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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恩一想:我是不会心软的。

    他到底心软了。

    事情是一点点发展变化的。

    世贸中心和国防部五角大楼所遭遇的袭击,使美军认定藏匿在阿富汗并受到塔.利班庇护的本·拉登是恐怖袭击的主谋。10月,美对阿富汗开始实施大规模地面军事打击,12月初,塔利班政权倒台。

    为防止塔.利.班死灰复燃,布什政府向联合国发出呼吁,竭力主张在阿富汗建立国际安全部队。与此同时,国内的征兵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911事件激发了国内青年人的爱国热潮,征兵形势喜人。然而由于空军和海军技术含量较高,入伍后能学到受用的技术,募兵工作顺利完成,与之相对,地面部队士兵训练繁重而枯燥,危险性相比较也更高,因此备受冷落。

    缓刑检查期,承钰例行去指点地点报道。那是第二年的春天,他从指定点出来,有人追上来。他们并肩走,那人告诉他,州长愿意为他颁发特赦令。当天晚上,他们在一家墨西哥餐厅见了面。

    那个获得足够选票,位高权重的男人对他说:“我可以给你特赦令,可是有一个条件。”

    结果就是,那年春天开到深处的时候,承钰坐上了开往加利福尼亚州巴斯托市东北处的军用飞机,那里有欧文堡国家训练中心。

    他的周围坐着另外一些穿绿色军服的大兵。窗外的景色逐渐荒凉起来,干燥的沙漠绵延无际。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树木。

    他不知怎么地想起了罗生门。人在面对关乎自身的事情时候是不会完全说实话的,没有绝对的真实可以在叙述中被完全还原。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历史在发生的时候未被发现,而当它被发现时却已被重组?由此历史中,高尚成了作恶者的通行证,卑鄙成了无辜者的墓志铭?

    这是无解的。

    而他需要的只有面对人生时的无所畏惧。

    没人发现陈简开始在夜里哭,除了秀一。白天的她依旧是高傲到几乎蛮横的,她的眸子明亮,她的生气十足。这倒令恩一开始有点不是滋味了,他已经晓得,她开始在他面前隐藏情绪了。

    那是一天的白天,秀一递给陈简一只眼药水,同时说:“上学的时候功课很多,同班的同学大多很聪明,为了追赶他们只能更加用功刻苦,往往熬夜到很晚才能睡,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发疼发红,这个药水很好用。”

    陈简说:“我应该怎么谢你?”

    他说:“你不用谢我。”

    她把那小小的药瓶放进了口袋里,说:“不要,我还是要谢谢你。”

    他说:“如果你一定要谢我的话,让我请你吃零食吧。”

    陈简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是零食?”

    他垂眼笑一下,又抬眼说:“因为‘零食’两个字的发音很可爱。”

    陈简突然发现他有一颗小小的虎牙。她心里想:这还是一个孩子呀。

    欧文堡国家训练中心是一块面积近两千六百平方公里,地形复杂气候恶劣的荒漠地带。他们要在这里经历高强度的训练,一切都以实战标准进行。飞机刚刚降落,他们还未来得及适应环境,便被“反方部队”诱入伏击圈,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是一支经过专门培训,训练有素,专门用来模拟敌军的部队。

    这片数千公里的荒漠区内,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岗哨,铁丝网和堑壕,以及一架又一架放置在沙袋上的机.枪。指挥所是沉闷的建筑,同样被沙袋和伪装网占据,直流灯的光线昏暗而沉腻,灯光下,是描绘据点的指挥地图。

    承钰开始渐渐习惯模拟的炮击声和电台滴答声。只是每夜筋疲力尽的闭眼前,他脑海里有一个人的脸。

    那是夏天初露眉眼的时候,陈简已经开始能够慢跑了。她在第一缕阳光漫进来的时候睁眼,绑一只马尾,迎着朝阳慢跑。第二天,她下楼的时候撞见同样已经起床的秀一,他抬头朝她微笑,说早上好。自此她有了一个队友。

