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啪’——他手中顿时一松,刻刀也随之掉落在了桌案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蕴吓了一跳,她急忙地看向曹殊,便发觉他面露痛苦,额头上布满了涔涔的汗珠。
曹殊神情恍惚,当年雨夜中发生的种种,一直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浮现,无论他怎么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可隐隐作痛的右手却像是在提醒他一般。
“曹哥哥……”季蕴呼唤了曹殊几声,便发觉不对劲了,她从袖子中拿出帕子,伸出纤细的手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声安慰道,“曹哥哥,你别怕,没事的。”
曹殊闻言双眸微动,他浑噩地看向季蕴,意识渐渐回笼后,他这才看清了季蕴担忧的面容。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面上苦涩一笑道:“娘子,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现下我还是不能克服自己的恐惧,只要我拿起刻刀,脑中便会回想起那日。”
“曹哥哥,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季蕴双目心疼地看着曹殊,小心翼翼地询问。
“那日,那日……”曹殊的神情再次迷茫了起来。
“曹哥哥,倘若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逼你的。”季蕴于心不忍道。
“不,藏着掖着又有何用?”曹殊苦笑道,“只是娘子,我并不想让你可怜我。”
季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那是两年多前的一个雨夜,我记得雨非常大,我没有带伞,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袍……”
两年多前。
曹宅。
曹殊因春闱名次被划之事,一直郁郁寡欢,而又在这时,曹松突患重病,府中的银钱已经支撑不起日常的开销了。
他思前想后,决定遣散府中的奴仆。
曹殊便将府中的家仆唤到了前厅的院子前,告知众人,他们往后不再是曹家的仆人了,他会将所有人的籍契归还于每一位。
家仆骤然得知,自然是万分不愿。
“曹家已经落魄了,现下所有的店面铺子皆被官府封锁,府中也没有了收入的来源,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去寻找新的伙计罢,你们走之前可领走上月的薪水。”曹殊脸色苍白地看着底下的众人,语气微沉道。
“郎君,老奴在曹家伺候了大半辈子,现在哪有什么新的伙计啊,郎君要赶我们走,老奴往后还有何去处啊?”一位老仆妇扑通一声跪在了地面上,不禁老泪纵横道。
“是啊,郎求求郎君,不要赶我们走……”
底下的众人纷纷哀求道。
曹殊的眼眶微微发热,他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曹家现在已经养不起你们了。”
说罢,底下瞬间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你们还是快些领了银钱,离开罢。”曹殊别过脸,掩在袖子的手渐渐攥紧,他不再看他们,冷声道。
说罢,曹殊竭力地克制着自己,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离开了,留下一群家仆们站在原地痛哭哀嚎着。
第51章
少年游(一)
遣散家仆后,
整个偌大的曹宅空置了下来,显得格外冷清。
曹殊则是守在曹松的床前,一刻也不敢轻易懈怠。
一日,
季惟却突然带着家仆造访。
曹殊得此消息,眼底闪过轻微的诧异,
心中暗自猜测着季惟的来意。
他缓缓走至前厅,
面色温和地向季惟作揖,
他轻声道:“伯父,
请上座。”
“三郎,我听闻你父亲生病,
不知现下如何了?”季惟此次来,一是来打探曹家的虚实,
二是为季梧与曹殊的婚约,他坐在了圈椅中,接过茶水,
笑着问道。
“劳伯父关心,父亲他许是还需将养一段时日。”曹殊眸光一黯,眉宇之间流露出一丝伤感,
他苦笑道。
曹殊虽未明说,
但观他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季惟顿时明白曹松是何情况了。
“今日我来,正好带来了上好的药材,还望三郎你莫要嫌弃。”季惟神情凝重地说道。
“多谢伯父。”曹殊颔首,随即掀开眼帘,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地看向季惟,
不动声色地问道,“想必伯父突然光临寒舍,
怕不只是单单为了送药材罢?”
季惟神情一僵,眼神有些闪躲,他假笑几声,道:“三郎果真机敏。”
曹殊的眼底夹杂着一些打量,心中却隐隐猜出了季惟的来意,只是一时不能宣之于口而已。
“咱们两家的婚事是你祖父辈定下的……”季惟尴尬地咳了几声,笑道,“三郎,当初你与梧娘的订亲,我自然是万分高兴,但是如今曹家遭了官家的厌弃……”
“伯父之意,我明白了。”曹殊脸色渐渐发白,他勾起嘴角,满是疏离地笑道。
“三郎,作为人父,最不希望的就是看见自己的孩子受苦,还望你能够体谅。”季惟察觉到了曹殊的冷淡,他有些讪讪的,自觉面上无光,便长叹一声道。
曹殊闻言沉默,藏在袖子中的双手却是逐渐攥紧。
“曹季两家的婚约不可废,三郎,倘若你不介意的话,你与梧娘退亲后,我便再为你挑选一个季家的女儿,也好全了咱们两家多年来的情谊啊。”季惟满脸堆笑,觍着脸地看着曹殊。
曹殊怔了一瞬,随即他嗤笑一声,反问:“敢问伯父要为挑选季家哪位娘子?”
