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苏摩摇了摇头,垂下头去,不说话。“不哭就好。”她松了口气,嘀咕,“其实我最头痛孩子哭了……”
“我从小就是一个人。”忽然间,她听到孩子在沉默中轻轻道。
“嗯?”朱颜愣了一下。
“我从生下来开始,就在西市的笼子里长大。”苏摩轻声道,声音透出一股寒气,“和其他的小猫小狗一样,被关在铁笼子里,旁边放一盆水,一盆饭。”
她的心往下沉了一沉,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的阿娘呢?”她忍不住问,“她不护着你吗?”
朱颜愣了一下:“咦?那么说来,你岂不是有七十岁了?”
“七十二岁。”孩子认真地纠正了她,“相当于你们人类的八岁。”
“真的?八岁?那么大!”她满怀惊讶地将这个孩子看了又看,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像……你看起来最多只有六岁好吗?”
“我明明快八十岁了!”苏摩不悦,愤然道。
相对于十倍于人的漫长寿命,鲛人一族的心智发育显然也比人慢了十倍。眼前这个活到了古稀之年的孩子,虽然历经波折、阅历丰富,可说起话来还是和人世的孩子一般无二。
“我不吃牛乳羊肉!”孩子却扭过了头,愤然。
“呃,那鲛人吃什么?鱼?虾?水草?”朱颜迷惑,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豪气万丈地许诺,“反正不管你吃什么,跟着姐姐我,以后你都不用担心饿肚子了!管饱!”
苏摩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甩开她的手,就这样靠在她怀里,默默地看着围绕着灯火旋转的银色纸鹤,一贯苍白冷漠、充满了戒备和憎恨表情的小脸松弛了下去,眼神里竟然有了宁静柔软的光芒。
“我从小都是一个人。”孩子茫然地喃喃,小小的手指扯着她的衣袖,微微发抖,“不知道朋友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师徒是什么样子。”
他顿了一下,很轻很轻地说:“我……我很怕和别人扯上关系。”
朱颜心里猛然一震,竟隐约感到一种灼痛。
“如姨是谁?”朱颜蹙眉,“别听她胡说八道!”
“她是阿娘之外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苏摩轻声道,“在西市的时候,我总是接二连三地生病,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直到后来她也被人买走为止。”
“那她说的也未必就是金科玉律啊!”朱颜有些急了,想了想,忽然道,“喂,跟你说个秘密吧!你知道吗?我的意中人也是一个鲛人呢!”
那个孩子吃了一惊,转头看她:“真的?”
“是啊!真的。”她叹了口气,第一次从贴身的小衣里将那个坠子扯了出来,展示给这个孩子看,“你看,这就是他送给我的。我真的很喜欢他啊……从小就喜欢!唉,可惜他却不喜欢我……”
苏摩看着那个缺了一角的玉环,眼神似乎亮了一下:“这是什么?”
“他说是龙血古玉,很珍贵的东西。”朱颜回答。
孩子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个古玉。那一瞬间,苏摩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忽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她吃了一惊,连忙问。
“不……不知道。”孩子身子一晃,“刚才感觉背后忽然烫了一下……很疼。”
“不会吧?”朱颜连忙撩起孩子的衣衫看了一下,“没事啊!”
孩子定了定神,嘀咕道:“奇怪,又没事了。”
“哎,这个东西还是不要乱碰比较好。”朱颜连忙将那个坠子贴身放好,道,“渊叮嘱过我,让我不要给别人看到呢!”
她托着腮,看着灯下盘旋的纸鹤,茫然道:“可惜他虽然送了我这个坠子,却不喜欢我……可能他心里早就有了喜欢的人了吧?我说,你们鲛人,是不是心里先有了喜欢的女子,才会变成男人?”
