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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你!”

    沈岱走向了靠墙站着的梁芮,她背对着他们,肩膀在不停地抖动。

    沈岱轻声问道:“手术多久了。”

    “快两个小时。”梁芮的眼睛又红又肿。

    “医生怎么说。”

    “刀口偏了一些,但伤得也不浅,送医时间太慢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保住腺体的可能性……不高。”梁芮越说越是颤抖。

    沈岱慢慢用手撑住墙,他闭上眼睛,缓了一口气:“他的信息素很顽强,不会轻易消失的。”

    梁芮摇着头,哽咽道:“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他……我不怕他变成普通人,变成beta,但是他受不了的。”

    沈岱也无法想象瞿末予会变成beta,那样的天之骄子岂能忍受自己跌落凡尘,可命运并不会因为你格外重视一样东西就不拿走它,他再次看向手术室的门,他想要看到它开启,又害怕它开启。

    “医生说,末予之前在医院冷冻过腺液,好像是为了给丘丘制作信息素香氛。”梁芮吸着鼻子,“那个能派上很大的用场,或许能救他。”

    沈岱想起瞿末予故意将黑檀木信息素弄到丘丘的日用品上,一步步放松丘丘的警惕直到真正被接纳,没想到丘丘无意中帮了自己的父亲。

    其实瞿末予为了修正过去所做出的努力他并非没有看到,他只是无法原谅,他只是抗拒去相信,他只是无法把自己从已经封闭的壳子里拉出来,因为他害怕过去的惨痛经历重演。可是他越来越无法装作看不见,他的心在长久压抑的恐惧和一次又一次的悸动中反复挣扎,直到看到瞿末予倒在血泊中,他才发现无论他心底有多少恨,他都不希望瞿末予被这样伤害。

    沈岱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轻声问:“丘丘呢。”

    “保姆带回家了。”

    “瞿承尘呢。”

    瞿慎走了过来,冷声道:“他被拘留了。警察要见你,你听好了,见到他们之后,说自己现在很混乱,记忆混乱,语言混乱,暂时没有办法录口供。”

    “我的记忆和语言都没有混乱,我知道从头到尾发生了什么。”

    “我们要先研究这件事的最佳处理方案。”瞿慎命令道,“你说什么,由我来决定。”

    沈岱不敢置信地瞪着瞿慎:“你儿子现在躺在里面急救,你不想把凶手送进监狱,你要研究什么方案?应付媒体的方案还是稳定股价的方案?!”

    “这是我们瞿家的家务事!”瞿慎厉声道,“你这个外人还没进门就惹出这么多麻烦,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闭嘴。”

    梁芮转过身来,激动地说:“你什么意思,瞿承尘伤的是末予的腺体,这已经不是争权夺利,他想毁了末予!这还是什么家务事?这是刑事案件!”

    瞿慎的脸色极其难看:“你们懂什么,难道我不想弄死他吗。这件事牵扯的太多,不是简单的把他送进监狱就能解决,老大为了保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慎。”

    沈岱深吸一口气,他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这些豪门之中千丝万缕的利益牵扯,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被牵扯的其中一个提线木偶,可是他们似乎已经没有退路。在见识了瞿承尘的疯狂后,他相信了他们对于顶级alpha的所有评价,那是一条注定极端又凶险的路,可为了与生俱来的尊严与荣誉,他们不惜一切都要走下去、斗下去。

    顶级alpha究竟是基因的王者,还是本能的奴隶。

    但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了,他也的确没有心力协助警察,他满心只在祈祷着瞿末予的平安。

    沈岱用消极的态度应对完警察的询问,天已经亮了,瞿末予长达五个小时的手术也结束了。

    看着手术室的灯熄灭,封闭的大门被打开,沈岱感到两条腿发软,他看着走出来的医生,仿佛等待的不是瞿末予的伤情陈述,而是他的生死审判。

    满脸疲倦的医生带着些许放松的表情:“手术做的不错,他的腺体功能暂时是保住了。”

