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我还没练好。”她说:“我饿了。”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清冽的味道,像林荫下的风。
承钰把她的手按放在琴键上。黑的,白的,冰凉的键。他开口说:“冰箱里有三明治,有牛奶,你也可以打电话叫外卖,他们送的很快,电话我抄在薄里了。”
她像是不依不挠的小孩,说:“我饿了。”然后她把他当做香喷喷的食物一般,雪白的牙齿,细细地咬他的耳朵,啮他的侧脸。湿湿的水印。
有热气从他身体里腾起。她的唇离开他的脸,然后说:“你继续,我出一趟门。”说着,她要抽回按在琴键上的手,离开。
承钰握紧她的手,动了动,十指交叉。她看一眼,又去亲他的眼睛。
他们在琴房的地毯上做.爱。很厚的毯,绵软一片。她脱了上衣,他一手锁她腰,一手伸到她背后,单手去解她的胸衣。笨拙地摸半天,解不开。她下巴搭在他肩头,笑。承钰微羞恼,小小地报复地亲她,亲得她开始喘,胸口起伏。他黑色的脑袋低下,亲她的锁骨,好看的锁骨,细密的吻描摹她的胸型。
她抱着他的头,喘得更加厉害。她扶着他肩膀,夹着他的腰,下沉,坐到他身体里。进去的那一刻,眼前有白光。
她摸到他的鬓角,去看他的眼睛。他别开眼,有发红的耳根。陈简想:你是在害羞吗?上一次是谁那样霸道?
这般想着她,她体内的星星小火成了燎原之势,她低头,狠狠地吻他,红色的唇,印上白的皮肤,他热烈回应。黑发交缠,黏湿一片。
热气蒸成云霞,她躺倒,身下是绵软,身上是坚硬与滚烫。*的接触,硬烫的胸膛。她胳膊遮住眼,感受起伏,进出的节律。
她闻到汗水,闻到他的气味,心里感动得想哭。她想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你待我这么好我会受不住,我怎么值得你待我这么好。可若是你不待我这么好了,我又会难过地受不住。她心里痛苦,身上燃起极度的快乐,冰火两重天下,几乎要哭出声来。
结束后他们抱在一起,互相喘息。她闭着眼,接受他细密温存的吻,心里百感交集。承钰捉住她的腕子,迫使她的眼睛露出来。
他手指碰到她的眼皮,问:“你在想什么?”
她不说话,抱住他的脖颈。
五月中旬的一天,陈简下了轮渡,走路,到了大街上。有人在游.行示威,长长的队伍,很多华人面孔,也有高鼻白肤的外国人。他们手里拿着遗像,抗议美国轰炸南斯拉夫大使馆。她穿过面容愤怒、高声呼喊的人群,两旁是高耸的摩天大楼,有记者拿着话筒在采访游.行示威的人,后面跟着电视台的摄影机。
她打车,回到公寓,客厅、卧室、琴房都没有承钰的身影。于是她径直走进工具间,他果然在那里,手中捉着铅笔,为制表作图。
陈简发现承钰有一种拗气,撞倒南山了也不回头。最直观的一点体现在他对待兴趣爱好的态度上,全然地投入。他可以捉着笔,不吭不响地呆一天,只为了完善那些复杂的结构与比例尺。
图画至深处,忽然发现作图时的设想便是错的,要全部推翻重来,她都替他恼,要拉他出门透气,他自己倒是沉得住气,也不怨,从头再来。
工具间比原先的那处收拾得干净,又摆了书架,倒像是个小型的书房了。一边搭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面摞着夏季的薄毯。前不久打了壁灯,一扭,便把床头处笼亮了。
这天晚上,她卧在这小床上读书,陪着她。她读一本畅销书,读到有意思的地方,笑得揉肚子,合了书只觉得意犹未尽,恨不得抓着个人细细讲给那人听。
她摸了摸书封,扭头,看到灯光下承钰薄白的脸,高挺的鼻子上架着黑框眼镜。他轮廓的曲线,被灯光描了一圈。
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手上动作并没停下,说:“你讲吧,我听着。”
她说:“你都不看着我,你不认真。”
他停下笔尖,看她一眼,“等我弄完了就认真听你讲。”
陈简下床,把书放下,走过去,她柔软的双手搭上他的脖颈,摸他的脸,跟他讲:“等你弄完了,明天的太阳都出来了。”
承钰看她模样,想:你现在是色.诱不了我的。于是承钰哼一声,然后显明自己的坚决态度,他说:“就算现在维纳斯脱光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陈简觉得他既然这样说了,那自己也就不跟他讲理了。她问他,“你说是维纳斯好看,还是我好看?”