孩子扬起小脸,认真地想了一想,道:“听如姨说过,好像是的。”顿了顿,又道,“可是我自己还没变过,所以也不知道真不真。”
“哎,等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朱颜看着眼前这个俊秀无伦的孩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你想变成男的还是女的?你如果变成女人,估计会比传说中的秋水歌姬更美吧?好期待呢……”
“我才不要变成女人!”苏摩握紧了拳头,忽然抗声道。
朱颜愣了一下:“为什么?你很不喜欢女人吗?”
孩子摇了摇头,湛碧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寒光,低声道:“我……我不想变成阿娘那样。”
朱颜心里一沉,想起鱼姬悲惨的一生,知道这个孩子的心里只怕早已充满了阴影,暗自叹了口气,把话题带了开去:“哎,变男变女,这又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不过你还那么小,等到变身的时候还得有好几十年呢。我估计是没法活着看到了……”
“不会的!”苏摩忽然紧张起来,摇头,“你……你会活很长。比我还长!”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个孩子看来从来不曾有过和人交流的经验,偶尔说一句好听的话,就显得这样别别扭扭。
孩子抬起眼睛,审视似的看着她,眼睛里全是猜疑和犹豫。
她伸出了手指,对着他摇了摇:“拉钩?”
孩子看了看她,轻轻“哼”了一声,傲娇地扭过头,不说话。然而过了片刻,他沉默地伸过手来,用小手指悄悄地勾住了她的尾指。
那个小小的手指,如同一个小小的许诺。
“叫我姐姐吧。”朱颜心里漾起了一阵暖意,笑着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弟弟妹妹都没有,也好孤单的。”
“才不要。”那个孩子扭过了头,“哼”了一声,“我都七十二岁了!你才十九岁。”
“小屁孩。”朱颜笑叱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看,松了一口气。
“鸟飞走了?”孩子很敏锐。
“嗯。”朱颜一下子将窗户大大推开,“终于走了!太好了!”
就在那一刻,窗外的风吹拂而入,室内围绕着灯火盘旋的纸鹤忽然簌簌转了方向,往窗户外面展翅飞了出去。
“哎呀!”孩子忍不住脱口惊呼,伸出手想去捉住。然而怎么来得及?一阵风过,那些银色的小精灵就这样在他的指间随风而逝。
苏摩站在那里,一只手勾着她的手指,怅然若失。
“没事没事,回头我再给你折几个!或者,你跟我学会了这门术法,自己想折几个都行。”她连忙安慰这个失落的孩子,牵起了他的小手,“我们去吃晚饭吧……盛嬷嬷一定在催了!”
她牵着苏摩往外走,笑道:“明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里玩?”孩子抬头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叶城最大最热闹的青楼,星海云庭!”她笑眯眯地道,眼睛弯成了月牙,兴奋不已,“哎,据说也是云荒最奢华的地方,那么多年我一直想去看看!”
“我不去。”然而孩子的表情骤然变了,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因为要逛青楼而眉开眼笑的女人,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冷冷道,“要去你自己去!”
“怎么啦?”她看着这个瞬间又闹了脾气的孩子,连哄带骗,“那儿据说美人如云,人间天堂销金窟,纸醉金迷,好吃好玩一大堆,你不想去开开眼界吗?”
“不想!”孩子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松开了勾着她手指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竟是再也不理睬她。
“不去就不去,谁还求你了?”朱颜皱眉头,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孩子的后脑勺,“小小的人儿,别的不会,翻脸倒是和翻书一样快!”
苏摩忽地一把将她的手打开,狠狠瞪了她一眼。他出手很重,那眼神,竟然又仿佛变成了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野兽:戒备、阴冷、猜疑,对一切都充满了敌意和不信任。
朱颜愣了一下,不知道哪儿又戳到他痛处了,只能悻悻。
白色的重明飞鸟辗转天宇,在叶城上空上回翔了几圈,最后翩然而落,在深院里化为了一只鹦鹉大小的雪白鸟儿,重新停在了神官的肩头。
“重明,有找到吗?”时影淡淡地问,“那鲛人的老巢在哪儿?”
