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转眼间,对面便只剩下苏积玉一人.苏妙漪对上苏积玉目光,犹豫道,
“爹,若担心,明日我会让容府人先送回娄县避一避风头......”
苏积玉叹了口气,终于走,
“妙漪,以为昨日爹那么劝,因为贪生怕死吗爹都把年纪了,没那么怂.爹也从不在乎知微堂,大生意,爹只在乎心里究竟如何的......”
苏妙漪微微一愣.
“昨日都生出了退缩的念头,否则不会在容玠面前有所遮掩,爹得对么”
苏妙漪哑然,无言以对.
苏积玉扫了一眼江淼和凌长风,
“其实应该都看出了.所以我猜,与我的其实差不多.”
顿了顿,苏积玉郑重其事地开口
“妙漪,我一家人.家人在要往后退一步的时候,第一时间为铺好退路.可在清楚代价,却愿意往前闯一闯的时候,我也会义无反顾地与同往.”
“......”
苏妙漪眸光颤动.
在冰雪中踽踽独行半日的,一颗心忽然又强烈地跳动,迸出沸腾的热血,涌向脏腑四肢,直叫冻了许久的身体逐渐回温,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屋外漫天风雪,屋内却雪霁天晴.
***
十一月廿一,冬至.
临安城内风雪大作,遮天蔽日.连着几日的风雪,让树上,屋顶有地面都堆了厚厚一层,直没脚踝积雪.
时近午时,可城内仍天昏地暗.街上几乎看不见多少行人,北风在空空荡荡街巷间穿行肆虐,发出一阵一阵呜咽声.除此以外,鸦默雀静.
在样死寂里,一道高亢凄怆的唢呐声骤然冲云破雾,响彻临安.
街巷中,有几家商铺的伙计掀开厚重的门帘探出头,循着那唢呐声望去.
“听一口气,咱临安除了尤二爷,有谁能吹出”
“能请得动尤二爷,家人身份定了不得.可近日也没听哪家权贵豪门有喜事和白事啊......”
唢呐声余音未绝,震天锣鼓声又响了.
有人咦了一声,
“动静,像从贱民巷那头传的”
“开玩笑,贱民巷都些人,办红白喜事可能请得动尤二爷!”
众人虽觉得不可置信,可倾耳一听,那锣鼓和唢呐却真的从城西方向遥遥传,越越近......
与此同时,贱民巷一众男女老少也被外头嘹亮唢呐声惊动,纷纷打开门户,从逼仄的窄巷里一股脑全涌了出,包括郑五儿爹娘.
看清街上阵仗,众人顿时都呆立在原地.
临安城里最有威望的唢呐匠尤二爷带着锣鼓队,精神矍铄地走在最前方开路.身后,穿着缟素,举着白幡出殡队伍几乎与茫茫雪色融为一体.
除了抬棺壮汉,两侧随行的竟都一群年纪不大的少年,尽管身上带着股痞气,一看平常走街串巷,不务正业混混儿,可此时此刻,却都满脸严肃郑重,仿佛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在护送下,一口黑色棺材被抬着从贱民巷众人面前经.可令众人吓了一跳的,那棺材未曾盖棺
——
棺盖不封,死因存疑!
人群中忽然传一道恐慌的声音,
“,口空棺......”
众人一愣,定睛看去,个子矮的被阻挡视线,个子高却看清那棺材里空无一物!唯独积了薄薄一层落雪!
折腾么大阵仗,请了尤二爷,为了护送一口盛着白雪空棺!
在贱民巷众人震愕目光里,口由尤二爷开道,一众地痞护送的空棺从城西出发,浩浩荡荡地朝城东去.
不一盏茶的功夫,空棺出殡消息在三街两市不胫走.
临安城百姓循着尤二爷的唢呐声,也不顾外头的风雪,成群结队地跑街头看热闹.
不一会儿,那白晃晃的出葬队伍终于顶着刺骨寒风,踩着乱琼碎玉,从岔路口拐上临安城最繁华热闹的主街.
主街两侧巷口,铺子,都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巷子里竟有源源不断人正闻风朝街头赶.
风雪中,百姓扯着嗓子议论着,才没让声音淹没在唢呐声和锣鼓声里.
“真口空棺!”
“送葬些都人呐都孩子啊”
“底哪家出殡啊知道吗”
“不知道啊,所以才出看看!”
“空棺了,连棺盖都没有,闹得究竟哪一出......”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忽然间,唢呐声一顿,尤二爷竟放下了唢呐,紧接着锣鼓声也暂歇,再接着,整个出殡队伍都停了下,连抬棺人也将那口空棺缓缓放在了地上.
停下的位置,恰恰醉江月和知微堂中间!
围观的人群皆一愣,纷纷闭上了嘴,满脸莫名地望着,不知底在玩名堂.
下一刻,
“砰
”一声从头顶传.
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了去,一仰头,见知微堂三层的窗户竟被从内推开,一道红衣身影姗然出现.
“那不知微堂苏老板吗”
有人眼尖地认了出.
