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等宗景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嘴时,就说:“别看我从小长在你那宗明师兄家里,
但我其实,原来也有个家的。”
她笑着摸了摸手里的僧袍:“我那婆婆以为我年纪小,
什么都不记得。可是我其实还记得些事情,我那个家里,有爹,
有娘,还有个弟弟。
我记得那时候,家里头还有个桃园呢。三月里,
桃花就开了,
我娘抱着我到院子里摘桃花。小小的一片,
放在我头上……”
夏泱泱扬起头,半闭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丝甜笑,“还有,我跟我弟弟在园子里采黑星星……小小的一串儿……那味道我还记得。不小心吃到酸的,涩得人打哆嗦。”
她说着说着,就真得哆嗦了一下,皱起小巧的鼻子,好像真的吃到了酸果子。
宗景舔了下嘴唇,觉得口舌中也有些酸酸的,满是酸果子的汁液。
夏泱泱睁开眼,不经意地拨了一下耳前的碎发:“其实我弟弟也听不见声响儿。”
她的耳朵本来是藏在鬓发里的,手指拨动耳前的碎发,才在人前羞怯地露了个行迹出来。小小的一枚,轮廓是圆圆的。原主家人说这耳朵是福薄之相,宗明那家人也这么讲,可是这“福薄”的耳朵,长得却格外可人,让人想捏在手中把玩。
她指了指耳朵,又摸了摸嘴唇:“跟小师父你一样。”
宗景抬起好看的眉毛,眸子里满是探寻。白云寺是个小寺,山脚下也就那么丁点儿个地界儿。宗景没见过世面,也不认识其他的聋哑人。
但是夏泱泱没再讲她弟弟了,望着宗景,慢慢地说:“小师父,我看见你的时候,就想起我弟弟。他要是活到现在……是不是也有这般高了……小师父,你就当我给我那苦命的弟弟做个衣衫成不成啊?”
她说话的时候,泪水就打湿了脸庞,落到她的颈窝里去。待久了,这小屋就显得有些闷,夏泱泱拾起旁边的扇子,手松了松衣衫的领口儿,挥着芭蕉扇往衣裳里边扇风。
她又把衣衫从束腰里提拉了出来,原来上身也只着了个短褂子。山野之人,衣着本也不似城里闺秀那般讲究,干干净净,又蔽体即可。芭蕉扇一扇,又把上身这短褂子扇得里边全都被风鼓了起来。
夏泱泱扬着脖子,她这脖子生得倒是长。原主干活儿多,肩头紧实,皮囊下也没多少软肉,手一动,锁骨和脖子上的美人筋显得格外分明。脖颈儿处给太阳晒得微微泛红,又出了汗,泛着光亮,像是涂了香脂一样。
她一边跟宗景讲话,一边哭得安静,哭得身子发烫,整个人又湿又潮。
宗景想起白云寺庭院里的一尊观音像,下雨的时候,观音眼里含着泪,庄严又悲悯。他就点了点头。
夏泱泱见他答应,泪眼婆娑地走到他跟前儿,双手就轻飘飘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手底下就传来一阵战栗。这小和尚被她摸得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看人,脸颊红得宛如熟透了的大虾,他一路红到了脖子上。夏泱泱盯着他的领口儿,心里估摸,要是能把他整个身子都光溜溜地从里衣里.拔.出.来瞧一瞧,约莫那脚底板儿都是红的。
宗景胸口好像含着一团气,明明在喘气儿,可这团气却又出不去,在胸膛里不上不下地卡着。
他确实是没给其他女子碰过。上次背夏泱泱下山,也算是头一遭。
不过那时情急,她又受了伤,还在外头,有风吹着,有鸟雀在旁……多少有些不一样。
可要说不一样,他一个修佛之人,本不该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寻常。
但是脱了僧袍以后,他里头就是薄薄的一件里衣了——薄得叫人有些难为情。