神鸟傲然地点了点头,在他耳边“咕噜”了几声。
“居然去了那里?”大神官微微蹙起了眉,有些踌躇地低头,看了看脚上一双洁白的丝履,低声道,“那么肮脏的地方……”
神鸟耸了耸肩,四只眼睛骨碌碌地转,里面居然有一丝讥笑的表情。
“还是去一趟吧!”时影垂下眼睛,“毕竟事关重大。”
三月的天气,又怎么会有萤火呢?
时影袍袖一拂,转瞬那几点光被凌空卷过来,乖乖地停在了他的手心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只纸鹤,用薄薄的糖纸折成,还散发着蜜饯的香气。纸鹤是用九嶷的术法折的,只是折得潦草,修边不是很整齐,翅膀歪歪扭扭,脖子粗劣地侧向一边,如同瘸腿折翅的鹤儿,惨不忍睹。
他只看了一眼,眼里忽然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种笑意出现在这样终年寂然如古井的脸上,不啻是石破天惊,令一边的重明神鸟都惊讶得往后跳了一下,抖了一下羽毛,发出了“咕”的一声。
“那个丫头,果然也在叶城啊……”他轻声道,捏起了那只纸鹤,“这种半吊子歪歪扭扭的纸鹤,除了她还能有谁?”
神鸟转了转四只眼睛,也露出了欢喜的表情,“咕噜”了一声,用爪子挠了挠时影的肩膀,似乎急不可待。然而神官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动容:“急什么?等明天把正事办完了,我们再去找她吧。”
神鸟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垂下头去。
“怎么了?”时影看着这只雪白的鸟儿,有点不解,“你不是很讨厌那个老想着拔你尾巴毛的小丫头吗?”
神鸟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了栏杆上,狼狈不堪。
时影看着它,冷冷道:“再胡说,剪光你的尾巴!”
“死要面子活受罪,看你能沉得住气到几时。”
(本章完)?
第15章
青楼花魁
第二天一大早,朱颜便迫不及待地起来梳洗,乔装打扮成一个阔少,瞒了盛嬷嬷,准备偷偷地去星海云庭一饱眼福。管家知道郡主脾气大,自己是怎么也拦不住的,便干脆顺水推舟,陪在她的身边一起出门。
两人坐了没有赤王府徽章的马车驰入群玉坊,身边带了十二个精干的侍卫,个个都做了便服装扮,低调谨慎,护卫在左右。
而玲珑楼阁中,那些绰约如仙子的美人,却全是鲛人!
这星海云庭,难道专门做的就是鲛人的生意?
朱颜愕然不已,驻足细细看去,只见那些鲛人个个都是韶华鼎盛的年纪,大多是女子,间或也有男子或者看不出性别的鲛人,无不面容极美,体态婀娜。
那些被珠玉装饰起来的鲛人,均置身于一个极大的庭院中。庭院的四周全是七层高的楼阁,有长廊环绕。外来的客人们被带来楼上,沿着长廊辗转往复,反复俯视着庭院里的美人,一路行来,等到了第七层,若有看上的,便点给身边跟随的龟奴看。龟奴自会心领神会,一溜小跑下去将那个美人从庭院里唤出,侍奉恩客。
星海云庭作为云荒顶级的青楼,价格自然也昂贵非凡。恩客无论看上了哪个,都得先付三十个金铢才能见到一面。见了面,也不过是陪个酒喝个茶唱个曲儿,连手也摸不到。若要春宵一度,便更要付高达上百金铢的夜合之资。
朱颜被龟奴引着,一层层地盘旋上去,从不同的角度看着下面庭院里上百位美人,越看越奇,不由得诧异:“怎么,你们这儿全是鲛人?”
“喀喀。”朱颜尴尬地摸了摸唇上的髭须,装模作样地点头,“见笑了。”
“这么厉害?”朱颜天性直率,一时好奇,忍不住较真地问,“那秋水歌姬这样的鲛人,你们这里也是有的了?”
