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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风麟皱眉:“那个鲛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时影语气平静,淡淡,“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性别,更加不知道年龄和具体所在。”

    白风麟忍不住问:“这些都从何得知?”

    “观星。和蝼蚁般的芸芸众生不同,那些可以影响一个时代的人的宿命,是被写在星辰上的。”时影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资料,语气里第一次透出敬意,“当我察觉到那片归邪从碧落海上升起时,就全心全意地追逐了整整三年。可惜,每一次我都错过了……”

    连大神官也无法追逐到的人,岂不是一个幻影?

    白风麟看着卷宗,慢慢明白了过来:“你看完了所有资料,发现这上面所有的鲛人,都不符合你上面说的轨迹?”

    “是。”时影淡淡,“不在这上面。”

    “那又能在何处?叶城的所有鲛人名录都在这上头了!”白风麟苦思冥想,忽地一拍折扇,惊呼起来,“难道……那个,竟是在复国军?!”

    是的,按照目下的情况,如果在叶城,却又不在奴隶名册上的,那就唯有复国军里的鲛人了!

    时影颔首:“这个可能性最大。”

    “难怪你要帮我清剿复国军!原来是在追查某个人?”白风麟恍然大悟,“好的,我立刻去吩咐他们,把那几个复国军俘虏都移交给你处理。”

    “尽快。”时影不再说什么,手指微微一动,卷起的帘子“唰”地落下,将他的脸重新遮挡在了暗影里。

    这样的意思,便是谈话结束,可以走人了。

    “哦?”时影不置可否,“是吗?”

    白风麟笑道:“那位朱颜郡主,听说曾是影兄的徒弟?”

    “是。”时影淡淡道,似不愿多说一个字。

    “名师出高徒。难怪身手那么好。被一群鲛人复国军拖入海底围攻,居然还能劈开海逃出一条命来!”白风麟赞了一声,似是踌躇了一番,又道,“听说……她刚刚新死了丈夫?”

    “是。”时影继续淡淡地说道,语气却有些不耐烦。

    “可惜了……”白风麟叹了口气,“若不是她刚嫁就守寡,实在不吉利,我倒是想让父王替我去赤王府求这一门亲。”

    帘子后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如同有闪电掠过。

    话说到一半,他的呼吸忽然停住了。

    空气忽然凝结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骤然从半空降临,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将叶城总督硬生生凌空提了起来,双脚离地!

    他顿时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一句话也说不出。

    “住嘴。”帘幕后暗影里的人隔空抬起了两根手指,微微并拢,便将帘子外的人捏了起来。一双眼睛雪亮如电,冷冷地看着被提在半空中挣扎的叶城总督,半晌才用森然入骨的语气开口,“我的徒弟,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人来说三道四?”

    两根手指骤然放开,凌空的人跌落在地,捂着咽喉喘息,脸色苍白。

    然而,等白风麟抬起头时,帘幕后的影子已经消失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个庭院,心里惊骇无比。

    这个喜怒无常的大神官,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这个平时不动声色的人,竟然一提到那个小丫头就毫无预兆地翻了脸,实在是令人费解。莫非是……白风麟一向是个洞察世情的精明人,想了片刻,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脸色几度变化。

    “把前几天抓到的那几个复国军,统统都送到后院里去!”他一边想着,一边走了出去,吩咐下属,“送进去之后就立刻离开,谁也不许在那里停留,出来后谁也不许说这事儿,知道吗?”

    “是!”下属领命退下。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却是令人刻骨铭心。

    白风麟看着深院里,眼里忽然露出了一种狠意。

    这个人忽然来到叶城,命令他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本来是看在他是同族表亲、能力高超,又可以帮自己对付复国军的分上才答应相助的,而现在看来,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堂堂叶城总督,岂能被人这样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的手指慢慢握紧,眼里竟隐约透出了杀气。

    “总督大人。”正在出神,外面却传来了侍从的禀告,“有人持着名帖,在外面求见大人。”

    “不见!”白风麟心里正不乐,厉声驳了回去。

    “可是……”这个侍从叫福全,是白风麟的心腹,一贯会察言观色,知道主人此刻心情不好,却也不敢退下,只是小心翼翼地道,“来人持着赤王的名帖,说是赤王府的管家,奉朱颜郡主之命前来。”

    “赤王府?”白风麟愣了一下,冷静了下来,“朱颜郡主?”

