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见状,那通判气焰愈发嚣张,乘胜追击道,“衙门办案自然有衙门办案的章程,若在公堂上胡乱逼问几句,能将一切查清楚,那要我衙门做!除了盘问,要搜证,无一不费时费力,苏娘子等得,其人等得吗”
仅仅须臾之间,公堂上风向便被位通判大人扭转,连端坐在主座上知府都没能插得上话.
眼见那两个扣押尤婆子衙役要将带下去,苏妙漪脸色微变,
“等等......”
下一刻,却有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盖了.
“人证物证,我替诸位大人寻,不必劳烦衙门再费时费力.”
在场众人皆一愣,循声望去,却见人一身白色襕衫,袍袖翩翩,步态从容,正早离家出走,似要和容府割席容大公子容玠!
见容玠了,苏妙漪总略微松了口气.知道接下该将戏台交出去,便默不作声地退一旁,回了扶阳县主身边.
扶阳县主却没容玠会上公堂,眼眶瞬间红了,
“玠儿......”
众目睽睽之下,容玠从府衙另一道侧门走了进,身后跟着一个与尤婆子年纪相仿的仆妇.
“尤寿如今城西尤家仆妇,听闻状告我母亲杀人灭口,我第一时间便去了尤府......”
容玠将一方匣盒双手递呈给知府,
“从尤寿衣柜暗格里搜出一百两银票,尤家管事和下人都在场,亲眼见证.我身后位,与尤寿同住之人,的口供亦在匣盒内.”
那仆妇走上前,瞥了尤婆子一眼,
“前日夜里,尤婆子的确被差遣去买玉川楼点心.可回后却两手空空,管事找理论,竟顶撞管事,往后再也不用受的气.老妇心中觉得奇怪,半夜里一直留意的动静,果然看见往衣柜里藏了一张银票......”
知府翻看完口供,又拈着那张银票看了看,神色凝重,
“尤寿,一百两银票从何可有人收买了,指使衙门诬告扶阳县主”
“......”
尤婆子眸光闪躲.
“诬告者反坐.”
容玠缓步走了尤婆子跟前,
“按照律例,今日诬告我母亲不成,便要被流放两千里.不尤寿,我觉得根本走不了那么远.”
尤婆子一愣,终于抬头撞上容玠视线.
那双黑沉幽深的眼睛盯着,好似深不见底的寒潭,叫心中一凛.
“身子骨能不能撑两千里,暂不论.指使的幕后之人能允许活那一日么”
青年居高临下地望着,语气平淡,却潜藏着一丝残忍和冷酷,
“容府受了如此大的屈辱,绝不会善罢甘休.活着一日,那人的把柄便存在一日.会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生怕突然对容氏人松了口,将供出......”
着,忽放轻了声音,清隽五官被蒙上一层暗影,棱角陡然锋利,
“若,怎样做才能安心”
尤婆子瞳孔微缩,目光不自觉飘向坐在主座上知府.
见眼神似有松动,青年的唇角兜一丝弧度,语调愈发轻缓,如同蛊惑一般,
“反之,若现在供出幕后之人,不仅可以减罪一等,容氏允诺,不论流放哪儿,定派人护周全,绝不叫人伺机报复......尤寿,不遭人唆使,罪不至死.可究竟要不要条活路,在一念之间......”
“大人!”
尤婆子重重一颤,忽然盯着知府的方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号啕,
“大人!的,告诉我......县主与容二爷有奸情,容二公子二人奸生子......也让我府衙击鼓鸣冤......我根本都不知道......”
知府大惊失色,未得及开口,身后却传一道厉声呵止,
“此人诬告未遂,已然神志不清,竟连知府大人都胡乱攀咬,不将拖下去
——”
“慢.”
容玠眸光微动,拦住了那些蠢蠢欲动衙役,
“尤婆子胡乱攀咬,似乎不知府大人,尹大人您吧”
“尹大人
”三字一出,众人第一时间不知的哪一位,可顺着容玠视线,所有人的目光却齐刷刷汇集在了站在知府大人后方的那位通判身上.