    瞿慎和梁芮顿时都红了眼圈。

    沈岱的后背抵着墙,心脏狠狠地震了几下,双目顿时酸涩不已,眼前很快就模糊了。

    “不过我不能向你们保证,他的腺体一定会恢复,或者能恢复到以前的多少,之后的康复跟手术同等重要。”

    “他的信息素会受影响吗。”瞿慎急道,“他可是S级alpha。”

    医生苦笑道:“如果腺体都不能恢复,哪儿来的信息素呢。”

    沈岱低声道:“谢谢医生,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他现在要在ICU观察24小时,之后家属需要怎么配合康复,病人需要怎么配合治疗,我们都会一一告知的。”医生安慰道,“S级alpha的腺体都很强韧,我们还是抱有信心的。”

    沈岱点点头:“谢谢您。”他的声音突然轻颤不止,他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淌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章

    姥姥和瞿末予在一家医院,只是一个在加护病房,一个在重症监护。沈岱想着楼上楼下两个他关心的人,一颗心悬而不下,每一分现实的压力都毫不留情地压在他的肩膀上,他的灵魂深处有人在求救。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姥姥,又怕现在的精神状态会让姥姥更加担忧,这时他接到了保姆的电话,说丘丘一晚上都在哭闹,这次怎么都哄不了,没办法才给他打电话,他只能匆匆赶回家。

    丘丘这次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还这么小,却要接二连三遭遇这样那样的变故,承受这样那样alpha信息素的影响,他不能说话,无法反抗,只好不停地用哭声表达不适。沈岱因为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深深自责,这一切不算完全因他而起,。

    丘丘被沈岱抱在怀里,感受到他的信息素之后,情绪才平息一些,抵不住困倦睡着了。

    沈岱上网查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竟没有任何媒体的报道,偶尔有平台冒出一些遮遮掩掩的小道消息,也没有引起大范围的讨论,看来星舟的公关团队一直在处理。想想现在尤兴海和瞿承尘都被拘留,瞿末予躺在医院还没醒,公司很可能已经谣言四起,瞿慎究竟打算怎么利用这次的事,又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他为这任何时候都精于算计的冷酷感到齿寒,可以想象瞿末予都在接受怎样的教育。

    把丘丘哄睡后,沈岱洗了个澡,又返回了医院——他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更无法安然待在家里。

    去看姥姥的时候,姥姥在睡觉,她现在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有时候醒来也会忘记很多事,沈岱每见她一次,哀伤就更添一分。

    沈秦亟不可待地把他拉到一边:“你还好吗,丘丘怎么样了,我听说瞿总受伤了,就在楼上的病房,真的假的,他们家保镖拦着不让我看。”

    沈岱疲倦地点点头。

    “伤、伤到哪里了,严重吗。”沈秦的声音开始发颤,“我听说,听说啊,说是……腺体?”

    沈岱哑声道:“你不要问了,他们要保密。”瞿慎已经全面封锁消息,如果瞿末予腺体受伤的事传出去,一定会有无法预估的危险,老虎受了伤,豺狼会伺机而动。

    沈秦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暴怒:“尤兴海这个杀千刀的畜生,我到底欠了他什么,他要害我,还要害你们一家!他怎么不死,他最好这辈子就死在监狱里!”

    沈岱不屑为尤兴海解释,也不想让沈秦知道太多。

    沈秦激动得双目赤红,恨意汹涌:“瞿总不会有事吧,他可是顶级alpha啊!”

