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总有办法。”泉长老看着幻影里的孩子,低声问,“关于那个空桑赤族郡主,这个孩子现实里对她的记忆停在哪里?”“嗯。那么说来,这个孩子关于那个空桑郡主的最后一个记忆,似乎是非常痛苦的?”泉长老喃喃,眼里居然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太好了……我们只要扩大这种痛苦,便能找到一个完美的开始。”
“完美的开始?”另外两位长老有些不解。
“来吧……从现在开始,他的记忆,就由我们来编织了。”
“我们一定要把海皇的心,重新拉回到族人身上!”
就在离开水面的那一瞬,孩子忽然看到了岸上华丽轩昂的车队,有金甲的斥候在前面来回驰骋开路,车马绵延不绝。
“谁啊,竟然在御道上策马?”
“了不得,了不得啊……高嫁高娶,王室联姻!”
“我们可没有骗你,你出去问问,全天下都知道白族和赤族要联姻了!”
“别做梦了……她马上就要嫁给叶城总督,做未来的白王妃了,哪里还会把你这个小兔崽子放心上?”
“她早就不要你了!”
那时候,行宫里的侍女那么说,连如姨也那么说。
而现在,他终于亲眼看到了。
残月还悬在天际,黎明前的微光里,那个明丽爽朗的赤之一族公主全身都笼罩在绣金霞帔里,美得宛如不真实。
那是她!真的是她!
“姐姐!”那一刻,孩子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喊起来,“姐姐!我在这里!”
他竭尽全力大声呼唤,可毕竟人小力弱,声音被喧闹的喜乐声覆盖了过去,庞大的车队并不因为他而有丝毫的停滞,还是照样飞驰而过。孩子不舍,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车队奔跑,想要追上她乘坐的那驾华丽的马车。
侍卫立刻将他从人群里推搡了出去,厉叱:“小兔崽子,居然敢冲撞车队?还不快滚?”
“且慢!”很快旁边的另一个侍卫发现了他的身份,立刻道,“这是个鲛人!他的主人呢,怎么放奴隶出来乱走?快抓起来!”
“姐姐……姐姐!”孩子拼命地反抗,却被打倒在地上。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孩子身上,停住。
“姐姐?”苏摩看到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不由得惊喜万分,伸出细小的手臂,狂呼,“姐姐!我在这里!”
然而,朱颜的眉头微微一扬,忽然低低说了一句:“怎么又是你?”她沉下脸来,手忽地往回一收,帘子“啪”的一声重新垂落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再也看不见。
孩子的身体忽然僵硬,然后开始剧烈地发抖。
刚才……刚才姐姐说什么?“又是你”?
马车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像是照顾过自己的盛嬷嬷。那个老人语气比较温和,似乎还想唤起朱颜的同情心,道:“哎,郡主你听,那小家伙一直叫你姐姐呢。蛮可怜的。”
朱颜的语气却是冰冷:“我是独女,哪来的弟弟?”
只是短短一句话,便把孩子钉在了原地。如同一把短而利的刀,一把就扎进了心脏,再无余地。
盛嬷嬷还想替他求情:“那些侍卫,只怕会把他打死了。”
“打死也是活该!”然而朱颜不为所动,声音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我不是一早叫人拿了钱打发他走吗?怎么这小兔崽子居然还不识相,不但不走,还非要闯到这里来?”
“姐姐!”苏摩猛然一震,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熟悉的人嘴里说出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地扑了过去,一伸手,将那一道帘子扯了下来,失声问,“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马车里的朱颜一下子暴露在天光之下,转过头,怒容满面,“还不快把他拉开?万一被人看到了一个鲛人小奴隶叫我姐姐,我们赤之一族的脸往哪里搁?”
听到了郡主的命令,侍卫们立刻冲了上来,抓住了孩子细小的胳膊。
“你说谎!”然而苏摩挣扎着,失声大喊,声音发抖,“你……你明明说过不会扔掉我的!你看……这是你派来的纸鹤!”
坐在马车里的朱颜一眼瞥见,表情忽然大变!
“这是你的纸鹤!”苏摩看着她的表情,眼里有最后一丝期盼,“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回去!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姐姐!”
