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夏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头一看。就见一个穿着红色T恤的人,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趴在窗边。他直勾勾地朝窗外伸着脖子,一只脚踩到了窗沿上,像个扭曲的大蜘蛛。那T恤背后有个“F**K”,夏樵认得,是周煦穿的。
于是他咽了口唾沫,叫道:“喂!你疯啦?!”
周煦脖子抽搐似的扭动了一下,然后慢慢转回来,整个脸歪斜在肩膀上,两只眼睛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草……
夏樵差点当场去世。
他吓疯了,随手捞了个东西就甩过去,咣当一声砸在窗边。
砸过去他才发现那是个玻璃保温杯,不知谁搁在水池边的。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厕所里回响,四溅的碎片崩了一些在周煦脸上。他“嘶”了一声,有一点回神。
下一秒,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夏樵只感觉一阵风扫过自己的脸,风里有很浅淡的味道,有点像院子里的白梅树。
接着闻时的声音响了起来:“真能找事。”
依然是冷冷淡淡的腔调,夏樵却热泪盈眶。
“哥。”
他看着闻时拎着后脖领,把周煦从窗台上摘下来,正要松一口气,就感觉自己肩上搭了两只手。
夏樵尖叫出声,就听见谢问在背后“嘘”了一声,淡淡道:“吵什么,你哥让我摁住你的。”
摁我干什么?!
他崩溃地想。
紧接着,谢问在他背后敲了一下,松开了手。
夏樵正茫然,就见某个轻飘飘的东西掉落在地上。他低头一看,是一绺打结的头发。
这头发一看就不是他的,因为他之前染过闷青,没这么黑,也没这么粗糙。更何况,这团头发里还夹杂了一根白的。
“这头发哪来的?”夏樵声音都抖了。
“你脖子上长的。”谢问说。
夏樵心态直接崩了,他往后脖颈摸的时候,手指都是哆嗦的。还好谢问又补了一句:“也用不着这么抖,现在已经没了。”
“怎么回事啊?”夏樵问。
“没怎么回事,就是防错人了。”闻时拎着周煦过来,手法并不是很温和,他拍开水龙头,撩了两拨水泼在周煦脸上。
废物小点心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他好像还记得刚刚的场景,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张口就是一叠声的“卧槽”。
半晌,他才惊恐地指着夏樵说:“你刚刚都不像你了,像个男的。”
夏樵:“我——”
他本来都要哭了,一听这话眼泪又缩了回去:“我怎么就不像个男的了?”
“不是。”周煦语无伦次地说,“我是说,像个我不认识的男的。就……脸还有点肿,说不上来。反正吓死我了。”
“哥,你刚刚说防错人了,什么意思?”夏樵又问闻时。
闻时甩了手上的水,冷声道:“我们之前都躲着那个女人,以为她就是笼主,其实错了。”
“啊?!错了?那是谁?”周煦叫道。
“本来不知道。”闻时说:“刚刚听你那话,差不多清楚了一点,店主里面应该有一个,男的,头发打绺,脸有点肿。”
“店主里的?那我们在走廊上来来回回,不都被他盯着吗?”夏樵越想越后怕。
闻时没跟他们废话,朝门口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赶紧滚出去,别在这种地方耗着,然后把窗边那个保温杯的金属盖子捡了起来。
***
他们四个回到店铺的时候,张碧灵正画完最后一张黄表纸,把画好的符纸塞进口袋里。
周煦脸上被玻璃杯崩了几个破口,血就顺着破口往下淌,在脸上留下几道血线。看起来异常吓人。
于是他进门的时候,地上缩着的那群人全弹起来了。
“哎呦,这么大排面。”谢问看他们好笑,咕哝了一句。
闻时服了他这张嘴。
周煦脸红脖子粗,怒道:“没见过破相吗?我又不是鬼,这么一惊一乍的干嘛。”
张碧灵赶紧拿了碘酒和创可贴过来,问道:“怎么了?碰到什么了?不是给你符了么?”
