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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瞿末予在一旁坐下,拉住了沈岱想要脱下外套的手:“穿着,你穿太少了。”他握着沈岱的手腕,皱了皱眉,太细了,好像轻易就能掰断。

    沈岱抽回了手,默默地看着熟睡的丘丘,丘丘看起来安稳了许多,应该是身体不难受了。

    “烧应该是退了,但保险起见,你们今晚还是住在这里吧。”瞿末予道,“这里大部分东西都不缺,还需要什么你跟护士说。”

    沈岱点了点头。丘丘现在住的VIP病房比五星级酒店还豪华舒适,观察一晚确实更稳妥,他也不想把丘丘带回程子玫那里,让程子玫又睡不好觉。

    “出院了也别住酒店了,搬去上次那个公寓吧,丘丘应该生活在更好的环境里。”

    沈岱慢慢转过头看着瞿末予:“我早就没住那个酒店了,我现在住在程子玫家里。”

    瞿末予微怔。

    “你还说你打不通电话就去酒店找我。”沈岱面色十分平静,“既然你都开始监视我了,想必我离职的事你也一清二楚。瞿总,撇开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说,你这样刁难一个无过错的员工,是不是太掉价了?”

    俩人之间好不容易和缓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瞿末予的眉心皱了一下:“我只是希望拖一拖,让你有更多时间考虑,而不是冲动地做出一些影响自己后半生的决定。”

    “我的决定早在一年前就做好了。”

    “阿岱,你看看丘丘。这是他第一次生病,但不会是最后一次,你上班的时候,谁来照顾他,成长期他会得到什么样的环境和教育资源,以后上什么学校,做什么工作,难道你以后也想让他挤在乱糟糟的公立医院病房,因为你要赚钱养家而忽视他,享受不到好的教育,没有更好的施展空间。”

    瞿末予确实是一个很会谈判的人——在谈判桌上,察觉对方的需求,掂量自己的筹码,寻求利益最大化。可惜沈岱不是他的合作方或竞争对手。

    沈岱徐徐说道:“公立医院环境是差了点,但绝大部分人都在那里治好了病,有人上学有司机接送,但坐公交和电动车的孩子也不会因为淋了点雨就长不好,我的事业耽搁了一年,不代表不能再起来,我对自己有信心,可以给丘丘好的生活。”他静静凝视着瞿末予,“我们对好的定义不一样。你家坐拥挥霍不尽的财富,你父母就没有忽视你吗,你父亲一心要把你打造成完美的继承人,你母亲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而无法面对你,你觉得过得好就是有钱有权、不停地追求胜利,可我不这么认为,我也不会把我的孩子教育成这样。”

    瞿末予的面色逐渐沉了下来。

    “你觉得给我钱,给我好的物质生活,我就该接受做你的情妇,让我和我的儿子都背着这种低人一等的身份。”沈岱嘲弄地笑了一下,“否则就是不识好歹。”

    “我……”

    “瞿总。”沈岱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你会在易感期里想起我,会觉得你‘喜欢’我,只是标记的后遗症,没有人会像你对我那样对自己喜欢的人。等你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标记了他,自然就不需要我了。”

    瞿末予看着沈岱清冽、冷漠的眼眸,胸臆闷痛不已。他越是忘不了沈岱曾经用怎样爱慕的眼神看过他,就越是无法忍受来自这个人的抗拒和疏离。

    没错,他对沈岱的渴望,只是标记的后遗症,他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可是在易感期前的那一年呢,从来没有一天真正忘记过沈岱,因为沈岱的离开而愤怒、思念、牵挂再到忍无可忍的那一年,又该用什么来解释?他只能凭着认知和常识,在俗世中寻找到一种类似的情感——喜欢。

    他并不认为自己要排斥情感的产生,毕竟他也是个人,只是他必须控制情感对自己做决策的影响,他不能允许沈岱这个可以影响他的人却不被他所掌控,他需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他需要沈岱。

    可是沈岱一再地拒绝他,无论他软硬兼施,无论他晓之以理,无论他大方许诺,明明只是一个毫无抵抗之能的omega,为什么可以这样顽固,这样坚硬,让他焦躁不安、心绪难宁、颜面尽失!