承钰看她略带威胁的眼神,回答她:“我最好看。”
陈简没料到他打了这样的机锋,一愣,随后大笑。她伸手摘掉他的眼睛,手指无意中蹭过他的睫毛,她捧他的脸,左瞧右看,像是鉴赏家在打量一只出土文物,随后啧啧地讲:“我瞧瞧,你哪里最好看了?”
承钰给她柔软的手指摸得心猿意马,捉住她的腕子,阻止她的探索。陈简挣开了,很是确凿无疑的口气,下了结论:“骗子,哪里好看了!”
他继续作图,她躺靠床上,继续读书,间隙看他一眼。只觉得他真是好看,那样的眉毛,那样的眼睛,那样的鼻子,还有那样的唇,样样好看。
她闭着眼睛,脑海里就能把他的模样画出来。她不禁就想,为什么这么好看呢?
看着看着她都要心痛了。
六月的一天,他们又吵了一架。原因是很小的事情,小到吵着吵着两人自己都把原因忘了。吵到后来争执本身已经成为争执的理由。
陈简气得咬唇,脸色发白,只觉得气血上涌,耳边嗡嗡鸣叫。她伸手去推承钰,推他的胸膛,把他踉跄着推到了门外,“啪”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她甩了门,听到对方激烈地敲门声,尤不觉得解气,靠在门上作深呼吸,胸脯起伏。大约十几秒后,敲门声停了。她火气有些消了,理智回笼了些。听到那敲门声停了,又觉得心里不自在。
她后背离了门,正对着门,小指挑开猫眼的盖,凑近了一只眼睛往外面瞧。
那是晚上,门廊里的感应灯是灭的,放大的镜像里黑漆漆一片。
她没动,只是仍旧靠着门,仔细听。听辨了好一会,那门外确实没了声响,似乎人已经离开了。她心里又气了,觉得承钰不是男人,没有迎难而上,直接跑了,难道自己还要去追他?像个什么样子!
她想着想着,又气得发抖,却偏偏又难过得紧。她想:你怎么不再多敲一会呢?你再多敲一会儿,我就有了台阶下,不,我就心软了,我就给你开门了。
陈简去书房读书,读不进去,干脆去找拖把拖地。她不知道雇佣的清洁人员把拖把放在了哪里,找半天才找到,浸了水开始擦地,擦着擦着又开始走神,猛地一回神,发现自己拿着拖把正不停地碰撞墙角,啪啪啪的声音。
她一咬唇,骂自己是傻.逼。忽然觉得口渴,于是去水池削苹果。果皮被撕拉开,露出新鲜的果肉,香气中她看着淡黄色的果肉,想我要是能不断皮地把这个苹果削出来,我就去给你开门。
于是她几乎屏了呼吸,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地开始削。还剩最后一段果皮,眼看长征大业即将胜利,她手一顿,果皮断了,落入大理石的水池里。
她盯着水里飘荡的果皮,心烦意乱。她咬一口苹果,咔嚓一声,还是去开门。
门开了,眼睛有一瞬间不适应黑暗。几秒后,眼前才渐渐显现出墙边坐下的影。她蹲下,见承钰半天没动静,以为他睡着了。
于是她又气了,觉得自己为这搞乱了心思,人家倒好,不当回事,就地一坐,闭眼就能睡个香甜酣畅。
好得很!她又恶狠狠地咬一口苹果。
承钰根本没睡着,不过摆出了一个姿势。他在门开的一瞬间就察觉了。只是他心里也有气,憋得胸口闷疼,暂时不想理睬她。
承钰只觉得自己二十年的人生顺风顺水,从来只有他把被人气得跳脚,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他越想越觉气闷,越想越觉的是眼前的女人不知好歹。
陈简仍蹲身瞧他,见他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心中冷笑。
承钰闭着眼,一腿伸着,一膝抱着,头靠在墙边,在心里冷笑。
陈简站直,转身要回房,却被突然起身的承钰抓住肩膀。她惊诧之下用胳膊肘反击,手中苹果脱空而飞,整个人被承钰抵住,后背一痛,被推到墙上。
她如同英雄就义般威武不屈,扬起脖子瞪过去。
承钰借着屋内的光线,看到她倔强的脸,又是好气一番。他冷笑着说:“了不起!了不起!”