朱颜似乎也怔了一下,陡然沉默,不知如何应对。
她脸色苍白而呆滞,如同木偶。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似乎时间都停止了。隔着霞帔,苏摩可以看到她眼里的表情是凝结的,手指是凝结的,甚至连此刻吹过的风,涌过的浪,身上飞舞的华丽的霞帔,都似乎瞬间静止了,仿佛镜像凝结,如此诡异。
“怎么回事?”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隐约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止不住的惊骇,“这纸鹤是从哪里来的?”
“好像是那孩子一直捏在掌心里带进去的。”
“该死,我们忘了好好检查一下。”
“什么,这东西居然被他带进了幻境里去?这下糟了!”
谁?谁的声音?好熟悉……好像是复国军的那几个长老?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们知道自己偷偷逃跑,已经追过来了吗?
那一瞬,苏摩颤抖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恐惧。他甚至想下意识地拔脚逃跑,远离人群,躲藏回镜湖之下的水里。
然而,身边所有的景象都只是停顿了短短一瞬,又骤然开始,恢复了正常。
“小兔崽子!你在做梦呢?这是什么破纸?”朱颜变了脸色,蹙眉,不耐烦地说了一声,一道黑影迎面而来,“还不快滚开?”
只听“唰”的一声,竟然是一条鞭子抽了过来,将他手上的纸鹤抽得稀烂!苏摩来不及缩手,手心里顿时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姐姐!”孩子震惊地看着她,颤声,“你……你以前说过的话,难道是在骗我?”
“骗你又怎么样?小孩子家家,脑子没长好,跟你说什么都当真了?”马车里的朱颜冷笑了一声,又扬了一下鞭子,嫌弃地嘀咕,“赶你走都不走,真是卑贱……还不快滚?”
“骗子!”苏摩忽然冲向了马车,厉声道,“你这个骗子!”
“快拉开他!别让他碰到郡主!”眼看他快要扑到郡主的身侧,侍卫们应声而至,一把将孩子抓住,粗暴地拖了回来。
孩子出奇地倔强,任凭侍卫们拳打脚踢,死活都不喊出一声痛。然而马车里的朱颜看着这一切,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句话也没说,她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厌恶不屑,如同看着一只癞皮狗。
孩子愣了一下,胸中的那一口气忽然泄了,再不挣扎。
“小兔崽子!”侍卫长终于抓住了他,一把拎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对下属大喊,“给我送到西市里去!”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求助似的看着她。
那一刻,看到她的表情,苏摩的心忽然冷了下来,不再挣扎。
“姐姐。”他最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是如此疼痛彻骨,难以忘记。
当小小的手指失去力气后,那只稀烂的纸鹤从他的掌心里掉了出来,展开了折断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打着转,如同一个破烂的玩偶。
如此可笑,如此幼稚。
如同孩童内心一度对温暖的奢望。
“停!”泉长老忽然间收住了手势,向着另外两位长老厉叱,“快停!”
古井无波,上面映照着种种栩栩如生的幻影。水面上最后凝固的影子,是掉头离去的空桑郡主,以及蜂拥而上殴打孩童的侍从,几乎像是真的一样。
而苏摩沉睡在幻境里,一动不动。
“进行得很顺利。”清长老愕然,“为什么要停下来?”
“我有点担心。”泉长老在井台上凝视着水面下的孩子,流露出一丝焦虑,“这孩子……为什么忽然不反抗了?”
“心死了嘛。”涧长老冷冷道,“他终于相信对方是真的不要他了。”
“停在这里最合适。”清长老赞许地颔首,“到这里为止,这个空桑郡主留下的最后印象,和这个孩子的记忆非常吻合。天衣无缝。”
是的,无论是实境还是幻境,在这个孩子日后的记忆里,关于这个空桑郡主的片段都是极其痛苦的记忆,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就这样斩断一切纠葛,才算是干净利落。
三位长老从井台上往下看去,这口井如同一只深不见底的瞳孔。而孩子被困在井底,全身蜷缩着,如同回到了母亲子宫里的胎儿,一动不动。他的手指松开了,掌心里捏着的那只纸鹤漂浮了起来,在古井水面上浮浮沉沉,拖着折断的翅膀,渐渐变成了一团烂纸。
“也真是倔强。”泉长老叹了口气,“居然一直留着那只纸鹤。”
“是我们的疏忽。”另外两位长老低声,“我们已经把他软禁在这里有一段日子了,以为切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却没有发现他居然带了这东西在身边!”
有一点光从黑暗深处升起,竟然突破了井口符咒的封锁!
“那是……”泉长老怔住了,失声,“纸鹤?”
