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司机是一个包了紫色头巾的锡克教印度人,带着口音的英语问你去哪儿?陈简有点愣神。
司机又问了遍。
她回过神来,望了望车窗外流水般的人群和车流。她终于开了口。
“医院。”
第40章
前头的人不少,陈简在外头等着。等得闷了,她去建筑外面散散步。打老远见着有卖冷饮的小食铺,她舔舔唇,到底忍住了。没走几步,是一大块修建齐整的草坪,一个穿灰色夹克的老头推着一个大红风衣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奶奶从她面前走过。再旁边,接近水泥路的边缘处,蹲着一个男孩。圆头黑色小皮鞋,白色长袜子,白衬衫,黑色背带衫,背头,手里捡着一根不长不短的树棍,戳着地面。
陈简近了一看,地上小小的几个黑点,蚂蚁嗖溜溜转着爬。她莫名的正义感发作了,这小孩怎么能这样啊,好的不学倒是学会戳着欺负蚂蚁了,这再恶劣一点,不得拿火烧拿水淹啊,更近一步,杀狗虐猫也不是做不出来的。这样的小孩她是见过好几个,家长只觉得孩子不懂事,可却不知道,懵懂中放任本性的杀戮最叫人觉得可怖恐惧遍体生寒。
她站立着,望着男孩的头顶,就开了口:“小孩,蚂蚁也是生命,你不能……”她话还没讲完,就见那几只蚂蚁,在从天而降的树枝的引领下,被齐齐引着,赶到路沿旁一个黄豆般大小的蚁洞里了。几个黑点点瞬间没了影踪。
陈简话头被截住了。原来这不是潜在的小变态,却是个背带衫的小唐僧。小唐僧扔了树枝,起了身,露出一张脸。光洁的额头,眉眼生的好,冷傲得很,不屑讲话的样子。男孩看她一眼,拍拍手,走了。
陈简望着他背影,倒是笑了。多像她看到的照片里承钰小时候模样呀,明明做的好事情,偏偏成日拿那副眼神看人,一副瞧不上全世界的模样,叫人想撸了他衣服好好揍一顿。
她见耗了挺多时候,便沿着原路往回走。边走边脑子里就在想:如果她肚子里是个男孩子,长到半大了,该也是那副拽拽的讨人揍的模样。倒时候她是应该打他呢还是打他呢或者打他呢?
想着她又笑了,抬头一望,是妇幼的科室的标志。她垂了眼,又难过地想:有什么好揍的,反正也生不下来。
人稀落了好些,她在候室坐下了。有护士唤了她的名字,陈简起身站起来,转身的一刻,她无意识地向门外望了一眼,见到刚才无意中碰见的男孩刚好从门前走过。她突然觉得心绞在一起般地难过,心里想:要不就生下来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想着,又听到护士在唤自己的名字。护士见喊的女人起了身,却又不动了,便朝这里走来。护士说:“是陈女士吗?”
女人却抓了包,低低地丢下一句:“不打了。”
护士愣一下,便见到女人匆匆走向门。门刚被进来的人推开,女人和来人撞了一下,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陈简脚步飞快地走,脑中有时候乱哄哄,有时候又空白一片。她只觉得身子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叫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快到电梯口,突然停下,又后悔了离开了,于是转身,跨出两步,突然又顿住。站了好几秒,终于一咬牙,抓紧了包,决定生下来。
她这自我斗争的功夫,电梯已经挤满了人。她望一眼,索性朝不远处的楼梯走。陈简心里存了心思,脚步快极了,也没注意看脚下,蹬蹬下了几楼,在二楼的楼梯阶,脚步开了小差,赤溜溜一滑,她整个人摔躺下去。
她抓了扶杆,打着抖站起来。吸了口气,抬了脚要继续走,小腹却猛地一坠,撕心裂肺的痛传过来。她垂了眼,几乎绝望地看见有血色从裤中渗了出来。
这个孩子终究与她是无缘的。
陈简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照空。白日沉峻的一叠叠大楼,在这样的时刻,被晚霞染上,都显出了一丝难得的温柔。她的身体内部仍然残留着利器探进去搅动的感觉,冰凉的触感,把生命彻底拉扯出来了。
她这时候才清晰又痛苦地认识到,她与这曾经到来过的生命,再也无了联系。
陈简沉默地走,哪儿也不想去,也不知道去哪儿。她不自觉走了个偏路,抬头望到一间清真寺,蓝色的圆圆的顶,有扎白头巾的男人陆续走进去。她恍惚间听见来自异域的祈祷声,又听见有人在身后朝自己尖叫。
尖叫?为什么要尖叫?