    “他……不会有事的。”沈岱低声道,“你照顾好姥姥,我去看看他。”

    来到贵宾休息室,梁芮果然等在这里,她看上去也同样是一天一夜没睡,满脸倦容地问起丘丘的情况。

    “丘丘睡着了,他受了些惊吓,但应该没大事。”沈岱坐在一旁,“他醒了吗。”

    梁芮点点头:“醒过两次,状态还不错,明天早上应该可以转到普通病房。”

    沈岱缓缓吁出一口气,闭目靠在了墙上,他感觉身体要累化了,每一根筋骨都在叫嚣着无力支撑。

    “他醒来就问你和丘丘。”梁芮轻叹一声。

    沈岱睁开了眼睛:“我让保姆等丘丘睡醒了就把他抱过来。”

    “那你呢。”

    “……我就在这里。”

    枯坐了几个小时,医生来通知他们,说瞿末予的状态平稳了,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人也醒着,可以探视。

    俩人对视一眼,梁芮道:“你先去看看他吧,他最想见你。”

    沈岱的心跳得比鼓点子还剧烈,但他脸上一贯平静,他起身随医生上了楼。

    走到瞿末予的病房外,沈岱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眼眶微微发热,他整理好情绪,才推门走了进去。

    瞿末予躺在一个特殊病床上,颈部有悬空的设计,让他在可以躺下的同时不会碰到伤口,可如此看来颇像电视上那种脊骨受创的患者,加上他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和黯淡的眼眸,那种病态和脆弱狠狠刺痛了沈岱的心。

    瞿末予看到沈岱,手指动了动,轻声唤道:“阿岱。”他的嗓音暗哑,有气无力。

    沈岱每往前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疼,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虚弱的伤者是他印象中强大冷酷、无往不利的顶级alpha,瞿末予好像不会受伤,也不会输,甚至不会倒下。

    瞿末予用力牵动唇角,笑了一下。

    沈岱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小声说:“你的手术很成功,丘丘也没事。”

    “那你呢。”瞿末予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岱,肉身的受损让他的精神力也处于低迷状态,可他的眼睛在看到沈岱时还是渐渐亮了起来。

    “我也没事。”沈岱抿了抿唇,“这件事我有责任,尤兴海和瞿承尘都不是东西,但我也做了冲动的事,让丘丘和你都遇到危险。”

    瞿末予慢慢抓住沈岱的手:“这不是我想听的。”

    “我……”

    “你想要对付尤兴海的那招是有效的,你也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收拾他,这件事的关键是……”瞿末予苦笑一声,“你不信任我,如果你把这个计划告诉我,我就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不会让瞿承尘乘虚而入。”

    沈岱沉默了。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信任我,觉得我不可靠,出了事必须且只有自己去解决,哪怕你面对的敌人比你强大太多,你都不会向我求助,是因为我在你这里耗光了所有的信用,对吗。”

    沈岱低下了头:“但你这次救了我们。”

    “所以我的分数涨回来一点了吗。”瞿末予殷殷看着沈岱,“还是负的吗。”

    沈岱只与瞿末予对视了半秒,眼神就不自觉地避开了:“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救了我们。”

    “我救的是我自己的老婆孩子,不是应该的吗。”

    “……”

    “你知道吗,当我意识到,瞿承尘想伤我的腺体的时候,我虽然也紧张,但我那时候冒出了另外一个念头。”

    沈岱感觉到瞿末予抓着他的手在收紧,原本他以为瞿末予没什么力气了,但现在好像又被缚住了。

    “我想,你不打麻药洗标记时候的痛,我应该尝尝。”

    沈岱浑身一震,惊讶地看着瞿末予。

    “我妈告诉我了。”

    沈岱的呼吸有几分急促,那是他最不愿意碰触的回忆,是他从未愈合的伤口,每次揭开这道疤,下面还是血淋淋的。

    “真的很疼,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瞿末予的眼睛泛起了红,“你那时候该有多疼啊。”

    沈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他低声道:“为了丘丘,我不后悔。我也没想过要你这样偿还。”

    “算我活该吧。”瞿末予深深凝望着沈岱,“阿岱,就算我的腺体功能无法恢复,甚至变成了beta,我也同样不后悔。”

