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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少年笑容纯良乖巧,一声姐姐叫到人心坎里去。

    “我公务缠身,没来得及去你的婚典上观礼,正打算处理完玉山的事就去拜访你呢,你在九幽这些时日过得如何?可有受什么委屈?你知道的,我哥很记挂你,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琉玉姐姐只管开口。”

    琉玉定定瞧着他。

    那眼神分明带笑,可那笑容之中,又有几分九方星澜看不出的幽深。

    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他亏心事做得确实不少,但对这位大小姐,他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琉玉开口:“确实有一件你帮得上忙的。”

    九方星澜笑意更深。

    “真的?什么——”

    话还没说完。

    他近身戒备的亲卫连剑柄都没来得及摸到,就见这位仙姿玉质的美人抬起手,隔着空气骤然掀起一股杀意腾腾的炁流,重重落在了九方星澜那张笑意未褪的脸上。

    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

    浑身被剧痛席卷的九方星澜仰面躺在废墟之中,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阴山琉玉,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抽了他一巴掌。

    第

    10

    章

    鸦青色的黑子从触肢尖端倏然滑落。

    一子砸落。

    满盘的棋局,全都乱了。

    茶室内的身影抬起头,透过帷帘,眸色沉沉凝望着那道灿若牡丹的明丽身影。

    刚刚分明才狠抽了人一巴掌,但那张雍容瑰丽的面庞上却不见丝毫狰狞,挥巴掌挥得气定神闲,好似觉得自己就算抽人也是恩赐,受着的人没有躲开的理由。

    他心头不禁生出几分微妙的喟叹。

    世代公卿,修者不绝,文武风流,百年不衰,是谓仙家世族。

    论天赋,论容貌,论气场,说阴山琉玉是世族冠冕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并不为过。

    也就只有如此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才敢当街扇九方家的公子。

    方才因为挨打而暴怒的揽诸,也被琉玉这更加凶猛的一巴掌给抽消气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

    和九方星澜挨的这一巴掌比起来,方才琉玉那一下,简直温柔得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羞辱性更强。

    试问在场众多妖鬼,有谁见过世族公子当着他们的面被抽巴掌?

    揽诸昂着头看那少女翻飞的袍袖,一时间觉得血液翻涌直冲上头,淹没了那些旧日阴霾,他心跳如雷,连呼吸都紧促起来。

    痛快!

    打得真是痛快!

    “……你打我?”

    扶着被砸得生疼的后脑,九方星澜在亲卫地搀扶下缓缓起身。

    隔着空气的那一巴掌扇得他脸颊麻木,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令他面皮有如火烧。

    他甩开亲卫的手,连身上尘土都顾不上拍,一双眼盯着琉玉,语调比起方才冷了不是一丁半点。

    “琉玉姐姐,我做错何事,你要当着这些妖鬼的面来折辱我?莫非——”

    瞥了一眼后方的姑获鸟鬼车,他唇畔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最近这段时日,阴山家在东极旸谷的生意一直不太顺利,琉玉姐姐可是为了这事儿恼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有几个不懂事的小世族煽风点火,误解了琉玉姐姐牺牲自己远嫁九幽的用意,引得民怨滔天,但有家主在,此时一定会尽快解决的。”

    朝鸢抬眸,鹅蛋脸上的细眉难得拢起。

    朝暝更是脸色难看。

    九方星澜算个什么东西?

    从前在灵雍学宫恨不得给小姐舔鞋的货色,如今竟也抖了起来,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小姐。

    当初墨麟火烧无色城,杀得尸山血海,这些虐杀过妖鬼的世族几乎吓破了胆子。

    若非他们家小姐身先士卒,愿意将自己当做质子送去九幽,换得两方止戈,墨麟头一个杀去东极旸谷的九方家本家,哪里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大放厥词?