陈简用眼神杀他,一下下杀他,嘴中说:“溢美之词,不敢领受!”
承钰又是气血上涌,只觉得那甜蜜的小嘴如何这般口舌尖锐!趁他一走神,陈简环住他脖子,向上一跳,长腿锁住他的腰身,死命怕打他的后背。
承钰只觉得猝不及防下一沉,差点被她压得双膝一弯,后背又传来痛感。
他反应过来,就要扭转局势,他抬头,头顶打了一下她的下巴。
陈简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承钰伸手就要把她扯下来。不料头上的呼吸一顿,紧接着听见她凄凄惨惨地拧了语调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承钰怕她把邻居引出来,让人家白看一个现成的大笑话。他用手去堵她的嘴,却被雪白的利齿狠狠咬了一下,他吃痛,反射性收回来。
陈简只觉得男强女弱,自己被他欺压地厉害,不禁悲从中来,转而慷慨激昂地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承钰只觉得眼前一黑,几欲晕倒。他牙一咬,硬撑着把她扛着向屋里走。陈简反应过来,去推他,却被承钰紧紧锢住。
承钰把她扔在床上,陈简就势翻了一滚,软倒在床垫上。她早已停了歌,此时手臂蒙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没听声响。
她悄悄移了下大臂,睫毛轻颤,眼皮掀开一条小缝去窥。只见承钰站在床边,双手插.在袋里,冷笑着看着床上的自己。
她嘤一声,头一转,低低地,凄凉地用昆曲的调子唱窦娥冤:“血溅白绫三年旱,何时惜得屠龙剑……”
承钰仍旧站在床边,冷笑着看。他听了好一会,见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了声。他心里奇怪,于是单膝跪上床,去看。
他抬开她胳膊,见她双眼闭着,呼吸轻缓,已经睡着了。
承钰:“…………………………………………”
他真是要被气死了!
第26章
乱我心者
第三次吵架是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三。这次陈简自觉理亏,可又拉不下面子先低头伏个小。她穿着一件薄荷绿短袖t恤,下面是一件围式印花长裙,故意在他面前走动,弄出不小的声响。
可人家倒好,像是捧着琴谱,看着黑色的蝌蚪入了神,眼观鼻,鼻观心,偏生不观她。客厅是亮堂的,阳光漫进来,罩得她心烦。陈简只觉得那穿堂风是巫术,要不然怎么风一漫,帘一拂,她一个大活人变成了空气?
她站着瞟他一眼,见他眉眼平静,嘴角轻抿,不为所动。
她站了会,又入了卧室,出来时捧着一面椭圆的镜子。那镜子是她最近的心肝宝贝,旧货市场里淘回来的,好生漂亮,不知经了几代人的手,金色浮雕的背面,略有磨损,仍见匠心的别致。
她握了镜把,走过去,拉出白色长背靠椅,咯吱一声,在上面坐了,依着承钰旁边。她不动声色瞅他一眼,接着面朝向玻璃镜面,像模像样地讲:“魔镜啊魔镜啊,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呀?”
