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姜离请薛兰时入座,“请娘娘伸出手来。”请脉之时,姜离眉头先是皱起,不多时又舒展开来,薛兰时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等不及道:“如何?怎么样了?”
姜离轻松出口气,“娘娘除毒的速度,比我预想的更快。”
薛兰时瞳底大亮,一旁两个婢女也欣喜起来,薛兰时便问:“那接下来是调理身子?”
姜离点头,又沉吟片刻道:“此前说娘娘身子损耗过大,少不得一年半载才有有孕可能,但如今看来,只怕三五月便有希望,从现在开始到年后三月务必仔细调理,三月之后,娘娘或许能有好消息……”
薛兰时惊喜万分,“三五月?当真?!”
姜离点头,“但我说的仔细,乃是一杯茶一餐饭都不能出错,娘娘平日里所用补品,更是得仔细谨慎,香也要少用,若是可以,娘娘能否让我看看膳食茶点名目?不能沾用的,我需得给娘娘除去。”
“快去准备”
薛兰时立刻吩咐,她今日一袭盛装,此刻喜上眉梢,动作间发髻上步摇摇荡,姜离叮咛一句,“此事干系重大,娘娘务必莫要声张,今日还是要给娘娘施针。”
薛兰时拉着她往内室去,笑道:“你安心,姑姑可比你懂得多。”
内室施针时,薛兰时又道:“你义诊之事,兄长已经与本宫说了,本来你这样的身份义诊多有不便,但你本就是有些名望的医家,如此一来倒也极好,昨日贵妃设宴,有人说起你义诊之事,连陛下也多问了两句,后又吩咐太医署往西北送药。”
姜离正将一枚极细的银针刺入她神阙穴,“未给薛氏惹麻烦便好。”
薛兰时一笑,“不仅没有麻烦,陛下还夸奖你仁心仁术呢。”
待施完针,侍婢明夏已捧来薛兰时的饮食起居注,姜离接过手翻看一番,指出几样不宜多食之物,又写下一道新方
“请娘娘稍后吩咐药藏局,以大黄、柴胡、朴硝、干姜各三钱,芎芬四钱,蜀椒二钱,再加鸡蛋大小的茯苓一枚,二十年以上的参片半钱,均研成末,以蜜调和,制成梧桐子大小的蜜丸,每次空腹用酒服下两丸,每天三次。此蜜丸其他药尚好,唯独二十年以上的人参片难得,但想来东宫定是不缺的。蜜丸连用七日后或可见红,此乃体内瘀滞经血,服用半月后,下身或会有青黄浊液流出,娘娘届时万莫要惊慌。”
薛兰时点头应好,待看向明夏二人,又皱眉道:“这合药之事,本宫不想假他人之手闹得人尽皆知,但明夏她们简单的药理还懂一二,这制蜜丸她二人去本宫不放心,阿泠,不如你带着她们二人往药藏局走一趟,取药合药都由你盯着。”
姜离自然乐意,“是,时辰尚早,我为娘娘走一趟。”
薛兰时愈发满意,忙让明夏带路,药藏局负责照应太子和东宫一众妃嫔病疾,位于奉化门以东,明夏带着两个内侍在前引路,半刻钟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药藏局虽只照管东宫,占地却不小,正堂为接待之用,其后屋舍连绵,皆为药藏局所有,见明夏进门,药藏监林启忠连忙迎了出来,明夏道:“林大人,我们要借药房一用,为娘娘制备两味补药。”
林启忠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忙请几人往后院药房而去,进了药房,便见药柜之上琳琅满目,隔壁还有制药厢房,明夏屏退众人,陪着姜离捡药制药,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时辰,才制得半月之量。
出来之时,林启忠不住打量姜离,“这位姑娘是……”
明夏道:“是薛氏大小姐。”
林启忠一惊,“是那位薛神医”
明夏笑笑不置可否,姜离对林启忠点了点头,跟在明夏之后出了药藏局。
回景仪宫的路上,明夏轻声道:“这个林启忠是五年前上任的,对娘娘还算尽心,但他出身不高,为人也多有圆滑之处,娘娘不敢尽信。”
姜离便道:“无碍,往后我入宫为姑姑制药便是。”
明夏松了口气,“幸好有大小姐,您不知道这几年娘娘过的多憋屈,等年后娘娘有了喜讯,大小姐便是最大的功臣。”
薛兰时对姜离满意,薛琦便也宝贝起姜离,得知她腊月二十五还要义诊之时,虽觉不是那般必要,还是欣然应了下来。
年节之下,天气愈寒,又一场柳絮大雪连下三日,停在了二十四日晚间。
腊月二十五清晨,巳时初,天色刚刚见亮,姜离出现在了光福寺外,放号的小厮身前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见姜离来了,小厮开始放号牌。
前次义诊是十天前,这十日间,长安城对姜离的议论未曾断过,因此今日来的病患比前次第三日还要多,姜离从清晨看到下午,眼见天色昏暗下来,还有二十多人尚在等候,付云慈和虞梓桐见状啧叹连连,直言姜离今时不同往日。
姜离虽也疲累,但见前来排队的多有重症,自也不会食言,但凡排队之人,皆由她亲自看诊。
酉时初刻,棚内点起灯笼,亥时初刻,尚还有五人久候,姜离不疾不徐望闻问切,付云慈和虞梓桐也打起精神作陪,但没多时,小广场外的长街上生出一阵骚动,竟是一大队金吾卫人马疾驰而过,直吓得围看百姓作鸟兽散。
虞梓桐遥遥看出去,“这么晚了,这七八十人的卫队是要做什么?”