    沈岱对他的影响,已经大到了让他害怕的地步,他岂能继续放任自己,放任沈岱?

    这时,护士敲门进来了。

    沈岱转过脸去,同时站起身。

    护士给丘丘测了体温,笑着说:“果然退烧了,他刚刚喝奶了吗?”

    “喝了。”

    “那应该很快就好了,再吃几顿,有劲儿了,就恢复了,小孩子就是这样。”

    沈岱松了口气:“谢谢。”

    护士叮嘱了几句,又离开了病房。

    沈岱脱下瞿末予的外套递给他:“瞿总,你先回去吧,我陪丘丘在这儿待一晚上。”

    瞿末予看着沈岱,瞳仁又黑又沉:“我也在这里陪它,我的信息素可以安抚丘丘,他已经接受我了。”

    “他只是生病了,等他好了就不用麻烦你了。”沈岱还保持着手举外套的动作,表情寡淡,“瞿总,今天谢谢你,请你回去吧。”

    瞿末予眼底有锋锐的光芒闪过,他一把抓住外套的同时,借力一带,将沈岱拽向了自己,紧紧拥入怀中,幽淡的昙花香沁入心脾,瞿末予抱住了就不想撒手。

    沈岱一惊,但马上想起丘丘还在一旁睡觉,他挣扎着低喝道:“放开!”瞿末予的双臂坚硬如铁,他像被囚困在了一个逼仄的牢笼中,如何呐喊反抗也不得解脱,他究竟要如何才能解脱!

    “阿岱。”瞿末予的声音低沉到沙哑,传递出一种无法修饰的痛苦,“别这么固执了,回到我身边,好不好,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他这辈子没说过软话,对他来说,这已经算是求。

    “我不想像以前一样。”“以前”你享受所有的好处,我承担所有的痛苦。

    瞿末予眼中迸射出扭曲的痛和摄人的寒。他的肢体逐渐变得僵硬,他松开了沈岱,最后深深地看了看他的omega和他的儿子,抓着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岱在医院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只要丘丘有一点动静他就会醒,但好歹是休息了。

    早上量过体温后,沈岱就带着丘丘走了。

    回到程子玫家时,程子玫已经去上班了,他把丘丘放好,开始回复白向晚和小蝶的信息,回到京城这几天他们虽然都有联系,但丘丘发烧的事他不想告诉他们,照常拍了张丘丘睡觉的照片,报了平安。

    过了一会儿,白向晚打来一个电话。

    沈岱知道白向晚肯定是问离职的事,他想来想去,也只能说实话。职业生涯有被开除这种污点,求职一定会受挫,猎头什么都能知道,但只要用人单位不在意也就暂时不是问题。

    但白向晚听完之后还是很愤慨:“这是什么混蛋逻辑,长病假不是瞿末予自己批的吗。他这样故意为难你是图什么?”

    “我们之间有一些不愉快。”沈岱完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反正也终于是离职了,我还有一些琐事,处理完了,过两天就回兰城。”他要看丘丘的状态彻底好了,才敢再坐飞机。

    “好,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就直接跟我说,这里的岗位已经给你留好了。”

    “谢谢白师兄。”

    “别跟我客气了。丘丘还好吗,有点想他。”白向晚笑了笑,“和他在一起觉得吵,现在听不着他哭了还挺不习惯。”

    “他挺好的,见到我姥姥也特别亲。”沈岱笑道,“他肯定也想你和小蝶了。”

    白向晚顿了顿,声音很温柔:“阿岱,早点回家。”

    沈岱心中一暖:“好。”

    挂了电话,沈岱开始计划接下来的行动。

    他当初走得匆忙,很多东西都没带,这次既然是要真正的搬家,有些东西还是得寄走。他要提前和姥姥沟通好,挑一个沈秦不在家的时候回去收拾东西,姥姥说沈秦应该是又交了一个男朋友,最近经常外出,还好沈秦拿了瞿承尘的钱,雇了轮休的两个保姆照顾姥姥,既然姥姥不愿意和他去兰城,他就把房子留下,姥姥在一天就住一天,这样他也能稍微安心些。