她有模有样地问完,手一伸,将镜子摆在了承钰面前。承钰抬眼,就见擦拭光洁的镜面里,映出自己的脸。
他心中余怒未消失,垂眼,并不搭理。
陈简磨牙,心里骂他句小心眼,却也未放弃。她收回镜子,又开了口问:“魔镜啊魔镜啊,谁是陈简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男人呀?”
说完又是一伸出,镜面的光罩上他的脸。承钰心中气消了,但仍旧不想立马给她一个好脸色,于是不咸不淡地哼了一下,嘴角勾勾。
谁料到陈简飞速收了镜子,一边眼睛瞟他,一面快速地说:“魔镜啊魔镜啊,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小心眼的男人啊?”她飞速地讲完,以迅雷不见掩耳之势又将镜面递了过去。
承钰立时气笑,扔了琴谱,伸手就要来捉拿她。陈简轻叫一声,灵活去躲,大笑。她落入承钰怀里,环住他脖子,依顺极了,在他耳边轻轻地讲:“不生气了?”
承钰扳过来她的脸,挑眉问她:“陈简啊陈简啊,谁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理的女人啊?”
谁知她面不改色地立刻去答,捏他一下耳朵,说:“笨蛋,我呀!”
承钰又是生气又是好笑。
九九年七月下旬的时候,承钰开始为八月中旬去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音乐会准备。行程安排在八月十六号。那是个横跨欧亚两州,深受□□文化影响的国家。这个国家在历史上经历过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极盛时期,却也不可避免地走上衰败,成为西亚病夫,并最终在一战血腥车轮的碾压下分崩离析。
十四号的晚上,他们卧躺在床上,看一部bbc关于奥斯曼帝国的纪录片。
里面转述了一个故事,关于土耳其传奇皇后许蕾姆苏丹。这个来自乌克兰的女人作为女奴被献给当时奥斯曼的国王苏莱曼一世大帝,她不仅获得了自由民的身份,更是获得了大帝的爱情登基为后,扳倒原先的皇长子,成为奥斯曼历史上有有名的“奸妃”,改变了帝国在历史中的前进方向。
画像中是一个面庞光洁圆润的斯拉夫女人,红衣,眉眼精致,面目沉静。
陈简关了电视,觉得这个故事有几分浪漫,但想到一个女人从能从女奴爬到至尊,这里面的手腕和故事背后的风起云涌波澜诡谲,却也叫人胆战心惊。
她对承钰讲:“她一开始肯定也哭过,后来发现哭也没用,就渐渐地不哭了。”
承钰已经闭了眼,有几分困意,就对她讲:“难道你同情她?她让自己的儿子继位,她儿子却不是个好皇帝,能当好皇帝的皇太子却被她害死了。”
陈简觉得他讲的有几分道理,在国家的存亡与兴衰面前,个人的眼泪与辛酸是放不上台面的。可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两个人讨论的角度不同,他这是在偷换话题。
她不知怎么得莫名感性起来,于是抱了他的臂膀,对他讲:“我和你讲的不是一个概念,我们来评评理”
承钰轻蹙了眉毛,想:我不和你评理,你是没有道理的。于是他说:“我要睡觉。”
陈简说:“说完再睡。”
承钰说:“说了你要生气。”
陈简:“我不生气。”
承钰想:我已经不信你了。于是他仍旧闭了眼,放缓呼吸,不吱声了。
陈简听了半天,见他跟本没有半分合作的意思,也只好悻悻作罢。
第二天,十五号的晚上,陈简掀开被子,钻进去。她躺好,不知怎的,又想到昨日那事。陈简闭着眼静静地想:若是一辈子做人奴仆,受尽欺凌被人踩在脚下□□而死,不如做那恶人上的恶人,纵然被人唾骂一世,也能威风显尽大笑而去。
于是她睁了眼,又提了昨天的话头,更加描述了一番。承钰想:这女人怎么不依不饶。但他还是开口说:“你这样是走在极端女权的悬崖上,很危险。”
他们为这个问题辩了一下。随后陈简说:“大清已经亡了,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有男权至上的思想。”
承钰被她一句话噎到,回想了刚才自己说的话,觉得句句在理,哪里有什么男权思想了。他想:你这是又要不讲理了。
做人吃一堑长一智,承钰不知道在她这里吃了多少的亏,真是够他长到三十岁都受用了。他早就学了个乖,知道在这个时候要闭紧嘴巴,多说多错。
可陈简偏偏要他开口。于是他闭眼,缓缓吐出几个字:“老佛爷,您说的什么都对。”
陈简被他敷衍的样子气笑了,她翻个身,沉沉地压下来,两手撑在他脑袋旁边,做出威压的样子,说:“小钰子,你是不是要上房揭瓦?”
