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56章

    过来泡着歇一会儿。”

    “我不累。”他也总是这样回答,脚却不知不觉往屋前走。

    等到他走到面前,尘不到便会摊开手掌说:“手呢,

    我看看。”

    他迟疑片刻,把手伸过去。

    尘不到拇指一捏穴位,酸痛感才后知后觉地在他骨骼间泛滥开来。

    “关节已经僵了,嘴倒是硬得很,

    金翅大鹏的鸟喙都比不过你。”尘不到抬眸扫他一眼。

    闻时无声动了动唇。

    “又咕哝我什么坏话?”尘不到笑起来。

    闻时看着那笑怔愣片刻,

    偏开目光道:“说鸟,

    没说你。”

    金翅大鹏便会扑着翅膀朝门口啄过来。

    ……

    有时候,

    山里会毫无来由地下起雨。

    闻时运气糟糕透顶,每次下雨,他都在半山腰的山道上,

    还偏偏是最长最荒的那处,连个暂避的地方都没有。

    松云山的雨声沙沙的,很大。尘不到的声音被盖了大半,

    模模糊糊并不清楚。

    闻时总是先看到头顶的油纸伞,再回头看到尘不到。

    “谁罚你了,在这装水鬼吓唬人。”尘不到说。

    他刚回山,却没有什么风尘仆仆的样子,

    连衣袍袖摆都一分未湿。相比而言,

    闻时就狼狈一些。

    尘不到递了帕子给他,闻时接过来,

    跟着往山顶走。

    山道狭窄,他们又并用着一把伞,肩臂总是相碰。

    闻时擦着脸走了两步,头也不抬地开口问道:“不是过两日才回么。”

    尘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哪儿听来的?”

    闻时没吭声。

    尘不到:“又是哪个半吊子小卜算算出来告诉你的。”

    “半吊子卜算”本人:“……”

    “跟卜宁呆一块净学这个了吧。”

    “没有。”

    “当真?我晚些时候问问他。”尘不到半真不假地说:“你现在拦还来得及。”

    闻时拉不下脸,冷冷道:“谁要拦你。”

    过了很久,他又硬邦邦地蹦了一句:“怎么拦?”

    尘不到笑了好一会儿。

    闻时在他的笑里朝山顶一瞥,看见弯月融在雨里,挂在不知多远的天边。

    ……

    山上最冷的时候,山顶山腰各间屋里也都是暖融融的。

    大小召常在屋里弄炭火炉,尤其爱往尘不到的屋里薅些果子和松脂,一并放进炉里,能烧出一种特别的山林香味。

    不用练功不用入笼的时候,她们也爱把闻时往那屋里薅。

    闻时会的所有东西,几乎都是跟尘不到学的——字、画,还有下棋。

    前两者他都学得很好,下山唬人绰绰有余。唯独最后那样,怎么学都是臭棋篓子一个。

    相比而言,卜宁、钟思、庄冶就都厉害得多。尤其卜宁和钟思,不仅棋艺不错,还特别好这个。

    偏偏尘不到闲来找人对弈,放着会的不挑,总挑他这个臭棋篓子。

    闻时既乐意又不大乐意,因为他一下棋就容易犯困。

    那天他又在尘不到那里下棋。

    外面下着大雪,白茫茫一片,屋里有袅袅的带着松香味的烟。闻时手里抓了一小把棋子,在等招的时候半垂了眼,看着尘不到拈着棋子的手指,忽然迷糊了一瞬。

    他在松散的困倦里,听见有人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叫他:“闻时。”

    而他只是听见这个声音,就难过得好像被人抽空了灵相,只剩下孤零零的壳。

    闻时心脏一跳,倏地睁开眼。

    那种难过的情绪迟迟缓不下去,过了好久,他才恍然回神,听见尘不到问他:“怎么了?”