    背井离乡必然有阵痛,但他和丘丘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第七十五章

    正好沈秦这两天出门旅游去了,沈岱把丘丘带回了家。姥姥在一旁看着孩子,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收拾出了七个大箱子,大部分是书、材料、日记、奖状,还有不少当年他和姥爷一起做的画和手工品。

    这些旧物承载了许许多多的回忆,其实他也可以不带走,但是房子太小,沈秦为了放自己的东西,已经把很多对他来说很重要的物品潦草地堆放在阳台,以后说不定会直接扔掉,明明这是他的房子,明明他以物品纪念的姥爷也是沈秦的父亲。有时候他挺羡慕沈秦这样的人,自私自我好像是活得痛快的硬性要求,道德感低,不会轻易产生对别人的歉疚感,当然就轻松了。

    收拾完天也黑了,沈岱和物流约好了明天早上来取货。姥姥让保姆去买了很多沈岱爱吃的东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饭菜,他已经好久没尝过姥姥的手艺了,且以后也不知道还有几次机会吃到,思及此就会难过得想落泪。

    晚上,他和丘丘睡在了家里。他的房间早已经被沈秦霸占,屋子里充斥着橙花的香氛。omega上了年纪后,信息素的味道会越来越淡,会选择用类似气味的香氛来装饰自己和生活空间,这不仅仅是人面对衰老时做出的一种挽救措施,对于调节自身的情绪和健康也很必要。

    但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味道。这么说也不太准确,他当然是深深依赖过橙花信息素的,就像丘丘依赖他的信息素,但在他稍微懂事之后,无数次尝试亲近自己的父亲又被敷衍冷淡之后,尽管还年幼懵懂、却明白父亲不喜欢自己之后,他渐渐也就不喜欢橙花了。如今本着对沈秦的恶感,他甚至感到讨厌。

    仿佛是心有灵犀,丘丘好像也不喜欢,闹着不肯睡觉,沈岱把他抱到通风好的客厅,走了一个小时,哄了一个小时,这才睡着。忙活了一天,沈岱已经累得快直不起腰来,倒头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沈岱早起给姥姥包了小馄饨,姥姥起得也早,她顾不上吃饭,先去喂丘丘,还不时被丘丘的任何举动逗笑,这样的气氛沈岱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心中又生出很多不舍。

    吃过早饭,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沈岱以为是物流,但接通电话,却听到一个似曾相似的声音。

    “沈工,您好,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威律师。”

    沈岱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沉默了几秒:“记得,请问有什么事。”

    “是否方便约您见个面呢,有一些事需要面谈。”

    “不方便。”

    “沈工,这件事跟您的孩子沈岳有关,非常重要,希望您……”

    “瞿末予又想干什么。”沈岱咬牙道。

    “您现在在哪里?我去找您好吗?”面对沈岱的怒意,陈律师十分淡定,“请相信我,这次的面谈对您和您的孩子都非常重要。如果您坚持不愿意见我,最后也是要见瞿总的,我认为我们先行沟通会更好些。”

    沈岱只觉得胸室鼓噪着,一时难以平静,他不知道他又要面对什么,瞿末予的种种行为像一张弥天大网向他撒来,他要往哪里躲?

    半小时后,沈岱在家附近的小咖啡馆见到了陈律师。

    从陈律师明显发福的体态来看,这一年他一定过得很充实,为公司处理法律事务是他的本职工作,但能为老板的私事鞍前马后,那多半说明他会成为未来集团的法务第一人。

    陈律师依旧笑容得体,还刻意地往沈岱身后看了看,那意思大概是“孩子呢”。

    沈岱无意向他解释,坐定后,面无表情地说道:“陈律师,请说吧。”

    陈律师抱着自己的公文包,难得没有一上来就掏出一沓纸,而是温和、甚至是恭敬地对沈岱点了一下头:“沈工,虽然我是个外人,但您和瞿总之间的感情我也算是一路见证了,这个孩子的到来……”

    “陈律师。”沈岱不吃这套,打断他道,“有话直说。”

    陈律师也不尴尬,开始进行基础操作——掏文件。然后两手放在桌上,露出一个称得上讨好的真诚笑容:“沈工,瞿总已经和沈岳做了亲子鉴定,证明沈岳是他的亲生儿子。”

    沈岱脸色骤变:“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同意做亲子鉴定了?他想干什么?!”