    那一瞬,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冷月之下的贵族少女身影,心里一动,神色不由得缓了下去,问:“何事?”

    福全道:“说是郡主新收了一个小鲛人,想来办一份丹书身契。”

    “哦,原来是这事儿。”白风麟想起了那个差点被复国军掳去的鲛人小孩,“那小家伙没死啊?倒是命大……好,你带他们去办理丹书身契吧!”

    “是。”福全点头,刚准备退下去,白风麟却迟疑了一下,忽然道:“等一下,赤王府的管家在哪儿?我亲自去见见他。”

    “啊?”福全愣了一下,“在……在廊下候着呢。”

    “还不请进来?”白风麟皱眉,厉叱,“吩咐所有人好生伺候着。等下办好了,我还要亲自送贵客回赤王府去!”

    福全跟了他多年,一时间也不由得满头雾水。

    “这个管家是赤王跟前最得力的人,多年来一直驻在叶城和帝都,为赤之一族打理内外事务。”白风麟将折扇在手心里敲了一敲,一路往外迎了出去,低声对身边的心腹道,“将来若要和赤之一族联姻,这个人可怠慢不得。”

    “啊?联……联姻?”福全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大人您想娶朱颜郡主?她……她可是个新丧的寡妇啊!”顿了顿,自知失言,又连忙道,“不过郡主的确是年轻美貌,任谁见了也动心!”

    “原本是没想的,只不过……”白风麟冷笑了一声,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深院,“我只想让有的人知道:这女子我想娶就娶,可不是什么痴心妄想!”

    “是,是。”福全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不过,娶正妻可是大事……还需得王爷做主啊。”

    “那可不是。”福全连忙点头,“大人看上她,那是她的福分!”

    两人说着,便到了外间,看到赤王府的管家正在下面候着,白风麟止住了话头,满脸含笑地迎了上去,拉着手寒暄了几句,看座上茶,叙了好一番话,竟是亲自引着去办理了丹书身契。

    有总督亲自陪着,原本需要半个月才能办好的丹书身契变成了立等可取,等管家拿到奴隶的身契,白风麟便要福全下去准备车马,准备亲自送他们回赤王府上。管家受宠若惊地推辞了几次推不掉,心知总督是有意亲近,便不再反对。

    然而,不等白风麟起身出门,福全从门外回来,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禀告了几句什么,叶城总督的脸色便顿时变了一变,脱口:“什么?”

    福全看了看管家,有点为难。赤王府管家也是聪明见机的人,看在眼里,知道是外人在场有所不便,立刻起身告辞。

    管家深深行礼:“恭候总督大驾。”

    等礼数周全地送走了赤王府的管家,白风麟屏退了左右,脸上的笑容凝结了,变得说不出地烦躁:“怎么回事?雪莺居然又跑了?”

    福全不敢看总督的脸色,低声道:“是。”

    白风麟气得脸色煞白:“又是和皇太子一起?”

    “是。”心腹侍从不敢抬头,低声道,“大人莫急,帝都那边的缇骑已经出动了,沿着湖底御道一路搜索过来,明日便会抵达叶城。”

    福全不敢说话,噤若寒蝉。

    “雪莺这丫头,以前文文静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并不是这么乱来的人啊……一定是被时雨那小子带坏了!”白风麟咬着牙,“还没大婚就带着雪莺三番两次地出宫,当是好玩的吗?皇室的脸都要被丢光了!真不愧是青妃的儿子。”

    “总督大人……”福全变了脸色。

    白风麟知道自己失言,便立刻停住了嘴,沉默了片刻,道:“立刻派人守住叶城各处入口,特别是伽蓝帝都方向的湖底御道,严密盘查过往行人,一旦发现雪莺和皇太子,立刻一边跟住,一边秘密报告给我!”

    “是!”福全领命。

    “是。”福全战战兢兢地点头。

    他压着火气写完信,从头仔细看了一遍,又在末尾添了一笔,将自己想和赤之一族联姻的意图略说了一下,便将信封好,交给了心腹侍从。然而越想越是气闷烦乱,他拂袖而起,吩咐:“备轿!出去散心!”

    福全跟了他多年,知道总督大人心情一不好便要去老地方消遣,立刻道:“小的立刻通知星海云庭那边,让华洛夫人准备清净的雅座等着大人!”