    有时候下午两点的时候她赤脚踩在沙滩上,沙粒喝饱了阳光,有暖的温度。他们捉一只只的寄居蟹,或者用桶子提了水,和着沙,堆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城堡。只是有时当天刮了风下了雨,待天气再次风和日丽时,城堡变成了叫人垂头丧气的狼藉。陈简唤秀一去找前些天的另一座战利品,她蹲下身来,比着手指头,画一个人的脸。秀一在远处喊她,她用手把脸抹掉了,想:一点也不像。

    他们在仓库里找到一辆老旧的单车,苏联产的,他们用用砂纸给车子打磨了光。黄昏的时候,秀一踩车,她坐在后座,他们逆着阳光一遍又一遍地骑。陈简想:真是快活啊。闭了眼,有风拂在脸上,她又想:真的快活吗?

    事故发生在一个中午。他们照常提了桶子往海滩的方向走。陈简不走寻常路,捡着不好走的路走。她爬上一个高高的坡子,仰头被阳光刺得几乎要呼吸不过来。秀一抬脸颇有些无奈地笑,他说你下来吧,陈简说我下来了。只是她忘了自己曾是一个病患,她眼睛都没眨,直接跳了下来。

    伤势复发,她再次成了单脚行跳的哺乳动物。

    重新接受理疗的那天晚上,陈简在床上醒了过来。空调开着,她仍旧一身腻汗。她摸了摸了脸,梦中应是哭了。可是梦里是什么呢?不记得了。

    屋内的浴室淋浴前几日坏了,她摸着墙,单脚支撑着去楼层的浴室洗澡。她用热水冲洗了半小时,摸毛巾擦干。穿衣的时候,单脚打滑,身体跌落,脑袋重重磕在鱼缸边缘。有那么一瞬间,陈简几乎失去了意识。

    秀一端着热水经过浴室的时候听到巨响,他去望,见到橘色的光下躺倒的黑色的影。他急忙敲门,没有回音,又喊话,没有响应。他去握把手,竟然开了。瓷地板上有雪白的胴体。他垂眼,抓了浴巾披上去,又去摇。陈简睁开眼睛。秀一把她抱回了房间的床上。她本有如魔怔一般,那一刻却突然醒了,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她哭得撕心裂肺,把黑夜都给撕破了。

    秀一僵硬地说;“你不要哭了。”

    她听不见,仍旧哭,几乎被过气去。

    他别开眼,说:“你这样哭,会把不好的小妖精引过来,小妖精有一尖一圆的耳朵,竖瞳的眼,手心有长长的刺,刺进人的心里,专门偷人的回忆,你哭得越多,被偷得就越多,就再也想不起来曾经的事情了。”

    陈简想:回忆是对生而为人的馈赠,也是对生而为人的惩戒。她停了哭,抬了眼,说:“你下次不要编故事了,你一点也不适合编故事。”

    秀一说:“真是不好意思。”

    陈简说:“你不要说不好意思,我才应该说。你走吧,今晚谢谢你。”

    秀一说好。

    他关门的那一瞬间,陈简想:我是个运气不好的人,我身边的人都会被我带得运气不好。你是个好人,应该离我远点。

    她不再去沙滩了。恩一问为什么不去了。她说病人就应该好好呆着。他哈哈大笑,说这是我第一次在你这里见到自知之明四个字。她又说你把秀一辞退吧,恩一问这又是为什么。

    陈简看着她桌上换了的另一只花瓶,那花纹渐渐在她眼睛里放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换个女的方便些。”

    恩一说:“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陈简问什么事情。

    他把她叫近了,那与花瓶同框的桌上,有着一些纸印的材料。她伸手,翻了几页,全都是她这些年上学的成绩和活动材料。

    恩一看她的脸上的表情,呷一口茶水,讲:“我帮你选了几个学校,你看哪个看得顺眼,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就去读书,总不会错得太离谱。”