苏妙漪穿着一袭茜红风毛披风站在窗口,神色莫测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口停在街上,盛满了半棺落雪棺椁.
掀了唇角,蓦地扬手.
随着如火的袖袍在空中划一道弧线,手中攥着厚厚一沓小报也径直挥撒了出去
——
白纸黑字的纸页从知微堂三楼哗啦啦地飘落,在半空中与风厮斗,与雪纠缠,纷纷扬扬,跌宕伏地飘向翘首以盼的人群.
在第一张小报被人拾一瞬间,尤二爷的唢呐声再次高开,直冲霄汉,一扫此前凄怆,竟变得壮烈激昂.
「蓬门巷,卖白鸭
——」
「东边罪,西边罚!」
棺椁边的少年和着重振唢呐和锣鼓,高声唱小报上唱词,一字不差.
好似一块巨石骤然砸破冰面,人群中水花四溅,众人争先恐吓地抢了那些从天上撒下的小报.
一片混乱中,抬棺人将那口空棺再次抬,踏着荡气回肠唢呐鼓乐和少年放声长歌,向城东继续行去
——
「菜市口,宰白鸭.」
「青天在上睁眼瞎!」
街头巷尾,百姓迫不及待地凑一看着那小报上刻字.与寻常知微小报不同,次的一字一句,竟不刻印出的,手写的!
字迹风骨峭峻,锋芒毕露,几乎能透那点提弯钩窥见落笔者按捺不住的心潮澎湃,切齿愤盈
——
「得钱卖命代人死,剖腹藏珠亲儿杀!」
随着空棺出殡队伍一路朝东行去,沿街又陆续有几家铺子楼上窗户被推开.
凌长风,苏积玉,江淼和苏安安各自守着一扇窗,在出殡队伍行至楼下时,也效仿苏妙漪,卡着点将手中小报朝外撒去
——
「珠可藏,腹安在」
「刘姓冠将郑姓戴!」*
唱和声中,小报洋洋洒洒地飘满整条街,似雪花,似纸钱.
越越多的人手中拿了小报,在雪中奔走相告,物议沸腾.
「西山坟,寻尸骸
」
「覆盆之冤何人裁!」
唢呐悲鸣,响彻临安.
————————
《白鸭歌
》借鉴了清朝郭光启
《宰白鸭
》
原诗附上:
宰白鸭,鸭何辜
青天在前不敢呼,得钱卖命代人死,妄冀剖腹可藏珠.珠可藏,腹安在张姓冠将李姓戴!
[50]50(二更合一):容玠,你爱惨了。
惊天动地的唢呐声一路吹城东.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刘记当铺伙计慌慌张张掀开门帘,闯进刘富贵书房.
“干大惊小怪的”
刘富贵蹙眉.
伙计脸色青白,欲言又止地,
“您,您出看看吧......”
刘富贵匆匆当铺外,凛冽的寒风扑面,将一张小报狠狠摔在了的脸上.
“......玩意!”
刘富贵一把拉下脸上蒙住纸页,低头看去.
与此同时,唢呐声,吟唱声也清晰地送入耳中,
“贱民巷,买白鸭.东边罪,西边罚......”
刘富贵脸色骤变,手中的纸页被霎时揉碎.
***
冬至之后,一首
“白鸭歌
”成了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人人都会唱的小调.
尽管小调里并未指名道姓,可贱民巷买卖白鸭的事和郑五儿替死刘其名的案子也随着首小调在临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群情鼎沸,有叱骂贱民巷那些人丧心病狂穷疯了,用自家人性命换富贵;也有的城东给钱,城西受刑,一桩愿打愿挨的买卖,知微堂多管闲事......
不更多的人在听郑五儿被爹娘骗去刑场上受死后,都为扼腕不平,竟自发围了衙门外,一边高声唱着白鸭歌,一边要衙门郑五儿一个公道.
衙门外不太平,知微堂外也同样鸡飞狗跳.
被搅黄了
“白鸭生意
”贱民巷村民,将一腔怨愤都倾泻在苏妙漪和知微堂身上.每天一大清早背着菜篓子围堵在暂时歇业知微堂门口.
在郑老爹的带领下,堵在大街上一边朝知微堂牌匾和紧闭的大门上砸着菜叶子和泥巴,一边从早晚哭嚷个不休.
除了些上不了台面,充满诅咒和侮辱的方言粗语,便些无理取闹埋怨.
“姑奶奶,我底哪里招惹了!非要害死我......”
“不吃饱了饭没事干,我卖不卖白鸭关事”
“不卖孩子不卖老人,给我钱,养我啊!”
郑老爹站在人群中,满脸都怨毒地冷笑,
“知微堂生意特别红火,一天便能赚几百两!不然能连玉川楼种地方都盘下!苏妙漪那么有钱,又那么做大善人,那给我贱民巷一人一百两啊!有钱,我做白鸭生意,给城东卖命!”
此话一出,众人眸光骤亮,齐声附和.
“给钱!”
