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秦观止听出季惟言语中的不满,他勾起唇角,摇头道:“不用。”季惟闻言心中一喜,便以为秦观止打消主意了,不料他下一瞬就失望了。
“她既然还病着,无需再劳累奔波,我亲自去瞧她,还请带路。”秦观止没有客气,他站起身来,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季惟怔愣片刻,他悻悻地吩咐身边的小厮,命其即刻领秦观止前往清晖院。
秦观止颔首,低声道谢。
他向众人话别之后,便随着小厮朝着清晖院的方向走去。
季怀望着秦观止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三人不觉走至游廊中,季宅中静悄悄的,晨雾还未散,带着轻微的凉意。
秦观止悄然打量着季宅的一花一木,他的唇角不可察觉地勾起,暗道原来这就是季蕴自幼生活的地方。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随即淡淡地瞥了秋行一眼。
秋行登时心领神会,他走上前几步,和小厮肩并肩,笑道:“小哥。”
小厮愣了愣,惶恐地看向他。
“小哥你别紧张,不知这季娘子是因何缘故病的?”秋行安抚小厮一句,神情关切地问。
“这……”小厮避开秋行的目光,他面露犹豫,小声道,“小的不敢说,主君主母若是知晓小的乱嚼舌根,怕是要生气的。”
“先生是季娘子的师父,他也是关心她,你大可不用担心会传扬出去。”秋行笑道。
小厮迟疑片刻,他摇头道:“还请二位不要再为难小的了,小的真的不能说。”
秋行见小厮嘴实在严,依旧是不肯泄露半分,只好放弃。
秦观止敛眸,神情若有所思的。
就在谈论的时候,三人已走至清晖院的门口。
“二位贵客,到了。”小厮不方便进去,他转身唤了女使过来,叮嘱道,“这位是三娘子的师父,青一先生,今日特地来看望她,你领他进去便是。”
女使点了点头,语气恭敬道:“二位随奴婢进来。”
秋行眉头紧皱,暗忖季宅好大的规矩,若常年生活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之下,人怕是不好受。
当初秦观止毅然辞官,惹怒秦氏族老,竟扬言不许他再回来,就当秦氏没有他这个不孝子孙,正巧他也不愿再回歙州,就因家中规矩繁多,如遭禁锢,最终才决定隐居在清凉山。
女使引着秦观止走入正堂,她偷偷地瞥了他一眼,眼底划过一抹惊艳,同时他气质清冷,却自带威严,叫人心生怯意。
她垂头道:“先生稍等,奴婢这就去唤三娘子过来。”
秦观止神情淡漠,略微颔首。
女使一路疾步走至卧房的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卧房内。
云儿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季蕴的脸庞涂药膏,她闻见敲门声,遂走了出去,疑惑道:“怎地了?”
“三娘子的师父青一先生来了,如今人就在正堂。”女使答道。
云儿大惊,便神色焦急地转身进去,同季蕴说了。
季蕴闻言神思恍惚,她苦笑一声,原来竟都过了一个月了,这个月以来,所有的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惜事与愿违。
思及此处,她感到有些恍如隔世。
季蕴无精打采,勉强地笑道:“我这就来,叫师父稍等。”
“娘子,可是您的身子……”云儿目光担忧地道。
“我没事,你别担心,师父大老远地过来,我自不能不去见他。”季蕴弯起唇角,苦涩道。
第124章
御街行(四)
季蕴脸色惨淡,
她忍不住低咳几声,便强撑着从床榻上起身。
云儿目光担忧地注视着季蕴,扶着她坐到铜镜前,
劝道:“娘子,先生不远万里而来,
待会见到他后,
你可别像从前那样。”
“我明白。”季蕴瞥了一眼铜镜中憔悴的自己,
脸庞上的巴掌印尤其明显,
她敛起眸子,低声道,
“云儿,帮我涂一些脂粉。”
“是。”云儿点头。
待穿戴整齐后,
云儿生怕季蕴着凉,就替她披上一件斗篷,随后主仆二人走出卧房,
朝着正堂走去。
季蕴站在正堂的月洞门前,她突然停下,心中涌起一股怯意。
“娘子?”云儿疑惑道。
季蕴垂眸,
她长长的睫毛轻颤,
暗道若是秦观止见到如今的她,不知会作何感想?
