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王治丢开了玉杯,语气平静:“先前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他轻声道:“南朝世家的腐烂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是啊。”沐晨叹了口气:“仅仅让他们吐一点蝇头小利而已,居然反应都如此激烈。接下来的改革又怎么推行?和平的道路恐怕是行不通了。社会制度完全不可持续了!”
王治默默点头。
“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他道:“生产关系已经在严重地束缚生产力发展,陈旧的上层建筑不再适应于社会现实;中古庄园制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已经完全发挥出来了,我们需要为新的社会做充分的预备。”
沐晨想了一想,神色中还是有那么一丝哀婉:
“……历史潮流滚滚而去,但新陈代谢中可真是残酷啊。”
旁边的两个古代人听得一头雾水,惊惶之中却有难以明说的畏惧:他们听不懂那些“生产力”、“制度”、“上层建筑之类的怪词,隐约却能从两人平静的交谈中嗅出某种怪异的味道……明明这两个人都是那么云淡风轻言笑晏晏,甚至衡阳王的语气中还有不自觉的惋惜,但皇帝聆听这样平淡的语句,却觉得骨头缝里都生出了寒意。
但怎么可能呢?只要衡阳王还想登上帝位,他就离不开这些树大根深不可动摇的豪门望族。数百年以来士族横行江左,已经是南朝至为坚固的政治基础,纵使祖龙再生高祖复起,也只能制衡不能根除,老九又能有什么办法?
沐晨默然片刻,最终还是王治出言安慰。
”不用有负担嘛!“他劝说道:”历史的进程是不可阻止的,历史的任务是必须完成的。如果咱们不负责,那完成这项任务的就会是宇宙大将军,那就是世家望族一起跳长江的结局了……至少在我们手上,不会把他们往长江里扔,是不是?“
沐晨点了点头,随即稍作沉吟,又提到了另一件事。
“世家不可能就这么白白看着皇帝损害他们的利益。”他道:“他们一定会设法报复……但怎么报复呢?会不会在城里捣乱?“
王治稍一思索,随即否认。
“不太可能。”他摇头道:”这些人跋扈归跋扈,脑子可不傻。自东晋王敦之乱以后,历代皇帝加强禁军削弱部曲,到现在皇权已经能在都城形成绝对的优势。凭他们手上那点家仆下人,就算全副武装存心捣乱,在京中也是不值一提,因此绝不会跳出来做众矢之的。“
他停了一停,下了一个结论:
“豪门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勾连内外,他们应该会从建康城外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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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确如王治所料。当天中午,特种部队的十几位兵哥带着官吏开仓放粮,城内居民每人限购两斤;又在城门开设粥厂分发热粥,赈济无钱买粮的流民。施粥买粮的长龙蜿蜒盘旋,粮仓前众人忙得不可开交,到天色擦黑才勉强交差。整个下午施粥将近三个时辰,除了有几个头铁的家奴过来捣乱挨了重拳以外,建康城内的高官竟对这与民争利的举措熟视无睹,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
但到了晚上,王博士的预言就应验了朱太守出身丹阳朱氏,与江南望族多有婚姻。此次奉命镇守豫州,是要抵抗北军南下的主力。
沐晨呆了一呆,随即反应了过来:“他们用北军来威胁我?”
但沐晨可不吃这一套。他沉思少顷,越想越觉得不满。
“无法无天了!”他对向亮抱怨:“如果前线将领真搞消极怠工,北军南下□□州县,那我们搞再多改革也是浪费。必须尽快解决掉这个麻烦!”
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又轻描淡写,说得好像解决北军比拍一只苍蝇更容易。皇帝目瞪口呆,还没想清楚衡阳王到底是发了什么疯,就已经被旁边的侍卫给径直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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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没有这一封密信的催化,北朝那近在咫尺的大军也已经是肘腋之患了。在穿越之前的情况分析会议上,专家就曾向沐晨反复强调:兵分两路军力各自隔绝。即使在穿越团队的骚操作下偏军已经全军覆没,北朝主力也对南方有极大的优势,随时可能突破防线。如果要再宫变后迅速稳定局势,就必须解决这只卧榻之侧极为危险的军队。
而到了现在,解决北朝主力更是迫在眉睫就算他消息闭塞,也知道北军在对岸是大占优势,怎么会被区区三封信吓退?以他之见,殿下还不如拿出那什么“大炮”,往长江那边轰上几发,那说服力才叫效果拔群……
沐晨取出第一封信,仔细向他解释:
“你到北军军营,就把第一封信交给他们,说他们兴无名之师犯我疆界,我们表示最强烈的抗议。”
这些词太怪了。易诚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果然在第一封信上发现了“抗议”两个字。
沐晨又取出了第二封信:
“要是抗议无效,北军还在调动部队,你就再交出第二封信,告诉他们偏师已被消灭,主力也危在旦夕。让他们悬崖勒马改过自新,否则我们会做出反应。”
易诚疑惑的又盯了一眼信封,怎么也不觉得这几句客套话有什么震慑力。至于拿偏师吓唬……对方真会相信么?