    “让她亲自去挑几个懂事的来!”白风麟有些烦躁地道,“上次那些雏儿,扎手扎脚的,真是生生败了兴致。”

    “是!”福全答应着,迟疑了一下,道,“不过,大人……明天就是两市的春季第一场拍卖了,您不是还要去主持大局吗?”

    “知道。”白风麟抬起手指捏了捏眉心,“和华洛夫人说,我今晚不留宿了。上次拍卖被复国军搅了局,这回可不能再出岔子。”

    “是。”

    当叶城总督在前厅和来客应酬揖让、斡旋结交时,血腥味弥漫了总督府深处那个神秘的院子。伴随着铁镣拖地的刺耳响声,一个接着一个,一行血肉模糊的鲛人被拖了进来,放在了那个神秘深院的地上。

    “前日在港口上一共抓了五个复国军,按照总督的吩咐,都给您送过来了。”狱卒不敢和帘子后的人多说一句话,“属下告退。”

    庭院静悄悄的,再无一个人。那些重伤的鲛人已经失去了知觉,无声无息地躺着,只有血不停渗出,染红了地面。

    片刻,帘子无风自动,向上卷起。

    帘后的人出现在了庭院里,看着地上那些奄奄一息的复国军战士,眼里掠过一丝冷意,抬起手指,微微一点。只听“唰”的一声,仿佛被看不到的手托起,地上一个昏迷的鲛人忽然凌空而起,平移到了他的面前。

    他手指一挥,便将那人扔回了外面庭院,随即又取了一人过来。

    那个鲛人情况略好一点,还在微微地呼吸,脸色苍白如纸,舌头被咬断了,一只手也齐肩而断,似乎全身的血都已经流尽。时影抬起右手,五指虚拢,掌心忽然出现了一个淡紫色的符咒,“唰”地扣住那个鲛人的头顶,低声道:“醒来!”

    奇迹般地,那个垂死的复国军战士真的在他手里苏醒过来。

    “叫什么名字?”时影淡淡开口,直接读取他的内心。

    时影面无表情,继续问:“你在复国军里的职位?”

    这一刻,那个鲛人停顿了一下,直到时影五指微微收拢,才战栗了一下,给出了回答:“镜湖大营,第……第三队,副队长……”

    只是个副队长?时影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你们的首领是谁?”

    “是……是止大人。”那个鲛人战士在他的手里微微挣扎,最终还是说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执掌镜湖大营……的左权使。止渊大人。”

    止渊?就是那个复国军领袖的名字?

    时影微微点头:“他之前去过西荒吗?”

    “是……是的。”那个鲛人战士点头,“止渊大人……他……曾经在西荒居住过……”

    时影一震,眼神里掠过一丝光亮:“他最近去过苏萨哈鲁吗?”

    “去……去过。”那个鲛人战士微弱地喃喃,“刚刚……刚刚去过……”

    看来就是这个人了?大神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微微聚拢:“那此刻,他在叶城吗?”

    “他……”那个鲛人战士被他操控着,有问必答,“在叶城。”

    时影心里猛然一震,眼神都亮了亮,继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在叶城哪里?”

    “在……”那个鲛人战士张开口,想说什么,然而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神忽地变了,恍惚的脸色瞬间苍白,如同骤然从噩梦里惊醒一样,大喊了一声,竟然将头猛地一昂,挣脱了时影控制着他的那只右手!

    “谁?”时影瞬间变了脸色,看过去。

    庭院里的垂丝海棠下,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有着和鲛人战士同样的水蓝色长发和湛碧色眸子,身形修长,面容柔美,长眉凤目,一瞬间竟令身后的花树都相形失色,手里握着一把奇异的剑,剑光吞吐,眼神冷而亮,却是钢铁一般。

    刚才,正是这个鲛人,居然在紧要关头猝不及防地出手,在他眼皮底下杀掉了落入敌手的同伴!

    他脱口:“你是剑圣门下?”

    “呵……”那个鲛人没有回答。他手里的光剑下指地面,地上横躺着的所有鲛人战士,每个人都被一剑割断了喉咙,干脆利落,毫无痛苦。

    时影不由得微微动容:这个人独身闯入总督府,甘冒大险,竟是为了杀同伴灭口?鲛人一族性格温柔顺从,倒是很少见到如此手段毒辣的人物。

    他不禁冷冷道:“你是从哪里偷学来的剑术?”