    她淡漠地把那些材料放下,说好。

    第二天恩一把秀一叫了过来,他问:“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秀一不知道眼前这个神出鬼没的男人什么意思,于是他回答:“暂时还没有特别的打算。”

    恩一说:“你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在我这里工作,虽然工资我是不会亏待你的,但我实话实话,也是没有大前途的,委屈了你。”

    秀一明白了,他这是要赶他走了。

    第43章

    在欧文堡内,像样的娱乐活动是天方夜谭。一种电脑拟真游戏却是例外。这种以计算机技术为核心的游戏可以模拟出逼真于海外驻军地城市的地形、街道、建筑、桥梁等标志物,使受训的人得到几乎近似实战的训练。

    然而再有益的游戏也不过是日复一日枯燥日程中的辅食。

    承钰觉得教官是个十足的魔鬼,冷酷无情,没事找事。

    有一次他们在吃饭,热火朝天,教官却一声令下,让所有人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到指定地点进行拉练。

    还是那天,在夜里,他们被手电的灯光刺醒,接着是滚雷一般砸过来的命令,每个人都不得不从暖热的被窝里滚出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全副武装地在外列队。他们被要求戴上黑色的防毒面具,他们呼吸,热气在面具上蒙出细细的白雾。

    士兵们站成了一截截木头,冷气从四面八方咬着身体,承钰心里想:木头是不会浑身酸痛的。他看着教官走过去,黑暗中手电的光打过来,教官检查腰带,鞋带,掀士兵们的帽子,摸他们的口袋。很快,教官从一个黑人男孩的口袋中摸出一个覆了图画的手机壳,那上面是莫扎特的像,脑袋卷着厚厚的白色发卷。

    夜晚是很有遮蔽性的,教官没有看清,冲男孩吼:“谁说这里可以带女朋友头像的手机壳?!谁说了?!”

    那个可怜的男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回答:“那……那是莫扎特。”

    周围有士兵发出低低的噗嗤笑。

    教官冷笑一声,继续吼道:“我的任务是什么?我告诉你们,我的任务是毫无人道地把你们训练成一个个高效的战争机器!你们要服从!服从!”

    他对黑人男孩吼:“跟我念!莫扎特是一堆狗屎!念!”

    黑人男孩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结结巴巴地讲:“莫……莫扎特是……是一堆狗屎。”

    教官走过来,站在每一个士兵面前。士兵们听从命令,大叫莫扎特是狗屎。每叫一个,教官就允许叫过的人将阻碍呼吸的防毒面具摘下来。

    他停在承钰面前。教官说:“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呢!”那戴着面具的人仍旧是毫不出声的。

    教官又吼问了一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终于出声了。那声音从皮具中闷闷地透出来:“我不能这样说,因为莫扎特是伟大的作曲家。”

    承钰是唯一没有屈服的。作为难啃的硬骨头,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数,一个“该死的黄杂碎”,他被勒令一直戴着面具。他和这亲密的面罩一起起居,一起演练,甚至一起洗澡。那是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有灯光把他刺醒了,他睁眼,见到教官蹲在自己下铺的床前。那只面孔严肃地看着他,他回望过去。

    教练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看着眼前这个亚洲男生,一字一句地讲:“跟我念,莫、扎、特、是、一、堆、狗、屎。”

    他们对视了有足足十几秒,最后,承钰望着他的眼,坚定地说:“莫扎特是伟大的作曲家。”

    人们向来对于异数的感情是复杂的。大多人采取看热闹的观望态度,对这样的人敬而远之。另一些人体内好斗或者说奇怪的基因,让他们对于异数怀有愤恨的感情。一只跑入鸭群的鹅,是不能够怪别人不够宽宏大量的。