“如果……还是无效呢?”
沐晨叹了口气,拿起了第三封信。
“到了这一步,那也没有办法了。”他平静道:“你就告诉们,话尽于此,无可再说,勿谓言之不预吧!”
第35章
出使
在穿越团队的安排下,
易诚日夜兼程赶路不停,数日内跨过长江改乘骏马,抵达了北军屯驻在徐州城外的行营。
此次北军南伐,
负责统御全局的主帅是左丞相、骠骑大将军、周王宇文永,
同样是北朝威名赫赫,
权势几乎能压倒帝室的人物。这一回全力推动南征图谋一举灭国,正是要借着功劳扩大权力、稳固底盘。数年以来计议周详准备完全,
当然不是区区几个说客可以动摇的。周王纯粹是出于礼仪,勉强下令召见了建康派来的使者。等见到易诚后又不免失笑:这样十六七岁岌岌无名的少年居然也能出使?
“南朝无人了!”他当着易诚大发感慨:“可见是天命在我。天予不取,
反受其咎,我这一次定要踏平建康,与诸君同饮于台城之内!”
帐内众人轰然大笑,纷纷附和,
俨然是蔑视易诚到了极点。易诚默默无语、不动声色,
等到帐内笑声渐消,
才不慌不忙上前拱手:
“纣有士亿万,
惟亿万心;周有士三千,
惟一心。南朝诚不敢言多士,愚钝如小子,也不过是唯唯奉命,奔走以供主上驱遣。北朝诚可谓多士,
汴水济水不过数百里之隔,每日奔驰往来,竟有四五位将军押送粮草看守水道。如此济济多士,我朝是自愧不如了。”
一言既出,
众人的脸色都是微变。北面朝廷周齐二王两强并尊,
彼此之间都有嫌隙。此次周王南征,
意在建立军功巩固权势;而齐王自不能熟视无睹。明里虽反对不得,暗地却下了不少绊子。数月以来齐王动作频频,不仅派遣世子率精兵争夺功劳,更设法顶替了为周王押送军资的粮官,在粮草上百般的拖延塞责。齐王为解后顾之忧,不得不派出令官反复催促,乃至于使者络绎不绝、相望于道。
‘强烈抗议’?”
他卷着舌头,好容易说完信里稀奇古怪的这四个字。旁边众人立刻捧场,忍不住地哄堂大笑起来。
易诚静静默立了片刻,才肃然又拱手:“如此说来,殿下不肯退军了?”
齐王微笑点头:“那是自然。”
事已至此,无话可说,齐王环视左右,让人将南朝使节领下去休息。
出使之前衡阳王已经有过交代,明说了这一次不过是出于人道而稍尽绵力,易诚也不觉得有什么打击不打击,行礼告辞便随士人转身出帐。倒是周王眉头微皱,向左右手下额外感慨了一句:
“此子进退从容,气度沉静,将来成就不可限量。江东多俊才,不可小觑。南北两军交战在即,要让这十六七的少年来去自如、从容应付,倒显得我军气狭胆怯,落了下风。还是要设法挫一挫他的锐气才好。”
·
为了挫动南朝使节的气势,到了第二日清晨,周王便将易诚特意请来,与他一起检阅军阵、观摩军容。
这一次检阅不比往常,周王特意调来了久经沙场满手血腥的精兵,让他们将校台四侧团团围住,各自又弯弓注矢手持刀剑,在校台长阶上下挥舞。周王端坐台上,含笑看着易诚缓缓走近,站在台阶下抬头仰望。
这些精兵屠戮无算,平日里缄默不动冷眼旁观,都是煞气外露能止小儿夜啼。现在武装齐备手握杀人利器,那腾腾的杀意简直比钢针更凌厉砭骨。周王曾经以此戏弄国内的文官,每一个都是两腿战战大汗淋漓,甚至瘫软不能自已。官场浸淫数十年的老油条尚且如此,何况区区一个文弱少年?
但事态大大出乎周王意料。易诚对着士卒拱手致意,随后从容拾阶而上,行走之时不缓不急张弛一度,丝毫看不出一丁点惊惶的丑态。走到校台之上,这少年还有闲心左右顾盼,然后才躬身向周王行礼。
周王愕然而惊,但心中也实在是几分佩服。他上下打量易诚,终于感慨不已:“刀剑杂陈而目不瞬,足下实在是好心气,实在是好定力!”