她愣愣转头,就见一辆黑色的车急速地朝自己冲了过来。
陈简醒来是在好几天以后了。她身下绵暖,有棉絮吸足了阳光后的味道。她睁开眼,看见光线从窗户斜进来,照在恩一白净的脸上。与此同时,她听见了海浪声。
陈简有一秒的发愣,她想起来,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体内体外传来锐利的痛。她动了动唇,开口:“这是哪里?”
恩一转头看向她。连日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她的颊瘦下去了,嘴唇失了血色。房间内有消毒水清扫后的气味。
他回答:“海边。”
陈简嗓子灼烧得厉害,又觉得下肢有紧的包裹住的僵硬感,手一摸,是石膏。她愣愣地问:“我腿断了。”
他望她一眼,“断了。”
陈简头垂下,头发散着,留给他一个沉默的白色额头的形状。恩一瞥她一眼,说:“知足吧,命没断。”
陈简抬头,说:“哦。”
恩一被她这声哦给气乐了,他抿一口水,对她讲:“很开心是吧,我也开心着呢,你说生命是不是就惊奇得很,到处有乐子呢。我就怕哪天中午呀,我打一个盹,结果有人进来跟我讲,哎呀跟你讲个好笑的,你家姑娘啊,刚刚自己把自己作没了。”他停一下,又问她:“陈简我问你,好不好笑,啊?你说好不好笑,你可真能给人逗乐子。”
她别了眼,咬着唇,也不看他。
恩一没打算放过她,说:“你跟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活得挺没劲的啊?你是不是不折腾点东西出来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啊?”
她终于拿眼睛看他了,赌气一般讲了个是。
恩一又给她逗乐了,他近了窗户。把窗子推开了,有海浪声传过来,他指着那蓝天跟她说:“听见没有,海,不远处有个崖,百来丈高,你要是觉得真活得没劲,我可怜你,领着你过去,给你加油打气,看你跳下去。运气好一点,立刻就没了命,我也行行好,给你请个最好的入殓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装进最好的棺材里,你说你喜欢葬在哪儿,我好提前安排一下,你说啊?”
她又犟了声,只瞪着他,不说话。
他又喝口水,笑了:“我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个行善积德的好人了。我把这福报全给你,祝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换一副和顺的简单心肠,和和顺顺的过一辈子。”
她仍旧瞪着他不讲话。
恩一说:“觉得委屈了?委屈就对了。你委屈,你怎么不问问别人委不委屈?我这辈子还没怎么同情几个人,这下我倒还真有些同情你那小情人了。你说能看上你,是不是祖坟上冒凶光了?”
陈简都要气哭了,她说:“你别说了,别说了成吗?”
恩一打住了。半响,他说:“好好呆着,把腿养好前,哪里也不许去。”
陈简刚要开口,有敲门声。恩一说进来,有人进来,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他滑动轮椅向着门边,她望着他的后背,问:“你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又要关我了?”
门开了,他回头看她一下,说:“知道就好。你折腾别人我不管你,你要是把自己命折腾进去了,那是你蠢,能叫我笑话你一辈子。”
她垂了头,不讲话了。
门关上的最后一刻,他声音传来:“好好反省。”
她仍旧垂了头。那关上的门突然又开了,恩一清瘦的脸颊现出来,她抬头望他,他看她一眼,又丢给他一个字,“蠢。”
她气的要锤被子,这人怎么这么气人呀!那门再次合上了,彻底没了声息。她静静躺了一会儿,半梦半醒。只觉得灵魂飘起来,蒙蒙团团的模糊的水气,冷冰冰望着床上的身体。
忽然间,气散了,她就彻底醒了,头脑也清楚了。
陈简找回了思考的逻辑。又去回忆醒来前的事情。那路那个样子的,那车怎么就好好来撞她了呢?