“这个嘛……”龟奴一下子被她问住了,倒是有些尴尬,“秋水歌姬也只是传说中的美人,论真实姿色,未必比得过我们这里的如意!”
“是吗?”她生性单纯,倒是信以为真,“那这个如意岂不是很倒霉?明明可以入帝都得圣眷的姿色,却居然沦入风尘?”
“嘿嘿……这倒也不算不好。”龟奴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连忙把话题转开,“秋水歌姬虽然一时宠冠后宫,最后还不是下场极惨?被活活毒死,据说连眼睛都被挖掉了!哪里比得上在我们这里逍遥哦……”
“真的?”朱颜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不由得咋舌,“被谁毒死的?”
“那还有谁?白皇后呗!”龟奴说着深宫里的往事,仿佛是在说着隔壁街坊的八卦一样熟悉,“北冕帝祭天归来发现宠妃被杀,一怒之下差点废了皇后,若不是六王齐齐阻拦……哎,当时天下轰动,公子不知道?”
“还真不知道。”朱颜摇头。
十五年前她才三四岁而已,又如何能得知?
管家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顿时龟奴就喜笑颜开。一车的瑶草!这位公子莫非是慕容世家的人?那可是叶城数得着的大金主了!
“公子有没有看上哪位美人?”龟奴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巴结道,“这院子里的若是都看不上,我们还有更好的!”
“还有更好的?”朱颜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诧异,“在哪儿?”
“那是。”龟奴笑道,“这里的鲛人都是给外面来的生客看的,不过是一般的货色。真正的美人都藏在楼里呢,哪里能随便抛头露面?”
“说得也是,好玉在深山。”朱颜仔细看遍了庭院里的鲛人,全都是陌生面孔,不由得叹了口气:这里虽然是叶城鲛人最多的地方,可渊哪里又会在这种地方?来这里打听渊的下落,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怕是落空了吧。
然而既然来了,她的好奇心又哪里遏制得住,便道:“那好,你就带我看看真正的绝色美人吧!”
她看了管家一眼,管家便扔了一个金铢给龟奴。
龟奴见了钱,喜笑颜开,压低了声音:“论绝世美人,星海云庭里的头牌,自然是如意了!昨天晚上总督大人来这里,就点名要她服侍呢。”
“总督大人?”朱颜吃了一惊,“白风麟吗?”
“嘘……”龟奴连忙示意她小声,压低了声音道,“总督大人是这里的常客,但每次来都是穿着便服,不喜声张。”
“哎。”朱颜冷笑了一声,“那家伙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居然还是常客?”
管家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叶城总督颇有和赤王结亲的意思,此刻却被郡主得知了他经常出入青楼,只怕这门婚事便要黄了,连忙打岔,问:“那个花魁如意,又要怎生得见?”
“主管星海云庭的华洛夫人一早就去了两市,想在拍卖会上买回几个看中的鲛人雏儿。”龟奴笑道,“如意是这儿的头牌,没有夫人的吩咐她是不出来见客的。”
朱颜不免有些气馁,嘀咕:“怎么,架子还挺大?”
龟奴赔笑:“如意长得美,又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连叶城总督都是她的座上客,在星海云庭里,就算是华洛夫人也对她客气三分呢。”
“那我倒是更想见见了。”朱颜不由得好奇起来,“开个价吧!”
“这……”龟奴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管家老于世故,立刻不作声地拿出了一个钱袋,放在了龟奴的手心里,沉甸甸得只怕有十几枚金铢。龟奴接过来,笑道:“公子随我来。”
“居然都是鲛人?难怪那个小家伙一听我要来星海云庭,就立刻翻了脸。”她喃喃,转头问龟奴,“来你们这里的客人,大都是什么人?”
