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看她,她眼睛看他。他用袖子给她抹眼泪;“吓狠了?”眼泪落得更加凶猛了。
他把湿淋淋地小人抱到怀里,吸口气,讲:“又变重了了啊。”有眼泪滚落到他的颈子窝,他顿一下,拍她的背:“好了好了。”
恩一从回忆中抽出神来,说:“有一次被吓狠了,就不会说话了,好久以后才会说话,却不像以前那么爱开口了。后来也看了医生,医生说有这个病了,精神上留了疤……”
第36章
陈简拧开水龙头,鞠了捧清水,扑在脸上。她闭了闭眼,用手抹一下水珠,甩手,关水,正要转身往回走,眼前一晕,她堪堪扶住水池边。好一会,眩晕感消失,她直身,瞬间有恶心反胃袭来,她对着水池呕了几声,早间吃下的粥点全部吐了出来。
一池污秽。
她想:呵呵,我都被气吐了。
她嫌弃地皱眉,再次拧开水,冲走。洗脸,抽纸擦干,走出门去。
等候厅里的人已经都不见了,她走向巡诊室的门,站定在门前,里面有说话声。她想:我一点不想进去傻乎乎做一个给人瞧的病人。
她向旁边望,另有一扇门,没关紧,留一条缝。她走进去。屋内有一张临时休憩的软床,一只单人长背椅,青翠竹色的帘,墙角一盆绿色的植物,银皇后,株形紧凑直挺,叶片宽厚有光泽。
那个说英语有日语口音的年轻人在这里。手中拿着一块布,认真地给植物叶片擦拭。
陈简看着他的动作,笑出声来。
年轻人这才发现身后有人,停了手中动作,张了张口,像是不知道讲什么。
陈简看着他,又将视线投向年轻人手中的布。
他略有些尴尬地将抹布被在身后,腼腆说:“你好……”
陈简问:“你在这里工作?”
年轻人:“是……不……”
陈简:“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年轻人尴尬地讲:“我是在这里做兼职,所以是也不是。”
陈简点点头,在长背椅上坐下,“学生?”实在是面嫩的很。年轻人穿着黑色长裤,灰色的休闲上衣,瘦长,面容有青涩气,像夏天幽暗房间里绿色的植物。
年轻人点头:“对,平日里课程不是特别多,有时候就在这里做些工作,帮忙整理文件接待一下病人,病人也不是很多,医生很和善,能学到不少的东西……”
陈简想:话真是多,我又没问你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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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的木村秀一出生于日本岐阜县白川乡荻町,那里以合掌造房屋出名。村民就地取材建造房屋,整座屋子不用钉子,而以卡榫和结绳固定。屋顶搭盖厚茅草,倾成六十度的急斜坡,形状像一个合并的手掌。
他是家中幼子,父亲是是建屋的好手,母亲打理一家杂货店,有两个姐姐,一个大他二十岁,嫁给了名古屋的医生,另一个在嫁在了本地。他四岁时,姐夫被查出少精症,五岁时,大姐仍没有诞下一子,与此同时父母年事已高,养儿受累,两人索性把他接到名古屋当做儿子培养。秀一十岁时,姐姐终于生下一个女婴,女婴唤作琴子,生得粉嫩可爱,姐夫作为父亲的爱便从他身上转移到亲生女儿身上了,但到底待他还是不差。秀一很有一些天分,也聪明好学,长到十几岁,他考入名古屋大学医学部,其后参与学校交流活动项目,进入纽约大学医学院进修。
奖学金勉强支付部分学费,可到底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消费甚高,他姐姐家中还有一个适学儿童要抚养,不能倾力为他考虑。他白天有空在这间私人诊所帮衬,托同乡的帮忙,一周有几天的晚,会上去学校周边同乡叔父家开办的居酒屋帮忙打杂,借此赚些三餐吃食的费用。
五月的这天晚上,他回宿舍洗了个澡,出了校门,照例散步走到居酒屋。进入内间,换上工作服,生得圆胖和善地老板问他:“秀一来了呀。”
他微笑着回了一个是的。
老板想:真是一个和善温和的孩子呀。
居酒屋营业时间通宵,秀一接晚班,他推开木门,注意到光线昏暗的角落,一个穿红裙的女人趴躺在桌面上,手中握着酒杯,灯光照着她黑漆漆的发,晕染出一圈朦胧的光。
秀一望了一眼,便收回:这样的大都市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很快忙碌起来。凌晨深处的时候,只剩下了女人一个。他走过去,唤了一声小姐。
没有人应。
他又唤了一声。
仍旧毫无声响。女人双臂屈着,头埋在里面,露出一个柔软度发顶。他怕客人着凉,进了内里,找了件充作工作服的和服,给客人披盖上。
他动作结束,转身要离开,酣睡的客人却抬了脸。红扑扑的脸,熏着眼。
是那个出现在诊所里的女人。