可是【宽.衣.解.带】这场景里,宽衣解带的不止宗景一个人。夏泱泱站在宗景身子后头,又把衫子撩开了一些,这土布的衫子,松松地挂在她身子上,紧实的肩膀,露出了个头儿来。
——这,也该够了。
灰暗的小屋里,只有屋顶漏下来的几条光束,小佛子僧袍褪下,只余一层薄如蝉翼的里衣在身上,精壮的身子骨在这里衣中若隐若现。
他身后的女子,香.肩.半.露,衣衫不整,身上香.汗.淋.漓。
【宽衣解带;达成】
夏泱泱知道自己实属投机取巧,可这良心在心房里好好儿地安睡着,那是一点儿也不痛。
倒是宗景系好僧袍,转了头就看见她露出的肩头,吓了一跳,像是给强光蜇了眼睛似的避开。
夏泱泱笑了起来,手伸到后背上,轻轻抓了两下儿:“许是被蚊子叮了下,又点儿痒。”
她拿着蒲扇,装模作样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才把肩头的麻布拉了拉。
宗景这才去拿了自己写字的石板,刚才因为试袍子,被夏泱泱拿走放到了一旁。
他写了些字,又慌乱地抹去,最后给夏泱泱看的时候,那板子上还有着浅浅的指印儿。
夏泱泱看着读:“多谢施主,贫僧告辞。”
夏泱泱嘴角勾着,盯着宗景红得滴血的耳唇儿——就这几个字,他怎么写了这么久。她眨了眨眼睛,猜不到他原来写的是什么。
宗景要走的时候,夏泱泱突然拍了下脑瓜儿:“小师父,那天的伞……我还未还呢。”
宗景眼睛一亮,微微扬起眉毛,连额头都牵出了一点儿褶皱。宗景才刚十七.八,竟然就有了抬头纹。
夏泱泱看出他还惦记这事儿,就比比划划把之前下山的事儿给宗景说了。
宗景神色中又显出忧虑来,像是一朵阴雨忽然飘到了他的头上。
“小师父,你别担心。这伞嘛,我是一定会还给你的。”
宗景瞳孔缩了缩,掏出石板写:“不还也罢。”
夏泱泱指着外边晾着的衣物:“你看,我这儿干活儿,也能挣些钱。我虽然穷,也不能欠着别人。”
宗景想了想,摇头晃脑地在石板上写:“那也不急。”
他想了想,指了指这小屋。
夏泱泱就又笑了:“你们修佛的不是要四大皆空?我这小屋里可是真的空空的,也好。”
宗景睁着大眼睛,嘴角浅浅勾了个弧度,一边儿摇头,一边儿抱着旧僧袍跟夏泱泱告辞。
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他可得赶紧去收租子。
可宗景也没想到,这僧袍确实又几处不合身的地方,不穿是不知道的。
到了晚上,宗景点上蜡烛,拿了个小锥子,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僧袍腋下的线挑开。
他跟宗明睡一间屋,怕扰他休息,就在庭院里坐下。他耳边儿蚊子嗡嗡叫,宗景也不管。其实这蚊子不喜欢他的血,因为他从小在这庙里长大,香火早就沁入了他的皮肉里。
宗景拿起针,对着烛火眯起眼睛,把线穿了过去,然后用小指勾了个结。
再重新缝的时候,他能看见夏泱泱用手缝的针眼和压缝儿,她的针脚实在是不怎么均匀,但却结结实实地缝了好几次,让宗景拆起来都麻烦许多。
他不禁笑了,可能给他布料,让他自己缝,还更快些。其实宗景手艺不差,之前他那袍子就是他自己缝的。宗明和其他师兄衣服破了,也是找他的。
其实一拆下来,就能看出做袍子的人妥帖的用心。夏泱泱是想让这袍子长长久久的。做衣服,边边角角缝合的地方,都会留些富余。她做的这袍子拆开看,就会发现这缝合的地方,藏了不少放量。
若是长高了,长胖了些,衣服不合身了,改动起来也方便。宗景伸出手,在自己的手臂上捏了捏,也不似会长得很胖的样子,但他如今十七.八了,身量已经很长,估计不会再长多少。
他灵光一闪,想起夏泱泱说是当给她弟弟做的……那就说得通了。
第62章
宗景心里微微热,
觉得这袍子好像会说话似的。
——夏泱泱说:“我虽然穷,却也不愿意欠别人的……”
这点儿骨气,比白云寺那些只是为了混日子的弟子们,
却还更有佛缘些。
他是见过饥民的。
两年前,
宗景跟着住持去镇上施粥。他亲眼看见,