承钰收到那封匿名信是在他母亲的病房里。这几天的日子,陈简又不见了。他简直又气又恨,他真是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女人!气恨归气恨,夜里的时候,他一边咬着牙恨她,一边又担心她是否吃好睡好,一大一小是否平安。
这天他来探望他母亲,手中拿了只苹果静静地削。有护士推门进来了,递给他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
护士说:“有人要给你的。”
承钰接了。那纸上是没有姓名的。他抬了头问:“送信的人什么样子的?”
护士说:“是个亚洲男人,个子不高,穿一件棕色的夹克,有点邋遢,交给我后就走了。”
承钰回想一下,不记得有认识这样的人。护士离开,他将信封拆了,里面是打印的纸张。
纸上携了一个晴天霹雳。
那纸上说,他母亲花钱找通了人,将陈简给撞了。大的从阎王爷手下抢了条命,小的却没有好运了。那一张张白白的纸上,附了照片,金钱的流水单,抓拍,通话录音的文字版。齐齐地堆到他的面前来。那信上还说,要他不要来找。
第41章
事情的发生是出乎意料的。尽管那封信要他不要来找,但他如何能不找呢?他到底去寻了,可是未果。这日他在家中,门却突然响了。他去开门,被突然持枪冲入的警.察拷住了手。
为首的人向他出示了一张证件,上面有粗黑条纹,黑底上是黄色的字母DEA。
Drug
Enfort
Administration
缉毒局。
承钰冷静下来,问怎么回事。
有厚背的狼犬被拎着绳子牵了进来,大鼻子狗在屋内一阵来回地嗅,突然朝一处风般冲去,有警员跟在后头。没多久,警员抱着一只紫檀木的座钟出来了。座钟被摔开了,里面有散落的白色的粉末。风一卷,飘出细细白白的雾。
陈简成了锁在笼中的雀。她强烈要求拥有一根多功能的拐杖,她要求报上去,被恩一轻飘飘地打下来了。她瞥他,说你真是小气呀。他抿一口浮开的茶,说,是呀,我真是小气呀。陈简想:人家都承认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谁料下一句,恩一又开了口:“好好体会成为一个残废是什么感觉。”
他话音刚落,她望他的腿,又觉着心疼了。她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再惹他生气。她单脚跳过去,提起石膏的重量,稳当当地立在他身旁,要为他倒水。
恩一面不改色地受了,吹一口,抬眼又说道:“身体上倒下去了,说不定物极必反,能长长脑子。”
陈简气得把水壶放下。她决定收回刚才的思想,顺便把他打入顽固派。
没有网络,没有报纸杂志,只有一些出版日期古旧的书。她不被允许与外界进行联络。这些海边静默的日子将她围拢着,陈简几乎觉得自己要成为思想者了。她数次反抗无果,也不再耗费心力。只是到底心中有一团郁气堵着,叫嚣着,等着去冲破牢笼。
有时她放下书,在窗边静静地望。这时候她是不被任何人打搅的,而时间与空间本身也似乎成了荒漠一片。有海潮的声音。她静静听,心里却在想:承钰这个时候是在做什么呢?我这样想念他,他有没有想我?