他看了下四周,只有两队客人在静静吃食饮酒,他在女人的对面坐下,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女人静静看他,久到秀一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却开口了,歪着脑袋,黑发斜下来,映着裙子暗红的光,她瘪一下嘴,要哭了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秀一默了一下,又开口;“我不是问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他顿一下,“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是问你怎么在这里一个人喝醉了。”
女人伸手打他一下,秀以惊讶地张了嘴巴,却见女人彻底哭出来了,说:“你……你……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我不知道得我是谁!”
秀一:“……”醉酒的人是毫无道理的。
他笑了一下:“你是谁呀?”
女人捧了脑袋,难过极了的样子,她口中喃喃;“我是谁呀。”又倒下去了。
第二天的晚上,他仍旧在这个角落见到了醉酒的女人。他上前去,笑着问她:“你知道你是谁了吗?”
女人仍旧用一双好看的眼睛望他,静静地望,露出一个精巧的下巴弧线。他也笑着望她。女人突然开心地拍手唱起了歌,她唱:“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
这首儿歌秀一是熟悉的。他笑着讲:“你唱跑调啦。”
女人好像听懂了,委屈地看着他讲:“我一直是这么唱的呀。”
秀一微笑:“你唱跑调啦,真的。”
女人泪眼朦胧地问:“真的吗?”
秀一忍不住又笑了,说:“真的呢。”
女人看着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又倒下去了。
秀一觉得这个晚上真是好呀。
第三天,他在放课后照例走出校门,走动校门口几百步远,突然想起今天是不用去的。他回了宿舍,给同事拨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可以代班。
同事问:“你小子今天好好的换什么班呀?”
秀一想了下告诉对方,“因为过几天有一个活动,可能去不了了,所以提前和你换一下。”
他照例工作。一个晚上,女人都没有出现。换班离开的时候,他望一眼桌面,空荡荡,只放着一盏白碟。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女人都没有来。
秀一想:她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秀一明白良好的体魄是生活与工作的关键,他每天晨起长跑。如果早晨有课,就在学校内部跑。若早间时间充裕,便去校外,用步伐探索这个城市清晨,逐渐苏醒的景貌。他会换着不同的路线,不事先查询,只每次随性而往。
这天的早上他经过公园。正中是喷泉,周围有打球的人。喷泉周边的水池,水清见底,洒满硬币。有豢养的白鸽,缩着爪飞往,下落,群群而聚,拍翅踱步,用黄色喙啄食。
秀一又望见了女人。她穿一件短外套,下身是格子裙和白球鞋,头发散着,露出侧脸。她蹲着身,手中有面包屑,一只白鸽在她面前,啄她手中食物。
秀一看了她好一会儿,下定了心,向前走了一步。女人却突然站了起来,离开了。
第二天,他一二节有课,仍旧去了校外长跑,选的昨天的路线。女人果然在那里,相同的位置。
陈简望着鸽子,洁白的羽上有脏灰。谁说和平鸽一定可爱,不见周围都是鸽子粪便?她喂完最后一片面包屑,觉得无趣,站起身来,脑中一下又是晕眩,紧接着胸口一恶,反胃涌上来。她早上未食,只是干呕。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块手帕。白色的,有褶皱的痕。
她直起躬的身,望见一个年轻的男人。
她想:谁啊。又想:用手帕的男人,我的天。
面前的男人微笑着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陈简想:你是谁呀我认得你?不过她嘴上还是说:“哦,想起来了,那个……”
秀一很温和地开了口:“上次在诊所没有来得及道别,真是遗憾。”
陈简彻底想起来了,那个小医生。
他们在喷泉旁边的石砌遮挡物上坐下,聊了一会儿天。临别的时候秀一撒了个谎,他说:“你们上次在诊所里留的是你亲人的联系方式吧,我们回了电话,可是不通。”
陈简惊讶一下:“不会呀。”
秀一依旧很温和地讲;“打不通,你能留一个有效的联系方式吗?”