那只皱巴巴的、支离破碎的纸鹤,在水面上浮沉了片刻,忽然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唰”地振起翅膀,活了过来!
“糟糕!”泉长老失声,手指飞快地一弹,一道白光呼啸而出,追向了空中飞去的纸鹤,想要把它当空焚烧为灰烬。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那只纸鹤从古井幻境中飞起,歪歪斜斜地消失在了夜空!
在那样强大的念力之下,那只残破的纸鹤才会瞬间复活!
它带着孩子不熄的执念,破空飞起,去寻找最初的缘起。
“现在怎么办?”另外两位长老有一些措手不及,询问。
“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只能做到底。”泉长老却是处变不惊,低下头看着古井幻境里沉睡的孩子,“这孩子非常倔强孤僻,心里只要还有一念未曾熄灭,就永远不会放下这一切,成为我们的海皇。”
“难道还要再继续给他施用大梦之术吗?”清长老有些没有把握,看着水底七窍流血蜷成一团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会不会承受不住?上次陷入大梦幻境的那个人,最终精神崩溃,再也没有醒来。”
“不会的。”泉长老冷冷看了一眼水底的孩子,“如果这么容易就崩溃了,那也就不是我们的海皇了。”
另外两位长老无语。
泉长老低声催促:“快,我们要趁着那些空桑人还没被惊动,把这个大梦之术完成!我来主导接下来的梦境,你们继续配合我。”
三位长老悄然移动,重新守住了古井的三个方位。
随着祝颂的吐出,井口的金光再一次闪耀,编出了深不见底的幻境。
漫长的噩梦,似乎完全没有醒来的时候。
被赤王府的侍从们拳打脚踢了一顿,苏摩觉得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在痛得几乎碎裂中昏迷了过去,再无知觉。
那是叶城的西市,最大的鲛人奴隶市场。
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其间的痛苦屈辱,多年过后只要一想就令人全身发抖。尽管后来,他逃出了那个牢笼,但那个噩梦还是日日夜夜归来,在夜里吞噬着孩子的心,令他从骨髓中发抖。
小小的孩子几乎穷尽了一生之力,才逃离这个噩梦般的牢笼,可没想到在五十年后,居然又辗转回到了这里!
孩子虚弱地喘息着,睁开眼睛看了一下。
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店,光线暗淡,房间里层层叠叠堆着十六七个铁笼,每一个笼子里都关着一个鲛人:那些同族个个消瘦苍白,年龄不一,有些看上去甚至比他还小,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但每个鲛人无一例外都拖着沉重的镣铐,关在手臂粗的铁笼里,身边放着一盆水、一碗饭,如同成批被出售的畜生。
“你醒了?”看到他睁开眼睛,隔壁笼子有人关切地问。
那是一个比他大一些的鲛人,刚刚分化出性别,看上去如同人类十五六岁的少女,然而还不曾在屠龙户手里破身,拖着一条鱼尾,看上去分外怪异,正攀着铁笼殷殷地看着隔壁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孩童。
苏摩侧开了脸,不想和对方的视线触碰,飞快地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处境:是的,那些空桑人,竟然真的把他卖到了叶城的奴隶市场!
而那个曾经被他称为“姐姐”的人,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一念及此,孩子再也忍不住地发起抖来,瘦小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连带着锁住手脚和脖子的铁链都不停颤着,敲击在铁笼上发出细密的“叮叮”声。
“怎么了?”隔壁笼子的鲛人少女吃了一惊,“你很冷吗?”
不……不!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鲛人少女看着这个孩子,道:“我叫楚楚,你呢?”
苏摩还是蜷缩在笼子角落,发着抖,咬着牙不说话,眼神宛如一只重伤垂死的小兽,拼命忍受着内心想要噬咬一切的冲动,压根没有想要回答她的问题。
“你都昏过去三天多了,是不是都饿坏了?”那个叫楚楚的鲛人少女并没有怪他,只是叹了口气,“可怜见的,才六十几岁吧?那么小就被抓到这里来了,唉……饿坏了身体可不行,快吃点东西吧!”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那个粗糙的瓷碗:那里面只有一点混浊的水,以及一些不新鲜的水草和发臭的贝类,哪里是可以吃的食物?