承钰对着她的眼睛,感受到温热的呼吸。他飞速地亲了她一下,说:“你说什么都对。”
陈简低下头,亲他的嘴巴,软软的嘴巴。承钰轻按她的脑袋,回应。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她伸手,环他的脖子,把头放在他的胸膛上。那里有心跳,有力的心跳,生命的脉动。
她闭眼,觉得他真是好,又温柔又好。这般想着,她胸口就涩起来。
可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又吵架了。两人还没来得及和好,承钰便要去赶飞机,她本来要去送他,可现下不想了,于是回到房里午睡。她闭眼听见行李箱的声音,迷迷糊糊有人进了房间,手碰到她的耳朵,嘴唇轻贴了下她的脸。
可她已经半睡半醒,不久后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脑袋下压着枕头的地方,有硬硬的东西。她揉眼睛,去摸。摸出一张卡,□□,上面贴了字条,是密码。密码是两人生日的合成数字。
她攥着卡想:呵,我是会向金钱屈服的人吗?
她确乎不是会向金钱屈服的人,然而她却向无聊屈服了。下午的时候,陈简百无聊赖地拖出了一个大的纸箱子。这只纸箱与镜子一同来自跳蚤市场。箱面用大块透明胶带封口,里面密密包着塑料胶带,8厘米长,薄薄的一层堆叠一起。
她挑捡起的时候有问过卖家这里面什么内容。卖家却答我也不知道。
好奇心作祟,她还是买了回来。
陈简找了放映机,关了灯看。灯光灭了,黑暗中只有屏幕中不甚清晰的影像。胶带的主人是一个1912年出生的普通法国人,一生漂泊未娶,无亲无后,人生几十年,死后只留下了这些世界各地抓拍的影像,不知缘何流入了旧物市场。
这些镜头中,有风暴后平静的海面、东方绚丽的舞者、马丘比丘的迷雾、纳.粹飞过天空的战斗机、曼哈顿闪烁的霓虹、维多利亚港吞吐船只,绿色蛾虫拱着身体缓缓蚕食树叶……
成千上万的画面,没有主题,零散而杂乱。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在旧物市场里被卖掉了。陈简听着放映机的声音,只觉得自己的一生也随着过完了,心里悲凉难忍。很快她昏昏沉沉睡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透黑了,凌晨时分,放映早已结束。
她关了机器,房间一下子寂静无比,几乎让人感觉回到世界初始的时候,这寂静叫人不舒服,于是陈简开了电视,手里收拾东西,耳朵在听。突然她手中的动作就停住了,她有些僵硬地转身,那电视画面中女主持人下方的新闻报条上写着:
土耳其中部和西部地区发生里氏7.4级强烈地震。
陈简原本蹲着,此刻扔开手中东西,猛地起身,脑中一晕,差点栽倒。几秒后她脑袋清明过来,啪啪把灯都开了,去桌子上握住电话机。她手里出了汗,心跳的也有点厉害。她去拨承钰的电话,不通,转入了留言服务。她转身跑到卧室里,去翻电话薄,找到此行有关人员的号码,一个个拨过去,还是不通。
她扔了电话,拨号上网,查土耳其的地图,伊斯坦布尔在西北部。她对自己说:不是地震的中心。她又去查新闻,地震刚刚发生,传过来的消息不多,只知道震中在凡省姆拉迪耶县,伤亡人数还在统计中。
陈简稍微安了心,又回到客厅拨电话,仍旧是转入语音留言。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胡乱洗漱一通,躺倒床上强迫自己入眠。
只是今晚的这个梦终究是不踏实的。
第27章
岛屿
梦里是黑黢黢的一片,她慌张地走,鼻子一痛,撞到什么东西。抬眼一看,是承钰白生生的脸。只是此时这脸上的表情那样冷漠,叫人看得心里又堵又痛。她去握他的腕子,却被他甩开,她垂了手,咬着牙问:“你什么意思?”