云儿瞧着她踌躇的模样,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叹了一声。
“没事,咱们进去罢。”季蕴深吸一口气,她弯起唇角道,
“叫师父久等,也实在失礼。”
云儿颔首。
季蕴同云儿慢慢地走到正堂的大门口,
映入眼帘的是秦观止颀长的身影,他正背对着她立在堂中,浑身带着一股矜贵的气质,清冷不可冒犯。
她站在廊下,双眸凝视着秦观止,不由得恍若失神,好像瞬间就回到了过去在清凉山与世隔绝的日子。
“季娘子。”秋行转头,他欣喜道。
秦观止目光微动,他缓缓地转过身,便就瞧见数月不见的季蕴,她此时就站在门外,原本平静的心湖瞬间泛起了一丝涟漪。
季蕴不禁眼眶微湿,她走进来,立即向他行礼,嗫嚅道:“拜见师父。”
“你我师徒,不必如此拘礼。”秦观止低头,他深邃的眼眸盯着她,抬手扶起她的手腕,嗓音低沉。
她的脸色苍白,短短数月不见,她竟消瘦了这么多,他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季蕴抬起头,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深沉的眼眸中,好像幽深的海水,其中酝酿着暗涛汹涌。
“师父。”她心中一紧,颇为慌忙地移开视线,低声道,“您先坐。”
秦观止应了一声,他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同季蕴在圈椅中坐了下来。
季蕴吩咐女使上茶,说完她不适地捂嘴,低咳几声。
秦观止皱眉,他脸色微沉,眼底藏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待上完茶,便屏退众人,正堂中就剩下季蕴和秦观止师徒二人,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秦观止的目光停留在季蕴的身上,他沉声道:“你离开江宁不过数月,怎地瘦了这么多?”
“是弟子身子不济,还请师父见谅。”季蕴敛眸,她不敢去瞧秦观止的眼睛。
秦观止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季蕴,他见她神色疏离,一副防备的模样,便也没有恼,语气淡淡道:“你来信说,已在书院任职,如何?”
“一切都好。”她小声道。
“此次来崇州,为师就是想来瞧瞧你,没有旁的意思。”秦观止不着痕迹地瞥开目光,竭力地克制着心中的涟漪。
此言的意思不过是安抚季蕴,叫她放松下来,无需再如此戒备。
季蕴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话。
“为何病了?”秦观止神色缓和地问。
“弟子……”她欲言又止。
秦观止见她还是不肯卸下心防,他叹了一声:“算了,你既然不想说,那便不说了。”
季蕴登时松了一口气。
“你当初执意离开清凉山,如今可曾后悔?”秦观止没有打算放过她,继续问。
“弟子不悔。”她抬眸,攥紧衣袖。
“好。”秦观止深吸一口气,他轻声道,“那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弟子……”季蕴略微迟疑地看向秦观止,她再次答不上来。
她想要的……
连她自己都不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观止目光直直地盯着季蕴,他嗓音柔和,似有蛊惑:“你现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可见你并不适合这里,这座宅子迟早会把你吞噬殆尽,清凉山人烟稀少,闲云野鹤,你若是想回去的话,此次就随我一同回去罢。”
“师父过来的目的就是劝弟子回清凉山吗?”季蕴一怔,涩声道。
“是也不是。”他道。
季蕴不解。
“若是你过得好,我自不会劝你回去。”秦观止目光温和,“可我今日登门,你家中长辈多次阻挠我来见你,你试问自己的心,你当真过得好吗?”