    他对这些别样的眼光保持沉默。他对有些幼稚、明目张胆的挑衅视而不见。他有自己坚持的想法与原则,但并不冲动。

    然而向来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是一天的中午,在他近一年坚持不懈地给那个几面之缘的日本女人每日寄信询问陈简的下落后,他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他收到一封从他州寄来的白纸,上面是打印的黑色的英文地址。他开始给这个新的地址寄信。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他们下了训练,在食堂自助餐。食堂内食品丰富,为了防止营养过剩和肥胖,每一种食物旁边都会贴心标有此种食物富含的热量。

    吃完后,承钰就着餐桌写信。突然,有几个人从后面架住他,一个寸头的白人青年从前面抽走他的信。青年将信打开了,挤眉弄眼地,用捏着的奇怪的腔调大声地说:“Oh,

    billet-doux!(哦,情书!)”

    青年继续念,咬着音调念:“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我知道你自私,你矫情,你任性,你轻佻,然而,我爱你。”

    青年哈哈大笑,向四周望一圈,说:“看到没有,你自私,你矫情,你任性,你轻佻,然而我爱你,我——爱——你!”

    周围没有什么人笑,都停下刀叉望向这里。青年有些落了面子,于是他的几个朋友捧场地干笑了几声。

    青年只有硬撑着场面,他继续念:

    “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势力,你的虚荣,你的贪得无厌,你的无理取闹,你是个神经病,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念着情书的青年没有看到那个亚洲男人望向自己的眼神。

    那些架住承钰的人已经松开了手。承钰垂眼,他手肘旁是食用后的餐盘。那实在是一只可爱的餐盘,泛着铝色清亮的光,上面沾染的番茄酱,像红殷殷的血,激烈明艳。

    他拾了餐盘,起身,向前走。

    处在激昂中的白人青年对这些是一无所觉的,他仍旧学腔学调,兴味十足:

    “如果一个人的爱是得不到回报的,那个人往往会因此变得尖酸刻薄,但我要告诉你我不是这样的。”

    “我从未奢望你能爱我如同我爱你一般,对于我来说,能够被赐予爱你的机会,我已经心存感激。”

    “每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你的眼睛看到愉快,想到你因为和我在一起而快活,我都感到无比的幸福,这种强烈的幸福几乎让我无所适从,我心中害怕,害怕这些都不过是幻觉。有时候你在我的身边,我甚至会想:如果这一刻我死在了你的怀里,我会不会就能成为你永恒的爱人?”

    “我本是不想说出这样的话的,这会让我难堪。我年少顽劣,青年孤傲,我从未奢望有一段狂烈的情感。但我想要告诉你,从我爱你的那一刻起,到我现在写信给你,每一刻,我都用尽了真心。”

    青年听到面前有人问:“读完了吗?”

    青年有一秒的怔愣。他放下信,抬眼。面前的男人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平静无比的眼睛。

    青年怔怔地讲:“读完了。”

    “那就好。”男人说。

    紧接着是餐盘和头颅碰撞的声响。一片大乱。

    承钰和白人青年吃了狠狠的一顿罚。他们被赶到粗粝的沙地上,进行长时间的潜水式伏地挺身。手脚要尽可能地打开,手撑平,身体伏地,翘臀,上体用力地下压,但不可以接触地面。

    他们被勒令保持这种使浑身酸痛难忍的姿势整整一天。

    战争并没有因此结束。承钰的打击报复和他的人一样,持久而坚定。他会在训练长跑的途中跑至青年的身边,用言语刺激这个一点就燃的年轻人。然后抛下轻蔑的眼神,在对方气喘吁吁的瞪视中“扬长而去”。对方会纠集几人在放训时围堵他,承钰自知就算长出三头六臂,也无法同时抵挡好几人。那些铁一样的拳头密集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面上有血,牙齿也咬出血,铁锈的味道。

    但他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只死死锁住那惟一的罪魁祸首。他所有的攻击都朝那一人落去。