于是当夜她就梦到他了。她的梦里有黑白的笔,笔尖画出了线条,线条颤着,勾勒出他的脸庞、他长长瘦瘦的身躯。她要伸手去触,碰着的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崩塌了。她从梦中醒来。
夜不能寐。
陈简被恩一叫去。他递予她一只毛笔,被清水洗涤过,毛发还滴着水珠。他同时给她一本佛经。恩一指唤她拉出一边的长背椅,让她坐。然后说:“抄吧,我陪你一起抄。”
她将笔搁下,说我不要。
他停了手中的笔,氲出一个墨点。转头轻描淡写看她一眼。她垂了眼。
陈简到底开始抄了。她捉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算是沉了心。他们写了一下午,斜阳射.进来,拉出长长的影。她抬头望墙上老式的钟,已经抄了有四五个小时,胳膊肘又是酸,又是痛,脖子也是僵成了死树干。她去望恩一,他凝着神,蘸墨,落笔,像是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觉。
沉思从坐定中偷溜出来,她再也沉不进去了。干脆捉了笔,随意写画。
恩一落下最后一笔,将笔身隔在砚台上。他见她仍旧捉着笔,模样倒是挺认真,心中竟然有宽慰。他口中干渴,滑了轮椅去另一边的桌上取水,路中停顿,转头去望她笔下。这一看,无语凝噎。
那方方正正的宣纸上,精细地画着一只大王八。那捉笔的人,正专心致志地给王八描一张脸。脸是拟人的脸,只是那五官的特征,与他如出一辙。
那位曾经的医生的到来是在两周以后。与医生一同到来的,是他的小助手。
陈简正坐在桌前吃一份浇了奶油冰的芒果,她叉一块放进嘴里,听到脚步声,抬眼。面前的男生冲她微笑。
秀一问:“还记得我吗?”
陈简说:“记得,村上秀一。”
秀一微笑说:“记性真好,不过不是村上,是木村。”
陈简并不是配合的病人,她搞怪又娇气。一个星期后,医生很明确的对恩一说;“她并不是病情反复了,她可能性格就是这个样子。”
恩一抬眼,见不远处的楼梯上。陈简吩咐秀一在楼梯尽头垫了厚厚的毯子,她左脚裹着白色石膏,右脚灵活地跳,两阶两阶地跳,如同一只身轻的燕。她开心地大笑,拍手笑着对那男生讲:“我一只腿的速度都比你快!”,那样快活。她笑完,累了,扶墙,去一边的沙发上座下,撑颐望着鱼缸。这时她又是恬静无比莫名忧伤的了。
恩一回过头来:“你说的对,”他又说:“她不小了,但在我这里,她永远就是个孩子。”
医生说:“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吗?”
恩一说:“我是。”
医生说;“你应该和她多多交流。”
医生离开了这座海边的屋子,他的小助手却留了下来。秀一推着轮椅带陈简去望海。他们来到海滩上,不是所有的海与滩都称得上水清沙白。沙向两边绵延,水与天空都是灰色,蒙蒙一片,落在视网膜上。
陈简给他说了精卫填海的故事。她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也不喜欢海的女儿。一个太倔,一个太傻。”
她背对着他,又说;“你也来讲一个关于海的故事。”
秀一手握在她身后的不锈钢柄上,他垂眼,看见她黑漆漆的发。他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陈简说我不管,我说了一个,你也必须说一个,这样才叫公平。于是秀一想了一会儿,说了一个故事。
很有以前,有一座寺庙,名字叫道成寺。寺内新铸了一口大钟,吊钟完工的那日,庙内举行庆典,火光映红了黑的天空,跳跃的红色中有舞动的女子。女子生得美艳无比,着精美的舞衣,戴着一只“乌帽子”,细白的肢,一双眼睛,妩媚又风情。她跳着舞,那新建成的钟却不断下坠,种内藏着一个年轻的僧人。这时候女子化为蛇,蛇身紧紧缠住钟身,蛇身开始自燃,大火腾起,将自己,钟、以及钟内的僧人都化为了飞灰。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女子是清姬,清姬与年轻的僧人安珍相恋,僧人弃她而去。清姬不信,千里迢迢追随情人而去,翻山越海,吃了无数的苦痛。清姬追到了僧人,僧人却被她此刻风尘仆仆的衰败模样吓到,拔腿就跑。僧人跳上船,划船而逃。清姬跳入海中,化为大蛇,继续跟随。僧人上岸,逃入了寺庙,清姬幻化为人,无奈又愤怒,然而仍旧深爱僧人。她继续追了上来,便有了后来的化蛇自焚。
秀一望着她白色的耳廓想: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呢?耐心。耐心可移山,可以断海,耐心与不懈让清姬最终追上了僧人安珍。她纵是恨他,也是爱他,她与爱也恨的人成了灰。结果不论好坏,他们终是有了结局。他们的名字此生都缠在一起。
陈简扭过头来,问:“关海什么事情?”