付云慈疑惑道:“不会是哪里有匪徒吧?”
虞梓桐道:“还真说不好,不过天子脚下,但凡敢作乱的也隐藏不了多久。”
金吾卫武卫一去不回,二人议论一阵也未放在心上,小半个时辰之后,姜离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个病患,待人领了药离去,姜离起身松活酸痛的肩颈,正在这时,长街上又疾驰过一队披坚执锐的骑兵
马蹄声浩荡震耳,虞梓桐惊道:
“是御林军?御林军无御令不得出皇城,这怎么出来了?!”
付云慈也认了出来,“他们这是要去城南,一定是哪里出事了!”
姜离也看的眉头拧起,而这时,御林军队伍之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宁珏带领一行人马经过,隔得老远,他一眼看到姜离,猛地勒马后,又朝她们几人靠过来。
“薛姑娘,还有你们两位,怎还在义诊?”
“今日人多,刚准备归家。”姜离解释一句,又看向城南方向,“这是怎么了?先是近百金吾卫,如今又是这百多御林军,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宁珏微讶,“你们不知道?”
虞梓桐茫然道:“知道什么?”
宁珏哭笑不得,“你们这周围的四方街市都已布满了金吾卫,但今夜明德门以北都要布防,因人手不够用了,便出动了御林军。”
言毕,他握着剑柄道:“罢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明天你们也会知道。”
他微微倾身,压声道:“沈涉川回来了”
姜离眼眶猛缩,她还未说话,虞梓桐先不可置信喝问,“你说何人回来?!”
宁珏不再重复,只语声危险道,“他真的来报仇了,就在亥初时分,他潜入秦府,割下了秦图南的首级,将其挂在了他们府中四层高的摘星楼楼顶”
第055章
夜行
“那沈涉川人呢?”
虞梓桐急急相问,
宁珏听得哭笑不得,“自然是跑了啊!出动这么些人,都是为了捉拿他,陛下知道此事后,
连下三道御令,
京兆府衙、大理寺、金吾卫就不说了,
连御林军和拱卫司都齐齐出动,如今的拱卫司指挥使姚璋是姚宪长子,其人深得姚宪真传,
使得一手凭风刀法,七年前,他父亲死在沈涉川剑下,如今他不仅为陛下除害,
还要为父亲报仇。”
拱卫司是监察百官的天子手眼,虽不足百人,却个个皆是精锐,
他们只听景德帝一人号令,
若是寻常吏治公差,
自不必拱卫司出手。
虞梓桐面色微白,
“连拱卫司都出动了,
那沈涉川逃去哪里了?不是说秦图南有许多武林高手做护卫吗?怎么还被……”
宁珏叹道:“这也要怪秦图南自己,
他回来这大半月,废了极大的力气给自己修铁楼,
本是想防着沈涉川报仇的,可没想到铁楼还没修好,
沈涉川便已经来了,事发之时那些武林高手并不在秦图南跟前,
等发现不对,沈涉川早已经跑了,他如今只怕已经功法大成,来无影去无踪,只在楼顶积雪上留下了些痕迹,秦府在光德坊,离你们这里也不远,如今不知逃去了何处。”
虞梓桐闻言微松了口气,又道:“这般说来,他只怕已经出城了。”
宁珏道:“也有可能,不过秦家发现事情不对后,他们府上几十个武林中人已朝四面城门追了过去,一路上没发现沈涉川踪迹,由此推断,他多半还在城内,他性子狂傲,从前杀了人还有等着看官府敛尸的习惯,今次或许不会例外。”
虞梓桐眉头拧起,一旁付云慈和姜离神色也有些凝重,宁珏看着三人如此,安抚道:“你们别害怕,这会儿的长安城反而安全,但时辰不早了,还是速速归家吧,我还有差事,便先行一步了。”
说着话,他调转马头扬鞭,追着御林军的队伍而去。
付云慈这时看向虞梓桐,“桐儿,你”
虞梓桐抿紧唇角,又攥拳道:“先回家等等消息,他若无把握,也不会回长安。”
姜离也道,“先回家。”
马车刚驶入光福寺外的长街,怀夕便不敢置信道:“姑娘,怎么会……”
车窗外蹄声阵阵,姜离掀帘看出去,便见一队队的金吾武卫正在长街暗巷之中搜寻,她面色微凝,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怀夕抿紧唇角,待几队人马擦肩过去之后,才轻声问:“怎么虞姑娘看起来那般紧张?”
姜离叹道:“是一段陈年旧事了,我也是后来才听说,我被师父收养的前一个月,梓桐刚满七岁,那时十五岁的工部侍郎公子早已誉满长安,而当时的长安城不甚太平,初夏时,几个江湖流寇闯进来,专为洗劫富贵人家。”
“他们闯入虞府时,被武艺不弱的虞家舅舅发觉,相斗之下又惊动了府卫,那几个贼寇看情势不对,劫持了梓桐逃出府外,虞家舅舅大为心惊,立刻带人追去,奈何那几人四散而逃,不知梓桐在谁手上,本以为梓桐性命难保,却不想遇上了沈家公子,他武功高强,将梓桐从那贼寇手中夺回,从那时候起,梓桐便以嫁给沈公子为理想,可谁也没想到,小半年之后,沈家卷入洛河决堤案,他家破人亡,永远离开了长安。”
怀夕惊讶道:“虞姑娘那时候才七岁,怎么就想到嫁人了?”