    沈岱的眸光闪动着,他看着瞿末予的眼睛,想要从其中分辨出几分虚实,看到的却只有不见底的深情。

    瞿末予的这番话给予沈岱极大的震撼。S级alpha这个基因标签对于瞿末予来说有多么重要,无需赘言,那是他毕生的骄傲,是力量的来源,是天骄的象征,是通往巅峰之路的通行证,任何一个S级alpha都将此作为一生最大的荣耀,倘若失去这与生俱来的强大能量,恐怕比死还痛苦。

    可瞿末予却说他不后悔,不后悔差一点点就失去了自己的腺体。而且他不是说说而已,一个顶级alpha轻易就可以躲开一个普通alpha的攻击,他的腺体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他没躲,他违抗自我防御机制的本能,选择承受损害、甚至失去腺体的代价,只为了……

    为了救自己。

    沈岱这两天浑浑噩噩,都无法从瞿末予为救他而腺体受伤这件事里清醒过来,他的记忆、他的经历、他的认知、他的判断都一再地告诉他,瞿末予没有感情,这个顶级alpha的所作所为都是利己的,在利己的前提下对他的示好和示弱都是目的为导向的手段。可是瞿末予的行为突破了他所有的预设,他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值得瞿末予甘冒失去腺体的风险,偏偏瞿末予这么做了,为了他。

    这好像不是他认识的瞿末予,他已经习惯了面对那个利益优先的、充满掠夺性的顶级alpha,而不是这个做了连他都觉得不划算的“交易”的人,他突然间就慌了。如同他当初找不到瞿末予需要他的驱动力,现在他也找不到瞿末予这么做的驱动力,除非,除非是那个最显而易见m的、最浅显易懂的、瞿末予说过很多次但他并不敢相信的理由。

    他不敢相信,瞿末予也许真的喜欢他。

    第一百二十一章

    “咣咣”两下敲门声,医生推开病房门走了进来:“探视时间差不多了,病人刚醒,需要充分的休息。”

    沈岱暗自松了口气,他无法继续面对瞿末予坦荡又深情的眼神,那令他手足无措。

    这时,梁芮抱着丘丘走了进来,跟医生商量道:“等等,再给我们几分钟吧,他想看看孩子。”

    医生点头默许了。

    “保姆刚把丘丘送过来。”梁芮走到床边,看着瞿末予就重重叹了口气。

    瞿末予安抚道:“妈,我没事。”

    丘丘伸出小手,隔空向瞿末予抓去,发出“咿咿”的声音。

    “宝贝。”瞿末予也伸出手,让丘丘握住他的食指,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淡笑。

    丘丘兴奋地蹬着两条腿。

    梁芮红着眼睛笑了:“你一身都是碘伏的味道,腺体又受伤了,我还怕他认不出你。”

    “他能。”瞿末予道,“他想要我抱他。”

    沈岱拍了拍丘丘的屁股:“你已经睡饱了,不要耍赖了,乖。”

    丘丘用力攥着瞿末予的手指不放,喉咙里发出不配合的哼哼唧唧。

    “没事,你把他放我身上。”瞿末予看了一眼要上前阻止的医生,“就一会儿,碰不到伤口。”

    沈岱犹豫地看着他。

    “真的没事。”瞿末予的手指带着丘丘的小手晃了晃,“就算我现在释放不了信息素,他也知道我是谁,他想要爸爸抱抱他。”

    瞿末予看丘丘的眼神过于宠溺温柔,父子之间那化于无形之间的羁绊令沈岱的心绵软了一片,他和梁芮对视了一眼,俩人一起托着丘丘,小心翼翼地让孩子趴在了瞿末予的胸膛上。

    沈岱抚摸着丘丘的背,柔声说:“你千万不要乱动。”

    丘丘好像听懂了,脸贴着瞿末予的心脏,眨巴着眼睛,嘴角不时地往上撇,短小的四肢各安其处,乖巧得像一只睡午觉的小狗。瞿末予身上的消毒水和药味儿当然是不好闻的,受伤的腺体也释放不出黑檀木的香,可丘丘的神情看上去却十分安然,好像他本来就属于这里,而他需要的也并不是信息素,而是抱着他的这个人。