季惟愣住。
“三娘还是四娘?”曹殊继续咄咄逼人。
“不知三郎你想要哪一个?”季惟神情心虚地问道。
“伯父,什么叫我想要哪一个?”曹殊沉下脸,冷笑道,“季家两位娘子她们是活生生的人,怎可作为交易的物品呢?”
“不,三郎你误会了。”季惟急忙补救,安抚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曹殊的瞳色瞬间冷了下去,他没有动怒,还是神情温和地看着季惟,只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冷淡。
他沉声道:“伯父,往后莫要再说此类的话了。”
季惟一个劲儿地赔笑,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问:“那两家的婚约怎可轻易作废?”
“伯父既然想退婚,何不干脆解除两家的婚约?”曹殊的目光中似有探究之意。
“曹季两家的婚约毕竟是长辈定下的,我怎好……”季惟虚伪一笑,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
“伯父不愿,那只好我来做这个恶人了。”曹殊别过脸,面上依旧是从容疏远的笑容。
“这恐怕……”
此话正中季惟的下怀,但当着曹殊的面,他还得装上一装,故作迟疑地道。
曹殊苦笑一声,说道:“如此便请伯父将退婚书拿上来,之后我会说,是我自己主动要退婚的,与季家无关,伯父以为如何?”
“三郎,想不到你如此通情达理,我当真是对不起你啊。”季惟面色愧疚地道。
言罢,季惟转头低声吩咐站在身后的家仆,将退婚书递给曹殊。
家仆点头,他得了命令,从袖口中拿出两份退婚书,摆着了曹殊身旁的茶几上。
曹殊瞥向茶几上两份退婚书,不由得嘲讽一笑。
“曹郎君,请罢。”家仆垂头,语气恭敬地说道。
曹殊颤抖地伸出手,将大拇指按在印泥上,神情恍惚地在退婚书上寻到了他的名字,随即在他的名字上按下了手印。
按下手印后,他瞬间如梦初醒,双目有些呆滞地瞧着眼前的退婚书。
季惟一眨不瞬地盯着曹殊,他见事情俨然成了,心中甚是欢喜,一扫先前的伏小做低,他站起身来,拿起茶几上的其中一份退婚书,交给家仆。
“三郎,你父亲如今病了,想必你也是一筹莫展。”季惟笑意微收,他瞥向曹殊,神情严肃地道,“这些银票,或许可解你现下的燃眉之急。”
“不用。”曹殊神情淡漠,轻声拒道。
“三郎,你莫要争一时的意气,曹家所有的店面铺子皆被官府查封,听说你前些日子还遣散了家仆,由此可见你现下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还是将这些银票收下罢,毕竟你父亲的病要紧。”季惟劝道。
“多谢伯父的好意,只是季家的钱,我实在消受不起。”曹殊忽然笑了起来,讥讽道。
“你……”季惟脸色微沉,他冷笑道,“你执意不肯收下,我等自然不好勉强。”
“那我就不送了,还请伯父速速离开。”曹殊冷声。
季惟眼底闪过一丝愠怒的情绪,他见曹殊现如此境地,竟然还敢讥讽自己。
他气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们一行人走后,前厅便只剩下曹殊一人。
曹殊眼眶泛红,他倏然低声地嗤笑起来,在压抑的氛围内逐渐荡开。
后来,曹承骤然得知季惟前来退婚之事,他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到季宅去理论。
二人一番拉扯,走至祠堂前的溪水旁。
曹望焦急地拉住了他,忙道:“你冷静下来,好不好?”
“冷静有何用?”曹承怒极反笑,“冷静的下场就是被人侮辱,咱们曹家就算是落魄了,也没有让人欺负的道理,你放开我!”