姜离也不甚明白,“她说彼时只觉惊为天人,再难忘怀,后来虽见的不多,可那念头反而一日比一日强烈,出事之后,若再没机会见到便罢了,偏生又知道他没死,虽过了五年,但我看她心志仍是未改。”
怀夕不知该说什么,再朝马车外一看,又忧心起来。
回府时已三更天,姜离吩咐长恭,“仔细看外头追捕动静,有何异动,立刻来禀。”
长恭切切应是,姜离带着怀夕快步回了盈月楼,一进院门,未去义诊的吉祥和如意也忧心忡忡迎上来,吉祥道:“外头不太平,姑娘终于回来了。”
姜离一边解斗篷一边道:“是不太平,明日义诊先停了。”
如意道:“说是江湖上那位小魔教阁主回来报仇了,杀了一位三品大员。”
吉祥替姜离挂起斗篷,又为她奉茶,“奴婢知道此事,是那位沈公子,这么多年,京城中多的是人不想让他活呢,怎么敢来长安杀人的……”
姜离未接茶水,恙做困乏道:“行了,时辰晚了,有怀夕伺候,你们先去睡,我也累了一天,这就歇下了。”
吉祥二人应是,姜离带着怀夕上了二楼,听见楼下关门声响起,姜离面色一变,立刻道:“你去芙蓉巷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怀夕已去箱笼之中取夜行衣,“是,奴婢快去快回,姑娘莫要担心。”
怀夕换好衣物,姜离吹熄烛火,整座盈月楼立刻陷入了黑暗之中,静默片刻,怀夕推开西北角的轩窗,很快滑入了漭漭夜色里。
姜离于黑暗之中静坐,一刻钟,两刻钟……
待角落里的刻漏至四更三刻时,姜离再等不住,她“蹭”地起身,也从箱笼底下摸出一套墨色粗棉夜行衣,手脚利落地更衣后,打散头发挽个小髻,又拿出墨色面巾系上,从西北轩窗跃入了寒夜之中。
秦图南的府邸在光德坊,姜离翻出薛府,昏黑天幕下,似灵巧猫儿穿过暗巷,待紧朱雀街,又足点雪瓦,身若轻鸿,几番起跃腾挪直奔光德坊。
此时已是后半夜,进了光德坊地界,人来人往最嘈杂之处便是秦府,姜离猫在覆雪屋檐之上,避开一波波巡逻卫队,废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秦图南的府邸。
便见秦府正门守卫森严,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遥遥看去,一座四层高的楼阙格外醒目,姜离深吸口气,趁着几队人马交错空当,从秦府西南角摸了进去。
夜色如泼墨,寒风似刀子一般刮在姜离眉眼,顺着屋檐一路靠近摘星楼,最终,伏在摘星楼对面的花厅屋脊之后。
连日大雪令四面屋顶白皑皑一片,但姜离一路过来,却见屋顶上多有足迹,正是大理寺和拱卫司之人将秦府上下搜了个底朝天,而距离案发已过了三个时辰,此刻的秦府,反倒成了防卫最松懈之地。
姜离微喘了几口气,探出头,一眼看到摘星楼的空地上乌压压挤满了人,裴晏一袭雪衣,正背对着她站在人群最南面。
痕迹杂乱的雪地上平放着一口棺椁,一具无头的尸体正被几个武卫从摘星楼抬下来,见到尸体,等在外的几个锦衣夫人被侍婢们扶着嚎啕不已,却又不敢近前,一旁站着的三位锦衣公子和一众仆从也哭着跪了下来。
待武卫们将尸体放入棺椁,宋亦安从楼中走出,他背着个包袱道:“大人,全部验完了,秦大人身上并无多余淤伤,从尸斑和尸表的痕迹来看,和几位公子说的也差不多,断颈是生前伤,且干净利落,的确像是高手所为”
“是沈涉川!一定是沈涉川!除了他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入楼中杀人?这楼下三层窗扇都用特制铁栏封死,便是只鸟儿都难飞进去,只有四楼的窗户尚未来得及封,大理寺和拱卫司的人都看了,楼顶上也有痕迹,除了沈涉川还有何人?”
痛哭的男子着宝蓝蜀锦直裰,几步膝行攀住棺材,宋亦安忍不住道:“秦大公子难道不知,沈涉川此前报仇,都会把首级挂在城楼上?”
秦图南长子名唤秦耘,闻言哭诉道:“可那是在外地,如今这里是长安,沈涉川总不至于把父亲的脑袋挂去朱雀门,挂在楼顶上,已足够讽刺了。”
“是啊裴大人,当时我们都在花厅里用膳,除了沈涉川,没有人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吧,便是寻常会武之人,也很难如此利落地砍人脑袋,父亲防了他这么多年,终究是没有防住……”
说话的是秦府二公子秦桢,这时,旁里站着的一位紫衣夫人也上前泣道:“大人,不必查了,快去追那奸贼吧,一定是他害了老爷!”
话音落下,正门方向大步行来一队人马,当首之人身形魁梧,浓眉入鬓,身侧一把长刀威风赫赫,正是拱卫司指挥使姚璋。
见他领着人回来,秦府众人目光殷切,裴晏也问:“如何?”
姚璋沉着脸,语气森森,“各方都还没有消息,我已吩咐下去,今夜每一路都加紧盘查,尤其是光德附近几坊,那沈涉川狠辣狂悖,如今我们全城搜捕,而他说不定在何处看戏,更有甚者,说不定都没有离开光德坊。”
裴晏一默,“如今还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一定是沈涉川。”
姚璋握着刀柄道,“若不是沈涉川,那总不能是秦大人拜的菩萨杀了人,若不是沈涉川,什么样的人能无声无息地飞进四楼窗户作案?”