    瞿末予的大手覆在丘丘的背上,轻轻拍着。换做平时,这点体重自然没什么大不了,但此时他确实感觉到丘丘压得他有些气短,可他十分享受这份小小的重量带给他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有个声音在心底说着,这是他的孩子,这是他的omega给他生的孩子,是他和沈岱共同创造的生命,是他们在这世上最深、最重的羁绊。

    他体会到难以言表的幸福。

    这温馨的一幕让整个病房都安静了,沈岱鼻头微酸,心中百感交集。

    看完瞿末予,沈岱原是想带丘丘去探望一下姥姥,然后就回家,但姥姥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有醒过来。

    医生把沈岱约进了办公室,沈岱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沈先生,您家老人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瞿总为您找来的那个靶向药的实验团队,你们接触了吗?”

    “还没有见面,但我已经看了他们根据我姥姥的情况提供的治疗方案。”沈岱沉声说,“还是得手术,是吗。”

    医生点点头:“我们也开了线上会议讨论过,首先,通过一些临床数据,药物肯定是有效的,但是还没有在年纪这么大的患者身上试验过,其次就是光靠药物不能阻止病灶的扩大,配合手术才有可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但是,手术……”沈岱深吸一口气,“我怕姥姥撑不过去,而且,太痛苦了。”

    “任何治疗都是伴随风险的,而且失败的可能性很大,这您也是明白的。”

    沈岱瘫靠在椅背上,双目灰蒙蒙的,透不出一丝光:“我查过一些医学文献,看过很多病例,其实您大可以把话说得更直白些,我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准备,什么都能接受,说实话,现在治与不治,没什么区别了,对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这话我不能这么说,每个家属对于病人的状态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对病情的期待也……”

    “医生。”沈岱打断了他,垂眸望着地板,哑声说,“我知道很多话您不能说,但我心里很清楚,手术失败的可能性很高,就算成功了,药也起效了,遭了无数的罪,最后也只是吊着命,痛苦地活着,仅仅只是‘活’。”

    医生沉默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思考过关于病痛和死亡的意义,虽然现在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答案,但我知道现代医学的局限在哪里。”沈岱抬起头,目光变得沉静,“我姥姥一直是个精致体面的女人,咖啡要现煮的,家里每天都要有鲜花,只要出门衣服上就不能有褶皱,菜刀划了手都会掉眼泪,她怕丢丑,也怕疼,在无止尽的治疗里没有尊严的活着,不是她想要的。”

    “您的意思是……”

    “我原本就打算拒绝那个团队,虽然他们是出于一片好意。”沈岱心里难受得无法形容。

    回到病房时,姥姥依然昏迷着。她瘦得好像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被子盖在身上只有微微一层起伏,倘若不走近了,甚至无法分辨她是否还有呼吸。

    沈秦站起身,他刚哭过,双目通红,他悄声道:“你和医生谈的怎么样?”

    俩人走到窗边,沈岱问道:“她多久没醒了。”

    “快一天了,醒来也不行,好像都快不认人了。”沈秦说着说着,眼睛又湿了,“几乎吃不下东西,都靠营养液。瞿总不是说给我们联系了一个特别厉害的肿瘤实验团队,怎么样了?”

    沈岱摇摇头,他的上下齿关在颤颤巍巍地打架,他轻声说:“别再折腾她了。”

    沈秦听懂了他的意思,泪水马上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他边哭边点了点头:“也好,少遭点罪吧。”

    沈岱靠着窗沿,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老人,眼前浮现的是她从前穿着漂亮的素锦旗袍,在鲜花盛开的院子里弹琴的画面。

    “妈妈如果走了,你也有了对你好的alpha,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没有牵挂了。”沈秦轻轻地说。

    或许悲伤有着同频的感染力,这一刻,面对着将要离世的姥姥,沈岱心底那根亲情的弦被大大地触动了,他对沈秦的恨也好,厌恶也罢,此时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他知道沈秦在担心姥姥走了之后自己怎么办,便淡淡说道:“我会给你养老的。”

