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季惟面色沉重地点头,随着于氏离开了。张氏面色不善地瞪着季怀,扶着季蕴回了卧房。
第125章
御街行(五)
季蕴这一个月来都在清晖院养病,
如张氏那日所言,季宅众人没有再来打搅她。
可她心中牵挂曹殊,神色郁郁,
病情总是反复。
云儿的身子已经痊愈,她实在是担心季蕴,
遂回来继续侍奉,
每日都得看着季蕴喝完药才能放心。
廊下的竹帘微微晃动,
传来一阵脚步声,
接着便是门的开阖声。
“娘子,该喝药了。”云儿端着瓷碗,
走进卧房。
季蕴正坐在罗汉榻上看书,她身上披着外衫,
神情带着几分抗拒之意。
“良药苦口,您得趁热喝。”云儿见季蕴板着脸,她轻笑一声,
劝道。
季蕴蹙眉,她放下手中的书,颇为无奈地从云儿手中接过瓷碗,
低头就闻见苦涩的药味,
只好闭目,强忍着不适喝了下去。
云儿瞧着瓷碗见底,这才松了一口气。
自那日秦观止登门后,他放心不下季蕴,遂时常来看望她,而昨日过来时,
微笑道:“如今秋光尚好,后日就是重阳节,
你整日待在房中无所事事,不如出门走走罢。”
“好。”季蕴点头。
她想,她是时候该出去疏散一下心肠了。
日月如流,转眼之间已至重阳节,秋色愈发宜人,崇州城的娘子郎君们会在当日出门踏秋,迎着稍带凉意的秋风,欣赏红遍乡野的枫叶。
得知季蕴决定出门,张氏一惊,原本是不同意的,但转念一想她这个月都在养病,虽说有点起色,但人瞧着还是病恹恹的,或许出门走走也好。
“待会出门的时候,记得多穿一点,今日虽不冷,但你身子弱,若是吹了风冻着可就不好了。”张氏神色关切地看着季蕴,叮嘱道。
“我知晓的,母亲。”季蕴弯起唇角,轻声道。
言罢,她同张氏话别之后,步履盈盈地回到卧房,坐在铜镜前。
云儿拿起梳篦,小心翼翼地替季蕴梳发。
发髻梳好,云儿替季蕴披上斗篷,随即戴上帷帽,如此一来便就收拾妥帖了。
主仆二人走出清晖院,朝着侧门走去,秦观止的车舆已在等候。
秋行站在车下,他远远地见到季蕴袅娜娉婷的身影,眼神登时一亮,笑道:“先生,季娘子来了。”
秦观止闻言掀起车帘,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季蕴走过来,她戴着帷帽,面纱轻轻飘动。
“师父。”季蕴向他行礼,轻声道,“抱歉,令您久等了。”
秦观止抽回目光,嗓音低沉:“无碍,先上车罢。”
“是。”季蕴颔首,她在云儿的搀扶之下,登上车舆。
车夫瞧着众人坐稳后,他驾驶着车舆,缓缓地朝着城外的溪山驶去。
溪山位于崇州城外,山顶建有广教寺,庙宇连绵,因山间有一道溪水,故得名溪山,而今日是重阳节,最适合登高踏秋,想必游人众多。
云儿和秋行坐在外头,而车舆内只有季蕴和秦观止师徒二人,气氛十分安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季蕴低垂着头,她静静地坐着。
秦观止悄然掀起眼帘,目光淡淡地扫向季蕴,隔着一道面纱,她的神情不甚分明。
“为何戴上帷帽?”他问。
季蕴回过神,她眸光黯然,讷讷道:“现下外头流言蜚语太多,我怕有心人认出来。”
“流言蜚语有何惧,人心向来难测,凡事只求无愧于心即可,又何必在意旁人所言?”秦观止目光温和道。
“可是……”季蕴眸光黯然,迟疑道。
“人生在世,守拙不若变通,得计不若取胜。”秦观止思忖道,“要真按着世人的眼光过日子,怕是早就被吃得连渣都不剩了,就好比野兽,贪婪凶猛,虎视眈眈,你若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它会认定你软弱可欺,立即撕咬着你的弱点不放,可若是你并不畏惧于此,它反而有所顾忌,往往人性也是如此。”
“弟子,弟子明白了。”季蕴一怔。
“不,你还不明白。”秦观止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师父,那弟子该怎么做呢?”季蕴抬眸,疑问道。
“有些事情得你自己想清楚,旁人说得再多也无用,但你若是真想摆脱这一切,今日就是一个好机会。”秦观止眼眸深邃,低声道。
“您的意思是?”季蕴攥紧衣袖,略微迟疑地问。
秦观止微微一笑,嗓音柔和:“帷帽或许能挡住一时,却挡不了一世,你难道要一辈子戴上帷帽才敢出门吗?所以,你无需再畏惧流言,摘下帷帽才能真正的放下。”
“弟子……”季蕴眼神闪了闪,她嗫嚅道,“弟子不敢。”
