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寒烬寒烬,这样的人其实不应该有这样的名字,本性温良,却把一切埋葬在这两场大雪里。他并没有犹豫,灌注修为,直通经脉,就这样刺穿了体内的灵气屏障,直抵蛊虫深处,然后踉跄一下,跪倒下来。
众人都没预料到他动手竟然如此迅速,僵硬一下,然后立刻奔了过去,万起怒吼:“寒烬!!”
寒烬吐出一口血来。
本体在洞府里泪流满面,痛得死去活来,萧起的手快被穆轻衣咬断了,但是他觉得心里更难受。又一个马甲要离开了。
寒烬的灵气流失得很快,可是双目依然像初见一般,温和明亮,他抬起头注视着裘刀,他知道也明白这件事只能摆脱他。
哪怕寒烬没有提一个字功法,哪怕寒烬没有再说任何事,但是裘刀看穿了他眼睛里的几个字:所以拜托你们。
只是让她好好活下去。
只是这一件事。
寒烬摔倒在裘刀怀里,腹部流血不止,丹田内的金丹灵气暴涨,试图维持躯体的不损坏。
但是有蛊虫在,灵气只是越来越少,寒烬的脸越来越白,在万起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裘刀死死咬牙,抓住了那只蛊虫将他拽出来。
抓住蛊虫的一瞬间,寒烬的眸光就那样熄灭了。
玉雪峰的大雪刮起来,好像要三天三夜连绵不绝,又好像这一刻,马上就要停了。
裘刀怔怔地看着那只半死不活的蛊虫,看到它已经离开宿主躯体,但竟然还因为寒烬的残存灵气保护,还没彻底化水,就感到掌心一阵颤抖。
他很明白,不能再明白,寒烬从来没想茍且活过,哪怕没有穆轻衣,没有走上修仙这条路,他的命数不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可是穆轻衣在,万象门在,他还是脱离凡人的身份,做了一个可以对她有用的人。
他当然会竭尽所能让他的死有用。
所以裘刀也死死地咬着牙,双眼猩红地记录下了这蛊虫体内灵气的特征,他死死地用灵气维持着寒烬身体的体温,一直到雪都将他的手指盖过了,裘刀才慢慢地抬起头。
他看到雪花落在寒烬的睫毛上,让他的神色似乎都变得安静从容了。
像他的母亲和姐姐一样,即使有了那口薄棺,也是天地为墓,日月为奠。
裘刀喉咙干涩:“我们要为他找一块碑。”
万起眼眶酸涩,死死咬牙,落着泪起身,还被绊了一下,但他低下头,从地上捡起玉佩的时候,还是不用看就能看清那个字。
那是“穆”。他一辈子都在做穆寒烬,从来没有离开过穆轻衣。
万起突然抬起头,声音凄厉:“我们为什么要让他葬在万象门外,为什么要让穆轻衣避开,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让她见到!”
“万起!”裘刀高声喝止。
他感觉到寒烬的体温散失了,他变成雪融一样,他已经死去了。
裘刀能理解寒烬的心思。他已经自由离去,不想再成为穆轻衣的阴影。何况,没有穆轻衣,穆寒烬也不属于万象门。
他这一生,从没有一个永恒的归所。
“既然他喜欢这里,那就把他葬在这里,不要让其他人来打扰他了。”
裘刀闭了闭眼,几乎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等安葬后,我们再查。”
万起将剑猛地插进雪堆里,声音尖利:“我发誓,一定要找出背后下蛊之人!告慰师兄和寒烬的亡灵。”
裘刀接过那块玉佩,看着那个穆字在他掌心变幻出不同的色彩,忽然意识到寒烬交代了一切,唯独没有提这块玉佩,一定是从没想过让它落到其他人手里或是被他们发觉。
这么想着,他没有提归还给穆轻衣的穆家,而是将玉佩留在寒烬身上,然后起身。
大雪中一方小小的墓立在峰顶一边,有略高的山崖做遮挡,还是堆积了不少的雪。
裘刀远远望着宗门,发现寒烬从来没提过自己的离开,穆轻衣要如何接受。
她比他们更清楚,寒烬的命运,也更早接受,也因此更加冷漠薄情。
我不会送你,你是因为这句话才断定穆轻衣不会挽留你的吗?