    琉玉却并不意外。

    前世在灵雍学宫时,他知道琉玉不喜欢檀宁这个妹妹,便背地里安排人欺凌檀宁,好在琉玉面前邀功。

    当时也被琉玉用一块砚台砸得满头墨汁,他却只敢楚楚可怜地同琉玉道歉,求她原谅。

    后来九方家传出消息,九方彰华为拉拢阴山氏旧部,要娶檀宁为妻。

    此人又立刻前倨后恭的在檀宁面前卖乖,四处游说几大世族的年轻一辈,只为亲手抓到琉玉,好在檀宁面前邀功。

    这等人虽为琉玉所不齿,不过却因为是墙头草,所以能让人更先一步看清局势。

    ——大晁的这些仙家世族,果真现在就已经联起手来,为未来那场摧毁阴山氏的阴谋而筹备。

    思及此,被九方星澜给了个软钉子的琉玉抿出一个笑容。

    “不是你说,要帮我的忙吗?”

    琉玉上前几步,伸出手来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语调温和:

    “那你回去替我问问九方家的那几位叔伯,他们到底预备什么时候迎我回玉京。”

    九方星澜没料到她这番话,当场怔愣:

    “……回玉京?”

    “方才,你问我在九幽可有受委屈。”

    琉玉眨眨眼,煞有其事地感慨:

    “当然委屈啊,你没瞧见那位妖鬼之主的势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觉得我能好过到哪里去?还要给大晁传递情报,我夹在中间,日日煎熬——今日我不抽你,等待会儿回去,恐怕被打的就是我了。”

    十二傩神闻言皆忍不住泄露了几分震惊神色,下意识瞄了眼鬼车的方向。

    简直污蔑!

    尊主虽说脾气不好,但怎么可能打女人!

    而且她到了九幽之后,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敢动她半根头发丝?

    九方星澜的表情看上去比他们更加震撼。

    被打?阴山琉玉?

    那个妖鬼之主竟然敢对阴山氏的大小姐动手???

    他第一反应就是阴山琉玉在胡说八道。

    然而他又抬眸看了眼这铺天盖地覆压而下的力量,心中又忍不住发颤。

    ……倒也不是不可能。

    阴山琉玉,那可是阴山泽和南宫镜的女儿。

    仙都玉京的无色城,正是由这两人亲手建立,墨麟憎恨阴山氏的女儿,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即便不真的动手,她身在九幽,折磨她的办法也有无数种。

    看着少女这张殊丽明艳的容颜,即便九方星澜刚刚才被琉玉抽了一巴掌,此刻也难免不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

    琉玉见他神色和缓,仿佛料到了他在想什么,突然神采奕奕道:

    “所以,不如我跟你一同回玉京吧。”

    九方星澜神色一震,清醒过来。

    “这怎么行!”

    他磕巴了一下,又放软了声线:

    “琉玉姐姐,这我可做不了主,我……我自然也是同情你的,可是……事关重大,我也没有办法……”

    剔透如琉璃的杏子眸扫了一眼地上的揽诸。

    琉玉语带遗憾:

    “是吗?我还以为你当着这么多妖鬼的面对揽诸喊打喊杀,是大晁要与九幽开战的意思呢,若是要开战,那我今日便可动身随你一道回去——”

    “当然不是!”

    九方星澜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此行,助玉面蜘蛛搅乱九幽局面是目的之一。

    更主要的目的,却是要查清阴山琉玉是否与墨麟走得太近。

    大晁的仙家世族早就想剪除阴山氏的势力,自然不会允许阴山氏有和九幽联手的可能性。

    ——但也绝不能让阴山琉玉与墨麟和离。

    没了阴山琉玉,谁来传递九幽的情报,又有谁愿意以身饲虎嫁给妖鬼之主,监视他的动向?

    他若真将事情办成这样,回去要如何同长辈交代?