秦图南信佛,自从多年前害怕被沈涉川寻仇后,诚心供佛到如今。
眼下回了长安,甚至在居处供奉佛像,整日参拜,今夜秦府其他人于花厅用膳,秦图南正在摘星楼四楼上诵经,这几日是他斋戒日,遵过午不食之则,并未一同用膳,而等其他人用膳出来,秦三公子秦柯欲入楼寻秦图南有事相商时,下意识抬头一看,登时瞧见楼顶檐角上挂着个人头,再仔细一辨,正是秦图南。
秦柯吓得瘫倒在地,这时众人才知秦图南已经遇害。
如今是在府里,摘星楼又做过改装,秦图南便只在楼下正门处安排了四个武功不弱的护卫守着,而自从秦图南酉时入楼,四人并未听见任何异动,除了绝顶高手行凶外,实在再难有别的解释……
第056章
小师父
“案发现场并未发现任何脚印,
若凶手是从楼顶潜入,既然楼顶踩了雪,屋内不可能毫无痕迹,此外,
窗户处也没有剑痕与刀痕,
并无外人破窗而入的迹象,
屋里虽有几处凌乱,但这些凌乱之中,并没有凶手留下的多余痕迹,
此外,还有秦图南断颈之后的血迹也颇为古怪”
裴晏语声凛然道:“他在东北方向的窗前被害,血色溅到了窗户上,可奇怪的是,
血液并未成飞溅状,姚指挥使武艺高强,应该知道若是一剑封喉血迹该如何喷溅,
若是沈涉川,
他或许能做到一剑断颈,
可血迹该如何解释?且按现场血迹分布来看,
他要从窗口离开,
多少会沾上血色,
可现场的血迹皆是完好。”
姚璋拧起眉头,“可是人人都知道沈涉川要谋害秦大人。”
裴晏挑眉,
“既是人人皆知之事,沈涉川何以要如此掩人耳目?他从前报仇之时,
可不会把案发现场处理的这般干净,今日案发之地,
几乎没有任何属于他的痕迹留下,而从前他但凡杀了仇人,不仅不会掩饰,还会广而告之,今次行凶之人却实在畏首畏尾。”
虽然裴晏所言有理,但姚璋想了想还是道:“从前是在外头,江湖之大,任他逃窜,如今在长安,他武功出神入化,也务必要掩藏踪迹,避免被抓住,至于案发现场没发现他的痕迹,那自然是因为秦大人不会武功,他得手的太快导致,若是秦大人会武,二人打斗来回,自不一样。”
话音落定,姚璋眯起眸子,“说起来,裴大人和沈涉川认识吧?我记得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他年长你五岁,你们在凌霄剑宗应该有过不少交集。”
此言一出,秦府众人都惊疑不定看向裴晏,裴晏坦然道:“我与他的确曾是师兄弟,正因如此,我不认为今日行凶之人是他”
姚璋冷笑,“裴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办差时最好莫要掺杂私情。”
裴晏不置可否,“秦大人遇害,你我同奉御令,如今要紧的是找出何人谋害秦大人,而非证明定是沈涉川谋害秦大人,沈涉川的确是嫌疑之人,但如今疑点颇多,姚指挥使一早认死凶手身份,有一叶障目之嫌。”
见裴晏一副目下无尘油盐不进之态,姚璋冷声道:“也罢,裴大人有裴大人的办差之法,我也有我的行事之则,你我殊途同归,就看谁的手快罢了。”
秦府众人看他二人争辩,也不敢插话,这时三公子秦桢诚恳道:“裴大人,我父亲刚回长安还不到一月,长安城中多有故旧,却没有人与我父亲有仇啊,这几日府上来客络绎不绝,足证明我父亲性情宽和与人为善,除了那沈涉川我们都想不出第二人。”
大公子秦耘也道:“不错,父亲行事周全谨慎,在朔北多年也从未树敌,官声也极好,既和父亲有私仇,又武功高强之人,当真再无第二人。”
几位锦衣妇人哭啼不止,皆是秦图南妾室,那紫衣妇人也哽咽道:“这么些年沈涉川没有消息,我们就怕他像当年谋害姚大人一样,是在蛰伏,如今看来,竟真是如此,裴大人,您相信我们,真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提起当年之事,姚璋表情更是难看,他正要开口,却忽然耳尖一动,猛地看向东北方向的花厅,大喝道:“谁在那里”
姜离伏在屋脊良久,此刻不过想换个位置,却不想屋顶上积雪脆硬,她刚一动身,便有一雪块滑了下去,这动静虽轻微,仍立刻引得姚璋主意。
见姚璋欲上前探看,裴晏忽地飞身而起,直往花厅屋顶跃去,他身若疾电,衣袍当风,足尖落在屋脊上时,只看到屋顶上除了杂乱脚印痕迹之外,还有一处诡异的凹痕。
他盯着凹痕没动,丈余远的花厅后檐下,姜离正费劲地攀伏在房梁上。
一人在屋顶,一人在檐下,隔着白雪碧瓦,姜离大气儿也不敢出。
裴晏五六岁便开始习武,至今十多年,修为在同龄人之中已算深厚,姜离紧张地回忆来时路线,又算着在裴晏手下,她有几分逃脱的可能……
“是屋顶积雪滑落。”
她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可出乎意料地,听见裴晏如此一言,她心底一喜,料想着是今夜寒风呼啸,扰乱了裴晏的神识。
又听一道劲风声响,正是裴晏飞身而返。
姜离无声地松了口气,一个拧身,轻巧落地。
留在原地的姚璋心知裴晏武功不弱于他,自信他所言,又道:“裴大人,大理寺今夜审问秦府下人的公文,明日记得给拱卫司一份。”
裴晏颔首,“自然,稍后便可送去。”
雪地上的交锋归于平静,姜离此刻离的更远,秦府众人的哭诉已听不真切,她其实很想探得案发过程,可如今天色将亮,四处防卫亦严,实在不宜多留。
她又听了片刻,自秦府西北角摸出,待回到薛府之时,已经是寅时过半。
“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刚翻入二楼,怀夕便在黑暗之中扑了过来,“奴婢回来看您不在,便知道您等不及自己出去了,奴婢担心死了,外头好多人,芙蓉巷那边因人多眼杂,今夜被重点搜查,奴婢去的时候,半晌不能近前,这才耽误了。”
姜离扯下面巾喘了口气,“如何?”