尹通判表情僵了一瞬,紧接着便像听了天大的笑话,
“荒谬绝伦!我与容氏无冤无仇,为何要费尽心思收买么一个老妇,为了在公堂上诬告扶阳县主”
公堂上对峙瞬息万变,直叫衙门外围观百姓看得目不转睛,大气都不敢喘.
容玠定定地望着尹通判,面上仍挂着不深不浅的笑意,眼底却蕴着幽暗,
“因为我.”
尹通判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骇人.
知府也懵了,
“容玠,此话何意”
容玠低眉敛目,答道,
“回禀大人,尹大人独子尹璋与我府学同窗.近日,学官正在品议唯一一个直取入仕名额,待选名单里,尹璋仅次于我.通判大人散播谣言,诬告家母,便为了让学官以
‘家世不清白
’为由,将我从名单里抹去,好让尹璋能顺理成章地直取入仕.”
番话一完,衙门外的人群又发出一阵茅塞顿开的惊叹声
——
“原有一出!”
尹通判脸色青白,指着容玠道,
“信口雌黄,有何......”
“我有人证.”
容玠波澜不惊地打断了.
下一刻,三个被黑布蒙罩着头的人便被衙役带了上,推搡堂前.
三人瘫倒在地上,头上黑布被揭开.
浓重的酒气瞬间在公堂上蔓延开,直叫苏妙漪忍不住蹙眉,以袖掩鼻,又搀着扶阳县主往后退了好几步.
看清那三个醉醺醺的酒鬼面容,尹通判蓦地瞪大了眼,冲了去,
“璋儿璋儿!”
尹璋被尹通判晃醒,迷迷糊糊地咧嘴笑,
“......爹我爹!”
见尹璋神志不清,尹通判厉声对着容玠嚷道,
“对做了!”
苏妙漪忍不住冷嗤一声,
“通判大人眼神不好使,连鼻子也摆设吗令郎一看喝多了,宿醉未醒啊.”
话音未落,尹璋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一把推开尹通判,摇摇晃晃地站了,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结巴道,
“,不府衙公堂吗我,我做官了我当上官了!”
回身将另外两个人拉,
“杨兄,方兄,快醒醒!我汴京,我成知府大人了......”
另外两人揉着眼睛,站都站不稳,也浑浑噩噩地向尹璋道贺,
“恭,恭喜尹兄!贺喜尹兄!总,总扬眉吐气,把那容玠拽,拽下了......”
听着话锋不对,尹通判刚要冲上去,屏风后端王却发话了,
“拦住.”
两个护卫当即从屏风后绕出,将尹通判按下.尹通判被堵住了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尹璋和那两个狐朋狗友,醉醺醺地在公堂里大放厥词,如入无人之境.
“府衙,和咱临安府衙有点像啊”
“废话!衙,衙门不,不都长一样吗......”
“人,不滚下,给知府大人让座!”
“容,容玠也在儿!”
尹璋跌跌撞撞地容玠跟前,眯着眼瞧.
“尹兄定眼花了!容玠可能在儿......那样见不得人的家世,哪个学官敢举,举荐去汴京啊......”
“,得尹兄家手段高明啊......要不找了个容氏发卖老婆子去击鼓鸣冤,事情能闹么大吗......”
闻言,被扣押尹通判又死命挣扎,可却被护卫按下,动弹不得.
尹璋浑然不觉,竖一根手指,嘚瑟转了个圈,
“一百两!我,我爹给了那老媪一百两......”
着,又打了个酒嗝,脸色通红,
“相当于用一百两买了个官,官位......可稳赚不赔买卖......”
衙门外顿时传几声愤慨的谩骂.
知府的脸色黑如锅底,下意识往屏风后看了一眼,只见那位端王殿下眯了眯眸子,周身气压也低了不少.
见状,知府一拍惊堂木,叱道,
“不把都押下去!”
衙役一哄上,尹璋三人却在不依不饶地呼嚎,
“大胆!竟敢对本官动手......”