    九方星澜当机立断,快步上前,将压着揽诸的那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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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踹开。

    “区区三名仆役而已,揽诸大人也是为了公务,你们这些狗东西,竟对揽诸大人如此无礼——”

    他亲自上前,将揽诸扶了起来。

    “我听说,还是因为琉玉姐姐身边的人出了事?既是为了琉玉姐姐,那他们更是死得其所,揽诸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方才恶劣至极的世族少年,此刻笑似春风化雨,好像方才欺辱揽诸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揽诸看着这张亲切无害的少年面孔,怔然许久。

    立在一旁的琉玉见他翻脸如此迅速,不禁心中发笑,歪歪头道:

    “就这样?这位揽诸大人可记仇得很,若是转头去尊主耳边煽风点火——”

    九方星澜笑意微凝,似有恼怒难堪之色一闪而过。

    但最终,也只是强令自己绽开一个笑容,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道:

    “当然,属下蠢笨,自是由我这个做主人的亲自给揽诸大人赔罪。”

    而就在他欲要直起身时,一根食指轻轻按住了他的背脊,令他无法起身。

    九方星澜顿时醒悟。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她方才那一巴掌,是在通过他,向远在妖鬼长城另一端的大晁,表达她对他们此次试探的不满。

    没错,这就是阴山琉玉的性格。

    她生来顺风顺水,气性大得不得了,如今她都自愿到九幽受罪了,大晁那些老头子却还怀疑她,她怎么可能不闹出一番动静?

    明白了这一点,九方星澜更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激怒这位祖宗,她真丢下九幽这堆烂摊子不管了。

    他只能维持着那个躬身拱手的姿势,低着头,任由汗水一点点滴在青石板上。

    十方街一片寂静。

    在无数双眼睛的瞩目之下,这位他们眼中曾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就这样躬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弯下了他世代公卿的风骨——

    向一群他曾经可以任意鞭笞欺辱的妖鬼。

    不远处,姑获鸟鬼车。

    车轿外的鬼女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捧着脸小小地哇了一声:

    “难怪尊主喜欢尊后,这么厉害,我也喜欢!”

    话音刚落下,帘内边伸出了一只戴着玄色手衣的修长手指,不轻不重地隔空弹了一下鬼女的脑袋。

    眸色幽幽的绿衣妖鬼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脑海里,不断回想的是方才下车之前,那少女俯身凑近,鬓间斜插的玉流苏拂过他的唇,带着微凉的香气。

    少女吐息温热,贴着他耳边道:

    “以你的身份处理这件事,事情只会不可收拾,我更适合出面。”

    “另外——”

    “山魈脑子不好使你也不好使吗?我说的自家人不是九方星澜,笨。”

    第

    11

    章

    “公子,现下该怎么办?”

    茶室内的玉面公子瞧着这一桌已然打乱的棋局,眉眼瞧不出情绪波澜。

    一室属下都在等着他的命令,他干脆利落地起身。

    “回玉山——”

    话刚起了个头。

    紧闭的内室门被人叩响。

    室内众妖鬼恍若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管,连带试图从窗户逃跑的动作都定在当场。

    玉面公子的额角有汗珠滑落。

    下一刻。

    骤然炸开的巨响如雷霆震动,木屑翻飞,尘土飞扬,搅乱了室内凝滞的气流。

    众妖鬼望着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外的身影,不自觉地吞咽。

    是十二傩神和……妖鬼之主,墨麟。

    众妖鬼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底下那位一鸣惊人的阴山氏大小姐的身上,未能分出心神盯着这位危险的妖鬼之主,竟不知他何时发现了他们,更不知道他们何时悄无声息地到了面前。

    山魈收回那条踹门的腿,身上缀着的银饰碰撞,发出愉悦轻快的声响。

    他望着玉面蜘蛛那张兀自镇定的脸,笑得眉飞色舞:

    “好久不见,渊天大人。”

    渊天的视线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凝眸看向踏入茶室的妖鬼之主。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他与阴山琉玉的婚宴上。

    明明着了一身艳红喜服,脸上却看不出几分喜气,与那位喜宴都未参加就拂袖离席的大小姐一样,瞧着活脱脱一对怨侣。

    但今日再见,却让他觉察到一种极微妙的变化。

    从前的墨麟就像湿冷的青苔,斑驳的铜绿,或是泥潭旁的磷火,阴沉沉的,一种欲念未平的阴郁冷漠沉积在他眼底,像是笼着一层黏腻腐朽的死气,半点瞧不出一个统率千妖万鬼之人的意气风发。

    他已经是九幽妖鬼之主。

    权势、财富、酒色,他唾手可得,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而今日——

    他嗅到了妖鬼之主的身上浮着的一脉清甜熏香。

    这香仿佛洗净了他身上积年累月的沉郁腐朽,驱散了跗骨而生的死气,令他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人气息。

    墨麟在他面前的棋盘前落座,两腿微曲,玄色手衣紧贴在他修长如竹的指节上,妖鬼之主捻起两枚棋子,道:

    “戏看够了吗?”