    他的心中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是毫无畏惧势不可挡的。

    事后,他躺在发烫的沙面上。他浑身上下的感官都在尖锐叫嚣,他呼吸带喘,头脑昏沉。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在漫漫血色中看到加州的天空。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云气腾着漫着,组合转换,成了女人的脸。

    他别开眼,闭眼。他没有勇气去看。

    来回此次,没人再明目张胆地找他的麻烦。他用行动让他们知道,这是一个不要命的男人。

    加州的阳光褪去了承钰白皙的皮肤,他的眉目变得硬朗,他的身体上肌肉的线条逐渐清晰。他对着镜子,在下巴涂抹厚厚的白色的沫,剃须刀声响,镜面中是一个二十二岁成年男人的轮廓。

    这些都是陈简所不知晓的。

    二零零二年的夏天,陈简从机场出发,搭乘了前方北非的客机。她随身的行李里,放着一份开罗大学阿拉伯语系的通知书。飞机穿透云层,穿过万米高空,她靠着窗,看见层叠的云气,看见滑向而过的机尾。

    她也不知晓,在她准备离开的日子中,有信寄到一个地址。信件被呈到恩一的手上,他用食指夹着页,看了眼,笑了笑,扔进垃圾桶里。

    没过几日,仍有信送来。此后源源不断的信被寄来。后来恩一干脆对送信的人说:“出门的时候直接扔掉就好了,不用再送过来。”

    递信的人应喏一声。

    此时,陈简坐在飞机中,她的后面的座位是一对打扮很有品味的亚洲夫妻。妻子的怀里有襁褓,里面是一个女婴。

    隔座戴老花镜的老奶奶发出嘟嘟的声音逗弄孩子,说:“Adorable!(可爱极了!)”

    陈简回头,看见孩子纯善的眼睛,黑色的瞳。妻子举起孩子的手,向她招手。陈简微笑说真是可爱。一旁的丈夫向她道谢。陈简回过身,靠上座位,闭眼。

    她已是一个人了。

    第44章

    陈简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屋子,屋子有个栽花带顶棚的小阳台。她买了白色的细脚圆桌和长斜背椅,放在阳台上,偶尔晒着太阳一口气干掉一大罐埃及芒果汁。楼下到处是卖纪念品的小商铺,铺面挂满绘了各种图案的纸莎草画,经常有穿背心打拖鞋的外国游客喧喧嚷嚷,讨价还价。

    她买了一幅画着太阳神荷鲁斯之眼的草画挂在客厅,代表下埃及,又在画的对面栽种一盆不蔓不枝的莲花,象征上埃及。画和莲花旁边的空地则摆一张绘有尼罗河的长毯。

    每次她跨过毯面,都有一种跨越生死的感觉。

    她一开始课上得认真,很快成为这个汇集了无基础外国学生班级中的佼佼者。与此同时,她开始不断打跨洋电话,托人找寻关于承钰所有的消息。一天她下学回到住处,扔了包,踢了鞋,躺在长毯子上,收到恩一发来的传真。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她的聊天记录和汇款记录。

    他要她死了这条心。他在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

    陈简咬着牙,将纸面狠狠地撕碎了。手一扬,漫天白色的破碎的屑。

    陈简在房里把自己锁了一星期,睡醒了喝点东西,喝饱了继续睡,错过了开学以来的第一场考试。一星期后,她洗了个澡,打扮一新,出了门,被许久不见的阳光刺恍了眼。只是自此之后,她不再认真学习了,成绩变得不好不坏。

    斋月后陈简买了一辆二手的红色小车,不论有课没课,每天开着车跑到尼罗河边,在岸堤上坐着,看芦苇丛生中平静的河面,落日是红彤彤湿淋淋的鸭蛋,大船小船在红光中扬帆起航。看着看着,她眼睛里头的泪水滚下来。