一片混乱中,苏妙漪缓缓放下衣袖,若有所思地望向站在公堂另一侧的容玠.
位通判之子固然荒唐,可如此心急,偏要在开堂前夜与人庆功宴饮么不信巧合,其中必然少不了容玠推波助澜.
有,人人的醉酒之态不同,若要确保上了公堂,定能像此刻般目眩神迷,口不择言,只要在酒里掺入那么一丁点致幻的药草,被酒气一熏染,任谁也发现不了丝毫痕迹.
容玠似有所察,转眼看.
苏妙漪眼睫一垂,移开视线.
短短一日,从去尤府搜集认证物证,为尹璋几人设局,容玠在关键时刻倒没掉链子......
“前段时日临安城流传那份小报,我也一并找了源头.”
容玠目光落在苏妙漪身上,
“玉川楼杂役.”
语毕,才转向知府,
“近日的风波皆因小报,既然诬告一事另有主使,那小报上语焉不详慕容府恐怕也并非巧合,请大人将那杂役传上,一并查个清楚.”
苏妙漪眼眸微微一亮.
尹璋父子的确借了流言之事,要彻底铲除容玠,可玉川楼仿造的小报,却未必的手笔.
一点,清楚,容玠不可能不清楚.
可正如傅舟此前所,若单论那段
“慕容氏
”新闻,官府其实难以追究.可此刻因为有尹璋父子指使诬告,那段新闻有留言板上点名道姓留言,便有可能环环相扣阴谋,于才有了一查底理由......
容玠借诬告一案,顺藤摸瓜引出玉川楼!
果然,知府点头应允.
那玉川楼杂役被带了上,不令苏妙漪失望的,此人决口不提武娘子,更与玉川楼撇清关系,然后便将一切事情栽尹通判头上,受指使.
尹通判对此却抵死不认,甚至松口的确收买了尤婆子,但发毒誓小报之事与尹家无关.
眼见二人僵持不下,屏风后端王轻咳一声,知府会意,叫两个衙役将通通押了下去,择日再审.
目送二人被押走,容玠眉峰微蹙,心知杂役多半已玉川楼弃子,尹璋父子则成了小报一事的替罪自此,公堂上出由流言,几近转折精彩纷呈县主私通案总告一段落.
转眼间了午时,太阳升正上空,衙门外围观的人群饥肠辘辘,又被晒得出一身汗,于三五成群地要离开.
公堂上,知府也暗自拭去额上的冷汗,长舒一口气,朗声道,
“既然此案已然明了,那么......”
退堂二字刚要出口,苏妙漪却突然从旁站了出,
“大人!”
知府的一颗心霎时又悬了,
“又了”
苏妙漪打精神,扬声道,
“民女以为,此案未结束.义母些时日为流言所困,深受其害,元凶恶首自然煽风点火,别有图谋尹家父子,可有帮凶!”
帮凶二字传府衙外,登时叫那些原本打离开的看客停住了脚步,又朝衙门外乌泱泱地涌回,一边揉着发麻腿叫苦不迭,一边催促着苏妙漪别再卖关子.
知府亦头疼不已,连敲了几下惊堂木,嘴里喊着肃静,随即才转向苏妙漪,
“吧,何人帮凶”
苏妙漪缓缓转身,先看了一眼面露惑色扶阳县主,又扫视了一圈众人,除了容玠低垂着眼,无动于衷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出那个帮凶身份.
衙门外的人群亦如此,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公堂上苏妙漪转身,面朝着的方向,手指一抬.
“民女今日要替县主举告帮凶......”
目光扫那些翘首企足,望眼欲穿的面孔,苏妙漪掷地有声地撂下四个字,
“!”
一瞬死寂后,衙门外的人群骤然掀轩然大波
——
扶阳县主眼里也掠一丝错愕.
“要告谁”
知府亦不敢相信耳朵.
苏妙漪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民女要告,临安城里每一个听风雨,以讹传讹,只靠推测,猜疑和臆断妄议人品行和私隐的好事者!”
“苏娘子.”