    闻时摇了一下头。

    “我不在山里,你又熬了几宿?都困出眼泪了。”尘不到指了指榻:“去躺会儿。”

    “我不困。”闻时说。

    他盯着尘不到看了很久,才低声重复道:“不想睡。”

    我不想闭眼睡觉。

    ……

    闻时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而山里的日子又过得很快,有时候好像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就囫囵换了季节。

    直到某一天,难得有正经时候的钟思问了他一句:“嗳小师弟,怎么了你这是?”

    他其实应该不比闻时大多少,可能几月都不足,但就爱这么叫。不仅对闻时,对卜宁也总是“小师兄”“书呆子师兄”“神算子”的混着叫。就连庄冶,他调侃起来都是带着诨名叫“好好师兄”。

    那应该是快到年关的夜里,大小召学了山下的食法,吊了浓浓的汤,烩了各种山物,盛在铜锅里。

    师兄弟几个围坐着,边吃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天。

    他们常于世间来去,见惯了种种。所以每次闲聊总避不过的一个话题就是“生死”,有时聊得认真,有时只是说些相关的见闻。

    那天不知怎么提到了轮回,大师兄庄冶便聊起了他在西南某地碰见的事。

    他说那里有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信奉一个传言,说当人将要过世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实在放不下的人,就把他们贴身佩戴的东西或是衣物留一样下来,用棉麻线缠好,埋在离坟三丈的地方。这样一来,等到轮回转生,就还能早早碰上。

    那些夫妻、至亲便常会这样做。

    “我听着倒像是受了傀术的影响。”庄冶说,“传着传着便传歪了。”

    卜宁却道:“也不全是如此。”

    “师弟你知道一二?”庄冶惯来认真,闲聊也常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在一本书册里翻见过。”卜宁本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早早搁了碗筷,只借着炉火慢慢烘手,“跟你听来的略有些出入,唔……”

    他斟酌了一会儿,说:“凶一些。取的不是贴身之物,得是骨血。”

    “骨血?”庄冶愣了愣,“生取?”

    “生取。”卜宁点头。

    庄冶皱起眉:“那就远非常人能受了。”

    “自然,若不至于此,哪能入过轮回还惦记着。”卜宁应了一句,“不过这种重术看看便罢,少有人用。”

    “算了吧,不知真假还得受大罪,轮回也好下辈子也罢,都是些虚词。”钟思一手架在曲着的腿上,懒懒散散地后靠着消食:“谁拿这些赌个虚无缥缈。”

    “看待轮回之事,山下人跟咱们不大一样。”庄冶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我听他们争执起来动辄不得超生,情深起来又张口闭口下辈子。”

    “确实。”

    铜锅底下还支着炉子,火不大,刚好能让鲜汤一直汩汩轻沸着。这其实是个惬意又闲散的深冬夜,但闻时却很不舒服。

    他就像是病了,沉疴难愈。躯壳是空落落的,耳里像塞了棉絮,听几个师兄闲聊也听不大真切,只有那么几个词句像带着细密的刺,在他心脏里一遍遍来回地生剐着。

    钟思叫了他好几声,又伸手推了他一下,他才蓦地回神,抬眸看过去。

    “我见你这几日都闷闷不乐、心不在焉,有麻烦事?”钟思问。

    闻时定定地看着他们,忽然也看不真切了。

    过了很久,他轻蹙了一下眉,含糊道:“没什么。”

    钟思又用肩膀拱了闻时一下:“你别总是没什么挂嘴边,回头也给你取个诨名。”

    庄好好无奈地摇摇头。

    钟思哈哈笑着,比了个拇指对闻时说:“哎,知道你是这个。但有麻烦别总闷着,说出来师兄给你出主意。”

    卜宁闻言露出了一副“你算了吧”的表情,有些头疼地说:“你别找乱子就谢天谢地了,想想你的疤。”

    “上回是意外。”钟思吊儿郎当地摸着脖子,不在意地说:“人啊,偶有一失,哪能回回如此。”