    冬天的时候,陈简加入了一个NGO组织,组织致力于帮助穷人解决疾病问题,成员很多来自开罗大学医学部。组织的集会地点在开罗市中心,那是一块大型的墓葬地。与国内土包似的墓葬不同,埃及的墓葬以宅邸的形式建造,有大片院落、围墙、大门和墓室。由于房价飙升,人口饱和,很多没钱没房的穷人为了生存,不惜搬进来。墓地成了容纳人口超过一百万的聚居地。

    组织的负责人是西化的伊拉克女孩达娜。一月份的时候,他们的申请得到政府批准,得以在墓地中拥有了一间简陋的办事处,代价是每天清扫周围的坟墓,在青色画着符号的立碑前朗诵《可兰经》,葬礼进行时帮助抬棺材。

    男孩女孩们从跳蚤市场买来旧地毯,笨重的插着椭圆大镜子的木桌,漆着破败壁画的书架,把屋内整理一新。门前是一块长方体的墓碑,他们买了花,铺了图案纷繁美丽的布,把这当做用餐的桌。

    他们同样在新落成的办事处开了个小小的庆祝会。聚会结束后,陈简走出来,天色半熏,一群裸着上半身的小男孩在墓碑间的空场地里踢足球,一个干活累了的男人缩在墓室旁睡觉。

    她的眼前蹿过一只黑猫,黑猫转过头,青幽的一双眼,又转身消失在暮色四合中。

    达娜走到她身边,说:“埃及人从来不惧怕亡灵,他们能和亡灵和谐共处。”

    陈简转头看向她。

    落日里达娜给她一个充满风情的微笑,问:“你抽烟吗?”

    陈简回:“偶尔抽。”

    达娜:“你好像一直都不是很开心。走,我带你去抽水烟,最正宗的,和游客抽的不一样。”

    她们开着车穿过一间间不封顶红砖堆砌的房屋。不封顶是为了避税,房子如果封顶代表竣工,竣工则要缴税,而埃及很少落雨。

    她们走进一家水烟馆,两个年轻靓丽的女孩的出现引起围圈吸烟的本地男人的注目礼。黄色斑驳的墙壁旁,架着一只只陈旧的水烟壶。水烟壶底部像花瓶,瓶身漆繁复的花色,瓶口插一只唢呐形状的长管,管体绑着打结的橡胶管,顶着导弹形状的器具。

    她们在腾起来的雾气中大口喝可乐,一边聊天。

    达娜告诉她医学院新来了一个助教,亚洲人,有柔和好看的轮廓。达娜一边把易拉罐扔进桶子里,同时说:“助教递交了申请表,他可能过几天会来。”

    陈简见到这位新助教是在一个星期天。

    她来到市中心的办事处,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仰头喝下去,听到身后有开门声,接着是两个人的脚步,以及组织里一个意大利男人的声音。意大利男人脚步有点急,撞到她,她手中的杯子落上地。

    陈简正要蹲身去捡,另一只手却已经握住了杯环。

    手的主人站起来,冲她微笑:“还记得我吗?”

    陈简用不可置信地语气叫出来:“木村秀一!”

    秀一笑得柔和:“记性真好。”

    他乡遇故知实在是一件叫人欢喜的事情。他们随便找了一家不远处的街头馆子,叫了一份库丽莎。通心粉、白米饭和煮熟的意大利面缠绵混合在一起,拌入青色豆子和红色洋葱,淋上厚厚的番茄汁,满满一盘。

    他们一边吃一边叙旧。

    陈简用叉子挑起细滑的面,问:“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秀一接过服务员送来的果汁,看向她说:“找工作的时候,有导师推荐了这份工作,想着年轻的时候多出门看看,年纪大了也算是一份谈资,便过来了。”

    秀一又问:“你呢?为什么要过来呢?又为什么选择了别的专业呢?”

    陈简说:“想试试不同的生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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