    那个鲛人没有说话,手中剑光纵横而起,迎面落下!

    空中的千百道光瞬间消失,似乎是被击溃。然后,又刹那凝聚,化为九道锋芒从天而降!

    这个鲛人,果然不简单!

    只听轰然一声响,剑光从天刺下,却击在了无形的屏障上。

    时影全身的衣衫猎猎而动,似被疾风迎面吹过,不由得心下暗自震惊:他这一击已经是用上了八九成的力量,然而只和那一道剑光斗了个旗鼓相当。这个鲛人,竟是他在云荒罕遇的敌手!

    当剑光消失的瞬间,面前的人也已经消失了。

    空气中还残存着剑意,激荡凛冽,锋芒逼人,论气势,竟不比当世剑圣逊色多少。地上有零星的血迹,不知道是那个人身上洒落的,还是地上那些鲛人战士尸体上的。

    由于生于海上,天生体质不强,后天又被劈开身体重造过,鲛人一族的敏捷性和平衡性非常好,却从来都缺乏力量,偏于柔弱。然而,眼前这个鲛人竟然突破了这些限制,练就了这样一身绝世的剑术!

    这个鲛人是谁?要突破一族力量的极限,必须得到血脉的支持。莫非,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在找的“那个人”?

    “重明。”他侧过头,唤了一声。

    时影指了指天空:“去,帮我找出刚才那个鲛人的踪迹!”

    重明神鸟转了转惺忪的睡眼,不满地“咕噜”了一声,双翅一振,呼啸着飞上了天空,身躯转瞬扩大,变得如同巨鲸般大小,四只红色的眼眸炯炯闪光,以总督府为中心,追逐着地面上的踪迹。

    重明四目,上可仰望九天,下可透视黄泉,在它的追逐之下,六合之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遁形。

    九嶷山的大神官低下头,看着脚边一地的尸体,眼神渐渐变了。

    他唯一能预知的是,一切的因由,都将和一个眼下正位于叶城的鲛人相关。那个鲛人将揭开云荒的乱世之幕,将空桑推入灭顶的深渊!

    白塔倒塌、六王陨落、皇天封印、帝王之血断绝、成千上万的空桑子民成为冤魂……只要他凝视着那片归邪,便能看到这些来自几十年后的幻影逐一浮现在天宇,如同上苍显示给他们这些星象者的冰冷预言。

    那样的灭族大难,已经被刻在了星辰上,在云荒的每一个空桑人头顶上悬挂,如同不可阻挡的命运车轮。然而,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相信。

    只有他和大司命两个人是清醒的。

    清醒着,看着末日缓缓朝着他们走过来。

    他,身为空桑帝君的嫡长子,身上流着远古星尊帝传下的帝王之血,即便远离朝廷,独处神庙深谷,却也不能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和所有人一样只顾着享受当世的荣华,罔顾身后滔天而来的洪水。

    “如果空桑和海国,只有一个能活下来的话。”

    (本章完)?

    第14章

    千纸鹤

    在打发管家去领取新奴隶的丹书身契时,朱颜正百无聊赖地趴在软榻上,拿着一块蜜饯逗对面的小孩子。

    “苏摩,过来!给你吃糖!”

    她手里拿着一碟蜜饯糖块,然而榻上的孩子压根懒得看她,只是自顾自地靠在高背的椅子里,用一种和年龄不符合的表情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神阴郁,眉头紧锁,小小的脸上有一种生无可恋的表情。

    “怎么啦?”朱颜没好气,“你又不是鸟,还想飞出去啊?”

    那个孩子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看着天空。

    那个孩子还是出神地看着天空,不理睬她。

    “哎,你这个小兔崽子!听我说话了吗?”朱颜顿时恼了,“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再这样,小心我真的打个铁圈套你脖子上!”

    那个孩子的脑袋被拍得歪了一下,却忽然伸出手指着天空,用清凌凌的声音说了一个字:“鸟。”

    朱颜愣了一下,顺着孩子的手看了出去。

    赤王府的行宫楼阁高耸,深院上空,只留下一方青碧色的晴空。在薄暮时分的晚霞里,依稀看到一只巨大的白鸟在高空盘旋,四只朱红色的眼睛在夕阳里如同闪耀的宝石,定定地看着底下的大地。

    “四……四眼鸟?!”她全身一震,失声惊呼,“天哪!”