老人一把推开稚子,壮年男人从妇孺手中抢食……住持说,这还是有粮,没粮的情状更加不堪设想。
人人都说是战乱让人流离失所,
可是白云寺的住持年长,见得多了些。他跟宗景说,
那先是连绵不断的暴雨,涝了庄稼,颗粒无收。人断了吃食,
活不下去,
就开始抢东西。
后来朝廷就跟邻国打仗,
也不大动干戈,
却小仗不断,不断在民间征召……人死了,
也就不需要粮食了。
住持收了些混日子的人,大有他的悲悯之心。可是人一旦悲悯垂怜,还怎么平等待之?宗景觉得自己厌烦夏泱泱,
又有些可怜她。但夏泱泱一句话,把她自己的位置,又拉了回来……
宗景嘴角勾起,
吸了一口气,
夜雾幽深,
中有暗香浮动。
他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光,把僧袍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袍子被他穿了半天,其实佛香早就压过了其他味道——可是宗景鼻子里,满满都是一股子又香又甜的桂花香。
他想了想,竟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
宗景缝好袍子,夜已阑珊,他揉了揉肩膀,觉得眼皮子上微凉。宗明迷迷糊糊地一边儿整理衣服,一边儿从屋里出来,差点儿一头撞到宗景身上。
他这才醒透了,就问:“师弟,你怎么起这么早?今天不是要讲经么,你起这么早作甚?”
宗景神色一黯,挤了个笑,指了指屋子,又双手合十放在脸侧,做了个睡觉的姿势。
若是破了心魔,才能修得大道。可是宗景就偏结不开这心结。
今日论经,是因为有别的寺庙里的佛子远道而来。所以今日住持还有白云寺的弟子,会在大殿和他们辩论一番。这辩经,便是你一句,我一句,看看谁的见解更精深些,旁听的弟子们也会大有裨益。
宗景只能旁听,所以之前的准备,他不用去。
……
这一天天气不大好,乌云把天地罩了起来,又热又闷,人一动就一身汗。
夏泱泱早上去了山下,她送了洗好的衣服,又去集市上卖了山里采的蘑菇。
不过集市上卖蘑菇的也不止她一个人。另外那个卖蘑菇的,特地找到她摊子跟前儿,跟她说起话儿来,看起来倒是和气,但是一口一个“卖山货不挣钱,我就是闲来无事,顺手采了些……”
……夏泱泱过了足足两个世界,这点儿把戏还能瞒过她?不挣钱你卖什么?
不过她无意跟那人争个高下,就算赢了,也还是个集市上卖蘑菇的。
从山下回来时,天气愈发闷了。两只燕子贴着地皮在山路另一边掠过,看来是要下雨了。夏泱泱觉得气都喘不上来,巴不得赶紧起风,再下一场大雨,把她冲个透心凉儿。
刚走到小院儿门口,夏泱泱眼前就是一亮,一个穿着僧袍的身影在门口站着,不是宗景是哪个。
青葱的佛子长身玉立,她咬了下唇,压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儿。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夏泱泱心里啧啧赞叹,觉得自己的手艺的确不错。
这僧袍穿在宗景身上,比他从前那个看上去可俊俏多了。腰身的地方稍稍收了些,连身后的轮廓都可看出个行迹,僧袍下露出笔直的腿。她开衩的时候,特地留心开得高了点儿。也别说,简简单单几个改动,这身材的优点可就显露出来了。
宗景一转头,也看见她了,大眼睛忽闪忽闪,黑白分明,清得宛若海子,亮得像是天上的星。闷热的天,看见这张脸,就好像吃了口西瓜,满口清甜。
等夏泱泱走过去,他似乎有些局促,摸了摸后颈,然后把一包东西小心翼翼地交到夏泱泱手上。夏泱泱拿过来一看,纸包上写了字,原来是“雄黄”。
她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心里却故意想逗这小和尚,睁大眼睛,扬起眉毛,用目光问:“这是干什么的?”