    当时丘丘在医院是做了些检查,自然少不了抽血,但他身为丘丘的监护人,如果他不同意,任何人擅自做亲子鉴定也是没有法律效应的。

    “当时沈岳住院的时候,您签署了一些相关文件,可能您当时着急,就没仔细看……”

    沈岱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身体也无意识地向前倾去。

    陈律师立刻坐直身体,悄然往后挪了一寸,他看着沈岱咬牙切齿的凶狠表情,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omega的气势吓到。

    “你们就会玩儿这手,对吗。”沈岱厉声道,“他想干什么!”

    陈律师整了整衣襟,谨慎地说道:“瞿总要沈岳的抚养权。”

    沈岱如遭雷击,僵在了当场。

    “亲子鉴定的同意书是您亲手签署的,有医院的监控录像为证,如果您认为自己是在非自愿情况下签的,可以起诉。我这里有您的就医记录,证明这个孩子是在您和瞿总的婚姻存续期内怀上的,虽然考虑到沈岳还是婴幼儿,抚养权的判决通常更倾向于您,但打官司本身对您就不利,财力、实力、心力,您都没有,您现在连收入都没有。”陈律师一口气把沈岱的劣势逐一铺开,活像开膛了一条鱼,再拽出所有内脏。

    沈岱浑身发抖,巨大的恶意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陈律师见沈岱那被抽空了魂儿的样子,心下不忍,念叨了一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轻叹一声道:“沈工,瞿总不在,我不跟您扯什么法条,咱们说些明白话。您现在的处境,是一点优势都没有的,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您还签过婚前协议,违约生下了瞿总的孩子,赔偿金额非常离谱,还有,您还记得您现在是创海一个剥离出去的子公司的法人代表吗,只要瞿总想,随便一点操作,就能让您背负以亿为单位的债务。您为什么非要和瞿总硬碰硬,把他惹毛呢。”

    沈岱两手紧握成拳,短短的指甲用力扎进肉里,用疼痛换来有代价的清醒,他恶狠狠地瞪着陈律师,泣血般质问道:“我惹了他什么?他要离婚就离婚,他要洗标记我就洗标记,他不要孩子我就背井离乡,这辈子都没打算让他知道,我害怕他,我服从他,我知道自己违抗不了,我敢惹他什么?”

    “哎,感情的事……”

    “我们之间没有感情的事!”沈岱心中满是恨意,“他没有感情,他只有大到不可思议的自我意识,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在他眼里我和我的孩子都不是人!”

    只是满足瞿末予一部分需要的工具。

    陈律师低头沉吟片刻,低声道:“沈工,或许您说得对,但这改变不了什么,几次接触下来,看得出您是个性格特别倔强、爱憎分明的人,其实瞿总向您示弱的时候,您给他个台阶,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人生本来就是充满不情愿的,‘逆来顺受’这四个字,我觉得有大智慧,您好好品一品。”

    沈岱两眼赤红,面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充满了愤怒和痛苦。

    陈律师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温言道:“您还年轻,我跟您分享一点社会学的观点。顶级alpha骨子里非常兽性,只是披着文明的外衣,很多我们正常人的逻辑在他们身上走不通。他们好像很聪明很通人性,那是为了狩猎所以必须去了解猎物和捕食环境。在他们眼里,人生就是一场大型狩猎游戏,世间万物皆为猎物,你阻止他做某一件事,让他不痛快,你就是他的敌人,他就要用对付敌人的方式对付你、征服你,不择手段,这是他们长期处于战斗状态下的应激反应,他们感受到伤害只会本能地做出一个举动——反击,而不会像我们普通人一样,去沟通,去妥协,去解释误会,去理解对方。”陈律师摇摇头,“很少有人能够打通他们封闭的情感,如果他们在成长中没有获得爱,这辈子也很难获得,而恰恰很多人教育顶级alpha的方式就是让他们成为追权逐利的机器。这就是绝大部分顶级alpha不愿意给出标记的原因,表面上是自傲,其实是害怕,害怕自己赖以生存的丛林法则被颠覆。”