    闻时借着桌上火光朝钟思脖颈看去,那里确实有一条长疤,刚退痂,一看就是才落下不久。

    可他居然想不起来那条疤的来处。

    卜宁庄冶俱是了然模样,唯独他,想不起来昨日见到的钟思有没有这样的疤,他甚至……想不起来昨日是什么样的。

    他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大小召煮了这样一锅热食,她们和尘不到却不见踪影。

    就好像……场景都是摆放好的,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而他穿梭在割裂的片段里,浑浑度日。

    当啷——

    碗被碰落在地,滚烫的热汤泼了满手。

    闻时盯着自己依然苍白的手指看了很久,在卜宁他们有所反应之前,猛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先回屋”,便匆忙出了门。

    山道很长,他几乎飞掠直上。

    尘不到的屋里亮着灯火,昏黄的光将那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他在呢。

    闻时跟自己说。

    他就坐在屋里,跟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只要想见,推门就能看见。看见他倚榻翻着书卷,或是支头摆着棋盘。

    他会一直在这,须发无损。

    山间岁月很长,他们明明还有无数个不断更迭的秋冬春夏。

    他们明明还有很多年。

    闻时抬起手,想要推开门看一眼屋里的人……

    但他最终停在了半途。

    从山腰到山顶,对他而言眨眼便到。但他此刻却觉得筋疲力尽,就好像他走了很久的时间很远的路,费尽了不知几生的力气,才能站在这扇门前。

    他垂手低下头,抿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在闭眼的瞬间,听见自己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揪着五脏六腑猝然一痛。

    “闻时……”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了。

    是尘不到的声音。

    可是很奇怪,尘不到明明就坐在一门之隔的屋子里,为什么声音那么远。又是为什么他在听到那声“闻时”的时候,会难受得再撑不住,躬下身来。

    “闻时……”

    嗯。

    “闻时,别回头。”

    我没回头。

    “别哭。”

    我没哭。

    我没哭……

    为什么要哭?

    他攥着掌心,紧咬着牙,满心血味。仅仅是站直身体,就好像耗尽了全部力气。他眼前是花的,心脏越跳越重。

    到最后,似乎整个松云山都跟着在震。

    但闻时感觉不到。

    他就像一个麻药退散的将死之人,所有的痛苦都在苏醒和恢复,顺着骨骼皮肉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将他吞没。

    他几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听见那个人一遍遍用低而温沉的嗓音叫他:“闻时。”

    闻时……

    闻时。

    他转过头,透过一片模糊的视野看向山外。

    之前在山腰的时候,卜宁说过一句,腊月十六了,再过些日子就是小年,山下的人要放灯祭神仙。

    可那弯银钩似的月牙却依然挂在天边。

    闻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弯月,孤拔地站在那里。

    直到旁边那间屋门被“吱呀”推开,沙沙的脚步在身边停下。

    那一瞬真的很安静,连风都暂停了。像松云山最常有的长夜,万籁俱寂。

    ……

    然后闻时闭上了眼睛,咽下满口血味,哑声说:“尘不到……”

    “为什么这里的月亮总是不圆。”

    为什么他不知春秋,不知冬夏。

    为什么他常常上一瞬在山顶,下一瞬就落到了山脚。

    为什么他总不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将要去做什么。

    为什么他不敢阖眼整夜整夜地坐在树梢上……

    而他望了这么久,那轮月亮却从来没有圆过。

    都是……

    假的么?