秦观止缓缓地凑近,他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面纱的一角,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季蕴,目光沉沉,好似已经透过她的身体,洞悉她内在的灵魂。
他低声道:“别怕,有师父在,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
季蕴呼吸一窒,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袖,双目怔怔地与秦观止对视着。
秦观止的目光专注锐利,好似锁定她一般,叫她心慌意乱,无法再逃脱。
“弟子……”她慌乱地避开视线,欲言又止。
秦观止颇有耐心地等候,他目光深深地注视季蕴,便见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轻轻颤抖着,透着一股无措之意。
他勾起唇角,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季蕴手心微微出汗,她强装镇定地抬眸,迟疑地看向秦观止。
“先生,到了。”
就在她想要开口的时候,车舆忽然停了下来,外头随即传来秋行的声音。
季蕴一惊,她立时把话咽了回去。
秦观止抽回目光,他掀起车帘,轻笑道:“行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先下车。”
季蕴察觉出他语气中的笑意,她登时生出些许恼意,急忙将面纱放了下来,在云儿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一行人站在山脚下,前来踏秋的游人众多,溪山挺拔秀丽,烟雾缭绕,时不时地传来庄严的敲钟声。
山道蜿蜒曲折,极目远望尽是一层一层的台阶,仿佛望不到头似的。
秦观止和季蕴迈上一层一层的台阶,秋行和云儿在后头跟着,没有靠得太近。
季蕴走了一段路,她喘起气来,有些走不动了。
秦观止回头,他见季蕴体力不济,蹙眉道:“从前在清凉山时活蹦乱跳的,怎地如今还没爬一会儿就累了?”
“许是弟子年岁见长,不似过去那般了。”季蕴从云儿手中接过水壶,她饮了一口水,脸色才缓和几分,解释道。
“瞎说。”秦观止勾唇,他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季蕴清秀的面庞,无奈地笑道,“你如今风华正茂,又何必自怨自艾?我想,定是回来之后,人也变得松懈懒怠了。”
季蕴闻见秦观止的话,她好似被拆穿一般,神情讪讪的。
她坐在石凳上,低头望去。
山高天远,秋雾弥漫在山间,虚无缥缈,日光穿透云雾照射下来,漫山遍野的枫林,绚烂如火,层林尽染,如同一幅令人陶醉的画卷。
“真美啊。”季蕴喃喃道。
秦观止望着秋景,他深吸一口气,笑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如此盛景,自然不可辜负,继续往上走罢,站得越高,景色就越美。”
“好。”季蕴站起身来,点头道。
此时她紧绷的情绪彻底放松下来,面上也逐渐带上了笑意。
秦观止迈上台阶,他回过头来,瞧着季蕴依旧戴着帷帽,也没有逼她,随后伸出手,轻声道:“来,我拉你上去。”
季蕴愣了愣,略微犹豫地站在原地。
“别误会,我只是怕你这么慢吞吞的,等到了山上,恐是天都要黑了。”秦观止看出她的犹豫,安抚道。
在短期的踌躇中,季蕴抬眸,朝他抬起手。
秦观止敛眸,隔着衣袖,他宽大的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了上来。
一行人在山道上歇息片刻,继续往上爬。
等终于到了山顶上,季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上渗出一层汗珠。
云儿见状上前,掏出帕子替她将汗水一一拭去。
季蕴悄悄瞥了秦观止一眼,发觉他仍然握着她的手腕,便轻轻地挣了一下。
秦观止目光扫向她,他勾唇,松开了她的手腕。
山顶上人就多了起来,前来踏秋的游人们倚在栏杆前,欣赏着秋景。
“师父,要不先去庙里拜拜?”季蕴见人实在多,她提议道。
秦观止并不信神佛,但此时都已经来了,也不好再推辞,便同意了。
