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若等雨停了再去?”“我瞧着现下就好,
外头暑热已消下去了,正凉快着,我去去就回。”季蕴思索了一番,笑道。
“也好。”云儿见季蕴已是下定主意的模样,她自知拦不住,便笑道,
“娘子可得早去早回,万一这雨大了就不好了。”
“我晓得的。”季蕴颔首道。
言罢,
季蕴撑着油纸伞,慢慢地走出青玉堂,朝着书铺走去。
云儿站在院门前,望着季蕴渐渐远去的背影,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如墨汁打翻,晕染了人世间。
季蕴独自走过修篁林,林中静谧,仅有雨水拍打竹叶的声响,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地面上湿漉漉的,泛着幽幽的水光。
她走出书院的侧门,此时巷子里静悄悄的,略显冷清,书铺的大门微微敞开着。
季蕴走至书铺的门口,站在檐下,伸手在门上敲了敲,深吸一口气问:“曹哥哥,在吗?”
许久,书铺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曹殊。
他缓缓走至门口处,见到季蕴,他眸光一亮,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噙着温柔的笑意。
曹殊面如冠玉,发髻间插着一根木簪,他今日身着一件墨色的襕衫,身形颀长,整个人透着一股清冷的气质。
季蕴先前见惯了他穿素色的衣衫,现下却忽然见他穿了深色的,自然是有些讶然的,她的目光毫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艳的意味。
“娘子,正下着雨呢,怎地过来了?”曹殊垂眸看向她,瞧着她的脸上的伤已痊愈,暗自放下心来,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嗓音轻和地询问。
“你不欢迎我来吗?”季蕴故作气恼,只是清亮的双眸笑意盈盈的,好似秋水般澄澈,她问道。
“欢迎。”曹殊闻着她生气的语调,他轻笑道,“娘子先进来罢。”
于是,季蕴跟在曹殊的身后走进书铺中。
曹殊伸出手,端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水,他的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
“娘子请喝茶。”他将茶杯递给季蕴,轻声道。
茶水还是温热,想必是新砌的,茶水微微泛着绿色,幽香四溢。
“多谢。”季蕴笑着接过,她低头啜了一口,登时一股清冽的茶香涌入心头,她品完,不由得夸赞道:“此茶好香。”
“这是藿香茶,你喜欢就好。”曹殊的神色不经意舒展,眉目含笑道。
季蕴笑问:“这便是藿香茶?”
曹殊略微颔首。
“此茶口感清冽,在这盛暑天里,最是消暑了。”季蕴笑吟吟地看着他,她肤如凝脂,眉目间有一股书卷气,和声细语道。
这时,书铺外雨声渐大,好似拨动着曹殊的心弦。
雨水朦胧,沉静的巷子里恍若被一股淡淡的雾气所笼罩。
季蕴转过头,不经意间瞥向了不远处的桌案上,只见上面平铺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纸张,两侧则由镇纸压着。
“曹哥哥,你这是在写什么?”她神情有些好奇地问道。
曹殊怔住,他的面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含糊其辞道:“闲来无事,随便写写,打发时间罢了。”
“我可以看看吗?”季蕴的好奇心被激起,她双目明亮地看着曹殊,像是充满了希冀的意味。
曹殊心知瞒不过,他叹了一声,无奈地笑道:“可以。”
季蕴见他同意,连忙走至桌案旁,低头看去,便见这是一张宽大的画纸,上面是由木炭画就的两只仙鹤,仙鹤风姿清雅,一只翘首仰望,另一只低头寻觅。
“曹哥哥,这是你画的?”她惊讶地问。
曹殊走了过来,他见季蕴认真端详的模样,心中万分不好意思,羞赧道:“是。”
“这是药斑布的纹样吗?”季蕴暗暗惊艳,从前她曾听闻曹殊作为曹氏嫡系的继承人,不仅文采斐然,画技也十分精湛,今日她才真正地见识到了。
“娘子,我画得不堪入目,还请你不要再看了。”曹殊敛眸,掩在衣袖中的手紧张地攥了起来。
她细细地看了起来,竟发觉这两只仙鹤口中皆口衔一株兰花草,有些不解地问:“曹哥哥,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我瞧着你画得十分不错。”
曹殊苦涩一笑,他低声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有自知之明。”
“这不是安慰,我方才说得都是真心话。”季蕴蹙眉,她神色十分认真地看向曹殊,一字一句道,“你将这两只仙鹤画得十分传神,它们体态飘逸、口衔兰草,宛若浑然天成,只是我瞧着它们并不快乐,其实真正忧伤的是你,而不是这两只仙鹤,曹哥哥,你在难过什么呢?”