    他掀起眼帘,碧色眼眸里情绪平静,好似闲谈,竟比往日还要和气三分。

    渊天的属下护着自家主人,与十二傩神对峙,却不免向墨麟投来视线,警戒着他的一举一动。

    背后深处的蜘蛛触肢握着扇柄轻摇,散去衣领间透出的燥气。

    渊天向楼下瞥去一眼。

    下方,九方星澜已重新挂上了那副邻家弟弟的乖巧面具,对着阴山琉玉嘘寒问暖,甚至还要赠揽诸一箱子九方家的珍贵秘药。

    “尊主真是替咱们九幽娶回了一位能干的尊后呢。”

    折扇轻摇,金箔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光芒。

    渊天笑吟吟道:

    “不过,之前婚宴时,我瞧着这位大小姐对咱们九幽还不甚满意的模样,不知尊主如何在短短两日,就让这位大小姐爱屋及乌,甘为一个顶撞过她的揽诸出头?”

    墨麟还未发话,就听渊天其中一名下属嗤笑:

    “尊主龙骧虎步,气概威武,何须别的手段?自然是这新婚燕尔,被翻红浪,靠那胯.下凶器——”

    被玄色手衣捻在指尖的棋子带着一尾幽绿鬼火倏然飞逝。

    众妖鬼还未看清去向,便见方才言辞下作的妖鬼发出凄厉惨叫,捂着下身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口中唤着公子连连求救。

    谁能救?

    谁敢救?

    待他生生痛死过去,墨麟才大发慈悲,让那一簇鬼火烧得旺了些,直将整个人吞没,再无痛苦。

    渊天耳膜一阵嗡鸣。

    原本就无比安静的茶室,这下更是连呼吸的声音都轻得不能再轻。

    十二傩神没一个露出意外神色。

    口无遮拦,羞辱尊后,当杀。

    “他不算。”

    墨麟垂眸,两指又从散乱棋局上捻起一枚鸦青色的棋子。

    “你杀她身边女使,我即便现在杀你不得,但总要取几分利息,杀谁,你来选吧。”

    死寂中,茶室内的那几名下属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一个个面如土色,向渊天递去求救视线。

    渊天盯着墨麟手中的那枚棋子。

    “尊主此话何……”

    “当年无色城初创,成千上万的妖鬼被收入城中,为奴苟生,你却在一众妖鬼的保护之下偏安一隅,只因你身有魔主血脉,身份尊贵。你允诺十年之内必定解放无色城,却让我们等了足足百年,仍不见半点希望。”

    指尖的棋子从一枚变作两枚。

    阴郁而幽深的眼眸凝在玉面蜘蛛那张脸上。

    “你不服我夺了你妖鬼之主的位置,可以,想要杀我,可以,但你想重开天门,令天外邪魔重回人间,绝无可能。”

    渊天听完这一席话,眼底那点最后的笑意也尽数褪去。

    昔日魔主驰骋神州大地时,人族不过是他们可以随意践踏的脚下泥尘。

    什么皇室帝主,什么世家名门,皆不过釜中血水,煮作一锅肉汤饮尽,岂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些两脚羊竟也敢踩在他们头上,反将妖鬼贬作低贱奴仆。

    “墨麟,你给人族当了百年奴隶,被打断了脊骨,可我们还记得我们身上留着何等高贵的血脉——”

    三枚棋子,在绿衣妖鬼指间黑白分明。

    渊天目眦欲裂。

    墨麟淡声道:

    “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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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魔,那是你自己的事,但现在——你只能选一个活了。”

    身后的四名下属顿时扑通一声,齐齐跪下。

    渊天闭了闭眼。

    他救不了他的人。

    九方星澜与他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对方已生退意,时机未到,他其实也没有理由再与墨麟对峙下去。