第37章
陈简手上搭了一只长柄黑伞,走进校园。周围是有路过的人群,年轻人,急匆匆单行,或结伴而走。六月的空气带了热气的黏重。
昨日她照例去饮酒,推门,却见到那个早晨遇见的年轻人。他替她点餐,她要酒,他说没有。
她指隔壁餐桌上的酒水说你骗人。
他就看着她说你不要喝酒了。
她说不好。
他说今天我值班,你在我这儿是买不到酒的。
她说我要投诉你。
他说你去投诉吧,受理之前你也是买不到的。
她看着他,年轻人有一张隽秀白皙的脸。她大笑,说好,你真厉害,你赢了,我不喝了。
他看着她微笑。
他们在客流稀落的时刻攀谈,她未醉,提早多时要归家,外面却有泼天大雨。叫秀一的年轻人递给她一把伞。长柄,黑面。
此时,陈简看向手中的长伞:她是从不愿欠人的,拿了别人的东西总要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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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通过手机短信得到了秀一此刻的地址。陈简叫住一名学生模样的青年,问清了建筑的方位。她上了台梯,在大门口被看门人拦住。
对方要她出示派票。
陈简说:“没有。”
对方说:“那你不能进去。”
陈简冷了脸,说:“我室友有心脏病,要按时吃药,她今天出门忘记带药,我给她送过来,到时候要是她没吃药出了人命你来负责吗?!”
她的表情实在是无懈可击。看门人被眼前这个持黑色长伞气势汹汹的女人唬住了。他开口:“呃……那我带你进去,你把药给她就出来。”
“好。”
陈简跟着他进了门,趁对方不注意跑开,立刻混入了杂乱各自找座的人群,犹如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等她找到秀一时,学生们已经差不多落座完毕。
他在下层的第三排,旁边有空座。
秀一说:“座位本来是我同学的,他临时有事没有来。”
陈简坐下,问:“这里在干什么?名人演讲?政坛还是商界的老头老太把自己成功的经验总结炫耀一下顺便激励激励年轻人?”
秀一笑了,回答:“不是,不是老头老太太,是一个青年人。”
陈简哦一声,问:“干什么的?”
秀一刚要回答,面前的舞台上灯光打起来了。她转头去望,幕布拉开,有一架钢琴。白白薄薄的光。承钰走出来,手在口袋里。白西装,黑色长裤,修长的身,笔直的腿。周围有掌声。
她看着他坐下,发表开幕词。他的眼光扫过来。她的位置太近,她确信他望见了自己。两人对视有两秒。
她扭头,继续和秀一低低地说话。
他们讨论芥川奖,讨论日本推理的发展,秀一说;“其实在明治维新那个时期,社会上流行的只是一些通俗类型的,比如说与犯罪相关的纪实性文学,西化以后,受到西方国家推理的影响……”
陈简:“嗯。”她回头望一眼。他的目光不在这里。她心里冷笑一下,继续与秀一讲话。只是这次总算用了心。
他们说起童年,秀一说:“下雪的时候真的很像川端康成雪国里的景象,那时候走上几十分钟的地方有一家温泉旅馆,里面有弹三弦琴的女人……”
他们说各自的名字,陈简说;“我的名字不好听,像是男孩子,只是有个方便,不用费劲脑袋,死许多脑细胞给自己找个有寓意又上口的英文名,直接拿来就可以用。”
秀一说,握住她的一只腕子;“不会,大道至简,很有内涵。”
陈简垂眸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拿口罩和手术刀的手指。
这时,到了提问时间。有第一个人提问,是个西化打扮的亚裔女生,短袖配热裤。她接了工作人员的话筒,问:“我有挺多问题,但只能问一个是吗?”