怀夕低声道:“您放心”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个封了火漆的纸筒来,“这是说要交给您的。”
姜离利落换去夜行衣,又点了一盏微灯,打开纸筒倒出个纸卷,刚展开一看,眉头便拧了起来,“是何时送去的?”
怀夕摇头,“这个没说。”
姜离将纸卷放去灯上点燃,神色愈发幽沉,怀夕忙问:“姑娘去了哪里?秦府?秦图南当真死了?”
姜离看着纸卷余烬道:“的确死了,被割头而亡,由大理寺与拱卫司调查。”
怀夕惊讶不已,“这……可是……”
姜离摇头,“不是他,是有人借他之名杀人。”
怀夕郁闷起来,“这可真是背上了一口大黑锅,偏生还没法子公然解释!难道吃了这暗亏不成?”
姜离想起秦府中所闻,道:“时辰不早,我们先歇下,明日一早,让长恭去打探打探秦府之事,看看如今府里都有哪些人。”
怀夕点头,又担心道:“姑娘脸色很难看。”
姜离抚了抚心口轻咳起来,怀夕见状忙去箱笼之中找药,不多时捧着一粒赤色丹丸回来,看着姜离服下之后才松了口气。
翌日是腊月二十六,还有四日便要过年,薛府上下都妆点起来,姜离去给薛琦请安之时,便见薛琦面色十分不好看,“父亲眼下黑青,目浊赤红,似是脾虚肝火太甚,可要让女儿给父亲看看?”
薛琦摆了摆手,“没那么严重,就是这几日糟心事太多之故。”
姜离迟疑:“是那位秦大人之事?昨日义诊时,恰好撞见了搜城。”
薛琦闷气道:“可不是,不说我与他有几分交情,便说如今朔北雪灾,许多事都要等他调度,可好端端的人却被害了,他带了那么多护卫,可有一点儿用处?还是被割了脑袋而亡……昨夜内阁至天明时分才散,今日又不知如何忙碌。”
姜离从袖中掏出一玉瓶来,“父亲可服此百花清心丸试试,安神去火之用。”
薛琦没工夫看病,但姜离奉上的药他还是信任的,接过玉瓶夸赞姜离两句,又道:“昨夜搜遍了长安也没找到那沈涉川的踪迹,这一次,这竖子又要戏耍大家了,陛下正为此着恼,为父不好过,你们在府里也仔细些。”
用完早膳,薛琦换上官服出府上值,姜离将他送到门口时,正遇上长恭从外头回来,姜离将人带去盈月楼,长恭利落禀告道:“大小姐,查问出了些许”
“秦大人是景德十年进士,如今已经五十岁,他在二十五年前娶了当时的淮南节度使范知章的女儿范静朝为妻,于次年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秦府大公子秦耘,那次秦夫人伤了身子,之后不能再孕,而那位秦大人别的事上克制,却唯独好色,他在成婚两年之后,便开始往府中纳妾,如今的二公子秦桢和三公子秦柯,都是妾室所出。”
“今年七月,秦夫人在朔北病故,如今的秦府内还有至少五位姨娘,其中以秦三公子的母亲方姨娘最为得宠,秦大人祖上是西北豪族,亦是书香世家,他自己凭着进士科入朝为官,因此,他也很想让儿子们也凭进士科入仕,但三个儿子里面,长子秦耘于十五年前骑马伤了腿,成了残疾,再参加不了科考,次子秦桢又是一心习武,想考武举,唯有三公子秦柯勤于苦学,天份也高,今岁秦图南举家回长安,正是为了秦柯明岁入科场。”
长恭说的这些,皆是众所周知,见姜离默不作声,他又继续道:“大公子秦耘虽不能考科举,但他人聪明,极会做生意,如今二十四岁,秦府的大半产业都是他为秦家赚来;二公子秦桢虽想走武举,可他所学颇杂,连府上的教头都不看好他,且他为人性情爆烈,在朔北这几年有‘小太岁’之名,谁也不敢惹他,还听说他为了惩罚下人,自制了很多刑具,因此府里下人敢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那三公子秦柯天份倒是有,文采也不赖,但唯独他遗传了秦图南的好色,如今二十岁年纪,身边却有六个通房。”
长恭一口气说完,怀夕听得咋舌,“六个通房!”