周煦抢了碘酒瓶,避让开她的手,一个人闷到角落,对着镜子处理去了。
“碰到什么事了?徐老太呢?”张碧灵问。
“徐老太?”闻时愣了一下。
“哦,就是去一楼的那个老太太。”张碧灵解释道,“她店铺上写着徐老太缝纫,这么叫着方便。”
“她戒指弄丢了,回店里去了。”闻时说。
上楼的时候,他们特地看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三楼关了一个相框店,原本还剩5家铺子,现在却没一家开门的。
明明那个女人还没来找人,他们就已经自己锁在了店铺里。
就连徐老太回店后也匆匆忙忙关了门,像躲什么似的,再无动静。
太奇怪了。
闻时不喜欢把一件事翻来覆去给不同的人解释,嫌麻烦。好在周煦和夏樵不怕说话,还有谢问在里面时不时补上一句,把店里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张碧灵关好卷轴门,一边确认门上的符,一边听他们说话。
听到最后,终于恍然道:“难怪呢。难怪我感觉这笼到处都很矛盾。难怪那位女司机次次上来找人,却怎么都找不到呢。那些店主每次都能及时把门关上,让她扑个空。”
“就是。”周煦难得赞同一次他妈,“要是她是笼主,要找人的话,被找的那个应该颠颠就送上门了。她不是的话,就说得通了嘛!”
他们总结了一番,本以为找到了通路,谁知谢问忽然开口,不轻不重地扔了一句:“说得通吗?我怎么觉得说不通呢。”
周煦满头问号:“不是你们俩说的弄错了吗?!怎么又说不通了。”
“我们说店主里面有一个笼主,应该是男的,头发挺乱,脸有点肿。”谢问说。
张碧灵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点了点头说:“要是那个人的话,我认得。搞文具用品批发的。但是找不到店在哪,他刚刚一直没开门。”
谢问看着她,点了一下头:“那就差不多是了。”
“这不就说通了吗?还有哪里有问题?”张碧灵纳闷地问。
“当然有。”谢问说,“我说他是笼主,但没说那个女人就一定不是笼主。”
张碧灵皱起眉:“什么意思?”
“我解不了笼,所以也很少进笼,不太懂。”他转头对闻时说,“所以想问个蠢问题,一个笼里可能会有两位笼主么?”
闻时没坐下,正抱着胳膊靠在卷轴门边。
他听见这话眯着眼摸了摸颈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张碧灵。
张碧灵则愣住了。
倒是周煦像个抢答问题的学生,积极开了口:“我知道!我听我小姨说过,有可能的。这就跟鸡蛋敲出双黄蛋一样,有的笼真的不止一个笼主。”
“还能这样?为什么啊?”夏樵很茫然。
周煦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一般两个笼主的关系会特别密切,放不下的事情或者场景又刚好有交叠,就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他简单描述完还觉得不满足,又主动补了一课:“但我小姨说了,这种笼比较少,因为不同笼主意识会打架,一旦打起来,肯定会有一个占上风,那另一个不就顺理成章消失了嘛。”
夏樵联想到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喃喃道:“好像是有点像啊……那、那占下风的笼主怎么就会不消失?”
“附身啊。”周煦头头是道,“打不过就躲,依附在别的什么上面。就跟你们似的,什么模特啊、镜子啊、或者生人……啊……”
说完最后三个字,他忽然安静下来。
整个店铺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死寂。因为这个笼里所有的生人,都在店铺里了。
如果像他们说的,那个男店主是目前占上风的笼主。那么,那个眼睛像两个窟窿的女人……
岂不是很有可能就在店里???
周煦有片刻的茫然,他想起什么般恍惚地说:“说起来,之前那个女人总是隔一会儿就来、隔一会儿就来,现在、现在距离她上次出现……有多久了?”
“不知道,但是好久了。”格子衬衫也很恍惚,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恐。
原本挤挤攘攘挨在一起的人沉默数秒,呼啦一下散开来,谁都不敢靠着别人。
这种氛围下,他们看谁都觉得有几分诡异。
“也、也不一定吧。”有人安慰道。
周煦原本也是这么自我安慰的,但是他忽然想起上厕所时一片漆黑的回廊、那些早早躲起来的店主、以及刚才有人说“那个男笼主甚至都没有开门”,就好像他们早有感觉,感觉女人就藏在生人之中,所以全都躲了起来。
对了!
刚刚是谁说“那个男店主没开门”来着?
好像还说了一句“找不到他店铺在哪”?
正常人比如他,匆忙之间只能看个大概,店主长什么样、店内卖了什么东西,开没开门,其实很难注意全。
如果能注意到,那一定印象深刻。
但是……印象深刻怎么会“找不到店铺在哪”???