承钰回答:“是的。”
女生说:“那真是难办了,所以如果只能问一个的话,我只想问……你结婚了吗?”
所有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承钰作出手势,压下笑声,他回答说:“结婚了。”
周围的人都故意发出失望的嘘声。
喧嚣声中,他看着她。陈简回望。红色的舞台,薄薄的白光里,他瘦挺的一个轮廓,英俊年轻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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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陈简把伞送回来的报答,秀一邀请她去喝了一杯咖啡。咖啡配了蔓越莓的曲奇和水果盘。他们吃着点心,陈简说自己现在是与世隔绝的三无人员,工作简单,没有什么联系紧密的朋友,下班后一般缩在家中看电影,发神经的时候会把整个屋子拆掉般大扫除一遍。
秀一抿了一口咖啡,说:“我参加了一个语言小组,小组欢迎校内或者校外的所有人,你要一起来玩吗?”
陈简手中的汤匙把杯口撞击地发声,问:“语言小组?”
“小组里的成员来自各个不同的国家,互相交换学习语言,每个语种只能参加一个人,现在刚好一个中文母语的人退出了。”
陈简在第二天来到了那个所谓的语言小组。他们的活动地点是在一间小型的阶梯教室。木的桌椅,黑板上还有上堂课留下的物理公式。第一排有一个印度人在吃饭,油腻的味道,勾得陈简胃中翻滚,她吞了下口水,忍住没有吐。
印度人终于吃完了,味道散淡开来。陈简感觉好受多了。组内的人员各自上台,交流自己的学习心得,然后两两搭配学习。陈简在秀一他们组坐下,除了秀一,还有另外一个卷头发的青年,鼻旁有细细的雀斑。
秀一对雀斑男结束了她。
雀斑男伸手:“欢迎加入我们。”
陈简伸手,握上,说:“加不加入还不知道,我只是来看看。”
雀斑男笑笑。秀一对她讲了雀斑男的名字,然后说他是在美国长大的犹太人,对远东文化很感兴趣,正在和自己交换学习日语。
陈简笑:“你们是在一个教对方日语,一个帮对方巩固英文吗?”
雀斑男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教木村君英文,木村君的英文已经说得很好了,除了……”
秀一微笑,自己接道:“除了有一点口音。”
雀斑男挠挠头,也笑起来。
陈简望着他们微笑。真是有活力的年轻人呀。她想着,秀一开口说:“他教我的是希伯来语。”
雀斑男在一旁补充,“我们家是二战的时候从德国移民过来的,我爷爷希伯来语说的很好,可惜我……好吧,我也能说一些,不过是很简单的一些。”
秀一:“不过教我也是够啦。”
雀斑男嘿嘿一笑。
他们互相给对方复习上一次活动所学的课程。陈简在一旁观望。雀斑男带来了一本简单的语言教本。上面是大写的希伯来语,陪着英文注释和水粉画的细腻插图。
希伯来语字母实在是怪异地可爱。乍看下去,像是字母全部写反了。又像一个个在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陈简伸出根指头来,指了一个代表“我”的字母,问怎么说。
雀斑男回了。她咬着舌头学了一遍。生涩的发音。
她不满意于简单的单词,想要学个现成的句子。陈简向后翻,指了谢谢这句话。雀斑男却让秀一来教他,说:“也检验下你的学习成果。”
秀一笑:“好呀。”
秀一教了她“谢谢”,“你好,”“你觉得怎么样”等等。陈简拈了书页,翻到一个爱心的图案——我爱你。
她问,这个怎么说。
秀一垂眼,抬眼,念了出来:“Ani
ohevet
otcha.”
陈简哦一声,学了一遍,又去翻下一页。她翻页的手指顿住,总觉得这个发音有丝毫耳熟。她望向秀一,说:“你再说一遍,那个怎么念?”
秀一问:“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