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季蕴颔首,心中甚是欢喜,同云儿朝着前方的人群走了过去,但因人实在太多,她艰难地抬起头,也不大看得清比试台上的情状。她有些泄气地垂下头来。
“季三娘子。”
人群中突然传来了呼唤声。
季蕴蹙眉,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并未在意。
一位小厮艰难地穿过人群,他方才远远地瞧见了季蕴,立马露出欣喜的笑容。
他走至季蕴的面前,十分激动道:“季三娘子,奴可终于寻到你了。”
“你是?”季蕴迟疑地问。
“奴是奉曹郎君的命令,特来寻娘子您。”小厮笑嘻嘻道,“曹郎君在前方的竹蓬为您留了一个位置。”
“原是如此,那就麻烦了。”季蕴略微颔首,轻声道。
“娘子何必如此客气。”小厮满脸热情地笑道,“请随奴来。”
“曹郎君当真有心,他今日比试还不忘给娘子安排座位。”云儿喜不自胜地笑道。
“别乱说。”季蕴耳尖发红,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甜蜜,闻云儿调侃的话语,嗔道。
“好好好,奴婢不说了。”云儿见季蕴微微羞恼,她捂嘴偷笑道。
三人绕过人群,终于来至比试台下的竹蓬中,竹蓬是砍下新鲜的竹子所筑的凉蓬,作为此次比试的避暑之所。
“娘子,请坐。”小厮垂头,他不敢有一丝的怠慢,恭敬地说道,“奴先退下了。”
季蕴颔首,她寻了一张竹凳坐了下来,因竹蓬靠近比试台,且在台下,所以看得十分清楚。
“娘子,这比试什么时候开始啊?”云儿抬头,她看向前方的比试台,神情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晓,许是还要过一会儿。”季蕴思忖道。
此次药斑布比试总设三轮,初轮比试的选手共有十位,比试台上的放置了十张桌案,十个染缸以及晾布架,待初轮比试毕,公布结果后,需淘汰排名后四位的选手。
季蕴坐于台下,她静静地等候着,虽有竹蓬遮挡,但还是难档暑热,且周遭一片喧闹,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淡淡的烦躁之意。
她蹙起眉,有些恹恹的,开始后悔未带团扇过来了。
“娘子,您怎地了?”云儿发觉季蕴脸色不大好,连忙神情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太热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季蕴摇摇头,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
“这可不行,奴婢这就去附近的茶铺买壶茶水来,要是娘子热出病来,二大娘子可得责怪奴婢照顾不周了。”云儿皱眉,她打量着季蕴的脸色,还是不放心,便要离开。
季蕴看着云儿的背影,急忙唤了她一声,可云儿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云儿离开不久后,此次药斑布比试的裁判官徐徐地走至比试台上,大声道:“各位肃静!”
话音刚落,周围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直勾勾地看向比试台上的裁判官,底下偶尔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今年的药斑布比试初轮比试即将开始,待比试时烦请各位不要扰乱选手的心绪。”裁判官继续道。
底下的众人闻言屏住呼吸,等待选手的上场。
不出片刻,选手们便一一地走上比试台,从左往右依次排开,而曹殊的桌案正好对着季蕴的方向。
曹殊缓缓走上台,他面容温润,墨发以一根木簪束起,着一件月白色的圆领襕袍,显得身姿如玉。
季蕴一眼就瞧见了曹殊,她眼眸一亮,登时打起了精神,眉眼弯弯地看向比试台上的曹殊。
曹殊似有所感,他漆黑的眼眸穿过人群,扫向台下的季蕴,眼底泛着淡淡的柔光。
下一瞬,二人四目相对,静静地望着彼此。
季蕴莞尔一笑,朱唇微张:“加油。”
曹殊读懂了她的嘴型,他的心底忍不住变得柔软起来,他略微颔首,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唇角噙着一股淡淡的笑意。
“娘子。”
身后传来了云儿的声音。
云儿从茶铺回来,她的手中还拿着茶壶与茶杯,待走至季蕴的身边,便将茶壶放在竹几上,目光则是被比试台上吸引了过去,笑道:“奴婢不过离开一会儿,这比试就要开始了?”
季蕴点头,轻笑道:“是的,所幸你回来了。”
云儿仰起头,朝着台上的选手们一一看去,等到她看清站在末位的选手,她惊呼了一声。
季蕴不解地看向云儿,见云儿的神情颇为惊讶,她循声望去,问:“怎么了,你大惊小怪地做甚?”