    沈秦笑了一下:“老……我想象不出变老是什么样子,我的青年和中年都过得一塌糊涂,老年岂不是会更差。”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自省,沈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秦似乎也不需要什么回答,他擦掉了眼泪:“幸好你不像我。”

    第二天,沈岱带丘丘去看瞿末予时,说了自己对于姥姥的后续治疗的决定。

    瞿末予点点头:“你的考虑是对的,生命到了最后,应该尽可能保留尊严,减少痛苦。”

    沈岱看着趴在瞿末予小腿上的丘丘,正手脚并用地在试图往上爬,丘丘的发育一直略早于同龄的孩子,七个月就已经开始学习爬行,好像每隔几天,孩子就会有一个新的变化,同样是他最爱的亲人,一个生命刚刚启程,一个却正在走向终点,这种命运中伴随着的巨大的缺憾感,这种物伤其类的同理性,让他伤怀不已,他徐徐说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要谢谢你。”

    “你永远都不需要跟我客气。”瞿末予凝望着沈岱,“那是你的至亲,我只是想为你创造多一个选择,让你尽量少一点遗憾,最终决定权在你。”

    面对瞿末予的种种好意,沈岱无法视而不见,可他并没有想好该如何正确地面对瞿末予,此时此刻,好像他怎么看待瞿末予都是有道理的,怎么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都能找到自洽的逻辑。

    他意识到在处理感情方面,自己并不擅长,不是拥有了明确的爱与恨,就算懂了感情,感情是一件极其奢侈珍贵的东西,一般人拿在手里只会弄巧成拙,越用力越摧残,或许,当爱恨纠葛的时候还能从一团乱麻中梳理出清晰的脉络,看到对方也看到自我,才算拥有驾驭感情的能力。

    他还不行,他一片混乱,他可以为一个课题攻坚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但看着瞿末予眼中透彻的情意,他只想逃。

    “我要去趟公安局,警察要我配合调查,你们家的律师也在等我。”沈岱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一会儿保姆就进来带丘丘回去。”

    沈岱说着就要站起来,瞿末予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前一秒他还虚弱地躺着,此时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个病人,人也跟着坐了起来。

    沈岱愣了愣:“你现在还不能起来。”

    “没事,我伤的是脖子上的皮肉,又不是脊椎。”瞿末予把沈岱的手摁在被子上,“去公安局有什么着急,现在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亲子时间。”

    “……”

    瞿末予晃了晃腿,丘丘像抱了块浮木一样在“水里”左右摇晃,还以为大人在陪他玩儿,咯咯笑个不停,他也笑了:“你没发现吗,当我们两个都在,是丘丘最有安全感,最开心的时候。”

    沈岱看向丘丘,那白嫩的小脸蛋上笑容像朵花一样绽放,他的肩膀慢慢垂了下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忍心剥夺丘丘和瞿末予在一起时的快乐。

    第一百二十二章

    瞿末予把沈岱拉回了自己身边,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沈岱的手:“你看,丘丘的眉毛好像长出一点形了,跟你的眉毛好像。”

    丘丘刚出生时眉毛非常稀疏浅淡,现在也不过两道毛茸茸的小肉虫子,他无奈道:“这能看出什么形。”

    “能啊,我越看丘丘就越觉得他像你,眉毛,眼睛,嘴,就连神态都像。”瞿末予点了一下丘丘的额头,“希望他长大以后性格也像你。”

    沈岱马上反驳道:“你不会希望他像我的。”

    “为什么?”