    而当这个念头终于出来的那一刻……

    笼里江河俱下,山石崩塌,天地同悲朽。

    曾经有人跟他说过,笼主顿悟的那一刹那,大约是这世上最痛苦也最悲哀的过程。

    他听得懂,却体悟不深,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他在松云山的过去是一本并不厚重的书,寥寥百十页,他来回翻了无数遍,凑了这黄粱一梦。

    而他终究要亲手把这一切斩碎。

    第108章

    赌徒

    这是笼……

    这是我的笼。

    闻时对自己说。

    这是他当年生剥灵相形成的笼,

    笼里的黄粱一梦都来自于那具灵相的记忆……也是他的记忆。

    现在梦醒了,幻影不复存在。

    他看着笼里的松云山垮塌成泥,看着身边的尘不到消散如烟,

    看着山腰的灯火落入黑暗,

    看着一切他所沉溺的、怀念的变为泡影,

    再也不见。

    他站着,看着。

    就像一个手拿尖锥的人一遍一遍扎着心口,提醒自己要清醒,不能沉沦。因为他还有事没做完。

    他在生死间往返了十二轮,

    长途跋涉,就是为此而来——

    他的灵相还镇在笼心中央,

    那上面是封印大阵,

    阵里是他要强留下来的人。

    当所有幻境碎裂,那股虚假的寒山风霜味消散,草木枯焦味和血味尖锐地破开一切,

    从背后裹了上来。

    闻时猛地僵住。

    他惶然地转过身,看到了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

    那是百里荒山野林,草木枯朽摧折,笼罩着生灵涂炭过后的死寂。在那片死寂之中,巨大的阵局静静运转着,

    像个透明的罩子,将当年那些令人畏惧、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切封罩在其中,

    禁锢了一千年。

    那一切的“根源”就是尘不到。

    可是闻时看不见他。

    一千年后的封印阵内,充斥着比当初更多更盛的黑雾,

    它们像无数条交错纠缠的巨蛇,

    又像虬然盘结的树根藤蔓,它们张牙舞爪地在阵中流转游走,

    重重地撞击着巨阵边缘。

    每一次撞击,都会被陡然亮起的金色阵印强压回去。

    除此以外,目之所及皆为黑色。

    而尘不到的半仙之躯和本体灵神就被镇在那片黑海之下,闻时根本看不见他。

    你还醒着么……

    闻时想问,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个笼有他完整的灵相,所以他一踏进来,就记起了太多曾经忘却的事情。他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尘不到,为什么常倚着山石往山下看。

    那人说他在看松林年年愈青,鸟雀离巢归巢,看山下的人白日往来忙碌,傍晚升起一缕缕细细袅袅的烟。

    因为那些东西有生机。

    “……你明明枯草枯枝也能看半天。”那时候的闻时总会驳一两句,其实不是真的爱拆那人的台,只是想听那人再多说几句。

    尘不到也总会如他所愿,说起更多的东西。

    闻时记得他当时指着山崖边的某株枯树说,之所以看得饶有兴味,是因为他能在那些枯枝败草上看到很久以后,看见它们再慢慢生出新绿。

    那时候闻时满脸狐疑。

    尘不到便冲他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指着枯树枝上的某一点说:得有耐心,摒除杂念,刚开始可能要等上好几个时辰才会窥见一斑。你来试试。

    闻时将信将疑地跟枯树对站了很久……直到余光里的尘不到偏开脸沉沉笑起来。

    他因为这个羞恼了好久,接连几天都绷着脸到处冻人。但其实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去了尘不到常倚的地方,还执拗地又和枯树对脸站桩。

    然后某一天,他真的在尘不到指过的那处看见了枯树新生的芽。

    自那之后闻时便明白,尘不到真的在看那些。

    万物有灵,而他喜爱一切富有生命的东西……

    可是封印阵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松林鸟雀,没有落日炊烟,没有任何鲜活的生灵。只有永远不会生出新芽的枯树和永远不会泛青的荒草。

    所以,他其实希望黑海下的尘不到从未睁开过眼。

    他宁愿对方一直沉睡着。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尘不到在解脱醒来的那一刻,再不会看见这些。