“娘子,二,二……”云儿瞠目结舌地看着比试台,她支支吾吾道。
“你为何吞吞吐吐的?”她随着云儿的视线,茫然地打量着比试台上的选手。
季蕴一一看过去后,看清末位的选手的面容时,她陡然一惊。
原来这末位的选手便是奚尾曹家,季梧的官人曹默,奚尾曹家蹭是余中曹家的旁支,因祖辈沾亲带故的,遂奚尾曹家一直依附于嫡系,可直到遭贬斥,分崩离析后,奚尾曹家才趁机脱离了曹家。
“二姑爷怎地也参加此次比试了?”云儿收回视线,感到十分疑惑。
季蕴笑意微敛,她蹙眉,沉吟道:“是啊,先前竟是一点风声都不露。”
“娘子,您许久不回府,多日不曾去瞧过二娘子,不知晓此事也在情理之中。”云儿神情复杂,笑道。
季蕴若有所思地看向比试台上的曹默,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季蕴说完,她拿起茶壶为季蕴倒了一杯凉茶,笑着说道:“娘子,奴婢方才都忘了,快喝杯茶水消消暑。”
第66章
青门引(六)
季蕴颔首,
接过云儿手中的茶杯,她低头啜了一口,茶水泛着淡淡的绿色,
一杯茶水下肚,沁人心脾。
“娘子,
如何?”云儿忙问。
“此茶不错。”季蕴脸色缓和不少,
她放下茶杯,
轻声道。
“娘子喜欢就好。”云儿瞧着季蕴不像先前那般有气无力,
她便放下心来,笑道。
季蕴看向比试台上,
选手已齐,他们坐在了各自的桌案上,
静候着比试的开始。
曹殊今日身着的大袖宽袍,画纹样时比较累赘,遂将袖子卷起,
再用攀膊将袖子系好,露出一截手腕来。
其余选手也各自系上了攀膊,因此便于稍后一道道的工序。
季蕴抬眸,
她倏然想起那日梅雨天,
阴雨绵绵,曹殊在书铺院中的廊下,耐心地同她解释如何刮浆,现下观他从容自若地坐于台上,莫名觉着有些恍如隔世。
她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曹殊,久久不能回神。
“娘子,
娘子。”云儿站在一旁,她有些看不过去了,
便小声唤道。
季蕴闻声,慢慢回过神来。
“娘子,您这眼神恨不得要把曹郎君的衣衫扒开似的。”云儿揶揄道。
“哪有你说得这般。”季蕴羞恼地剜了云儿一眼。
“娘子莫要气,奴婢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云儿连忙哄道。
季蕴不想搭理云儿,她别过脸去,轻哼一声。
“好了,娘子,奴婢错了。”云儿讨好地笑道。
季蕴瞥了云儿一眼,她的气性不至于这般小,方才只是想吓唬云儿,见云儿诚心求饶的模样,她才道:“行,今日我就绕过你,如有下次,定不轻饶。”
“多谢娘子,奴婢下次不会了。”云儿眼含笑意道。
“还有下次?”季蕴斜眼。
“没有下次。”云儿急忙改口道,“定没有下次。”
就在主仆二人偷偷谈话之际,比试台上的裁判官稍稍正色,朗声道:“全场肃静,比试开始!”
说罢,裁判官敲锣一声,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即此次崇州府药斑布初轮比试正式开始。
府衙的许多官员已到场,坐于比试台下的竹蓬正侧,气氛则是变得严肃了起来,众人不敢再大声喧哗,视线纷纷聚集在比试台上。
“娘子,比试开始了。”云儿小声提醒道。
季蕴颔首。
许是众人被这严峻的气氛所感染,场上静得针落可闻。
随着裁判官敲响锣鼓,比试开始了,台上的选手们神情严肃,他们各自拿起桌案上的炭笔,垂头在纸上画起了纹样。
在刻画药斑布的纹样时,须具备身后的绘画以及构图的功底,不仅图案要生动,还要耐用。
曹殊凝思片刻,他手握炭笔,画了第一笔。
昨日他便思虑过比试画何纹样,但到底是心中犹豫,还未确立下来,现下他坐于台上,尝试着冷静下来。
曹殊看向雪白的画纸,隐隐之中浮现出纹样的大概模样,他暗自下定决心,便紧握住炭笔,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
旁的选手还陷入苦恼中,他们见曹殊已动笔,登时一凛,纷纷开始动笔,不甘屈居人后。
坐于末位的曹默察觉出旁的选手纷纷向曹殊看去,他的眼眸一暗,咬牙拿着炭笔,垂下头看向桌案的画纸,却迟迟动不了笔。
裁判官走至曹殊的身后,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曹殊的画纸,但曹殊才刚刚动笔,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裁判官便离开了曹殊的身后,则是去看旁的选手的纹样。
待他慢悠悠地走至曹默的身后,却见曹默的画纸依旧是雪白一片,便颇为意外地扫了曹默一眼。
曹默自然是感觉到了裁判官的视线,他顿感面上无光,额头上不知不觉地冒出了汗水。
裁判官不想扰乱选手的心绪,很快便换了一个方向,离开了曹默的位置。
曹默见裁判官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裁判官看了一圈,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等候。
曹殊握住炭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此次他绘画的是金鱼戏莲图,以画纸的中心点位准,先画一朵莲花,拟态而非求真,莲花的四周围着三条金鱼,金鱼形状可爱,摇头摆尾,追逐着一朵莲花。
比试台下,季蕴神情紧张地看着台上的曹殊,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只见曹殊端坐与桌案前,双目专注地看着画纸。