    沈岱看着陈律师,目光愈发空洞。

    “虽然不合理,但是很遗憾,因为他们太强大了,只能我们去适应他们。”陈律师发出总结陈词,“我只能劝您想开。”

    第七十六章

    陈律师走后,沈岱对着面前铺展了半张桌子的A4纸僵坐了很久。

    他想了很久很久,从五年前瞿末予在实验室里给他那个临时标记开始,一直想到今时今日,想他当初是怎样远远仰慕着那个顶级alpha,怎样克制自己又忍不住靠近,又是怎样走到如今满腔恨意,想瞿末予是怎么从一个拯救者变成加害者,带着一身光环走下神坛露出可憎可怕的真面目。

    想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选错了什么,才陷入如今的困境,他就像无数次实验失败后总结经验教训一样,反复推敲、核验自己的“数据”,却从内心深处不相信自己经历的失败能引领向成功,因为从未有哪一种失败,让他可以在一瞬间心如死灰。

    他只是喜欢错了一个人,就要遭到这样的报应?

    他很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暂时在这里定格,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因为他发现他除了一颗自以为聪明的脑袋,其实什么也没有,难怪瞿末予可以随意摆弄他。

    过来加水的服务员正撞上了沈岱空洞而恍惚的双目,俩人均怔了一下,服务员被沈岱惨白的面色和灰败的眼眸吓到了:“您没事吧?”

    沈岱将将回神:“没事。”他快速把那些纸收进文件袋,它们确实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他的愚蠢、无能和耻辱的证明。

    沈岱走出咖啡馆,看着街对面一辆熟悉的商务车,陈律师走的时候告诉他,那辆车在等他,等他想好了,就接他去见瞿末予。

    那辆车曾经载着他去过瞿末予读的小学,俩人一起吃了承载着瞿末予童年记忆的小面馆,然后手牵着手在街上散步、聊天,那是他认为自己最贴近瞿末予的心的时刻,也是他们之间最温馨的一次生活化场景,比任何的激情都更打动人。

    只是他以为罢了。

    现实将他做过的梦都撕碎了,还要留下一地他必须收拾的残局。

    沈岱上了车,司机也是瞿家的司机,客气地向他问好后,就发动了车,不说去哪儿,他也不问,只用手机给姥姥发了条信息,说自己有事要晚些回去。

    路线越来越熟悉,这车是开往瞿家的,当最终看到那熟悉的花园大门时,沈岱的拳头握紧了。

    车还没停稳,沈岱已经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恒叔和兰姨。

    没等司机开门,沈岱自己拉开车门下了车,他与两个故人互相注视着对方,每一双眼眸都是复杂而深沉的。

    恒叔低声招呼道:“沈先生。”

    兰姨紧蹙着眉,双目微微泛红。

    沈岱朝他们点了点头,信步进了屋。

    听到动静的瞿末予正从楼上下来,皮质拖鞋走起路来本该脚步声轻微,但那踢踢踏踏的声音明显有些急促,直到看到沈岱的那一刻,他才放缓了步履,看似从容地走了下来。

    瞿家跟一年多前他离开的时候似乎没什么变化,瞿末予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哪怕是家居生活也有一套标准,帮佣需要按规定执行,不轻易改变,恍然间,他好像还是那个因为协议婚姻暂住这里、时刻提醒自己与瞿末予保持距离的沈岱。那时他还以为他与瞿末予这样一而再地被命运牵扯到一起,是注定的缘分,却没想到,劫难往往以美好的样貌惑人。

    瞿末予看着沈岱像失了魂一般,心里难受不已,这或许是下下之策,但现在他别无他法。他走到沈岱面前,目光不觉闪躲:“丘丘呢。”