“大都是空桑的权贵富豪,也有一部分是中州来的富商。”龟奴笑着回答,“若要华洛夫人引为座上宾,除了一掷千金,必须还得是身份尊贵之人。”
管家在一旁听着,不由得皱眉,有点后悔没有拼死拦住郡主来这里。听语气,郡主对白风麟的评价已经大为降低,就算他真的去和赤王提亲,这门婚事多半也是要黄了。若赤王知道了,不知道是喜是怒?
朱颜一路上看着那些鲛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鲛人真惨……”
七千年前星尊大帝挥师入海,囚了龙神,灭了海国,将大批鲛人俘虏带回云荒大地。从此后,这些原本生活在碧落海里的一族就沦为空桑人的俘虏,世代为奴为娼,永世不得自由。
“成王败寇,如此而已。”一旁的管家却不以为意,“当初若是我们空桑人战败了,六部还不是都会沦为海国的奴隶?”
“胡说!”朱颜听到这种说辞,顿时双眉倒竖,忍不住大声反驳,“鲛人连腿都没有,要称霸陆地干什么?就算是两族仇怨,一时成败,如今也都过去几千年了,和现在这些鲛人又有什么关系?”
管家没料到郡主忽然声色俱厉,连忙道:“是,是。”
龟奴却是不以为然地在一旁笑道:“若是天下人个个都像公子这么宅心仁厚,我们星海云庭可真要关门大吉了……”
“关门倒也好。”她“哼”了一声,“本来就是个作孽的地方。”
朱颜环视了一下这个包间,发现居然布置得如同雪窟似的洗练,陈设比外面素雅许多。一案一几看似不起眼,却是碧落海沉香木制成,端的是价值连城,堪与王宫相比。
淡极始知花更艳。这身价最高的青楼女子,原本是艳极了的牡丹,此刻反倒要装成霜雪般高洁了?
“花魁呢?”她有些耐不住性子,直截了当地问。
龟奴给她沏了一杯茶,笑道:“公子莫急啊,这才刚正午呢……花魁刚睡醒起来,大概正在梳妆呢。”
“这般娇贵?”朱颜的脾气一贯急躁,“还得等多久才能见客?”
“没办法,外面要见如意的客人太多,花魁应接不暇,便立了个规矩下来,除了华洛夫人安排的,她一天只见一个新客,攒点私房钱。”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竖起一根手指,“一千金铢,私下付给她,不经过星海云庭的账面。”
“这么贵?”朱颜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跟她睡上几夜,岂不是都可以买个新的鲛人了?”
龟奴见她嫌贵,忍不住脸色微变,口里却笑道:“公子这么说就有点外行了吧?如意是叶城的花魁,一等一的无双美人,那些刚从屠龙户手里破了身、血肉模糊的雏儿怎么比?公子若是嫌贵……”
“谁嫌贵了?”朱颜愣了一下,连忙冷笑一声,“但是总得让人先看一眼吧?千金一笑,谁知道值不值那么多?”
龟奴大概也见多了客人的这种反应,便笑了一声,道:“那是那是……公子说的有道理。这边请。”
“怎么?”朱颜被他领着,走到了包间的一侧。
龟奴将薄纸糊着的窗扇拉开,抬手道:“请看。”
一片纯白色里,唯一的颜色是一树红。
那,竟然是一株高达六尺的红珊瑚!
而在珊瑚树下,雪波之上,陈设着一架铺了雪貂皮的美人靠,上面斜斜地倚着一个刚梳妆完毕的绝色丽人。那个丽人年方双九,穿着一袭绣着浅色如意纹的白裙,水蓝色的长发逶迤,似乎将整个人都衬进了一片碧海里。
星海云庭的花魁如意独坐珊瑚树下,远远地有四个侍女分坐庭院四角,或抚琴,或调笙,或沏茶,或燃香,个个姿容出众,都是外面房间里见不到的美人。然而这四个美人一旦到了花魁面前,顿时都黯然失色,如米粒之珠遇到了日月。
似乎听到这边窗户开启的声音,树下的美人便微微转过了颀颈,横波流盼,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这边的雅室包间。
被她那么遥遥一望,朱颜的心忽地跳了一下。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眼波盈盈,一转勾魂。自己虽然是女人,被这么一看,心里竟也是漏跳了一拍,几乎被牵引着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那个传说中的花魁,难道是会什么媚术不成?