秀一微笑着回答她:“清姬跳了海,所以变成了蛇。所以这是一个主题是海的故事。”
陈简觉得自己竟然无言以为。她只好翻了个白眼。
秀一看着她微笑。
陈简觉得这个学医的小男生真是一个难懂的人。他会问她你吃了吗,她若是说我吃过了,他又问你吃饱了吗,她说我吃饱了,他说那我带你出去透风吧。第二天他又来问她你吃了吗,她说我没吃,他说我带些吃的,一起出去透风吧。
第三天,她说我没吃饭,也不大想吃饭。他攥了她的腕子,说:“你真可爱,我请你吃点零食吧。”
又过了几天,他告诉她自己正在学习中文。他说自己在国内学校的时候是诗社的,日本的诗歌受了中国很大影响。再过几天,他拿了一本书法的诗歌字帖,说有几个字不认识,问她知道怎么念吗,陈简说我知道。秀一又问你能写一幅给我吗。陈简说行啊。她给他写了一幅。
再过几天,晚上的时候,他捧了一本书,说是感谢她。书的作者是夏目漱石,他问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句吗。陈简问你最喜欢哪一句。
秀一说:“今晚月色真美。”
陈简想你什么意思呢。于是她扭了头,去望窗户,然后讲:“今晚没有月亮呢。”
秀一垂了眼说:“是呀,没有月亮。”
陈简离开海边是在大半年之后了。那是零一年的九月中旬,她初次接收到外界的讯息,便被铺天盖地关于纽约世贸大楼被恐.怖分子撞机的消息淹没。她没有多少心力去关心布什的演讲,或者美国对此政策的改变。她的心中悲恸无比,因为养母玛利亚去世了。
这个年事已高的西班牙女人在下楼梯时突发出血性中风,左心房血栓形成,血栓脱落进入脑循环,造成多发性脑梗塞,在数小时后离开了人世。
陈简的腿脚上的石膏早已拆卸,只是伤及根本,她能缓慢地走,却依旧不能快速地跑跳。她回了香港,参加了葬礼。事情繁杂而琐碎,她又没有心情吃东西,很快又瘦下来。一切事务结束后的一天,她去了玛利亚经常祷告的教堂。很高的穹顶,绘着壁画,撑起的石柱上有关于圣经的浮雕,窗高高的开着,彩色,落下斑驳的绚烂的光。
一排排的长木桌,开着抽屉,里面有老旧的圣经读物。她坐着,听着做祷告的声音。结束后,她起身,有人叫住她,是个鬓发如银的外国老太。这人她是认得的,俄国人。前几天她们还在葬礼见过。
老太只在她一边坐了,跟她细细地讲话。老太像是个絮叨的长辈一样跟她说自己这一生的故事。说她如何在苏联建立的那年出生,活过了列宁,捱过了列宁格勒围城战,看着二战结束,又活过了斯大林,经历冷战,最后看着苏联崩塌。晚年的时候随着儿孙漂泊在异国他乡。
讲完了,天空黑下去了。老太太笑着问她,:“我是不是很惹人烦呀?”
陈简摇头,说不烦。
她们离开教堂,临分开前老太握了她的手,说:“小孩,你要记住,生命是不能恒久的,国家不能,青春不能,恨不能。只有人性,”老太握住的力气更紧了,“人性里的爱,无论多久,只要世界上还有人类,它就不断。”
老太问:“小孩你记住了吗?”