    沈岱的眸中凝起杀气,他把手中的文件袋猛然扔向瞿末予,趁着所有人错愕时,狠狠一拳轰在了瞿末予脸上。

    瞿末予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歪着头,保持着受力后惯性的方向,目光中有惊诧、有愤怒、有伤心。

    恒叔等人都吓傻了,不知所措地愣在当场。

    他们从来就没有听说少爷遭遇过任何身体上的攻击,顶级alpha天生就比普通人强壮很多,何况这还是在他自己家。

    瞿末予的俊脸上伏了一片红,刀削般流利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缓慢又厚重地滚了滚,好像在把什么难嚼的东西吞下去。他身为一个alpha,被他的omega当着自己家所有帮佣的面打了,他快速回溯过往,此生找不出比此刻更难堪的场面,他慢慢转过脸来,看着沈岱的双目阴鸷又深沉,闪烁着怒意的星火,但他的信息素没有大的波澜,压不下的、不断上涌的,反而是一种……似乎名为‘委屈’的情绪。

    恒叔最先反应过来,摆手让所有人赶紧撤,短短几秒,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俩人。

    瞿末予摸了一下热辣辣的脸颊,声音低沉而具压迫感:“我上一次被打,还是十二岁。”那时候他还不具备成年alpha对信息素的控制能力,和同学打架险些酿成大祸,自那以后,他就没和人动过手,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别人。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岱的脸,那张掺杂着憎恨、痛苦和绝望的脸,只是看着,就足够让他疼,“你觉得痛快吗,不够的话,可以继续。”

    沈岱瞪着猩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瞿末予,你是个畜生!”

    瞿末予微微发怔。沈岱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也没有骂过他,他想应该是不敢,说一句“恨他”和“滚”,已经是一个omega能够对顶级alpha表达的最强烈的反抗了,大多时候,沈岱都是克制着拒绝、迂回着抵抗,小心翼翼唯恐激怒自己。他虽然无法体会沈岱面对自己时产生的生理性服从意志,但他习惯了,作为食物链的顶层,他一生都习惯了其他人在自己脚边颤抖。

    沈岱被彻底激怒了,因为他触碰到了一个人的逆鳞——孩子。

    这不正是他要的吗,抓人就得抓要害,可直面沈岱的责难和憎恶,令他难受得快要无法呼吸。

    沈岱那张俊秀的脸此刻狰狞又扭曲,挥舞着拳头低吼道:“你下作无耻到了什么地步,居然想抢走我的孩子!你当初不要他,我辛辛苦苦生下他,你有什么资格自称他的父亲?你为他做过什么?!我绝对不会把丘丘的抚养权给你!”

    瞿末予黯然地垂下眼帘,一颗心被狠狠地揪着,他此生面对过的任何困难,好像都比不上眼前这个omega给他的无力感,他深吸一口气,朝沈岱走近了一步。

    他的本意是想要安抚,但沈岱却像受惊的兔子,本已炸起了全身的毛,誓死保护自己的后代,却违抗不了基因深处对猛兽的恐惧,后退了一步。

    他害怕,但他仍强迫自己直视瞿末予。

    瞿末予却几次心虚闪躲那样的目光,他状似平静地说:“我要的不是丘丘,是你。”

    沈岱瞪视着瞿末予,嘴唇微微颤抖。

    “我找你谈过,向你道歉,为你分析利弊,给过你各种许诺,可你都拒绝。”瞿末予的脸上覆了一层面具,封锁住所有汹涌的情绪,“我只能先礼后兵了。”

    沈岱被这强盗逻辑气得说不出话来。

    “阿岱,我要的东西就必须得到,你如果圆融一些,我们本来不必走到这一步。”

    沈岱吼道:“我是人!我有自己的意志,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你凭什么强迫我!”