“公子觉得如何?”龟奴细心地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笑,“值不值一千金铢?”
朱颜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千金就千金!”
她这边话音方落,管家便拿出了一张一千金铢的最大面额银票,递到了龟奴的手里:“下去告诉如意接客吧!”
然而龟奴收了钱,只是转过身从雅室里取了一盏灯,从窗口斜斜伸了出去,挂在了屋檐上,口里笑道:“不必下楼,花魁看到这边公子令人挑了灯出来,自然就会上来见客。”
果然,看到那盏纱灯挑了出来,珊瑚树下的花魁嫣然一笑,美目流盼地望向了这边的窗子,便扶了丫鬟的肩,款款站了起来。
可是刚站起,庭院对面的另一扇窗子忽地开了一线,也有一串灯笼无声无息地伸了出来,挂在了对面的屋檐下。如意便站住了身,看向了对面,嘴角的笑意忽地更加深了,忽地微微弯腰行了个礼,对那边曼声道:“多谢爷抬爱。”
“怎么回事?”朱颜站在窗后,不由得诧异。
龟奴脸色有些尴尬,赔着笑脸道:“嘿,公子……看来今天不巧,对面也有一位爷想要点如意呢。”
“什么?”朱颜不由得急了,“那也是我先挂的灯啊!”
“是。是公子先挂的灯。”龟奴生怕她又发起脾气,连忙赔笑道,“但对面的那位爷,出了二千金铢。”
“什么?”她愕然往窗外看去,“报价在哪里?”
“公子请看那边的灯。”龟奴低声下气地伸出两根指头,指点给她看,“您看,对方挂出了一串两盏灯笼,便是说要出双倍价格的意思。公子,今儿真是不巧,不如明天再来?”
“双倍有什么了不起?”朱颜的怒火一下子上来了,从怀里摸出了一颗拇指头大的东西,扔给了一旁的龟奴,“这个够我包她三天三夜了吧?”
那是一块小玉石,直径寸许,光华灿烂,一落入手掌便有淡淡的寒意,龟奴在星海云庭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一时间不由得脱口惊呼:“照夜玑?”
这个宝贝,至少值三千金铢。
“哎呀,公子出手果然大方!”龟奴脸上堆起了笑,连忙拿着珠子走下楼去找人过目鉴定,又急急忙忙地回来,推开窗户,在刚才的灯笼下面挂上了一串两盏灯。
如意刚要离开庭院,听得这边窗户响,不由得站住身再度望了过来。一时间,花魁的脸上也有些微的错愕,显然没想到今天会有两位客人同时竞价。
管家满脸的惊讶,忍不住低声道:“郡……公子,你哪里来的照夜玑?”
“这种东西我多了去了。”朱颜笑了一声,无不得意,“我当年跟着师父修行,上山下海,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取到一颗照夜玑又有啥稀奇?”
管家苦笑:“难为属下还专门备了银票出来。看来是用不上了。”
然而刚说到这里,只听对面一声响,是那扇窗户又推开了一线。
“不会吧?”朱颜和管家都变了脸色,齐齐脱口。
那边的窗户里果然又挑出了灯笼,整整齐齐一大串,也不知道究竟有几个,竟累累垂垂直接垂到了地上!
庭院里传出一片惊呼。龟奴也是愣住了,脱口而出:“万金之主!”
星海云庭虽是叶城最奢华的青楼,一掷万金的豪客却也是凤毛麟角,一年也难得见上几次,此刻看得这一串长长的红灯挂下来,他竟是忘了朱颜还在旁边,喜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天哪!今儿竟然出了一个万金之主!”
“怎么了?”朱颜看不懂,急得抓住了龟奴,“他到底出了多少?”