    然而莫大屈辱堵在心口,令他血液翻涌,这一口气竟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墨麟。

    一个生母都容不下他的无名小卒,却走了大运,觉醒了极为罕见的双炁体质,成了这世间最接近魔的存在。

    而他分明是魔主的直系血脉,却未能继承到这样强大的力量……

    在墨麟耐心耗尽之前,僵直的触肢终于动了动,随意指向一道身影。

    墨麟唇角扯出一个森冷笑意。

    琉玉进来时,恰见到三枚裹着鬼火的棋子如暗器飞出,穿人头颅的一幕。

    她原本是想上来,亲自向玉面蜘蛛讨女使绿珠的债。

    却没想到墨麟已经先一步替她解决了,更没想到,这里竟然闹得还挺大。

    鲜血乍然飞溅一室,溅在窗边那名月白锦衣的青年身上,渊天抬眼朝门边的琉玉望了过来,眼下溅到的鲜血如一粒红痣,凄厉如艳鬼。

    阴山琉玉。

    渊天不禁想起在玉山见九方星澜时的场景。

    他们双方虽说暗通款曲,也算合作关系,但九方星澜瞧他的眼底却没有半分尊重。

    九方星澜不用玉山的茶具,不坐玉山的坐垫,就连他去九方星澜暂居的住所时碰过的东西,他走后都会被九方星澜的人统统销毁。

    仙家世族对九幽妖鬼轻贱至此。

    但墨麟,却能将仙家世族的明珠娶回他的极夜宫,同室而居,同榻而眠。

    ——他凭什么?

    妖鬼之主的尊荣,世无其二的美人,这一切,本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位便是尊后?”

    渊天的脸上骤生三分笑意,衬得那颗血痣愈发诡异。

    “尊后站得那么远,是嫌这内室血腥太重,还是一室妖鬼原形毕露,脏了尊后的眼?”

    站在琉玉身后的揽诸冷嗤一声。

    看来这玉面蜘蛛真是气疯了,都能说出这么拙劣的挑衅。

    “尊后乃七境高手,杀你都使得,怕什么脏。”

    然而他甩出自己形若八爪鱼、带着粘液的触须,扫开满地狼藉准备迎琉玉入内时——

    “就站在那里。”

    琉玉差点破功,面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然,指着他怒喝道:

    “不准靠近我,绝对不准过来!”

    揽诸:“……”

    不是!

    她真嫌弃啊!

    妖鬼最忌恨的便是被人嫌弃自己的妖鬼之态。

    也有妖鬼会引以为傲,如玉面蜘蛛,但更多的妖鬼,如他,如尊主这类,都极忌讳被人用厌恶的目光审判身上非人的部位。

    他们生来如此,无法选择。

    旁人厌恶他们的妖鬼之态,就像瘸子被人审视那条残肢。

    可偏偏,摆出这样一副嫌弃模样的人是阴山琉玉。

    揽诸就算再有不忿,想到她方才摁着九方星澜给自己道歉的样子,那点不忿也很快烟消云散,开始很自然地替琉玉找起了借口。

    他们这样……也确实算不上好看。

    这位大小姐生得花容月貌,身边的仆从也都是清秀周正的面孔。

    骤然看到他们这样的妖魔鬼怪……嫌弃也是正常的嘛!

    她都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世族公子给妖鬼认错,这还不算对妖鬼的善意吗?

    算了!忍了!

    他忍了,但琉玉环顾周遭,却发觉自己忍不了。

    玉面蜘蛛背后那八根触肢足有一丈,上面布满绒毛,每一个关节异常灵活,两足相碰时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地上躺着的妖鬼尸首,有着蝙蝠的翅膀,却没有脸,取代五官的是蠕动的肉芽,一半被墨麟的棋子烧成了炭,另一半却还在垂死挣扎。

    就连十二傩神这边,琉玉匆匆一瞥,看到了长着人面的猿猴,只剩骨架的骷髅,还有小虫从头发里密密麻麻往外爬——

    在场众妖鬼,几乎全都显露出自己的妖鬼之态。

    冲击不可谓不大。

    琉玉站在茶室门外,半步都不肯往里面挪动。

    她没理会玉面蜘蛛,只绷着脸问墨麟:

    “九方星澜已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大晁,我的事办完了,你的事呢?”