    “人和人是不同的。”瞿末予清晰地看着沈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把小刀扎进他的心,顿时血流如注。他凝视着沈岱,语气却出奇地温柔,“你可以选择带着丘丘回到我身边,或者我得到丘丘的抚养权,允许你来照顾他,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对沈岱付出了他最大的耐心和妥协,依然不能如愿,留给他的选项好像只剩下抢了。他绝不可能让沈岱离开他,既然他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这个人,那么就把人栓在身边好了,征服总是令人感到踏实,只要他得到了、攥紧了,就不会再牵肠挂肚、日思夜想,也不会再被一个omega拿捏着心脏无法自拔,在易感期里像个畜生一样痛苦徘徊,那种濒死般的思念和求而不得的绝望,他这辈子都不能再经历第二次。

    至于得到的手段和过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达到目的,他这辈子想要的任何东西,都遵循同样的原则。

    沈岱的心像被碾碎了一般地疼,眼眶热辣辣的,脸上有温凉的液体流过。

    瞿末予皱眉看着沈岱的眼泪,他伸出手想为沈岱擦,他的omega却躲瘟疫一样地躲开了,手臂悬在半空,一如他空落落的心。他放下手,暗暗握紧了,狠下心说道:“丘丘在哪儿,现在就去把他接过来,从经往后他不准再用白向晚的信息素。你是我的omega,他是我的儿子,只要你听话,我保证会对你们很好。”

    沈岱闭上了眼睛,并非他想要把自己囚困于黑暗,而是黑暗已将他重重包围。

    第七十七章

    瞿末予让老吴和兰姨陪沈岱回家接孩子。

    一路上,老吴和兰姨都试图和沈岱说话,但沈岱好像被抽空了,头抵着车窗,很久很久都没有反应。

    直到车停在了家楼下,沈岱看着那熟悉的单元门,想着他想要保护的老人和孩子都在这里,突然就回过了神,他一把抓住了兰姨的手,恳求道:“兰姨,能不能帮我联系夫人,请她帮帮我。”

    兰姨同情地看着沈岱,无奈地说:“夫人现在帮不了你,少爷正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前天还和老爷在公司大吵了一架,谁都不会听的。”

    沈岱用恳求地目光看着兰姨。

    “阿岱,不是我不帮你,少爷的脾气很吓人的,现在不是时候,我留下才能帮你呀。”

    “……留下?”

    “我刚被少爷从老家叫回来。”兰姨叹道,“去年我悄悄叫了夫人来,少爷对我很生气,虽然没赶我走,但我不好意思,我就退休了。其实我很想少爷的,毕竟他是我带大的,那天少爷让我回来照顾你们的孩子,我马上就回来了。”

    沈岱再无法开口求她,小声说:“对不起,连累你了。”

    “你别这么说,我一点都不后悔。”兰姨握着沈岱的手拍了拍,“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你,我一是为了少爷,二是为了夫人,我不想少爷以后后悔。夫人其实也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一个……怎么说呢,至少对于夫人来说,能救下这个孩子,对她来说算是赎罪。”

    沈岱颤声道:“可是我不想面对他,更不想让丘丘靠近他。”

    兰姨再次叹气,低喃道:“怎么闹成了这样啊。”

    老吴也透过后视镜,投来复杂的目光。

    沈岱认命地下了车,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才调整好表情,上楼去接丘丘。

    姥姥和保姆带了丘丘大半天,丘丘因为见不到他已经哭了两回,他几乎是刚进屋,就听到丘丘兴奋又急迫的尖叫声,小鼻子真的很灵。

    保姆把丘丘送进沈岱怀里,丘丘抓着沈岱的衣襟不放,还拱来拱去的,把口水蹭到袖子上,好像在表达不满。

    沈岱勉强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编了个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早上出去下午才回来,以及为什么昨天花了一整天收拾好的搬家行李暂时不寄了。

    姥姥被丘丘闹得累了,并没有过多疑问。沈岱随姥姥进了她的卧室,看着她躺下准备睡觉,俩人又聊了一会儿家常,他才带上丘丘的日用品离开。

    第一次见到丘丘的兰姨亦是对他喜爱不已。

    沈岱总觉得丘丘好像能分辨出自己的喜好,然后以自己的喜好来决定喜不喜欢那个人,每次见到陌生人都是这样,难道alpha天生就这么敏锐吗。如果果真如此,丘丘就会一直抗拒瞿末予,他怎么能让丘丘在一个不喜欢的环境下生活。