    闻时朝着大阵走去。

    从他踏出第一步起,那个无声运转的封印巨阵便发出了尖利刺耳的鸣音,仿佛巨兽苏醒。

    阵印流转的速度猝然加快,转出了直通云天的漩涡,罡风便顺着漩涡呼啸不息,如深海狂浪。

    百里草木被连根拔起,间杂在风涡里,被撕扯成无数木刺和碎屑。

    巨阵里的黑雾也突然变得疯狂起来,它们像是嗅探到了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又或是嗅探到了闯入的生灵气息,顿时狂舞着砸撞封印,每一下都震天动地。

    巨阵周围的土地发出裂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爆裂声一道接一道,环绕着巨阵响了一圈。

    下一瞬,沙土炸裂,飞石漫天。

    十二只巨傀自封印阵底而出,每一个都如山如海,它们身上连锁链都没有,鳞皮之下是翕张的火焰,炽热灼人,好像火海从阵中一直烧向了天。

    它们长啸着,朝闻时而来。

    ***

    夏樵奔回松云山的时候,两道人影正从山顶匆匆下来,带着满身郁结之气。

    “周煦!”夏樵老远就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那个。

    而当他叫出名字的时候,对方已经到了他面前,带起的风扑了夏樵满面。

    夏樵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种瞬间到他面前的本事,周煦是不会有的,现在这个紧锁眉头面露憔色的人是卜宁。

    而他第一次看见卜宁露出这种神色。

    他能感觉到,这位一贯斯文温和的人焦急又生气。

    卜宁朝他身后空空的山道扫了一眼,“就你一个?他人呢?”

    “小夏!”张碧灵紧随其后,匆匆过来,满面惶恐,“小夏你去哪儿了?你、闻时老祖呢?”

    她问着,就看见了夏樵红肿的眼睛,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动了动唇,声音却很轻:“他……”

    “他在笼里。”夏樵看到他们的时候,眼睛又红了,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他之前嘶喊过,所以声音哑不可闻:“我哥进笼了,我带的路。我以为他是要带着我一起进去的,但他把我推出来了。”

    卜宁脸上血色尽褪。

    他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荒唐”,但没能发出声音。

    “他怎么……”

    怎么就不能再给我些时间,容我再想想办法呢。

    这句话卜宁也没能说出来。因为他其实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闻时不会再等的。他见过当年闻时在封印阵下的歇斯底里,知道那样的事情闻时根本承受不了第二次。

    所以不会等的……

    他知道闻时只要醒了,就一定会去那里,谁都阻拦不住。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因为他作为兄长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担忧。

    卜宁闭眼叹了口气,抓住夏樵问:“笼在何处,还能……”

    他说到一半忽然记起自己不复当年,还占着“别人”的身体。即便那是另一个自己,也是轮回转生之后了,是一个独立的人。他不能全然不顾,自作主张。

    就在他僵住的那一刻,他忽然听见了周煦的声音,没有切换主控权,而是在意识里,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去啊,你顾那么多干嘛,我也急。我也想去。”

    那不是简单的开门救人,危险难料。他对意识里的周煦说。

    “我知道啊,我又不是真的傻。”周煦说,“就算我走过轮回转了个生,咱俩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共通处的吧?你想干的就是我想干的,没差。你给我留口气就行。”

    说完,他没等卜宁再回应,占了身体对夏樵说完了那句话:“你还能再带一回路么?我们要过去。”

    夏樵:“能。”

    “那走——”周煦还没说完。

    夏樵便哑声道:“但进不了笼了。”

    “什么意思?”