    “你们热衷于把alpha培养成……”沈岱看了瞿末予一样,“像你这样。”

    “像我这样,最后还不是要向你认输。”瞿末予朝沈岱眨了眨眼睛,“我妈也常说,她后悔没有好好陪伴我,教我怎么去爱一个人,所以我要走这么多弯路。我们的孩子,由我们共同培养。”

    沈岱怔忪地看着瞿末予,一时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我知道你不认同我们家的教育,也不希望丘丘像我一样长大。”瞿末予的眼神温和又笃定,明明没有任何攻击性,却仍然非常有力量,“我们就像寻常的父母一样,共同做决定,好不好。”

    沈岱感觉心头压着的石头又少了一块,他一直深深为丘丘未来要面对的教育方式感到担忧,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接受最好的精英教育,但如果代价是将一个鲜活的人培养成争权夺利的机器,那倒不如做一个普通人。

    瞿末予这番话正说中了他的顾虑。

    “所以,我们能做寻常的父母吗。”

    沈岱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当他有所察觉时,瞿末予已经快要贴上他的脸,他一惊,转头的同时被瞿末予吻个正着。

    “唔……”沈岱一手撑住瞿末予的胸膛,身体向后退,却被瞿末予抵住了背心。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明明瞿末予的腺体受了伤,无法释放信息素,可他分明闻到了那一抹冷涩的、极具压迫力的黑檀木香,或许这气味已经深入骨髓、深入灵魂,在瞿末予从天而降拯救他、并给他临时标记的那一刻,他的灵肉上都有了黑檀木的印记,临时标记消失也好,永久标记被洗掉也罢,他从未忘记过瞿末予的信息素,任何时候只要触发与这个人相关的记忆,他的心湖就会顿起波澜。

    瞿末予吮了一下沈岱的唇瓣,又马上咬住他的下唇,粘着不肯放。沈岱明知道瞿末予不会真的用力咬他,可预判危险的本能还是让他不敢乱动,于是瞿末予用牙齿轻轻研磨那柔嫩的唇肉,舌尖扫过牙床,企图闯入那润湿的口腔。

    沈岱能分明感觉到自己的信息素有些紊乱,哪怕它没有受到alpha信息素的勾引,这一吻所调动的荷尔蒙也令他心惊。他拍了一下瞿末予的前胸,不轻不重地,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瞿末予意犹未尽地放开了沈岱,但大手依旧覆在他的后背上,低声呢喃道:“阿岱什么时候给我和丘丘一个完整的家呀。”

    这种动不动就拿丘丘做铺垫的表达方式简直是狡诈多端,可沈岱没有办法,因为他们之间有这个斩不断的连接。他低着头,偷偷瞄了丘丘一样,小孩子不谙世事,哪里知道大人的心思有千百种矛盾,只知道和自己的血亲在一起就会安全、幸福。

    瞿末予的诡计终究是得逞了,在丘丘已经完全接纳并依赖自己的alpha父亲后,他无法在面对俩人的纠葛时不考虑丘丘的感受。

    沈岱越来越不知道该拿瞿末予怎么办,他迟缓地说道:“我……真的要走了,不能让警察等着。”

    瞿末予柔声道:“阿岱,我不会逼迫你,但我也不会让你逃避我,你今天可以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有看到我的心吗?”

    沈岱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如果你没有看到,我会更努力让你看到。”

    “我们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沈岱低声道。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不需要你找一个‘合适’的时候才能回答。”瞿末予不依不饶,一双明眸始终盯着沈岱,“我只是想知道,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你能不能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而不是为了利用你度过易感期、或为了得到一个完美继承人,或为了别的什么原因,我做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爱你,想和你共度余生。所以,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心。”

    沈岱的瞳孔在震动,他张了张嘴,在无声的几秒钟里,他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挣扎,最后,他缓了一口气,眼中的迷茫被清醒代替,他直视着瞿末予的眼睛,说道:“我看到了。”

    他看到瞿末予的挣扎、改变、妥协和付出,这些从前在这个顶级alpha身上从未得见的东西,无论瞿末予最想从他这里得到的是什么,他相信瞿末予对他是有心的,因为原本这个绝对强者可以靠差距悬殊的力量逼迫他就范,而不必降低自己和做出牺牲。

    所以他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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