    朱颜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反手“啪”的一声关上了窗子,又“唰”的一声拉上了帘子,这样还不够,想了想,她又奔过去关上了门,扯过一块帘子,在上面飞快地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咒。

    苏摩待在椅子上,看着她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团团乱转,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好奇,忍不住开口:“你……很怕那只鸟?”

    “才不是怕那只鸟……”她画好了符咒,整个房间忽然亮了一亮,朱颜这才松了口气,“那只四眼鸟是我师父的御魂守……既然它来了,我师父一定也来附近了!可不能被它看到!”

    “你怕你师父?”孩子看着她,不解,“你做坏事了?”

    “呃……”朱颜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算是吧。”

    “哦,这样啊……”那个孩子看着她,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讥诮,又道,“你师父一定很厉害。”

    朱颜白了孩子一眼:“那当然。”

    孩子看着她,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打屁股?”

    “喂,谁都有挨揍的时候是不是?”朱颜“哼”了一声,觉得没面子,顿时又抖擞起来,“小兔崽子,不许笑话我!不然揍你!”

    坐在高椅上的孩子转开了头,嘴角却微微上弯。

    她拈了一颗裹着薄薄红纸的蜂蜜杏仁糖,再度把盒子递到了孩子眼前,讨好似的问:“喏,吃一个?”

    孩子想了一想,终于伸出细小的手指,从里面拿起了一颗蜜饯。

    “神木郡产的康康果?原来你喜欢这个?”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捏起了糖,却有些担心,“这个会不会太甜啊?你们鲛人是不是也会蛀牙?”

    孩子看了她一眼,剥开外面的纸,将蜜饯咬了下去,小口小口地品尝,一口牙齿细小而洁白,如同沙滩上整齐排列的月光贝。

    “哦,原来你是喜欢这张糖纸啊?”朱颜在孩子面前看着,伸出手,将糖果盒里所有的康康果蜜饯都挑了出来,总共有七八颗。她一颗一颗扒掉,一口倒进嘴里飞快地吃了下去,然后将一整把的糖纸都塞给了苏摩,鼓着腮帮子嘟囔:“喏……都给你!”

    那个孩子愕然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有点生气了,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道,“打你哦!”

    “吃这么多,你是猪吗?”她听到那个孩子说,“会蛀牙啊……”

    那孩子隔着糖果盒,歪着头看她狼狈的样子,忽然笑了。那个笑容璀璨而明亮,如同无数的星辰在夜幕里瞬间闪烁,看得人竟一时间什么都忘记了。朱颜本来想发火,也在那样的笑容里平息了怒意,只是努力地将满嘴的糖吞了下去,果然觉得甜得发腻,便冲过去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然而,回过头,她看到苏摩将那些糖纸一张张地展平,靠在椅背上,对着垂落下来的灯架举起来,贴在了自己眼前。

    “你在干吗?”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

    “看海。”苏摩轻声道,将薄薄的糖纸放在了眼睛上。

    “看海?”朱颜好奇起来,忍不住也拿了一张糖纸,依葫芦画瓢地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看到了吗?”苏摩在一边问。

    “看到了看到了!”朱颜睁开眼,一瞬间惊喜地叫了起来,“真的哎……简直和大海一模一样!好神奇!”

    “是阿娘教给我的。”孩子将糖纸放在眼睛上,对着光喃喃,“我有一次问她大海是什么样子,她剥了一块糖给我,说这样就能看到大海了。”

    朱颜蓦然动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而这个孩子,又有过怎样孤独寂寞的童年?

    “你的父亲呢?”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管你吗?”

    苏摩沉默了很久,正当她以为这个孩子又不肯回答时,他开了口,用细细的声音道:“我没有父亲。”

    “嗯?”朱颜愕然。

    孩子的眼睛上覆盖着糖纸,看不到眼神,低声道:“阿娘说,她在满月的时候,吞下了一颗海底浮出来的明珠,就……就生下了我……”

    “胡说,阿娘不会骗我的!”苏摩的声音果然尖锐了起来,带着敌意,“你……你不相信就算了!”