曹殊一怔,与季蕴四目对视,他恍然失神,好似感受到在一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
“对了,这幅画的名字叫什么?”季蕴自觉失言,她迅速收回视线,转移话题问。
“还未起呢。”曹殊回过神,他轻声道,“不若娘子你来帮我起罢。”
“我?”季蕴唬了一跳,她有些迟疑,委婉地拒道,“曹哥哥,这是你画的纹样,怎好由我来起,万一我起了毁了这纹样的意境可就如何是好。”
“你只管起,无论你起的什么,我都喜欢。”曹殊注视着她,嗓音温和道。
“那好。”季蕴面上犹豫,但闻曹殊如此说,她也不好再继续推辞了,思忖道,“让我先想想。”
曹殊抬眸瞥了她一眼,眼底温柔。
季蕴思索了一会儿,她低头复看画纸,盯着鹤嘴里的兰草瞧了许久,倏然灵光一闪,她扯起嘴角,笑道:“曹哥哥,我知晓叫什么了。”
曹殊面容温和,他的唇角勾起一丝笑,缓缓开口:“还请娘子说来。”
“就叫长赢双鹤戏兰图,可好?”季蕴双眸亮晶晶的,好似是在求夸奖似的。
曹殊闻言登时一噎,他瞧着季蕴认真的模样,面色不自然地别过头。
“怎么了?”季蕴蹙眉,她打量着曹殊的神色,发觉他面有异色,以为是他不喜欢,遂问道,“曹哥哥,你可是觉得不好?那我再起一个?”
“不用。”曹殊眉心微动,他摇了摇头。
“曹哥哥你若是觉得不好,你就说出来,没关系的,我又不会怪你。”季蕴通情达理地笑道。
“我觉得这个名字十分好,娘子不用再起了。”曹殊嘴角轻扬,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当真?”季蕴心下狐疑,她道,“可我觉着你似是不喜欢的样子。”
“我喜欢。”曹殊双目骤然一深,他神色尴尬地咳了咳。
季蕴欲言又止地瞧着他,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外头的雨水如丝,落在了疏窗外的芭蕉叶上,雨声点滴,却更像是在敲打曹殊的心。
“曹哥哥,你今日能够画纹样,是不是代表着你愿意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呢?”季蕴突然开口。
“也许是。”曹殊从袖子中拿出那日季蕴给他药斑布比试的单子,他苦笑道,“父亲临终前多番劝我,要我重挣曹氏嫡系,为了父亲在地下能安心,如今摆在眼前的唯一的出路便是参加此次药斑布的比试了,倘若得魁,进京面圣,若能重获圣心,曹氏或可得以喘息。”
“如此说来,曹哥哥,你当真下定决心参加此次比试了?”季蕴闻言双眸一亮,神情万分欣喜地看着曹殊,问道。
曹殊点了点头。
“太好了。”季蕴激动地拉住了曹殊的手。
曹殊身体一僵,他怔怔地瞧着季蕴的手,感受着手中传来一阵柔腻的触感。
季蕴后知后觉地发觉不妥,她见自己竟然冒犯地拉住了曹殊的手,顿时松开,忙道歉:“曹哥哥,不好意思,方才我太高兴了,没有注意。”
“没事。”曹殊手一顿,慢慢看向她,他的神色缓和无比,轻声道。
季蕴暗自松了一口气。
“今日画完纹样,待之后每道工序准备完毕,便要放入染缸中染色。”曹殊道,“娘子,明日过来吗?”
“如若你不觉打搅,我便过来。”季蕴笑道,“所幸这几日我向吴老先生告了假,正好有空瞧你制作药斑布。”
“怎会打搅,我明日敞开大门,静候娘子过来。”曹殊低头温和地看着她,笑道。
“只是曹哥哥,你的手……”季蕴面上担忧地看着曹殊,欲言又止地问道。
“我觉着比从前好上许多了,你不要担心。”曹殊沉默片刻,他朝她微微一笑道,安慰道。
“曹哥哥,你若觉着不舒服的话,可要告诉我,我去镇上请沈郎中过来。”季蕴闻言蹙眉,她还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好。”曹殊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
第50章
鹧鸪天(十)
翌日午后,
天色正好。
季蕴坐在铜镜前,映入镜中的她面容清秀,峨眉如画,
朱唇不点及红。
她站起身,决定独自一人前往书铺。
她今日梳着包髻,
髻下由几朵素色的缠花点缀,
内穿朱色的一片式抹胸,
外披秋香色裙掩短衫,
下身则是浅色的百迭裙,腰间束着红色的酢浆草结,
整个人透着一股淡雅的气质。
待季蕴走至院门口处时,云儿开口:“娘子,
早些回来。”
“我只是去寻曹哥哥,你有何不放心的?”季蕴回头,忍俊不禁地瞧着云儿。
“奴婢只是心有不安罢了。”云儿见季蕴竟是嘲笑自己,
她有些羞恼地嘀咕道。
“若你实在不放心,可要随我一同去?”季蕴笑道。
“奴婢才不去打搅您和曹郎君呢。”云儿闻言,连忙摆摆手道。
季蕴瞪了云儿一眼:“你这是什么话?”