    沈岱低头看着丘丘,那天真清透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无知,丘丘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从孕育到出生都经历了什么,险些就失去被生下来的机会,如今还要被当做要挟他的筹码。他暗暗咬住了下唇,任何人都别想把他的孩子抢走,任何人。

    回到瞿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整栋别墅灯火通明,好像在等待迎接什么重要的宾客。

    沈岱没有下车,从这里只能看到等在门边的恒叔等人,但他知道瞿末予多半在客厅。即便知道自己踏进这栋房子,就不可能再避开那个人,可他的全副意志都在抗拒,他低声对兰姨说:“兰姨,这么多人,丘丘会害怕的。”

    “哦,那就走地下车库,直接坐电梯上楼,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老吴调了个头,从花园另一侧的车库斜坡开了下去。

    沈岱抱着丘丘上了楼,电梯门一开,他就看到了走廊尽头那间熟悉的客房。当初他“寄宿”在瞿家,住的就是这间客房,他好像兜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然而什么都变了。

    走进房间,他曾经睡过的那张床旁边多了一张小床,屋子里也摆了很多婴儿用品,光婴儿奶粉和纸尿裤就有好几个牌子,甚至有些东西明显不是丘丘这么小的孩子能用的,明显是在紧迫的时间内乱七八糟采购了一通,宁可买多也不能有缺。

    兰姨解释道:“我们还不知道丘丘平时吃什么用什么,所以先备了一些,哦,你以前习惯用的东西也都配齐了。少爷又聘了两个育儿保姆和一个专门为你准备的营养师,明天都会到岗,这几天还会把家里做一些适合幼儿的改造,你和丘丘需要什么,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和兰姨说。”

    沈岱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切,表情发木,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与自己无关,却又牢牢地束缚着他的四肢。他被困住了,他的孩子也被困住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沈岱顿觉背脊寒凉,甚至不愿意回头。

    瞿末予走了进来,看着沈岱背对着自己低着头,衣领里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子,后颈处的肉色信息素贴纸被盖在发茬下,若隐若现,他盯着沈岱的脖子,开口道:“还需要什么东西就说,恒叔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你们准备好。”

    恒叔在一旁点头,并盯着丘丘一个劲儿地看。

    瞿末予深吸一口气,有些忐忑地走到沈岱面前,试探地与丘丘对视。

    丘丘转着两颗黑溜溜的大眼珠左顾右盼,对新环境很好奇,当与瞿末予四目相接时,他呆住了,口水顺着嘴角溢了出来,屋子里足足沉默了十几秒,才传来丘丘哼哼唧唧的声音,仿佛在犹豫是哭还是不哭。

    沈岱抱着丘丘走到窗边,远离了瞿末予,几乎是对角线的最远站位,他低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瞿末予想靠近又不敢,他瞥了一眼沈岱随身的保姆包,忍不住说:“你把白……”当着其他人的面儿,他实在没脸提起另一个alpha的名字,憋屈地问道,“你把替代信息素也带来了?”

    沈岱正眼也不看他:“出去。”

    瞿末予对恒叔说:“你们先出去。”

    恒叔和兰姨几人只好退下了。

    当屋里只剩下俩人时,瞿末予温声道:“阿岱,上次丘丘生病的时候,他已经接受了我的信息素,给我们一些时间,他一定会想起我是他的alpha父亲。”说着便要走过去。

    “你不要过来。”沈岱抬起头,瞪视着瞿末予,眼中既有恨又有怕。

    瞿末予看着缩在墙角的他的omega和他的孩子,沈岱的眼神像刀在剜心,他们本是一家人,应该其乐融融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是他的老婆孩子都如此抗拒他,他现在竟然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他倒吸一口气,以纾解胸臆的闷痛,他低声说:“丘丘应该适应我,他不需要替代信息素。”

    “他从来就不需要你。”沈岱轻轻抬起手肘,让丘丘的后脑转向自己,不让他看瞿末予,“出去。”

    瞿末予见沈岱的精神已经绷到了极限,不敢再多说什么,他默默看了俩人一会儿,留下一句“早点休息”,便开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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