师徒二人迈上几层石阶,寺庙的大门古朴典雅,门楣上提着广教寺三个字,门洞宽大雄伟,里头树木繁多,遮天蔽日,远远望去红艳如火,一缕金光穿透树叶的缝隙照了下来,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斑驳的树影。
他们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路的两旁种植着枫树,而巍峨的庙宇隐在层层的树影中,只漏出顶上两道弯弯的翘角来。
季蕴走至小桥上,她低头看去,桥下是清澈的溪水,缓缓地流淌着。
秦观止站在桥的另一侧,静静地等候着。
待季蕴瞧够了,二人朝着大殿走去。
进入大殿,季蕴上了香,在佛像前跪了下来,秦观止掀袍,在她身旁的蒲团上跪下。
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心中道:“人人皆说曹殊遇难身亡,信女有疑,只求佛祖保佑他安然无恙。”
秦观止转过头,他的目光扫向身旁的季蕴,眼底泛起柔光。
季蕴暗自说完,她慢慢地睁开双眼,下一瞬便与秦观止四目相对。
他目光逐渐灼热,深邃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她,眼中带着复杂的情愫。
她一怔,眸光流转,轻声道:“师父,可曾许愿了吗?”
“你呢?”秦观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季蕴移开目光,她手指微微蜷缩,扯起嘴角道:“自然许了,当一个人能力有限,只能去求天上神佛,无论最终如何,也当是一种慰藉。”
“你许了什么愿?”他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她摇了摇头,轻笑道。
第126章
御街行(六)
秦观止抿唇,
他目光淡淡地扫向眼前高大威严的金身佛像,其神态安详,静静地矗立在大殿中,
似是能洞察世间万物。
“不知师父许了什么愿?”季蕴见他沉默,神色好奇地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抽回目光,
勾起唇角道。
季蕴弯起唇角,
她眼如秋水,
注视着秦观止。
秦观止垂眸,
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其实他方才根本就没有许愿,他不信神佛,
只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若是将希望寄托于不切实际的虚妄之中,最终只能落空。
他虽不信,但对于此类人,
他也不会去轻视,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又何必去插手旁人之事呢?
季蕴站起身来,
她颇为虔诚地拜了拜,
再离开大殿之前,向寺庙捐了香火钱,虽然不多,但也是一份心意。
“师父,咱们出去罢。”她轻声道。
秦观止应了一声。
师徒二人走出大殿,他们在寺庙中逛了起来,
不紧不慢地走至一处枫林,便驻足赏景,
极目远望时枫林好像一片红海,令人陶醉其中。
“寺庙每日捐献的人那么多,你能确保自己的心愿上达天听?”秦观止望着如火的枫叶,他深邃眼眸看向季蕴,低声问。
“自然不能。”季蕴微顿,摇头道。
倏然一股秋风拂过,青石板上缓缓地飘来几片掉落的枫叶。
季蕴蹲下身,她纤细的手拾起其中一片枫叶,细细地打量着茎叶脉络,在温和的日光下,其脉络纵横交错,清晰可见。
“树叶从春日发芽,夏日生长,再到秋日的凋落,其宿命就是落叶归根,最终化进泥土中,成为滋养树根的养分,而在这大千世界,每个人都是如此,既然明知自己的结局,却为何还要活在这个世上几十年呢?”季蕴眼底闪过一丝苦涩,感慨道。
秦观止不言,他目光微动,静静地注视着她。
“死向来令人恐惧,所以日子再苦,终归是还要过下去的,在这漫长的人生中,若是一眼就望到头的话,还有什么意趣可言呢,那就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天上神灵,期盼降下甘霖,其实他们也晓得一切不过是虚无缥缈,但他们只能故作不知,自欺欺人罢了。”季蕴自嘲地笑道。
言罢,季蕴步履盈盈地走到桥上,她低头望去,桥下溪水潺潺,遂将枫叶掷进其中。
枫叶慢悠悠地飘下去,很快便顺着湍急的溪流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