宗景低下头,想了想,然后对着夏泱泱伸出手掌,示意等他一下。
然后他就后退一步,抬起手臂,那宽大的僧袍一下子就滑到了他肘窝里。宗景手掌摆动,手臂扭来扭去,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夏泱泱。
夏泱泱忍了笑,摇了摇头。
宗景眉头浅浅皱起,扬起脖子,手指放到下巴上,似乎在思考怎么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想了一下,他眼睛一亮,扭动着手臂靠近那袋雄黄,然后手臂就“啪嗒”一下子,瞬间就倒在一边儿。
然后,他又用大眼睛看着她,然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其实男子眼睛大,稍微不慎,就会给人一种稚气太过的感觉,眼睛深邃,才往往迷人。可是宗景不一样,这双眼睛在他脸上,好看得恰到好处。
鲜灵灵的,好像刚从水里种出来,他人不会说话,可这眼睛,却能把要说的都说了。
夏泱泱问:“用来防长虫的?”
宗景眉头一松,点点头。
原来他还惦记她那天遇蛇的事情。这小屋在山里,难免会有蛇虫鼠蚁。在房子周围撒了雄黄,就好多了。
夏泱泱心里一暖,跟宗景道了谢,然后跟他说:“等一下。”
她跑到屋子里,拿了一把油纸伞出来:“给。”
宗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买了伞还他,接了伞,想拿出石板来写些什么,却又突然觉得,只是写几个字就有些不甘心。
夏泱泱看着他的手探入怀中,笑着说:“我弟弟那时候年纪小,还不会写字,可是先生教了他说话。”
宗景拿石板的手突然停住,他把手放到嘴巴前边,做了个像喇叭一样张开的动作。
夏泱泱点点头:“对,说话。”
宗景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又从怀里取了石板出来,写了字给夏泱泱看:“你弟弟,跟我一样,听不见”。
夏泱泱看见宗景的手都在抖,他的神情跟之前完全不似,抿着嘴,身子好像绷起的一张弓,她甚至能够看见他的胸口起伏,像是要竭力压抑住什么。
在白云寺修了十来年的佛,听了十八年的经,宗景早就该心如止水,可是他没发觉,自从那童养媳来了山上,他的心中就波澜不断了。
夏泱泱接过那石板,发现宗景的手指印儿还在上边,浅浅的汗迹,刚接过来就消散了。
“是的。”
夏泱泱见他紧张,说得十分认真,“我家里请了个先生给他。那先生说,他不是哑巴。只不过是听不见,所以学不会说话,只要教得对,他就能说话了。”
宗景拿过石板写得飞快:“先生在哪里?”
这先生和那弟弟的事情,其实都是夏泱泱编造出来的。但是她在冰中的时候,绮梦万千,确实有这样的事情。
那男子以唇舌教导,描摹那发音该有的位置,诱着那女子,发出种种音节……烛光摇曳,帷帐后人影晃动,再下去,发出的声音,就愈发让人心烦意乱……
那时夏泱泱在冰中,掌心碰触冰层,身子滚烫;她心中不明,为何如此这般,她身下的冰却不曾有半分消融。
夏泱泱深吸了一口气,佛香沁入肺脾,把她从追忆中带回。眼前是宗景澄澈的目光,急切地探寻。
“先生在战乱中没了……”
她话音刚落,宗景的目光暗了暗,身子微微一颤,平日里沉静如水的脸上竟然挤出一个极不和谐的笑来。
他点了点头,伸手去接夏泱泱手中的石板。然后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行了个佛礼,就拾阶而上。
宗景往台阶上走了一段,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一直走到寺门前,看见白云寺上青烟缭绕,和那白色砖墙的轮廓,他心中才清明起来。
寺门口站着两个外寺的佛子,正在说话,其实他们声音极小,可是宗景听不见,却看得见对着他那人嘴唇动弹。
那人似有不满,口中说:“这等小庙,都没几个香客,不知师父为何要在此停留。若说辩经,哪里会是咱们的对手,不如过几日就走。”
他对面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这人就连连点头。他忽然瞥见宗景,不知宗景晓得唇语,远远朝着他笑了笑,然后转过头说:“这里住持座下的弟子都是这样,又聋又哑的,怕也是精明点儿的,就在这寺里待不下,也就骗着这残的。”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这话哪像求佛之人说的……
可是所谓求佛,
得正果能有几人?况且寺大了,就更是人多又杂。
对面的僧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这外寺僧人就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