陈简说我记住了。
那一周后的又一个星期二,她在旧居里收拾。她养母的孩子们已经离开了,他们都是有牵挂的人,养父随大哥去生活。她看着似乎已经上灰的桌,角落里有堆叠的旧报纸。她拾起来,抽出一张擦桌子,闷声地擦,一遍又一遍,忽然停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准备将报纸揉成团,动手的时候见到拐角一则新闻,怔住了。那是关于马里兰州巴尔的摩的一则消息。一个来探望老友的中国女人,不幸遇上毒.贩间的枪战,被弹药击中,数日后抢回一命,却是就此成了植物人。
陈简赶忙去翻日期。她指头划着日期而过,想起那天恩一来见他,他说尘归尘,土归土,你腿伤好后,找个地方继续念书,或者想工作就工作,想嫁人就嫁人,不要再挂念前尘往事。
她当时咬了牙,说凭什么。
他看她,最后丢下一句,这是命令。
此刻她着报纸,想他以前说不管她的,可他终是亲自出手给她报了仇。他要了结这一切,他要她把这些都忘了,他要她过正常的日子。
她鼻内酸涩,觉得你怎么能这样呢?她眼神滑落,那小则新闻里提到不幸的中国女人的儿子。说儿子继承了母亲的不幸。
不幸?什么意思。她急急忙忙地去翻剩下的旧报纸,终于在一张中找到了相关标题。前途无量的青年钢琴家卷入贩.毒案。
黑白的照片的角落中,有一张紫檀木座钟的图案。打翻的座钟下,是成堆的白色的粉。
第42章
那已经是一则过时的旧闻了。
美联社的新闻报道忠实地履行了它的职责,简洁、毫不花哨地叙述了这一场案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沽名钓誉的青年如何与毒.贩集团勾结,以名人身份为走私贩毒提供安全通道,收取贿款,并利用一连串第三方账户,通过海外企业“清洗”贿款,最终汇入他在雷曼兄弟银行的账户。官司凶狠地打,几个月后仍旧尘埃落定。缓刑两年,强制社区义务劳动500个小时。
陈简攥着那张报纸冲进房间里的时候,恩一背对着她读着一本书。他见到她,竟然还有心思笑,他伸出手,招呼她过来,说你看这句话写得多好,多学学,你活三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话来。
她胸膛中有滚烫的岩浆,不断地冲刷,烈烈的温度。她见他笑,将手中的报纸攥得跟紧了,手心汗水黏上去,把字体都给晕了。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人?怎么能有这样的人!
恩一放下书,说:“吃饭了吗,我跟你说,今天的厨子可真是不好,烧得东坡肉实在是腻乎,米饭也煮的不好。”
她仍旧看着他,那目光像是要在他胸膛上掏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他望她这表情半响,忽然哈哈大笑,说:“你这样看我,可是要爱上我了。我跟你说,你这样的女人,我是受不起的。”
她再也忍不住,几步走上去,扬起手来。他眉目温淡,淡淡地望她。她的动作停在空气里头,手仍旧扬着,她像被下了咒的雕塑,忽然,她夺过他手里的书,狠狠地摔在地上。砰地一声,书页委顿在地上。
陈简胸膛仍旧剧烈起伏,这一刻,所有的爱与恨都交织在一起,几乎要从她的身体里冲出来,将一切狠狠撕碎。
恩一矮下身子,一手扶着轮椅边,一手将书捡起来,珍惜地拍拍灰,放置在桌上。他
望着她的眼睛,很耐心地教导:“世上有两种东西是不能被被扫落的,一是书,二是男人的面子。”随后他指着木桌面上一只粉彩描金春蚕图陶瓷花瓶,说:“看到了吗?”
他一伸手,将那瓶给扫到地上。瓷瓶立刻粉身碎骨。
他拈起一块,顺亮的色泽,他开口,赞扬的口吻,说看来看去还是这片摔得好看。他去抽她的手,强硬地将她十指头打开了。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将瓷片塞进去,又强迫她握紧。
随后,他指着自己脖颈。衣领下,瘦的脖颈,有青色的血管。他说:“割吧,不要和书过不去,来,割这里,你不是读了医生吗,你们老师教不教你们人体经脉?你晓得割哪里血流的最快吗,我现在考考你。”
她望了他足足有一分钟。她手握得太紧了,锋利的边刺破了皮肉,有细细的红色漫出来。她吸一口气,松开手,那瓷碎片落在了地上,哐当。与此同时她冲出来门外,那门被狠狠关上,哐当。
恩一垂了眼,眼神落在碎片上。柔软的瓷白色,金粉的光亮细细地勾出点点大的蚕躯,此刻那蚕被血色给绞碎了,哀哀地冲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