“小的去问问……”龟奴出去问了一圈回来,脸上也有不可思议之色,道,“听说对方拿出了整整一袋子的辟水珠,至少有十几颗!哎,可真是好久没见到那么豪爽的客人了……如意今天可算是赚大了,哈哈……”
然而刚笑了一声,他便知道不妥,又连忙点头哈腰地赔笑:“公子,看来今天真不巧……要不您明儿再来?”
“谁要明天再来!”朱颜一时怒从心头起,转头就抓住了管家,厉声道,“快,把钱都给我拿出来!”
管家看到郡主动了真怒,忙不迭地将怀里所有的银票都拿了出来。朱颜看也不看地劈手夺了,一把摔到了龟奴怀里:“去,把灯全点起来!”
龟奴一捏这厚厚一沓的银票,不由得愣住了。
“够了不?”朱颜怒喝。
“什么?”朱颜不由得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封什么顶?我出的比他多,花魁就该是我的!快去替我点灯!不快点去,我就点了你的天灯!”
“规矩就是规矩,破不得的呀。”龟奴拿着那一沓银票,左右为难。
朱颜越想越生气,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对面那个人是谁?有毛病吗?怎么会那么巧,我出三千他就出一万?莫不是你们暗自做了手脚,想雇个托儿一路抬价,找个冤大头宰了吧?”
“公子,您这么说可真的是冤枉啊!”龟奴推开窗,小心翼翼地指着斜对面的窗口,压低声音道,“小的刚才派人打听了一下,据说对面包间里坐的是一个帝都来的贵客,年轻英俊,大有来头,也是说了今天非见花魁不可!”
“帝都贵客?”朱颜愣了一下。
“是呀,应该是个大人物,气派可不凡呢。”龟奴看到她动摇,连忙压低了声音添油加醋,“万一得罪了,只怕会有后患。何况花魁天天都在这里,公子不如改天再……”
“谁要改天!”朱颜却是怒了,也顾不得猜测对方是谁,忽然一跺脚,拉开门便朝着对面走了过去。
“公子……公子!”龟奴大惊,连忙追上来,“您要去哪里?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她窝着一肚子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嘴里冷笑,“我倒要去看看,是哪个家伙狗胆包天,居然敢跟我抢?!”
管家眼见不好,知道郡主火暴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心里叫了一声苦,便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小小的袖箭,“唰”的一声从窗口甩了出去,召集从赤王府里带出的便衣侍卫前来救场,又匆匆忙忙转过头追了上去。
真是要命……撞了什么邪,这个姑奶奶今天不闹个天翻地覆是不罢休啊!
这边朱颜已经直闯过去,龟奴拦不住,一路追着,眼看她闯到离对面的包间雅座只有一道门的距离了,不由得急得要命,失声道:“公子,你真的不能过去了!前面有……”
“前面有什么?”朱颜冷笑,脚步丝毫不停。
话音未落,前面黑影一动,不知从何处忽地跃下了两个穿着劲装的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拦在了朱颜的面前,手腕一翻,露出一把短刀。
“星海云庭的保镖?”朱颜一愣,冷笑了一声,还是径直往前闯去,竟是完全不把那些雪亮的利刃放在心上。
“给我站住!”那两位打手见这个人不知死活地还要往里闯,眼露凶光,顿时也毫不客气地挥刀砍了下来!
“公子!”龟奴和管家齐声惊呼。
然而,那两把刀快要砍到朱颜手臂上的时候,朱颜抬起了手指,在虚空里平平划过,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动作,那两个打手的动作忽然凝固,就这样定定地僵在了那里,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在骨碌碌地转。
“哼。”她冷笑一声,伸出手指头戳了戳面前僵硬的人,只听“扑通”两声,两个壮汉应声而倒,眼睁睁地看着朱颜穿过了他们的拦截,扬长而去。
然而话音刚落,下一个瞬间,她声音里的气势忽然就弱下来了,脱口“啊”了一声,似是见到了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一声后,就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