他用讥笑地表情瞧她,“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吗?你别有用心潜到我身边,你以为我不知道?傻瓜,我不过在逗着你玩。”
她心里痛到裂开,银牙几乎咬碎,上前就要抓他的臂膀,那幻像却猛地散了。下一秒,有豆大的灯火突然现了出来,灯光愈来愈亮,暖黄一片中浮现恩一坐卧轮椅的影,清瘦单薄。
他见了她,朝她笑,说:“哎呀,傻站着做什么,来坐。”
她依着他坐下。他就掐了她下巴,左看右瞧,她拿泪水汪汪的眼睛望他。他松手,懒散一靠,漫不经心地问:“想想,你想想自己当初信誓旦旦怎么跟我说的。”
她就恍恍惚惚中想着,当初她是怎么跟他说的呢?她想起来了,当时她恨红了眼,一字一句地,赌咒一般跟他讲:“若有来生,我要做猫,让那个女人为鼠,我要活生生把她的喉咙咬断!”
当时他是什么反应呢?他大笑,笑弯了腰,咳着指着她说:“你呀你呀……”于是她将眼睛瞪他。他瞧见了,笑得更厉害了,他笑停了,看着她,半响,忽然叹了一口气,“陈简你啊,小姑娘啊小姑娘……”
这些也突然消失了,她被魇在梦里,困兽一样打转,明知道这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仍旧在梦里,忽然她被人攥了汗湿的手,拼命往前跑
那朵白莲小师弟。大地在震颤,无数房屋倾坯下来,她边跑着,回了头,攥她手的人是承钰。是她熟悉的表情,她霎时内心宽慰下来,她一抬眼,看到一幢高屋向两人倒下来,她大惊失色,还未喊出口,被承钰一把推了出去。她眼睁睁看着他被压在钢筋混凝土下,血污顿时脏了一张俊脸。
她吓得肝胆俱裂,爬起来就要跑过去,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下下弹回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脸色愈发苍白,身下血团扩大。这时有穿着制服的救援人员从她旁边走过,她去抓他们,却扑个空,手从他们身体里穿过。救援人员抬着担架远了,那一直阻挡她的无形障碍也散了,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摸到他发凉的身子,染了一手血。
他看着她,问了最后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把我忘了吗?”
她抱着他的脑袋,看周围无数高楼大厦瞬间崩塌,眼泪大滴滚下来,她脑中绝望地想:“如果你死了,那么以后无数个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那些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我会怎样想念你而梦到你,又会怎样不敢想念你而梦也梦不到你。”
忽然,陈简就一身腻汗地醒了。她满脑门汗水,身上也热得厉害,心里只觉得茫茫然飘若无所依,觉得一切都如同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好半天,才魂归来兮,回过神来。
她又躺了半天,心里对自己说:原来我特么的是这么矫情的一个人。
承钰的电话是第二天到的,他对她说音乐会取消了,他还有心思跟她开玩笑:“那些城里的本地人,好多晚上原本裸睡的,现在不仅不敢裸睡了,还穿着运动服睡觉,就怕跑不及把命丢了。还有好多人,洗澡上厕所也不关门了,怕地震一来逃不出去。”
陈简握着电话,心中百感交集。
承钰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过了几个星期,陈简也把那个梦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