长恭赔笑一下,又道:“他那几位姨娘出身皆不高,听说平日里相处的十分和睦,但这么多年来,也只得了三个孩子,还说在朔北时,他又纳了几个妾室,待回长安,在朔北纳的妾室都未曾带回来,那些姑娘都很年轻,还在等他回去,却不想他再也回不去了。”
姜离这时问:“他遇刺的事外面动静如何?”
长恭道:“百姓们都说那沈公子又得逞了,昨夜几千人马在长安城搜寻却毫无所获,说那他只怕又逃远了,或许今日,又或许明日,他恐怕便要昭告天下谋害秦图南是他所为,今日外头人马和昨夜一样多,城门处更是盘查严格,看那阵势,多半还要搜上几日,除了这些,如今外头还在议论秦图南死了,秦家如何分家”
他顿了顿道:“秦家族地在并州,祖上官至吏部尚书,中间虽没落多年,但积累下的产业不少,再加上秦大公子极会做生意,秦图南去朔北之后,秦大公子利用秦图南的威望,在北面大肆扩张茶叶与丝绸两道,如今秦家的产业遍布整个北方,虽说秦家大公子是嫡出,可另外两位公子早就被寄在秦夫人名下,也是嫡子的名头,而他二人一个从武一个从文,将来都比大公子有出息,这分家该如何分便有意思了。”
姜离微微点头,她当年在长安虽知道有秦氏一族,却对这位秦大人不甚了解,魏家出事之时,秦图南已经不在刑部任职,当年的案子与他干系不大,后来他去了朔北,她便更不知他生平,却不想府内这般复杂。
她吩咐道:“今日多注意外头动静,若……若抓到人了,立刻来报。”
长恭应声而去,姜离看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上二楼研习医书。
数日义诊令她声名大噪,但那“非死症不接诊”的传言,替她挡去了许多求医之人,到了申时过半,门房处来了个伤寒数日,高热不退且昏迷不醒的老者,姜离见时辰尚早便将其收治进来,先施针施药,又等着老者发汗清醒过来才算诊完,将其送走之时,已经是暮色时分。
诊病的地方在距离前院不远的临风阁,姜离正要回盈月楼去,长恭从外快步跑入,激动道:“大小姐,追到行踪了”
姜离脚步一顿,“什么行踪?”
长恭定定道:“就是那沈涉川,他被搜捕了一天一夜不能出城,竟跑到了宫城方向去,适才城南之人被调回,说是要合围……”
姜离与怀夕皆是色变,怀夕道:“这怎么可能?”
长恭喜滋滋道:“是真的,人是被拱卫司发现的,说是在城北修真坊,有人闯进了御苑去,却被守卫在那里的御林军给发现了,拱卫司已经调足了人手,城南的好些金吾卫也已经撤了,看样子是沈涉川无疑!”
长恭越说越兴奋,可怀夕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许这个消息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姜离这时道:“知道了,若有消息再来禀告。”
长恭应是,主仆二人继续往盈月楼去,刚走出没几步,怀夕紧张道:“姑娘,这怎么可能”
姜离拧着眉头,“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怀夕又道:“奴婢去探探?”
姜离点头,“也好。”
回到盈月楼已是暮色初临,怀夕进门后忽然扶额,面色亦是苦痛,姜离一摸脉门便道她是受了凉,用了几粒丸药后,让她去楼上睡下。
时辰尚早,姜离自己在楼下暖阁温书,吉祥与如意也在旁作陪,至酉时过半,长恭又从外院跑了进来,“大小姐,人捉住了”
姜离坐起身来,“怎么回事?”
长恭语速疾快道:“真的捉住了,好些人看到拱卫司的姚指挥使,带着一个头脸被蒙住之人进了天牢!其他御林军也撤回了宫里!”
姜离心跳如鼓,“进了天牢”
长恭眼底明光闪烁,“这等重犯,自然天牢看守,这么多年了,终于抓住了,也不知来日会不会在西市行刑。”
沈涉川从十三年前起,便是武林与朝堂谈之色变之人,长恭这等小厮也将旧事听闻的一清二楚,这样一个人,有朝一日竟被捉住,任是谁都觉刺激。
姜离扶了扶额,“抓住也好,你去歇着吧,我也累了,有消息明日再说。”
长恭应下,吉祥与如意也一同告退。
姜离独自上楼,看了一眼昨夜油灯里的灰烬,一颗心仍是轻悬,她熄灭灯盏,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见怀夕归来,便如昨夜那般,换上夜行衣潜入夜色中。
天牢在顾政坊东北方向,紧挨着皇城,其内铜墙铁壁,是大周建造的最森严坚固的牢狱,再厉害的武林高手,进了天牢也插翅难逃。
这夜天寒,天穹之上飘着银尘似的雪粒,冷虽冷了些,可因风雪遮掩,姜离行动反而快了些,她一路穿街过巷,摸到顾政坊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攀上顾政坊以东的国子监馆舍屋顶,远远地,姜离正能看到这等深夜,天牢外除了惯常的守卫之外,还多了数十乌衣侍卫,一看便是拱卫司之人。
姜离眉头拧起,目光幽幽地看向天牢正门上张牙舞爪的獬豸浮雕。
洛河决堤是在景德二十六年五月中,而洛河两岸十一处河堤,是前一年,在工部侍郎沈栋的主持之下,花了三十多万两白银新筑成的,仅仅一年,大堤溃毁,下游两岸百姓死伤上万。
事发之后,朝中先派人赈灾抢险,等六月洪水散去,方才派了专使前去调查此事,这一查才知,十一处堤坝之中,竟有五处用的渣土回填,而花费巨资的砂石素土与木料,也皆用劣等替代,也因此,河堤建好后的一年时间内,堤坝因沉降不均被拉裂,继而渗流、滑移、失稳,第一场夏汛便一溃千里。
治水贪腐让景德帝大怒,立刻下令严查,彼时沈栋还在西南治水,他被密令调回,至九月初,刚回长安便被捉拿关进了天牢之中,那时的沈涉川还在师门,等他听到消息赶回来时,沈栋已在天牢内重刑而亡。
那日下着极大的雪,曲雪青捧着从各地送入长安的万民请命书跪在天牢外,想为沈栋求个面圣诉冤的机会,可她跪了三日,等来的却是沈栋殒命的消息,彼时的刑部侍郎秦图南,捧着沈栋的认罪书,高高在上的要将她们母子也下狱。
曲雪青将万民请命书一把撕碎,又看着儿子素来意气风发的眉眼,摧心裂肺地痛斥,“沈渡,你好好看看这没有公理的世道”
“我要你记住他们每一个人”
“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你的父亲母亲!!”