    墨麟:“差不多。”

    他眼尾扫过十二傩神,属下们颇有眼见,立刻敛去妖鬼之姿,变回了平日琉玉所熟悉的那副模样。

    鬼女还昂着脸,朝琉玉露出了一个甜美乖巧的表情。

    琉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没用。

    她已经记住了她头顶的紫色蝴蝶结里面会爬出一堆蛊虫这个画面了。

    琉玉竭力维持着镇定神色,轻轻颔首:

    “那就回去。”

    墨麟将手里把玩的棋子随手丢回棋盘,正起身走向琉玉时,身后响起玉面蜘蛛阴恻恻的嗓音。

    “听闻尊主有意重整十二傩神?”

    墨麟脚步微顿。

    渊天也站了起来,他踩着木质地板上尚且温热的血,噙着浅笑道:

    “还请诸位大人莫要大意——如今可不是在无色城的时候了,九幽如今,可有许多身手不凡的妖鬼,都想挑战十二傩神,争夺这个在尊主身边近身侍奉的荣耀呢。”

    十二名妖鬼神色各异。

    他什么意思?

    该不会想趁这个机会,往十二傩神里安排他们的人吧?

    心神不宁的琉玉压根不想再留在这个血腥味冲鼻子的地方。

    听玉面蜘蛛还在后面磨磨叽叽,她杏眸流转,眼尾冷冷一扫:

    “怎么,你也想来侍奉?”

    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上,笑容陡然凝固。

    琉玉上下扫了他几眼,道:

    “衣料虽贵,色泽材质却与腰带不搭,还有这茶室内的熏香,品茶忌焚香,这你都不懂吗?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还是别学大晁人了,学也学不像。”

    说完,琉玉再不停留,扶着一旁朝鸢的手快步走出了这间茶室。

    直到一众人坐上了回程的鬼车,山魈都还不能忘记玉面蜘蛛当时的表情。

    “……我真是从没见过他那副模样!我以前当面骂他傻逼他都无动于衷,怎么一句‘画虎不成反类犬’,就崩溃成那样啊!”

    白萍汀看着呲着个大牙笑的山魈,无奈摇摇头,瞥了一眼车内的方向才道:

    “玉面蜘蛛自诩身份与寻常妖鬼不同,喜好风雅之物,善于清谈论道,骨子里最向往的恐怕便是尊后那样的世族修养,如今被尊后亲口点评了一句学不像,自然难以接受。”

    不远处的朝暝听了这话,忍不住讥笑:

    “百年世族养出来的雍容气度,岂是这等没有底蕴的泥腿子能学会?”

    山魈笑意微敛,挑眉道:“雍容气度?我看你家小姐不也挺喜欢吃我们九幽厨子做的烤鸭吗……”

    朝暝本就耿耿于怀,一听这话,那还了得,立刻与山魈争执起来,一副要誓死捍卫世族尊严的模样。

    而车内就安静多了。

    这一次并非墨麟不开口,而是自上车之后,琉玉便一直在出神发呆。

    窗外月升柳梢,车内烛台一缕烛火映着少女失神模样,如玉雕神女,漂亮得有种不似真人的质感。

    墨麟猜想她是因为今日所见的那一幕而不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之前的举动,即便知道她又是在嫌弃妖鬼的外表,他心中的那点情绪也淡了很多,想了想,开口道:

    “你若实在厌恶,日后极夜宫的主楼,便不让十二傩神与鬼侍进来……”

    有了今日她对揽诸的维护在前,他们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然而少女抬眸,却用一种格外复杂的眼神打量起了眼前的妖鬼之主。

    她对那些妖鬼,从来都不是厌恶。

    而是怕。

    琉玉虽在修行上极有天赋,但因为自小娇养,所以怕蜘蛛,还怕虫子,长得越丑的动物她越怕,其中最害怕的——就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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