“一人一百两!”
知微堂门外闹哄哄的,连行人都害怕得绕道走,对面醉江月生意也瞬间冷清下.
醉江月老板姜越在楼上望着外头乱糟糟的一幕,也直皱眉,
“不去报官了吗官兵不!”
伙计面露难色,
“老板,对面那首白鸭歌可连临安府衙一骂了,衙门现在巴不得知微堂被人砸了,可能派人管束啊!”
“......”
姜越一噎,咬牙切齿地挤出两字,
“那去把门关上!”
伙计挠挠后脑勺,
“现在关门咱不做生意了啊”
“外面乱成样,做生意!”
姜越一脸糟心,
“反正阿云去了汴京,也没人做辋川芳菲,几日干脆闭店休息!”
伙计讷讷地应了一声,也忍不住抱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被苏老板连累了......”
姜越抬脚在那伙计身后踹了一脚,
“废话!”
那伙计连忙住了口,匆匆下楼.
姜越转头,看向外头那些哭天喊地村民,脸色黑如锅底,
“......一群愚民.”
与知微堂隔了半条街巷口,一辆马车停在那儿.
车帘被撩开些许,正对着知微堂方向.坐在车中冷眼旁观闹剧正苏妙漪.
“我断了出路.”
苏妙漪沉默片刻,忽然出声道.
马车另一侧,容玠双眼微阖,眉峰压低,
“卖命替死样的生意,也配叫出路”
苏妙漪却靠着车壁,摇了摇头,
“与不一样.从未穷困潦倒,在眼里,钱财不身外俗物,自然不能与气节,与情义相提并论.可对,钱财每日果腹粮食,冬日取暖的纸衣,钱财性命,活下去的倚仗......”
容玠神色微顿,睁开眼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仍望着知微堂外叱骂村民,叹了口气,
“贱民巷里人,大多都罪奴,倡优之后,几代都贱籍,不能科考不能入仕,连城里的行当都不大愿意用做活......所以其实并非家家都像郑五儿家,被一个赌鬼爹拖累,更多的为出身所困,走投无路.或许对,卖白鸭唯一能让离开贱民巷法子,的希望.”
容玠定定地望着苏妙漪,似有所动.
“了”
苏妙漪问道.
容玠摇摇头,
“没......”
么多年,似乎习惯了高高在上地鄙弃,谴责,却甚少有一刻像苏妙漪般,即便被误解,被记恨,被反咬一口,也能设身处地替那些人思虑,究竟逼得误入歧途.
只,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在苏妙漪面前,好像总在反省傲慢......
沉默半晌,容玠才又开口道,
“白鸭生意贱民巷脱困捷径,可亦刘其名之流逍遥法外歧途.不论如何,买人替罪不公不法,揭穿此事,并无错.”
“......”
“苏妙漪,该反省该自责人不,另有其人.那些头戴乌纱,坐在衙门里,有同我一样,日后要为官作宰的天下士子......我该思量,如何为贱民巷人另寻出路.”
寥寥几句,亦为苏妙漪厘清思路.
苏妙漪终于收回视线,眉眼舒展地看向容玠,唇角掀,露出段时日以最松快的一个笑容,
“的也,多谢义兄开解.”
容玠眸光微动,
“回府吧.”
马车从巷口静悄悄地离开,朝容府驶去.
因担心刘家人狗急跳墙,不择手段地报复苏妙漪,容玠将苏家众人全都接去了容府,单独辟出一间院落让暂居.
种关头,苏妙漪知道不能逞强,果断选择背靠大树躲进了容府.
刘家在暗中咬牙切齿,在明处,临安府衙也日日上门讨人.
距离容府有一段距离,马车却在大街上倏然停了下.
容玠和苏妙漪相视一眼,下一刻听见外头传一道熟悉的男声.
“临安府通判傅舟,奉命捉拿苏妙漪!”
也不知人走漏了风声,傅舟竟知道容玠和苏妙漪出府,于领着一众官差拦在回府必经之路.
众目睽睽之下,傅舟站在马车前,眼神阴冷,表情却正义凛然,
“皇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当初连扶阳县主遭人诬告,都不得不往衙门走一遭,如今苏妙漪不容氏义女,难道比皇亲国戚更尊贵,更目无王法吗!”
路边的行人逐渐聚拢,观望着傅舟与容府对峙.
马车内,苏妙漪冷笑一声,刚要身,却被容玠按下.
容玠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示意先坐下,随后才伸手掀开车帘,对上外头的傅舟.
“敢问傅大人,衙门捉拿苏妙漪,为何缘由”
“苏妙漪散播谣言,妖言惑众!整首白鸭歌都出自知微堂,临安城人人皆知......”
容玠神色淡淡,
“那首白鸭歌容某也有所耳闻,并未听出蹊跷.请傅大人解惑,哪句谣言蓬门巷卖白鸭,青天在上睁眼瞎”
睁眼瞎三字一出,街道两边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嗤笑.
连都能看出,容大公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当面骂临安府衙群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