沈渡还未反应,曲雪青直冲起身,一头撞在了天牢大门的獬豸浮雕之上。
獬豸是上古神兽,能识善恶、辨忠奸,天牢以此为图腾,是取清平公正、惩恶锄奸之意,然而如今,大周历史上最会治水、曾挽救数十万百姓性命的肱骨能臣,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牢门之后……
那时的沈渡只有十五岁,他想着父亲之死,望着母亲软倒的身子,望着母亲满脸满身的鲜红血色,只能想到“血债血偿”四字。
凛风碎雪让姜离打了个寒战,思绪回笼之际,便见对面天牢门开,姚璋一脸恼羞成怒地走了出来,姜离缩下身子,却忽闻国子监中生出一阵骚动,身着白衫的学子们,打着火把朝她这里围了过来。
姜离一惊,想要翻出国子监,可外头姚璋还未走,就在她犹疑的刹那,一股子冷风欺近,下一刻,手腕被重重一握,一股大力带着她往国子监更深处的四层塔楼跃了过去。
来人通身墨黑,领子
极高的广袖金纹黑袍罩其高挺身量,一张刻有狰狞凶兽暗纹的黑铁面具严严实实遮住了其面容,连他本该裸露在外的双手,都戴着纯黑鹿皮制成的护手,通身上下,除了一双隐在黑铁阴影中的眸子,难见半点儿肌肤。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般寒夜,形如鬼魅无常,任是谁都要吓得惊叫,可姜离在看到来人衣角的刹那,眉眼间便露出了喜色。
待二人在塔楼楼顶站定,她压低声音,却又难掩激动地道:“小师父,我就知道你来了长安……”
第057章
姨娘
寒风骤雪中,
来人与夜色融为一体,而远处天牢衙前,姚璋正对一众手下训斥着什么,无人能想到,
恶名昭著的沈涉川,
正被全城通缉的沈涉川,
就站在十多丈外的塔楼上。
姜离语速极快道:“看到昨夜芙蓉巷送来的叮嘱,我便猜到小师父在长安,且知道了秦图南的事,
不过今日又传消息说拱卫司拿住了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黑铁面具下的眸子辨不清情绪,沈渡抬起手,一边摇头,
一边比划了两个手势,姜离微讶,“江湖流寇?所以是姚璋搞错了人?”
见沈渡颔首,
姜离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
长安城无人能拿住小师父,
不过小师父是如何找到我的?是听到消息猜到我会来此?”
沈渡再点头,
姜离笑颜更真,
心底却有些发凉,
江湖上关于沈渡的传言很多,但其中多有杜撰,
唯独他后来与半个武林为敌,又被赤火帮所害不假。
当年的他为仇恨蒙蔽,
为求血债血偿,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中了赤火帮的陷阱,不仅受了极重的烧伤,嗓子也被毒火所毁,这才让当年那个天纵风流的沈公子,变成了如今这幅黑袍黑面还无法言语的模样。
而世人只怕也未想到,沈渡早在六年前就回过长安,他为取秦图南性命而来,只是那时疟疫初平,皇太孙之死闹得满城风雨,他始终未找到机会动手。
景德三十四年二月初一,她入登仙极乐楼的那夜,秦图南也在楼中宴客,后来大火熊熊,吞天噬月,他未寻到对秦图南出手的机会,却把坠入火场重伤难治的她捡了回去,她能活命,能习得轻功,能重返长安,全多亏这位小师父。
有此等救命之恩,她自不在意关乎他的正邪之辩,为报父母血仇而下杀手,在江湖上是孝义之举,而他给自己的门派取名“沧浪”,一是祭奠父亲治水之功,二意指世上正邪善恶,似沧浪之水,清浊同流,他坦荡磊落,不屈不避,亦为自己之行付出了惨烈代价,比那些颠倒是非黑白,还要道貌岸然的阴险作恶之辈不知高洁多少。
想到这些,姜离语气亲昵几分,“要在长安多久?小师父武艺虽高,可如今满长安皆是通缉令,每日数千人搜捕,拱卫司姚璋就不说了,其内武卫也个个功夫不弱,若被缠住,以一敌多总是危机四伏。”
沈渡抬手做比,姜离定睛一看,“暂不走?那太好了!小师父眼下住在何处?”
沈渡未应,姜离便了然,“好,我不多问,但江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再快也要十来日脚程,小师父是听闻秦图南回长安述职才动身回来的?是为了调查沈家旧案?”