    她急急忙忙解释了半天,表示对这个奇怪的理论深信不疑,苏摩握紧的小拳头才慢慢松了开来,低声道:“阿娘当然没有骗我。”

    “那么说来,你没有父亲,也无家可归了?”她凝视着眼前那一片变幻的光之海,叹了口气,抬起手将那个孩子搂在了怀里,“来。”

    “嗯。”孩子别扭地挣扎了一下。

    “苏摩这个名字,是古天竺传说中的月神呢……据说长得美貌绝世,还娶了二十几个老婆,非常好命。”朱颜想起师父曾经教导过她的天下各处神话典籍,笑道,“你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是非常爱你。”

    苏摩“哼”了一声:“那么多老婆,有什么好?”

    “那你想要几个?”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一个就够了吗?”

    孩子扭过头去不说话,半晌才道:“一个都不要。女人麻烦死了。”

    苏摩愤愤然地一把打开了她的手:“别乱动!”

    朱颜捏了好几把才松开了手,道:“等你身上的病治好了,你如果还想走,我就送你回大海去。”她揉了揉他水蓝色的柔软头发,轻声在他耳边道,“在这之前就不要再乱跑了,知道吗?你这个小兔崽子,实在是很令人操心啊……”

    苏摩的脸上被糖纸覆盖着,看不出表情,许久才“嗯”了一声,道:“那你也不许给我套上黄金打的项圈!”

    朱颜哑然失笑:“你还当真了?开玩笑吓你的呢。你这小细脖子,怎么受得了那么重的纯金项圈,还不压垮了?”

    苏摩拿掉了眼睛上的糖纸,尖利地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脸色瞬间又阴沉了下去。朱颜知道这孩子又生气了,便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张糖纸,笑眯眯地道:“来,看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苏摩眼眸动了动,终于又看了过来。

    她将那张薄薄的纸在桌子上铺平,然后对角折了起来,压平,手指轻快灵巧地翻飞着,很快就折出了一个纸鹤的形状来。

    孩子冷哼了一声:“我也会。”

    “哦?”朱颜白了他一眼,“这个你也会吗?”

    “哇……”苏摩看得呆住了,脱口惊呼。

    那只纸鹤绕着灯转了一圈,又折返过来,从他的额头上掠过,用翅膀碰了碰他长长的眼睫毛。

    朱颜看他如此开心,便接二连三地将所有的糖纸都折成了纸鹤,一口接着一口地吹气。顿时,这个房间里便有一群银色的纸鹤绕着灯旋转,如同一阵一阵的风,流光飞舞。

    苏摩伸出手去,让一只纸鹤停在了指尖上,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用一种属于孩童的仰慕和欣喜看着她,颤声开口:“你……你好厉害啊!”

    “那当然!”她心里得意,“想不想学?”

    那个孩子怔了一下:“你……要收我当徒弟?”

    “怎么,你不愿意?”她看着这个孩子,发现他的嘴角微微颤抖,表情颇为古怪,便道,“你要是不愿意拜师也没关系。叫我一声姐姐,我一样教给你!”

    苏摩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肩膀忽然发起抖来。

    “喂,怎么了?怎么了?”朱颜已经完全不能预计这个孩子的各种奇怪反应了,连忙抱住了他单薄的肩膀,连声哄着,“不愿意就算了!我又没非要收你这个徒弟……哎,你哭什么啊?”

    孩子垂着头,用力地咬住了嘴角,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然而泪水还是接二连三地从长长的睫毛下滚落,无声地滑过了苍白瘦小的脸颊,怎么也止不住。

    朱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倔得要死的孩子哭,心里大惊,即便她天不怕地不怕,却在这一刻束手无策,围着这个孩子团团转,连声道:“怎么啦?不学了还不成吗?别哭啊……盛嬷嬷会以为我又打你了呢!喂,别哭啊!”

    她用力晃着他的肩膀。大概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孩子用力握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忍住了眼泪,身体却还是在不停地发着抖。当他摊开手的时候,掌心是四个鲜红的深印子。

    她还真的拿了个描金盘子过来,放在了孩子的脖子下,道:“好了,哭个够吧!攒点珠子还可以卖钱呢。”

    苏摩抬起眼睛看着她,定了片刻,却忽然“哧”地笑了起来。

    “咦?”朱颜实在是被这个孩子搞晕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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