显然看出了孩子脸上的厌恶,楚楚叹了口气,只听轻轻一声响,有一个东西被塞了过来。
“喏,吃这个吧!”楚楚轻声道,“这个味道挺好的。”
孩子下意识地张开手,发现被塞过来的居然是一根烤得香喷喷的小鱼干,不由得愕然,抬头看了隔壁笼子的少女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让孩子吃了一惊,这个鲛人少女,为什么看上去竟然颇有点像某个人……
对,是像如意……后来去了星海云庭的那个如姨。
五十年前,当他在囚笼中长大时,她也曾这样照顾过自己。
那一瞬,孩子的眼神微微变幻,无声地柔软了起来。
“这是我偷偷攒下来的私货,平时都舍不得吃呢!”看到孩子顺从地咬住了烤鱼吃了下去,鲛人少女吐了吐舌头,眼睛亮亮的,“你快吃吧,被主人看到了就糟糕了。他可凶了!你记着千万别顶撞他。”
孩子没有理会她好意的叮嘱,只是双手捧着烤鱼,埋下脸拼命地啃,很快鱼便变成了一根鱼骨,而孩子的半张脸上也沾满了碎屑。
“嘻嘻……花脸小馋猫。”楚楚忍不住笑了。
苏摩没有回答,侧过头去,不让她继续摸。
“我是在碧落海里长大的……刚刚被抓到云荒来。”楚楚叹了口气,“你没见过碧落海吧?可美了,有七色的海草、珊瑚做的宫殿,在夜里,无数的大蚌会浮出海面,迎着星空开合,吐出一粒粒的夜明珠……简直是陆地上人做梦都梦不见的美景。”
那个少女的声音缥缈而传神,几乎在孩子的眼前勾勒出了一幅遥远的故乡图画。苏摩听着听着,眼里的阴郁灰暗渐渐消逝,流露出一丝向往,仿佛是有人在他小小的心底埋下了一粒隐约可见的火种。
是的,碧落海。鲛人的故乡。
这一生,他是否还有机会从陆地上回到大海?
“我恨这些空桑人。”楚楚喃喃,声音绝望而哀愁,“灭亡了我们海国,还把鲛人抓来当奴隶!都已经几千年了,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
何时是个头?苏摩怔了一下,心里竟隐约一痛。
这样的话,他似乎也从如姨的嘴里听说过!
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有人进来,挨个笼子地看过来。
“星海云庭?”客人冷笑了一声,“你这里的破烂货,还能和那地方的比?”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笼子里关着的各个鲛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身都没破,甩着一条鱼尾就拿出来卖?贾六,你该不是又赌输了,连找个屠龙户的钱都没了吧?”
“嘿,这才是原汁原味的鲛人嘛!都刚从海里捕回来的。”店主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笑容带着几分猥琐,点头哈腰,“爷您看中了哪个,马上送去破身,劈出两条腿来,包管又长又直又白嫩!”
客人是个黄褐面皮的空桑商贾,熟练地打量着陈列在面前的货色,显然从事奴隶买卖已久,伸出手探入笼子,将一个个垂着头的鲛人拉起来看,嘴里道:“贾老六,你该不是糊弄我吧?怎么这一批都是歪瓜裂枣?”
“爷,您是老顾客了。”店主连忙赔笑,“价钱好说。”
“贾老六,看来你真的是赌得当了裤子啊。”客人一边冷冷说着,一边挨个仔细地挑选打量,嘴里道,“价钱便宜也没用,这次是为叶城城主选几个自用的鲛人奴隶……嘿,人家什么眼界?这些货能看入眼?”
店主愣了一下:“城主?白风麟大人?他……不是要成亲了吗?”
“也是,也是。”店主连忙点头,“那您好好挑!”
客人看了一圈,似乎都没有特别中意的,最终将眼光投向了角落里的笼子,忽然眼前一亮:“哟,这里还有个雏儿?”
孩子竭力想要往后躲闪,然而身体虚弱到连动一下都乏力,只能拖着沉重的镣铐挪动着,尽可能地将身体蜷缩在笼子的一角。
然而,一只肥胖的手飞快地伸进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
“嘿,这可是一个绝色!”店主用力地揪住苏摩的头发,将孩子的脸扯得向上仰起,转向客人,“爷,看到了没?多漂亮的孩子!见过这么美的脸蛋吗?”
客人的目光盯住了孩子的脸,也流露出惊艳的表情,然而神色转瞬恢复了平常,只是淡淡道:“年纪太小了,身体也都是疤。”
店主连忙道:“不小!别看外形只有六十几岁,可您看一下骨龄,应该有七八十岁了!”
