着头,似笑非笑:“自家人,无妨。”
自家人,夏泱泱可没认。
她也没反驳,把芹菜送入口中。这芹菜是凉拌的,烫水抄过,盐少许,糖少许,又用香油细细拌了,颜色一点儿都没丢。
脆生生的芹菜,送入口中,红口白牙,轻轻咬断,“咔哧”一声,在容衍耳朵里,清清楚楚的,就像那芹菜嫩生生的翠色。
菜嫩油香,划过唇边,润了口脂,但容衍看不见。
他的手指沿着茶杯的边缘摸索,一不小心,指头蘸了滴茶水,有点儿烫。
容衍吸了一口气,也就起身:“若是姨娘应允,容衍即日便登门叨扰。”
夏泱泱微微颔首:“那奴家便恭候大驾了。”
……
容衍既然提出来,夏泱泱就敞开门,守株待兔。
他倒也不辜负她期望,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
容衍这次是独个儿进屋的,叫随从都在崔大姑小院儿外头候着。
彼时天色还早,晨风里带着一丝潮气,大杂院儿里静悄悄的。要早起做买卖的早就起来走了,不需要起那么早的,就还在睡觉。
容衍没想到,那屋子的门是开着的。可屋子里没人的动静儿,更没人出来迎。
“崔姨娘?”
容衍便唤了几声,可是屋子里却静悄悄的。
这是他看不见的难处。其实这也新鲜,这些年来,他去到哪里,都是有人先去通报,何曾扑过空?
但容衍倒也不懊恼,他见过风浪,就算看不得,他也还是容衍——当朝的摄政王,最年轻的双科状元。
容衍心思一动,用扇子拨开那遮挡的帘子,走进了小厅后头那条小走廊,又顺着小走廊往里头走。一直到了走廊尽头那扇小门。
他倒转了扇柄轻轻一推,那小门儿就“吱扭”一下开了。
容衍嘴角勾起,嗤笑了一声。
夏泱泱就在这地下的小室里头。
容衍到的时候,她背对着楼梯,正在箱子里收拾着什么。
容衍走进去:“可是崔姨娘在此?”
夏泱泱没答话,倒笑了起来,声音宛如银铃,悦耳动听。
她着实笑了一阵子,方喘了口气,说:“王爷这话问得蹊跷,若不是我,难不成是您的仇家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