季蕴闻言神情恍惚,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袖,下一瞬倏然想起曹殊来,便猛地清醒过来,摇了摇头:“弟子不想回去。”
“冥顽不灵。”秦观止轻笑一声。
“师父说得是。”季蕴苦笑道。
话音刚落,正堂中登时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秦观止敛起笑意,他神色认真地问道:“你告知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弟子……”季蕴至今不愿相信曹殊遇难,她双眼泛红,眼睫轻垂,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那你在坚持什么呢?”秦观止语气柔和地问。
“弟子不晓得。”季蕴眼中含着泪意,她眸光湿润地看向秦观止,哽咽道。
自曹殊离开崇州,她心中的苦涩不知该同谁诉说,此刻见到分别数月的秦观止,她的委屈不知为何倾泻出来。
秦观止见她红了双眼,他的心登时就柔软了下来。
“师父,弟子好难过。”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神情无助地啜泣道。
“那便同我说说罢。”秦观止神色缓和,轻声道。
季蕴眸光闪了闪,她略微迟疑地抿唇,犹豫着是否该向秦观止吐露心声,可现今她孤立无援,有些话她当真不知该何同谁讲了。
“是,是曹哥哥……”她淌下泪来,小声道。
秦观止皱眉,他忽然回忆起曹殊的面容,三年前自称是季蕴的兄长,曾上清凉山探望,之后便去东京科考了。
他见过曹殊一面,直到后来才偶然得知曹殊科考落榜,不过他也有私心,并没有告知季蕴此事。
秦观止见季蕴伤心的神情,他呼吸一窒,忽而意识到两人之间定然发生了什么。
季蕴不知晓从何说起,她嘴唇微张,语无伦次地同秦观止说曹殊遇难的消息。
秦观止垂眸,他面色平静地听着季蕴讲述,双手无声地攥紧。
季蕴满面泪痕,哽咽道:“师父,曹哥哥一定还活着……”
天色已暗,秦观止起身告辞,季宅众人见他神色如常,并不甚波澜,这才放下心来。
待走出季宅,二人登上车舆。
秦观止安静地坐着,他双目微阖,只是脸色阴沉,强忍着怒意。
“先生……”秋行打量着秦观止,目光担忧道。
他不知季蕴和秦观止二人谈论了什么,虽然秦观止并未表现出异常,但他在秦观止身边侍奉多年,还是能察觉出他的情绪起伏。
秦观止不言,他慢慢地掀起眼帘,眸光一暗。
当初他就不该叫季蕴离开江宁,他承认,当他发觉季蕴和曹殊关系非比寻常的时候,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嫉妒。
这种感觉他无法控制,或许他从前就不该克制自己。
秦观止哂笑一声,暗道不过短短数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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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秦观止走后,季宅众人纷纷前往清晖院,他们刚踏进去,便见季蕴面色漠然地坐在正堂中。
季怀心急如焚,质问道:“你没同外人瞎说什么罢。”
“父亲指的是什么?”季蕴抬眸,轻声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青一先生虽然是你的师父,但他是外人,当着外人面,你可不要胡言乱语。”季怀冷声道。
“父亲这时候觉得丢脸了?”季蕴哂笑一声,“要是叫有心人知晓,不知会不会将你告到衙门呢?”
季怀脸色难看,阴阳怪气道:“我是你的父亲,我还管教你不得了?自古以来皆是如此,都怪女帝登基,损害伦理纲常,你三年前不顾家中的阻拦,要去江宁求学,我和你母亲是不同意的,你祖母执意把你送出去,现下倒好了,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等到了公堂上,我大可状告你不孝!”
季蕴怔怔地看着季怀,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笑了起来。
这一刻,她忽然看清了季怀,竟有几分心灰意冷了。
是啊,她还在期盼什么?
“你闭嘴!”季惟大声喝道。
季怀吓了一跳,神色不解地看向季惟。
“官家岂是你能妄论的?”季惟脸色沉下来,冷声道,“你难道是嫌自己的命长?”
“兄长何必大惊小怪,我又没在外头说。”季怀惊魂未定,狡辩道。
“你在家里也不能乱说。”季惟脸色铁青,怒道,“你要是再敢胡言乱语,连累季家,届时谁都救不了你。”
“你用不着恐吓我。”季怀脾气也上来了,他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
“你莫非忘记当日曹家的下场了吗?”季惟见季怀仍然不服气,他冷声道,“就是惹怒天颜,罢官,抄家,最后人头没落地那是官家仁慈。”
季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你要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就管好自己的嘴,切莫再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季惟胸口上下起伏着,面带愠怒道。
张氏走进来,她瞧着季怀被骂得狗血淋头,忍不住暗中叫好,便低咳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争执。
“天色也不早了,蕴娘身子不好,得去歇息,往后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过来,包括你。”张氏目光扫向众人,最终注视着季怀,笑道。
季怀瞪大双眼,他气得想上前理论,却被季惟拽住。
“好了!”季惟满脸疲倦,“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这几天家中就没清净过,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官人,咱们回漪澜院罢。”于氏瞥了一眼季惟,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