“就算有七八十岁了,那也要养个五六十年才能成年。”客人不为所动,“我买它过来干吗?留给下一代?我是做生意的,早点脱手早点变现,可不想攒个传家宝。”
“这……”店主苦着脸,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
店主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说,心寒了一半,气哼哼地松开了手。苏摩得了自由,立刻缩回了笼子角落,死死盯着眼前的两个空桑人,眼神里充满了憎恨。
客人心机深沉,暂时先放开了苏摩,眼睛一转,落到了隔壁的笼子里,脱口道:“这个女娃子倒是不错。”
“嘿,有眼光!”店主连忙点头,一把抓住了笼子里的楚楚,拖到了客人的面前,“这是从碧落海深处刚刚抓回来的鲛人,产地最好,血统最纯!年纪也合适,刚刚一百五十岁,脸蛋娇嫩,身体也完美!”
只听“唰”的一声,楚楚身上的衣服被一把撕下,吓得发抖,却不敢反抗。少女的身体美丽如玉石,细腻得看不见一丝瑕疵,微微发着抖,腰身以下曲线优美,赫然是连着一条覆盖着薄薄蓝色鳞片的鱼尾。
“嗯……”客人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片刻才道,“八百金铢。”
“哎,爷,实在是太少了!”店主一听,连天叫起苦来,“为了把她运回来,光给船家就付了五百个金铢的船费呢!”
“八百。”客人丝毫不让步,“只是个半成品而已,我找屠龙户给她破身还得花好几百。而且万一腿劈得不正,这钱可就都白费了。”
“一千?养了也有半年了,爷好歹让我赚一点。”店主试着还价,苦苦哀求,一把抓过隔壁笼子里的苏摩,“要不,我把这个孩子当添头送您?”
“九百。”客人神色微微一动,露出正中下怀的表情,却还是故作沉吟,“再多我就走了。”
“好好!”店主连忙点头,“成交!”
客人拍了拍手,立刻便有随从进来,将笼子里挑选好的鲛人拉出来。楚楚一直在发抖,拼命用手掩着胸口碎裂的衣服,被塞进了另一个新的笼子。在被拉走之前,她偷了个空,匆匆地对着隔壁笼子里的苏摩说了一句:“别怕。”
孩子愣了一下,抬起湛碧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怕。”自顾不暇的鲛人少女殷切地看着这个孤独瘦弱的孩子,低声道,“还好我们是一起被买走……这一路上,我会照顾你。”
那一刻,她的面容看上去分外的像记忆中的如姨,竟然让苏摩有微微的恍惚。孩子冷冷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自己都快要不行了,还记着要照顾一个刚认识的人?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是同族?
同样的亡国,同样的奴役,同样的千百年来悲惨的命运。
就是因为相同的血,相同的悲惨境遇,才把他们连在了一起吗?
当那些随从过来想把苏摩拉出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孩子忽然爆发了,如同一只小兽一样从笼子里跳了起来,一头撞到了对方的胸口,狠狠咬了下去。
“小兔崽子!”随从怒喝了一声,虎口上流下了鲜血。
“滚!”孩子拿起笼子里盛水的粗瓷碗,用尽全力对着客人砸了过去,厉声大叫,“不许碰我,你们这些肮脏的空桑人!”
客人惨叫着跌倒在地,额头裂了一条半尺长的血口子。随从们蜂拥而上,怒喝着,一时间整个店里鸡飞狗跳。
苏摩被几个彪形大汉从笼子里拖了出来,由客人带头,围在中间轮流痛打。店主知道这个小兔崽子闯了祸,虽然惊惧,却不敢上前劝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人叫起来,拼命地扑过去挡在了孩子的面前,竟然是楚楚。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拖着一条鱼尾在地上挣扎,苦苦哀求:“各位爷,他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呀!别打了!”
然而,在气头上的客人哪里管得了这些?一个兜心脚过去,便将劝架的楚楚踢倒在了地上。没有双腿的鲛人摔倒在地,无法起身,只能拼命扑腾着,弯下身体挡住孩子,咬着牙,忍受着如雨而落的拳脚。
“没事的。”楚楚咬着牙,安慰着怀里的孩子,美丽的脸却因为一下下的击打而痛苦得变了形,颤声,“忍忍就过去了。别……别怕。”
话音未落,有人一脚重重地踢在了她的脊椎骨正中,她再也忍受不住地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软软地倒下去,一动不动。
“哎,哎,爷快别打了!仔细手疼!”店主眼看鲛人要死了,这一回终于急了,“打死还脏了您的手呢!”