沈渡默然下来,曲雪青身死之地就在不远处,他回来还能为何?
姜离眉眼一肃,“可惜秦图南死了,他既是当年案子的主审之人,必定知道颇多内情,但他之死也多有疑点,说不定就和旧事有关呢?只是,姚璋认定是小师父害了秦图南,如今要查明秦图南遇害真相,只能指望大理寺的裴少卿。”
说至此,她话头一顿,往沈渡面上看去,奈何那黑铁面具将他面颊遮的一丝不露,她一时看不出他是何情绪,“大理寺少卿裴晏,曾是小师父的同门师弟,小师父应知道他的性子,这案子有大理寺同查,小师父可静观其变看裴少卿能查出什么,那姚璋恨极小师父,只怕不会轻放此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加景德帝对沈渡也颇为恼恨,姚璋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沈渡不在长安城也就罢了,偏偏他真在。
沈渡又比划起来,姜离看清楚了,眼珠儿一转道:“我知道小师父不愿我插手沈家之事,我明白的,小师父大可放心,我尚且自顾不暇呢。”
沈渡点点头,又催她归家,姜离今夜出来,本也是要看看拱卫司到底有何动静,如今连沈渡本人都见着了,悬着的心落地,自然听他的话。
临走之际,姜离又道:“已经半年多未见小师父了,我心中十分挂念,如今薛府守卫松懈,小师父若有事大可来薛府寻我,小师父保重。”
她黑巾上的眸子星亮,满含关切,沈渡目光也温和起来,喉间发出一声低哑气声,挥手令她先走。
姜离应好,纵身潜入夜色之中。
回到薛府已是四更天,怀夕小脸皱作一团迎上来,“姑娘又出去了!这若是让……让阁主知道,奴婢如何交代?”
怀夕将“阁主”二字压的极低,然而姜离下一刻道:“我见到小师父了。”
怀夕惊道:“阁主来长安了?”
姜离点头,一边褪下夜行衣换上便服,“是为了秦图南而来,秦图南是当年沈氏案的最后一个知情者,他六年前或许想杀他,但这几年下来,他已没了往日杀意,不过可惜,这时候秦图南却偏偏死了。”
怀夕便问:“那阁主可有吩咐?”
姜离叹了口气,“他自然不许我们多管此事的。”
怀夕想到沈渡,眼底生出几分崇敬,“奴婢猜到了,阁主收留了那般多人,从来都是来去随心,从不挟恩图报,沈家的事也不让门中人帮忙,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姑娘还有自己的事要筹谋,阁主必定不让姑娘操心。”
姜离坐在榻边沉思起来。
当初她在登仙极乐楼出事,生死一刻时,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等她再度醒来,却已经是三月中,她足足昏睡了一个多月才堪堪保住性命,那时候,她才得知救她的,竟然就是虞梓桐心心念念的沧浪阁主沈涉川。
那日的他便似今夜这般黑袍黑面,而她重伤未愈,全身上下没有几块好皮肉,摧心的痛楚让她时昏时醒,整整半年,她清醒的时辰加起来不到十日,但每一次半昏半醒之间,她都知道有道身影在她榻侧,那身影守在那里,一日一日的等待,直到景德三十五年二月,卧榻近一年的她终于与常人无异。
她脸颊与肩背伤的最重,他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医术高明的老大夫,用了一味西夷药蛊,蛊虫噬尽烧伤留下的腐肉后,老大夫又为她重塑面上肌理,当疤痕全部褪去后,她便换了一副容颜,只在极少的角度,能窥见她从前的骨相。
容貌大变,她并不遗憾,因她从未想过在沧浪阁苟且偷安。
沈渡知道前因后果,他理解她的决心,没有阻拦她,但彼时的她除了一手医术尚可,可谓身无一物,便是回了长安,又如何摸得着旧事?于是第二年伤势痊愈后,她开始在江湖行医,沈渡更是亲身授她轻功之技,后来,她因救了烈刀门门主扬名。
之后的三年里,她在江湖行走,沈渡也常闭关修炼,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沈渡是第二个虞清苓,哪怕不叫一声“小师父”,这救命之恩也当以性命相报。
姜离沉声道:“小师父的身份不便在长安行走,秦图南的死因我们得查。”
怀夕毫无头绪,“可如何查呢?”
姜离回忆着昨夜所闻,“裴晏已经发现秦图南的案发现场多有疑点,只是不知今日查到了何种地步”
她幽幽道:“如果能去一次案发现场就好了。”
翌日清晨,巳时过半,光德坊秦府后门打开,一个着鸦青素缎袄裙的中年妇人,带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急匆匆走了出来。
妇人是秦府五姨娘苏玉儿身边的管事程妈妈,出了府门,她狠狠吐出口气,似乎想把这两日在府里受的气都呼出去。
又边走边抱怨,“二姨娘和三姨娘都有孩子,咱们姨娘却膝下空空,如今老爷刚过世,这些人便一个两个不拿咱们姨娘当人看,再过些日子可怎么好?偏生我们姨娘是个不争气的,天天哭哭哭,最好哭成瞎子跟着老爷一同去了才好!”
小丫头接道:“姨娘去了,那咱们呢?”
程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咱们?咱们当然是等着管家找来牙婆,把咱们一起发卖出去!我一把年纪最多卖去做苦力,你小小年纪又有几分脸蛋,小心把你卖去妓馆里!”
小丫头吓得面色煞白,“嬷嬷别吓我,我不要去妓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