“二哥,你别去。”
曹殊闻见二人的动静,他慢慢地走至曹承的身边,低声劝道。
“季家今日如此折辱你,你难道也要忍下去?”曹承神情不解地看着曹殊,大声道。
“不忍又能如何?”曹殊脸色苍白,凄凉地笑道,“你若是前往季家闹,又能有什么结果呢?反正两家已经退婚了,岂非让人笑话。”
“你可是咱们曹家的继承人,怎能受他们这般欺凌?”曹承愣了一下,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哽咽道。
“继承人?曹家已经分崩离析,我现下算什么继承人。”曹殊苦笑道。
“三郎……”曹望站在一旁,他想要安慰曹殊,可开了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兄弟三人的气氛变得沉闷了起来。
曹殊率先打破沉默,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脚下的生生不息的溪流,笑道:“今年我便要及冠,二位哥哥已取字,就剩下我了。”
“三郎,取字本该由祖父来,只是如今祖父已驾鹤仙去,按着规矩,该由家主来取才是。”曹望道。
“父亲正在病中,我不想打扰他。”曹殊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轻声道,“不如二位哥哥帮我取罢?”
“这样的事怎可让我们来?”曹望皱眉,推拒道。
曹殊垂下鸦睫,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他的唇上无血色,整个人瞧着清瘦与疲惫。
“不如就叫溪川罢。”
一直沉默的曹承突然开口,他静静地瞧着眼前清澈的溪流。
“我们都是川字辈,溪字,本意为水,倒也符合咱们嫡系的堂号。”曹殊神情似有动容,他也觉着这个‘溪’字很好,微微一笑道:“如此往后,我的字便是溪川,曹溪川。”
一晃半年过去,曹松的病情加重,普通的药材已是无用,请来郎中瞧,必得是珍贵的药材才行。
曹殊没了办法,只好独自前往余庆镇上的当铺。
这是他初次来当铺,不巧生意好,碰上人多,便只好排在众人的身后等待。
快轮至曹殊的时候,天逐渐晦涩,厚重的云层布满了天际,时不时地传来闷雷声。
不出片刻,豆大的雨水接憧而至,街上的百姓们纷纷收拾摊子避雨。
终于前面一位走了,轮至曹殊。
“哟,曹郎君,光临本店有何贵干哪?”掌柜站在门栏后面,满脸堆笑地看着曹殊,神情好奇地问道。
曹殊这才知晓原来当铺的柜台如此之高,他忍住羞耻,面容平静地说道:“掌柜,我要当东西。”
“想不到曹郎君如今也要典当东西了?”掌柜居高临下地笑道,“是什么物件呢?”
曹殊从怀着拿出一块色泽柔和的玉佩,递给了掌柜。
“这可是好东西啊,我干这行这么多年,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质地如此好的玉佩了?”掌柜接过,不禁瞪大了双眼,露出贪婪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手中泛着柔光的玉佩,夸赞道。
曹殊见掌柜已看完,便从他的手中接了回去。
掌柜有些不舍,他急忙问:“曹郎君,不如开个价罢?”
*
曹殊从当铺中出来,小心地护着怀中的银票,走至廊下时,才发觉外头天色已经黑了。
他低头绕过人群,打算回曹宅。
于是,曹殊迎头走进雨幕中,雨水很快便将他的衣衫打湿。
他一门心思都在怀中的银票身上,遂也未留意身后跟了几个不怀好意的身影。
雨愈下愈大,曹殊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待曹殊经过一处黑暗的小巷子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双手抱胸地拦住了曹殊的去路,他面色凶狠,想必是流浪街头的恶霸。
“不知阁下是?”曹殊蹙眉,试探着询问。
“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想必曹郎君不认识我。”恶霸直勾勾地盯着曹殊,他桀桀笑了几声,在雨夜中显得有些阴森。
“你拦住我,是有什么事吗?”曹殊心中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找曹郎君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您怀里的钱财。”恶霸怪笑道。
曹殊登时一惊,面色冷静地与恶霸对峙,他语气淡淡地否认道:“那阁下怕是错了,我身上并无钱财。”
“那曹郎君您敢不敢拉开你的衣衫,让我瞧上一瞧啊?”恶霸勾唇,下流地笑道。
“你放肆!”曹殊的心一紧,眉宇见满是厌恶。
言罢,他便想要转身离开,不料他刚转身,才发觉身后徐徐走出几个目露贪婪的男子。
他已是笼中之鸟,无法逃脱。
“曹郎君,这是想要去哪儿啊?”恶霸大笑几声,走了过来。
曹殊眉眼一片冰凉,他冷声道:“我与你素未相识,也从未惹过你,你今日为何盯上我?”
“我方才不是说了,曹郎君您或许不认识我,但是我可是认识曹郎君啊,在崇州城,谁不认识您啊,您可是天之骄子啊。”恶霸的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他笑道。
“我身上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还是快放我走,不然……”
“不然如何?”
曹殊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恶霸笑着打断了。
“曹郎君现下已经落入了咱们手中,还妄图谈条件?”恶霸笑道。
曹殊心中惊慌失措,但面上依旧是温和从容,他冷笑道:“我也说了,我身上没有你们想要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