即使死与死没有分别,可她也连多留你一些时日也不愿意,还说,如果你查不出来,就别再回来。
明明这一切都是她注定好的。可是想到寒烬拜托他们之事,裘刀又觉得痛苦。
他低下头,平复了几次呼吸,胸中仍然一片冰寒。
他知道,不论这两个人,师兄和寒烬的死和穆轻衣有没有关系,他都不可能对穆轻衣怎么样了。
活着,他只求她活着。
裘刀死死地握住沧浪剑,缓慢咬牙:“蛊虫带有佛修的道法,今日我们就启程去佛宗。”
万起眼眶鲜红:“师兄!至少,至少要让宗门知道寒烬师兄的事,要让她来祭拜一次。”她怎么能无动于衷!
裘刀:“她不会来的。”
裘刀声音变轻:“我们被寒烬带走那一刻,穆轻衣的洞府就已经关闭了,是他默许的,也是师兄默许的,万起,以后不要再提今日的任何事,不管以后发现什么,看到什么,你我都答应过寒烬,你我承过师兄和寒烬的情。”
哪怕咬牙切齿,裘刀还是说了:“她是万象门的少宗主,就永远是我们的少宗主。”
没有人可以从这墓上踏过去,中伤穆轻衣。
万起死死按着剑,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但转头却见萧起站在玉雪峰之上。
他只是略略看了眼那墓,停顿一瞬,然后面无表情地淡淡将话传到:“明日内门金丹以上弟子集会,你们都得出席。”
然后他转身。
裘刀只看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寒烬的一切我都放进墓里。”然后就看着他离开了。
萧起回到洞府里,捂着腹部靠墙休息了一下,才掀开狐裘做的屏障:
往日有寒烬在,这件宝物都没有什么用武之地,现在洞府温度下降两度不止。
穆轻衣蜷缩在被窝里,眼睫湿漉漉的,蜷缩在那闷不吭声地和自己生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有时候就是这样,做完了突然就情绪不好了,不是后悔,只是单纯难过。
她打了好几个喷嚏,也不肯用让萧起马甲用修为暖和一下,过了好久才勉强道:“今天去把寒烬挖回来。”
她本来说不要让她看到马甲的“尸体”,但现在后悔了。
虽然那个墓也挺阴间的,但是周渡马甲的身体她就没丢,寒烬既然也是全尸,她要把自己带回来。
穆轻衣靠着暖玉床角落,小声地念叨:“我一定要让寒烬和周渡重新活过来。”
萧起沉默地拍拍本体的脑袋,感觉到本体想哭,张开手,果然被本体扑过来。
本体安排在明天就是知道自己还要缓一会儿,但是裘刀他们磨磨唧唧的,她还要自己动手,这是什么地狱行为!
穆轻衣现在就是一种快要分裂的感觉,哭够了才感觉好一点,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看到萧起在那练习取暖术法有点怔愣。
萧起别扭。虽然他没有马甲之间混身份性格的习惯,但是。“我会陪着你。”
哪天萧起没了,也还有下一个人。只要你在,我们就在。
穆轻衣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又披上大氅看着水镜里的自己,神色恹恹的,眼尾有点湿,看不出来。
她心想,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也许哪天再尝试几次,她就会心硬了,她摸着暖炉,耐心地等到天黑,然后叫上两个NPC和萧起马甲,摸到玉雪峰上。
她修为不够,但萧起感知很敏锐,没发现有埋伏,两个人鬼鬼祟祟,穆轻衣蹲在自己墓旁边,越看越不顺眼,把墓碑刨了。
想到裘刀他们不走了,又默默地把墓碑重新插回去。
挖出来后,她揉揉眼睛看到寒烬马甲身上的穆字玉佩,又想掉眼泪了。
其实如果不是死了就一定会回收数据,她大可让寒烬马甲假死一回,但是蛊虫都在丹田里被抓出来了,她只能感觉到寒烬的意识被抽离清空。
这具身体对她来说其实也只是一个皮囊了。穆轻衣怔怔地看着寒烬闭着的眼睛,还能回忆起用这具身体视角看自己时候的情形。
其实,寒烬的意识在她的脑海里,从来都没有离开,但是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也会感觉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吧。
穆轻衣抱了抱寒烬马甲,然后和一行人偷偷摸摸地回去,想了想,留了一具尸体在那,防止有人丧心病狂,至于真正的身体,那是她的,她的!