    “为什么会进不了笼?不是说只有你能找到那个地方么?”张碧灵连忙问。

    “我哥推我出来的时候,把笼封了。”夏樵说。

    他只要想到那个场景,就说不出话来。他哽了一下,眼睛又红了一圈,才道:“他就没打算让其他人进去,也不给别人机会救他。他跟我说……”

    “说什么?”周煦怔怔地问。

    “他说如果没成功,他就不出来了。”

    “……”

    就连张碧灵都变得面无血色。

    山道上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卜宁叹息似的声音响起来:“是他的性格……”

    “会真的出不来么?”张碧灵轻声说。

    其实她知道这是个傻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笼是他剥下灵相形成的,他自己是笼主,一进笼便会同笼内的意识合而唯一。笼主是何种模样,你们都见过。没有旁人进笼点醒,他可能会就此沉沦其间,再想不起外边的事。”卜宁沉声说。

    就是因为他们见过,才知道那有多可怕,多令人难过。

    “倘若……”卜宁嗓音都蓦地喑了一下,“倘若他生生破开幻境,自己醒了。又要怎么去救师父呢?他哪来的办法。”

    “那封印阵里的尘缘,多到我们师兄弟几个都毕生难见。他如何化解?即便他有法子转移或是化散,还有师父身上的天谴呢?”

    “为什么还有天谴?!天谴不是已经消了吗?”夏樵愣住:“张岱岳笼散的时候,不是都说了会报应到他身上吗?”

    他看向张碧灵,希望她能点一下头,

    但卜宁开口道:“她是柳庄的人,要也只能要柳庄的债。不一样的。”

    “那祖师爷呢!”那一刻,夏樵的模样像极了他哥。他仿佛在替闻时讨要一个公平,“祖师爷承受的那些谁又来还?!”

    他瞪大了眼睛,蓄积太久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没道理啊,凭什么?!张岱岳做的那些不就相当于改天换命吗?”

    “对!”夏樵就像突然抓住了老天的漏洞,“他这明明是换命,为什么他不欠祖师爷的?就像欠柳庄那些人一样,他也应该欠祖师爷一条命!”

    卜宁沉默良久,终于轻声说:“因为师父没死,换命就不成因果。”

    “什么?”

    “因为天谴只有一世终了才算还,还一世算一世。而师父锁于阵中,非生非死。”

    那才是永不入轮回,永不得解脱的意思……

    千年的时间只能让他的天谴缓慢褪淡一点点。他一日没还,因果便卡在最后的临界点,一日不得成。

    夏樵愣住。

    最终还是周煦先冒头开了口,他抓住了卜宁话里的意思:“你说天谴还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死对么?”

    没等卜宁,张碧灵就轻轻点头道:“是,谁都没办法改。”

    周煦转向夏樵:“那你哥进笼救人,要先化掉那些黑雾,再消掉天谴。天谴又只有一种办法能消,那他岂不是……”

    他最后几个字没能说出来。

    别说夏樵,连他都有点承受不住这个结果。

    “应该不是这样吧……这算什么办法呢?”周煦低声说,“这不就是一命换一命?人死如灯灭,他替祖师爷还掉天谴入了轮回,下辈子就是另一个人了。跟咱们没有关联,跟祖师爷也没有关联,这样的结果有什么区别?”

    其实卜宁也是这样想的。他知道他那师弟很疯,什么都敢赌。可是……

    一命换一命,入了轮回两不相干,往后毫无牵连。下一辈子他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有个家叫做松云山,曾经遇见过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甚至曾经为了留住那个人豁出性命。

    这样的结果跟千年之前有什么区别呢?真的值得拿命去赌吗?

    可他却听见夏樵说:“有区别的。”

    他抬头,看见夏樵闭眼眨掉眼泪:“我哥有无相门。”

    第109章

    指骨

    卜宁一震。

    是了。

    他有无相门。

    在这之前,

    他们从未有人听说过这样一种存在,闻时自己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卜宁也琢磨不清。

    只听闻时说过,

    那门里的“路”很长、很安静。除了黑暗,

    什么也没有。无声无形,

    是为无相。

    卜宁终于知道闻时这一趟抱的是什么心了。

    如果他成,就是再进一趟无相门。如果没成,那他就跟尘不到一起镇于封印之下,大不了一起永不入轮回。

    “荒唐!”卜宁终于还是斥了一句,

    “他就不曾想过,无相门连个来由都没有,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