赶在知府开口之前,傅舟便唤了一声,提醒道,
“我此前分明告诉,按照我朝律例......”
“我知道.”
苏妙漪径直打断了的话,
“按我朝律例,散播流言的人从未被定罪.可古往今,被谣言杀死性命,却数不胜数!其中尤以女子居多!”
顿了顿,又转身,看向府衙外那些对横眉冷对,嗤之以鼻的面孔,
“不喜欢听故事么那我再同讲一个百年前故事......故事发生在清河县,女子叫巾莲.”
话音未落,登时有断断续续的嗤笑声从外传.
苏妙漪垂眼,缓缓踱步公堂外,
“我知道在笑,都知道位清河县巾莲,知道美若天仙,知道不安于室,知道最后伙同奸夫毒杀了的夫婿......”
衙门外,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苏妙漪究竟干.
苏妙漪话锋一转,继续道,
“那又有几个人知道,位巾莲其实位知书达理,温柔仁善的名门淑媛,与夫婿更伉俪情深,恩爱美满.可谁料后因仇家嫉恨,二人才被编排进了话本,村村传唱,乡乡张贴,成了人尽皆知的侏儒和毒妇.一朝声名尽毁,最后夫妻二人不堪其辱,跳河亡!”
“......”
衙门外嗤笑声消失了.
“流言被传出去那一晚,我去见了义母,我告诉,我会帮澄清一切.可同我了一句话.”
苏妙漪深吸了一口气,
“,荡妇之名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
扶阳县主眸光微颤,及时别开了脸.
苏妙漪抬头,望向那刺眼日光,
“其实也不对.泼在地上的水尚能被晒干,可荡妇之名却会像刀刻斧凿一般,永远印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如何自证,才能让没有存在清者自清,真的不一句空话么今日在公堂上,我找了样多的证据,证明那些荒唐无稽的话有心人刻意捏造,真的相信了吗空穴才风,无风不浪......之中又有多少人,打用轻飘飘两句话掩饰的愚蠢”
连番质问将府衙外聚集的众人砸得哑口无言.有人心虚理亏,有人却事不关己,漠然视之.
“我知道我举告没有用,但我了么一通废话,告诫所有人.”
苏妙漪收回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公堂上众人,
“今日若甘愿做流言的帮凶,那么日,被泼上一身脏水,永远解释不清荡妇,有可能变成,变成的母亲,的妻子,有女儿......”
“巾莲即我,我即巾莲.生为女,休戚与共.”
一片寂然无声里,苏妙漪的话音在公堂外开阔空地反复回响,震耳欲聋.
衙门外,男人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妻女,面上的戏谑之色荡然无存.
女子,不论年迈的老媪,抱着婴孩妇人,尚未出阁的姑娘,似都被句话触动.
甚至忘今日为何,耳畔不断回响的便那句
“生为女,休戚与共
”
.贵为县主,都免不了被人诬陷诋毁,更何况些寻常人家女子
今日些女子若不同舟共济,有朝一日祸及己身,又能希冀谁替出头难道要指望现在站在身边,对着县主都指指点点,大放厥词男人吗
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心中亦掀狂澜......
“生为女,休戚与共.”
一道清越的女声突然响,打破了沉寂.
屏风后,端王第一时间便辨认出那道声音.
神色一怔,蓦地站身,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然足尖刚踏出屏风外,却又如梦初醒,默默退了回去.
府衙外,江淼将手在嘴边围成了一圈,扬声应和着苏妙漪的话,
“生为女,休戚与共!”
苏安安懵懵懂懂地站在身边,也跟着喊了.
人群中,女子声音越越多,越越响亮.恰似水滴汇成江河,星火靡靡燎原.那些柔弱娇怯嗓音叠合在一,竟也变得铿锵铮铮,高亢如钟
——
公堂上,扶阳县主神色怔忪地望着一幕,水光盈盈的眼眸里满不可置信.
「我会让今夜的所有流言都消失,像从没有存在
」
苏妙漪真的做......
与此同时,公堂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