他愣了一下,猛地想起来,刚刚说这话的正是他妈,张碧灵。
周煦瞬间僵硬,一动都没敢动,冷汗就顺着头皮渗出来。
碰巧有人打破死寂,说了一句:“别自己吓唬自己了,那个大姐不是在门上贴了符吗?封城符还是什么符来着,反正肯定能防那些东西啊,进不来的。那个女的肯定被防在外面了,进不来!”
这话好像也有道理,好几个人纷纷附和。
可是话音刚落,他们就发现倚靠在角落的闻时站直身体,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符纸旁,直接摘下了其中一张。
“你干什么?!”众人大惊,“你扯它干嘛?疯了吗?!”
“谁告诉你们这是封城符?”闻时面无表情地问。
周煦恍惚地眨了眨眼,机械地说:“我。”
夏樵瞪大了眼睛:“难道、难道不是吗?”
“是有点像。”闻时说,“不过它是反着画的。”
“反着?反着什么效果?”
“废话。”闻时冷冷说,“封城的反效果。”
如果说封城,是把这块地方护住,不让别的东西进来。那么反效果就是……城门大开。
那一瞬间,周煦的血从头凉到脚。
夏樵惊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更惊恐地看向了张碧灵。
众人紧跟着反应过来,呼地一下从她身边蹦开,连滚带爬躲到了闻时和谢问身后。
张碧灵僵立在原地,乌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众人。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辩解什么,下一瞬,那双漆黑的眼睛就像墨团一般化开来,越来越大,像占据了半张脸的黑窟窿。
她皮肤白到发青,扭着脖子挣扎了几下,然后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一时间,店铺里充满了尖叫。
有人试着去抬那扇卷轴门,但手指却软了,怎么都抬不动。滚撞间,各种东西摔落满地,四面狼藉。
女人黑洞洞的眼睛盯着闻时,抬脚向前走了一步,嘶哑虚渺的声音说:“你把那个沾上好吗?”
闻时看了一眼手上的符:“为什么?”
“我要找人。”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要找人啊,我找好久了,他都不见我。”
“为什么不见你?”闻时说。
女人摸着自己的脸,苦笑了一下。但因为太过僵硬,显得有些扭曲:“他怕我啊。”
她喃喃地说:“他怕我。”
“怕你什么?”
“怕我现在这个样子,怕我死了。”女人说。
“那你为什么来一定要找他?”
“我答应了的。”女人轻声说,“每天收车从这里走一下,刚好可以跟他吃个晚饭。然后我去交车,他看店,到了9点关门回家。每天都是这样的,我怎么好不来?”
只是那天刚巧,不遂人愿。
宁州突然下了暴雨,往望泉路来的高架桥下有点塌陷,水没过了那段路,她来得匆匆忙忙,又接了个电话。一不小心直冲进了水里。
那段水好深啊……
那天之后,她依然天黑就会走进万古城。
这里门庭冷清,但有一些批发性质的店铺生意还可以。
她印象里的万古城,总是夜里六七点的样子,玻璃窗外是楼房星星点点的光,但离得很远,显得这栋商场孤零零的。
商场里的灯总有大半不开,零星的店铺就分散在二三层。剩下要么早早关了门,要么标着出租和转让,落了厚厚的灰。
她家老宋的店就在三楼。
她每个天黑、每一个天黑都会走进来,顺着滚梯慢慢到三楼,可是所有的店都会急匆匆地收起摊,在她面前把卷轴门拉到底。
明明是熟悉的回廊,但是处处透着陌生。拐角的米线店不知为什么挪到了另一头,徐老太的缝纫铺每天都在变着位置。
她找不到老宋了。
老宋在躲她。
她本来想得很简单的,来看一眼就走。
但她夜夜来,夜夜都看不到。
“他们都是你拉进来的么?”闻时问。
女人怔然片刻,轻声应道:“嗯。”
“为什么拉这么多人进来?”