她只是带回去而已。
过去两个时辰后,裘刀站在玉雪峰峰顶,和身旁的人注视着墓碑。
万起还没缓过来,紧捏着拳咬牙:“一整天都没来一下,你还叫我们过来干什么!难道她会偷偷悼念他吗!”
裘刀只是看着掌心。他在玉佩上面留下了一个简单的定位术法,不会被察觉,但只要玉佩在这里,他就能感觉得到。
现在玉佩不见了。
裘刀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也许穆轻衣真的没有在乎过寒烬的生死。
也许她对他仍是当年大雪时伸出援手那样的一视同仁,冷静又淡漠。
也许她只是把他当成穆家人之一,仅此而已。
更深的情绪,不会再有了,否则她不会那么平静地叫让他离去。可是看到玉佩终究被她带走,裘刀还是看着墓碑,在心里说,她愿意记得你。
也许对你来说,这就够了。
裘刀转身:“走吧。”
他想知道穆轻衣找他们,想说什么。
第13章
她仿佛在为千万人活着
穆轻衣的洞府在整个万象门最中心的位置,地势很低,也本该气候温暖四季如春。
但其中的季节阵法,穆轻衣修为低微无法开启,于是整个少宗主峰也是连绵大雪,松枝堆玉。
裘刀他们走进去,先是一怔。
太冷了。
之前寒烬在的时候穆轻衣还能偷偷让马甲作弊,帮她续一续法器,现在穆轻衣披着大氅,倦怠地垂着眼睫,摸索着暖炉。
像极了还在凡间那年。
撇开这一切,她也只是一个凡人罢了。
裘刀等人默默地停住,看着穆轻衣。其实他们从不曾怨恨穆轻衣。师姐闭关时,明确说了是担心穆轻衣性命难以维系,才特地求了长老让她做了少宗主。
师姐师兄这些年的照拂,也足以让他们对穆轻衣有几分尊敬。
可是,她不愿意与其他人商讨宗门事务,谈到修炼总是避之不及,和其他弟子的关系也只是平平。
她好像没有把万象门当成宗门,而是自己的穆家。
可是她这样不管不顾,知道全门中蛊后,也没有急着解自己身上的蛊,却下狠手杀了师兄。
裘刀真的看不透她。
尤其是她腰间那枚写着穆字的玉佩,细微的定位术法还在闪烁,裘刀只感觉眼眸微刺,抬起头,仿佛洞府也落满了玉雪峰上的大雪。
对峙安静片刻后,穆轻衣开口说:“你好像对蛊很了解。”
裘刀沉默。他本来打算和寒烬仔细解释缘由,现在寒烬已经死了,他不欲再告知第二个人。而且,穆轻衣修为低微,离开万象门很可能有危险。他们也不会让她去冒险。
所以他开口,只说了一件事:“蛊很有可能来自佛宗。”
“世上的蛊分为两种,一为善蛊,二为恶蛊,害人性命的,本来都该是来自妖界的万毒之蛊,但是四十年前,神农谷一支叛变后,恶蛊中也出现有道法痕迹的善蛊。佛宗曾插手此事。”
穆轻衣淡淡应声:“嗯,我会让他们来。”
一群人怔怔抬头。万起本来觉得穆轻衣一个字也不说,一句话也不问,是薄情至极的表现,可她却愿意请佛宗来。
他看到这冰寒的洞府,忽然想起寒烬在飞舟上衣角飞扬那一幕。
其实寒烬应该很喜欢大雪,以此为名,也没有怨过万象门如此寒冷。可他伴随穆轻衣左右,是不是因为她的寒疾呢。
因为知道穆轻衣一直替自己承受,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希望她周身温暖如春。
那穆轻衣呢?她让寒烬留在自己身边,是不是有那么一刻,她也希望他不要出事。不要无声无息地离开。
这样取暖的术法,师兄之前也曾用过。师姐也曾用过。他们一个个来了又走,只有穆轻衣一直在这里。