远远地望去,曹殊眉目清浅,面容温和,举手投足之间,身姿如同清雅的修篁。
云儿瞧出季蕴紧张,便伸手抚住她的背。
季蕴回头,见云儿神情认真地注视着她,她登时明白了过来,随即紧绷的情绪缓缓地松懈了下来。
主仆二人同时看向比试台。
曹殊已经画完中心处的莲花与围绕的金鱼,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蹙起眉头,鸦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季蕴,便见台下季蕴正看向云儿,这才抽回视线。
曹殊眉目低垂,安静专注地思索了起来。
而曹默因脑中一片空白,迷茫地画着纹样,他抬头看向曹殊,瞧见曹殊也停下了笔,他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情绪。
倏然,曹殊脑中灵光一闪,他的眼眸陡然亮了亮,思绪随之变得明朗了起来。
接着,曹殊握住炭笔,方才已是画完中心处的金鱼与莲花,他选择继续围绕着金鱼的外侧绘画出饱满的莲花花型,在花瓣处采用点、线画就。
药斑布的纹样讲究饱满,在绘画纹样时,往往变化于表现的方式有很多,所以在绘画时,需要综合考虑。
此时,曹殊已是知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绘画了。
他环着方才绘画的莲花的四角,先采用点、线以及面绘画出风姿绰约的莲花,待第一朵画毕,再复刻出三朵一模一样的莲花,在每朵莲花的间隔间,再画出一条金鱼,呈现出一种四四方方的效果,显得格外饱满。
曹殊打量了一下,此时只剩下了最边缘处,略显空旷,他便用炭笔画出莲叶的形状来,好似栩栩如生。
如此,药斑布的纹样算是画完了。
因在比试前,胚布、调制染液与裱纸已准备完成,所以此次初轮比试只需画纹样、刻花版、刮浆以及最后的染色。
现下曹殊纹样已画完,便该要刻花版了。
论速度,曹殊并未排在第一,旁的选手有的早就在刻版了,可曹殊曾是曹家的继承人,在崇州谁人不知晓曹家,继曹家落魄,也不过短短三年而已,遂曹殊的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
曹默他时时刻刻都在暗自窥探着曹殊,不能够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他见曹殊纹样已画完,顿时心生烦躁之意,唯恐自己追赶不上,但愈急画得便愈偏离他所构想的。
曹殊拿起桌案上的刻刀,因此次绘画的纹样有过长以及弯曲的造型,遂必须采用断刀,以连接线分隔较长的线条,或是运用圆点来组成线条。
断刀的手法不是一日而就,而是需要日日所练,待刻版时手法娴熟时,刻画的图案才能够显得行云流畅。
季蕴瞧着曹殊端坐与桌案前,他身形修长,挺直背脊,已是要开始刻花版了,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曹殊右手握住刻刀,在运刀时一般是从左至右,刀的起点在左,收刀的点在右,如此便于握刀时的走向与刻版时的力度。
他的食指与大拇指控制着刻刀的转向,中指托刀,小拇指支撑于版纸上,与此同时,配合刀刻时的方向,刀尖微微倾斜,使刻版时更加顺畅。
曹殊慢慢地沉静了下来,他紧握刻刀,从上至下开始刻,因莲叶的叶型较为弯曲,遂刻时需小心,既得保持叶型流畅,也不能呆板生硬。
他手中暗自用力,尖锐的刀尖沿着莲叶划下,自下而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收刀,将莲叶的花版纸顺利地刻了下来。
接下来则是循环往复,待边缘的莲叶悉数刻完,便要刻莲叶旁的圆点,圆点分布在花版纸的每条边,一边则为一排。
圆点不宜使用刻刀,遂刻版时遇到圆点,一般用圆口铳子。
曹殊骨节分明的手拿起铳子,将花版纸置于木垫上,他左手紧握铳子,铳子垂直地按在圆点,右手持木槌对准铳子上端轻轻地敲击,敲击大概一至两次,待铳子穿过花版纸即可。
木槌敲击铳子时,用力需适中,倘若太过用力则会使花版纸变形,可太轻的话铳制的圆点则会不完整,遂一步都不可错,一错便会前功尽弃。
众人观比试台上的选手有几位已面露难色,由此可知,刻板对于药斑布而言,是多么重要。
曹殊敛眸,神情专注地握住铳子对准圆点,随后再由木槌敲击,他的手冒着冷汗,小心地控制着力度,不敢懈怠一分。
待到原点铳制完,他瞧着眼前平整的花版纸,原本提着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
有的选手一派胸有成竹,有的选手则是急得大汗淋漓,比试台上的气氛逐渐变得焦灼了起来。
曹默闻声转头,只见曹殊放下铳子与木槌,他面色涨红,愈发慌乱却无果,手中的动作也毫无章法起来。
比试台下的季蕴紧紧地盯着台上的曹殊,见他放下铳子,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曹殊倏然抬头,漆黑的眼眸直直地扫向她,他的眼神像是一束温和的光,令她一时沉溺其中。
顷刻间,二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季蕴唇角弯起,面上泛出一股淡淡的红晕。
曹殊望向她,神色缓和无比,随即抿起一丝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