易诚叉手道谢,神色之间却毫无波动:奉命出使以后,向先生就曾单独召见自己,保证了这次交涉的绝对安全。以他在北岸见识过的漫天火雨,这些精兵的舞刀弄枪气势汹汹,纯粹不过是随手可灭的开胃小菜罢了。
所以易诚非常淡定,寒暄完毕后就开门见山询问周王:是否已经考虑了南朝的条件?
周王哈哈一笑,手握马鞭扫过台下军众,语气戏虐:“易郎君巧舌如簧,能劝说饿虎从此不食肉么?如此的虎狼之师,也只有江南膏腴之地,才能稍作裹腹了!易郎君看看我军军势,自以为南兵能够抵御么?”
易诚想了一想,以相当诚恳的态度回了话:“饿虎我未曾见过。至于这样的虎狼之师,小子倒是有幸在荆州北岸见识过一次……”
周王顿了一顿,笑声愈发响亮了:前一日易诚就转交了南朝的书信,信中言之凿凿,说北军偏师已被歼灭,殷鉴不远要他们以和为贵。但这样欺罔狡诈的小把戏,又怎么骗得过久经战阵的周王?北朝虽然分兵出击,两军之间却一直互通音信。但到现在为止,他可没有收到任何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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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处周王心下愈觉滑稽,笑声响亮得都有些无礼了。易诚肃然直立,静静等周王笑完,才终于拱手发问:
“殿下不能悬崖勒马,稍作退让么?”
周王喘了几口气,笑着摇头:
“自然不能!”
易诚叹了一口气。这一下“强烈抗议”、“悬崖勒马”的流程都已走完,该完成最后一步了。
“那么。”易诚缓缓道:“殿下,话已至此,就只能勿谓言之不预了。”
说罢,他拱手作辞而去,走下台阶,径直返回了军营外暂住的客房。
在客房内稍微收检片刻,易诚耳朵一动,已经听到了头上一种怪异的呼呼响声。他抬头向窗外张望,恰好看到一团火球迅猛扑下,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将官云集的校台。
刹那间火光闪耀、爆响震耳,周围的人已经像是风筝一样翻飞上天。易诚微微摇头,附身锁紧木窗,恰恰好挡住了尾随而来灼人热浪。只是上面的窗纸兹拉一声,已经徐徐冒出了黑烟。
“……看这架势,还是稍微过头了那么点啊。”易诚轻声感慨,顺手丢下了向先生交给自己的那枚小小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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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北军的效率还是相当迅速的。爆炸之后不过五六个小时,幸存的军官居然就靠屠刀和马鞭勉强控制了局势,好歹没有弄出营啸来。等军中秩序稍稍受控,几个主事的将领立刻下令,将南朝的使节逮捕了过来。
此时日当正午,但灰土遍地的校场里却是人人战栗各个发抖,全都忍不住瞥向身后那个百来丈宽的泥泞深坑。校场两边鲜血淋漓,新立的木柱上一连串的挂满了死不瞑目的人头。易诚被兵卒强压过来,进场时依旧神色自如恍若无事,还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人头的成色。
等到几个主官气势汹汹,扶刀而至,易诚甚至不慌不忙的行了个礼,询问他们通关的文牒是否备好,自己今日就想启程回南。
几个将领面色一僵,忍不住彼此张望一眼。为首的好容易压下怒气,厉声质问南朝使节,是否对军营施了妖法,以此谋害主帅?
易诚平静点头:“是啊。”
此言一出几位将官又呆住了然后呢?我倒是颇为奇怪,诸位已经见识了妖术的威力,居然还敢这么舞刀弄枪的……难道北朝军人真有这么视死如归么?”
话没说完,身后已经有刀风凌厉劈到。易诚侧身勉强躲过,只觉身侧刀光如潮。却见他面前的将领猛然拔剑旋身上前,一剑架开了身后扑来的侍卫。
“赫连!”将领厉声道:“不要冲动!”
叫赫连的侍卫眼都红了:“周王的血海深仇仇,难道能不报吗?宇文博,你居然如此贪生怕死?!”
将领开口辩解:“我只是让你从长一道火光从天而降,将赫连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刹那间惊呼立起,众人张皇失措仰头查看,但空中风轻云淡,又哪里来的什么火光?在茫然中将士们争先恐后的转身逃跑,只有几个勇士血气上头,还想扑上来压住南朝的使节,竭力挡住这万恶的邪法。易诚站在原地丝毫不避,但空中火光四溅,立刻又有了几具惨不忍睹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