“好好好,
奴婢不说了,
您还是快些去,莫要让曹郎君等急了。”云儿调侃道。
“你这坏丫头,等我回来再教训你,你且等着。”季蕴顿感窘迫,没好气地笑道。
“好,奴婢等着。”云儿吓得躲在门后,
忍不住捂嘴偷笑道。
季蕴剜了云儿一眼,接着气呼呼地转过身,
朝着书铺走去。
她闷声地走出书院的侧门,便见书铺的大门微微敞开着,遂整理一下仪容后,才步履盈盈地走至书铺的门口。
“曹哥哥?”季蕴趴在门后,小声地唤了一句。
屋内静悄悄的,却是迟迟没有传来动静。
季蕴心下纳闷,暗忖道,曹殊这是去哪儿了?
于是,她探头探脑地朝里望去,见屋内果真是无人,便收回了视线。
“娘子,别找了,我在这。”
就在季蕴暗自疑惑的时候,身后倏然传来了曹殊温润的嗓音。
她登地唬了一跳,闻声转过头,便见曹殊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他正眉目含笑地注视着她。
曹殊长身玉立,他的眉眼清朗,以竹簪束发,根根分明的鸦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熠着光,身着墨色的圆领襕袍,衬得他极为温文尔雅,好似谪仙下凡。
“曹哥哥,你方才这是出去了?”季蕴松了一口气,忙问道。
“是,我先前整理旧物的时候,才发觉少了刻刀的刀片,便去集市上买了些。”曹殊低头温和地看着她,轻笑道。
“原是如此。”季蕴颔首道。
“娘子,随我进来罢。”曹殊蹙眉,知晓站在此处不便说话,遂瞥了她一眼,温声道。
季蕴应了一声后,随着曹殊走进了书铺。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书铺后,曹殊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为季蕴倒了一杯茶水。
“多谢曹哥哥。”季蕴低声道谢。
说罢,她啜了一口后。
“娘子,我现下要去内院,你可要前往?”曹殊看向季蕴,眼底泛出柔色,邀请道。
季蕴颔首,随即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案上。
曹殊走在前头,他掀开竹帘,待季蕴走过才放下,他们来到了内院之中。
季蕴走过小门厅,只见眼前的院子中已经摆放了许多制作药斑布的物件,廊下首先摆着的是桌案,桌案上放置一张花版纸,花版纸旁则是大小不同的圆口铳子、圆柄刻刀,只是刻刀中的刀片已被取出。
她走了过去,十分新奇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指着桌案上的花版纸,转头看向曹殊,问道:“曹哥哥,这便是花版吗?”
“是。”曹殊点头,他浅笑道,“花版是由几张质地不同的纸用糨糊裱成后,再由桐油浸泡,待浸泡几日后取出晾干,再按画好的纹样制成花版。”
“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季蕴眉眼一弯道,“所以现下这个花版还未刻好?”
“我今日从库房中收拾出刻刀,不想刻刀的刀片有些钝了,才去集市上买了些来。”曹殊轻声解释道。
季蕴点了点头,她转头朝院中看去,便见院子中不知何时放置了染缸以及晾布架,晾布架正晾着一匹胚布,随风轻轻飘动着。
“曹哥哥,我很高兴。”她笑道。
曹殊目光微动,问:“为何?”
“因为我瞧着你将这些陈年旧物拿出来,才发觉你现下是真的想通了。”季蕴笑吟吟地看着他,清亮的双眸如水,轻声道,“曹哥哥,你能够重新振作起来,我很高兴。”
曹殊怔住,他的心中一暖,垂着眼帘遮掩住了眼底的柔色,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低声道:“若不是父亲的离世,若是没有你鼓励我的话,我或许不可能下定决心拾起刻刀,娘子,我一直都没有同你道谢,所幸在今日终于说出来了。”
“曹哥哥,你何必谢我,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你能够拾起刻刀,还是得靠你自己想通了。”季蕴摇摇头,勾起嘴角,淡淡地笑道,“好了,咱们也不要在此处闲聊了,毕竟现下你还有正事需要做。”
“你说得对。”曹殊点头,凝视了她许久。
*
曹殊坐于桌案前,季蕴则是坐在一旁,她双手撑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垂下眼帘,敏锐地察觉到了季蕴的视线,心中不由得紧张了几分,缓缓伸出手后,拿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刀片。
此时刀片已磨得十分锋利,便将磨好的刀片夹在圆柄中,并微露出刀头,待夹毕,然后用粗布将圆柄捆紧,以防刀片掉出。
接下来就到要刻花版的工序了,在画就纹样的时候,必须具备精湛深厚的画技,且刻花版是制作药斑布最重要的一步,以刀代笔,若是一步刻错那便是步步错。
因刻花版十分考验耐心,不仅要将画就的纹样完美地刻下来,还不能生硬呆板。
曹殊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沉静了下来,他颤抖着手,拿起了桌案上的刻刀,在花版纸上寻觅到了仙鹤的头部处,手中暗自用力,划下第一刀。
他的额头却在不知不觉间,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在一阵恍惚中,曹殊的眼前却骤然出现了那个雨夜,恶霸放肆的笑声以及指骨断裂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