寒烬被药鼎困在万象门,穆轻衣也被她的修为困在这里了。
穆轻衣不难过,可她也不高兴,一切好像只是无波无澜地顺其自然发展。
她捧着暖炉:“去岁宗门大比,万象门本就约好请佛宗来讲经传学,陨落的同门长老,也该请他们悼念一番。”
她还刻意没有提到师兄和寒烬,但一群人呼吸都轻了。
裘刀不信这些,他不知道穆轻衣信不信,可是她还挂着那玉佩,应是不怕寒烬的鬼魂,甚至盼他会来。
裘刀第一次对穆轻衣拱手:“但凭少宗主安排。”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僵硬地抬手。
氛围这样不尴不尬延续下去,穆轻衣忽然问:“我给你们两月期限,你们预备怎么查?”
她又问:“如果下蛊之人是仙盟之首,一宗之主,是万人推崇的仙中仙,妖族的不败妖王呢?”
裘刀抬起头,对上穆轻衣平静的视线,才发觉她不是在开玩笑。她真的觉得,师兄中蛊是因为这些,类似其中的位高权重之人。
所以,她不愿意查?
她也不想让寒烬查。但子蛊成为他们忽略,被引爆的点。穆轻衣怕了,可是没有先解自己的蛊。她怕的不是自己去死?
穆轻衣是真的想知道。“就算查了,如果不能动手,不过是白费功夫。”
万起按捺不住:“就算是仙盟之首我们也——”
裘刀拦住他,他看向穆轻衣:“师兄知道吗?”
穆轻衣:?知道什么?
她只是想小小地收买他们一下,让他们不要害怕查到大能,仇当然得他们查出来然后自己报了。
她要是知道让他们查干嘛。
“他不知道。”
“他一定知道。”裘刀盯着穆轻衣。
穆轻衣沉默了。你有病吧,你拿我马甲打什么哑谜?他知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吗?
等等。穆轻衣呼吸微顿,然后就听裘刀说:“其实我与师兄曾经有过短暂一叙,我曾暗示过他,一旦遇到蛊与毒之类的危机,皆来寻我。”
穆轻衣沉默。
和神魂相关谁敢来找你。
可是裘刀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师兄宁肯身死,也不泄露自己中蛊之事,是因为被穆轻衣绊住。
现在他才被告知,可能有第二个缘由。师兄不说,是因为没有人敢去触及下蛊之人。
而且周渡身后是整个万象门,对方能无声无息令宗门众人中蛊,贸然解蛊未必就是好解。
他们不一定就是想血洗万象门,可能只是想逼师兄自裁。
师兄天资练达,说不定早已想到这一切。
裘刀慢慢咬牙:“我们离开万象门,却不曾断了和宗门联系,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没有人告诉我们?”
当然是因为我也是刚想把事情栽所有人身上了。
穆轻衣:“和你们没有关系,而且,如果是你,当时能解开母蛊吗?”
哪怕穆轻衣只是寻常询问,哪怕很平静,裘刀还是很熟悉这样的眼神。
母亲接医时,寻医的人常常有这样的眼神。裘刀恨自己来晚了,恨师兄被蒙蔽,可是无法恨这样一双眼睛。
裘刀哑声:“我不能。”
他捏紧手指:“但至少可延续两年寿命。”
穆轻衣神情不变,在暖炉之上,纤纤细指轻轻摩挲着刻印。万起他们也震惊地看向裘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