最终,客人什么都没有买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不等客人前脚走,店主一把将倒在地上血流满面的孩子拖了出来,“闯祸精!触霉头!看我不打死你!”
在屠龙户赶来抢救之前,便断了呼吸。
苏摩呆呆地看着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同族,看到她美丽娇嫩的容颜在死亡的瞬间枯萎,看着她拖着一条鱼尾,渐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停止呼吸……她微闭的眼角噙着两滴泪,渐渐凝结成水滴状的珍珠,晶莹圆润,“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细微无声。
尾鳍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不动了。
可是苏摩怔怔地看着,脸上并没有表情。
“你这个灾星!你怎么不去死?”店主眼看店里唯一的摇钱树倒了,气急败坏,把惹祸的苏摩几乎往死里打。然而孩子不闪不避,就这样承受着如雨而落的棍棒,被打得鼻青脸肿,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啪”的一声,手腕粗的木棍在孩子的背上断裂,苏摩跌倒在地。
“扔了可惜。”旁边有恶仆出主意,指着孩子湛碧色的双眸,“至少这孩子还有一双完好的眼睛!”
店主一拍大腿:“对极!我怎么差点忘了?鲛人全身都是宝,这一对眼睛挖出来好好炮制,还能做成凝碧珠,卖上个几百金铢呢!”
然而话音未落,苏摩忽然便抓起了地上碎裂的瓷片!
“怎么?”店主吃了一惊,以为这孩子又要攻击人。
可苏摩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屋子的空桑人,二话不说抬起手,将碎瓷片毫不犹豫地扎入了自己的眼睛!鲜血从眼中流下,殷红可怖,孩子本来绝美的脸刹那变成了恶鬼。
店里的所有人都惊住了,呆若木鸡。
“滚开!你们这群肮脏的空桑人!”苏摩双目流下殷红的血,握着尖利的碎片,对着那群人厉声道,“我再也不会听你们摆布!你们这些空桑人,永远、永远不要再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永远!”
血如同两行泪,滑过孩童的脸,触目惊心。
当孩子在幻境里用尽全力喊出那句话时,古井外的三位长老齐齐失色。
海皇竟然亲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不好!”泉长老惊呼一声,双手在胸口交叉,“快结阵!”
然而,不等他们再度结阵,巨大的念力从水底轰然释放,如同呼啸的风暴,转瞬扩散而来。在一声巨响之中,古井彻底碎裂,连同那些镌刻着符咒的井台,都顿时四分五裂!
海国三位长老如受重击,齐齐朝外跌倒。
“怎……怎么了?”清长老失声,然而刚一开口说话,就有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震碎一样,剧痛无比。
于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为了彻底征服这个孩子,他迅速将幻境中施加的力量调到了最大,以最残酷的情境,全方位地侵蚀和渗入孩子的心灵,以求压倒他心中尚存不灭的一念。
然而,他们没想到,当这个孩子崩溃后,忽然间做出了这等不顾一切的举动!绝望的海皇,竟然在绝境之中也毫不屈服,亲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海国的三位长老齐齐瘫坐在地,身负重伤。
另外两位长老大惊失色:“这孩子……真的受伤了?”
明明是幻境,为何还能真的受到伤害?
三位长老簇拥着苏摩从坍塌的古井旁离开,然而,还没走几步,迎面就遇到了闻声而来的如意。
她一直忧心忡忡地等候在外面,此刻听到巨响便不顾一切地奔了过来,一眼看到蜷缩在长老怀里的苏摩,知道事情不好,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她伸手接过苏摩,发现怀里的孩子双眼里全是血,失声:“他、他怎么了?”
“这孩子……”泉长老微微咳嗽着,低声大概说了一遍。
如意听着,脸色越来越惨白,手臂抖得几乎抱不住孩子。她几乎要冲口而出斥责,想起了三位长老的身份地位,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住,只有泪如雨下。
听得德高望重的长老如此说,如意心里那一口气更是无法发作出来,她只能抱住了失去神志的孩子,将他脸上的水珠连着血泪一起擦拭干净。
那个小小的孩子蜷缩在那里,全身冰冷,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