“因为……”
女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说:“因为想有人帮帮我,帮他解脱,也帮我解脱。”
暴雨天真的好冷啊。
“你能帮我吗?”她问。
闻时看着她,把那张撕下来的符,拍回到了卷轴门上。
很多、很多年以前,好像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
他说:这注定是个苦差,要见很多场苦事。久了你就知道了,大多都是因为不忍离别。等你明白这个,就算入红尘了。
第23章
回家
店铺里两个胆小的路人已经吓晕过去,
剩下的发现怎么都跑不出去,也不再尖叫哭喊。
他们依然挤缩在角落,一动都不敢动。只是听了女人的话后,
惊恐失控表情略有放松,
转变成了一片空茫。
张碧灵那四张符纸稳稳贴在卷轴门上,
说是象征“城门大开”,但大家瑟瑟发抖地等了一会儿,
并没有感受到变化。
夏樵悄悄问:“城门大开是怎么个开法?”
周煦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女人,抽空朝符纸瞥了一眼:“我哪知道,我又没有实操过!反正书上关于这个符的解语有点吓人。”
夏樵斟酌着自己的胆量,
又问:“解语是什么?”
周煦:“万鬼屠城。”
夏樵:“……这叫有、点、吓人???”
周煦:“你文盲吗?不知道有种修辞叫夸张啊。”
夏樵一想也是,
人家那是城,
他们这就是一个小破屋。更何况现在风平浪静,
张碧灵的符管不管用都还另说呢。
“那你稍微挪一下,我特么脚麻。”夏樵推了周煦一下。
周煦这熊玩意儿仗着年纪小、德行差,躲到角落的时候不想坐在地上,
把夏樵的鞋当成了座垫,坐得心安理得。
夏樵好不容易解放双腿,小心翼翼抻直了,
正想活动一下酸麻的踝关节,忽然瞥见卷轴门上的符纸无风自动,
底端轻轻飘起又落下。
他动作一僵,绷着腿不敢动了。
接着,门缝下悄无声息多了几道影子。就像之前角落里的那道一样,
只是这次数量更多。
仿佛有什么东西直挺挺地站在门外,
幽幽地盯着门里的人。
夏樵头皮发麻,冷汗都下来了。他转着眼珠扫了一圈,
在心里数着影子的数量:1、2、3、4、5……
“哥。”他叫了一声。由于过于害怕,声音都没发出来。
“谢老板。”他又叫了声,崩溃地选了个离他更近的人,“谢老板?”
谢问侧着弯了一下腰,“嗯?”
夏樵指了指门缝,战战兢兢地说:“外面有东西,我怀疑那五个店主都来了。”
谢问说:“五个?你想得真美。”
夏樵茫然了一瞬,还没消化掉谢问的意思,就听见卷轴门“砰”地一声巨响!
门瞬间往里凹了一大块!
砰!
又是一声,身后的卷轴门也变了形,赫然可以看到五指爪印!
原本一潭死水的众人瞬间弹起来,抓着同伴的胳膊肩膀,拼命往中间缩。
砰!
众人眼睁睁看着卷轴门破开了一道口子,就好像它根本不是金属的,而是纸折出来的。
周煦离那处最近。
他面无血色地看着破口,听见外面隐约传来呼吸声,幽幽的,像叹气。
他左脚无声往后挪了一步,整个人后倾,正想悄悄退开——
就听轰地一声!
破口突然伸进来一只手!冰凉的指尖勾到了周煦的脸。
周煦魂飞魄散,尖叫着节节后退。
下一刻,两面卷轴门轰然倒地,露出外面乌泱泱的人脸……
夏樵终于明白了谢问的意思:这何止五个人,这得是百鬼围城。
刹那间,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望泉万古城根本不是什么商场,而是实打实的黄泉坟地。
周煦在避让的时候摔了个跟头,手忙脚乱爬起来的时候,正对上了徐老太惨白苍老的脸。
索性没有表情就算了,她偏偏是笑着的。嘴角弧度很大,看不到牙,就像一道弯弯的裂缝。
周煦惨叫一声转向右边,又看到一个徐老太,咧着一模一样的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又试图往左边,还是一样!
除了徐老太,他还看到了其他几个有印象的店主,也是这样,仿佛无处不在。
那乌泱泱的人脸就像另一种意义上的鬼打墙,他们每个人都是笼主的眼睛、耳朵和手脚,直勾勾地看着这群入笼的生人。
风阴惨惨地吹过来。
那群东西尖啸一声,惨白人脸迅速拉长,嘴巴像豁开的洞,浩浩荡荡地直扑过来!
“啊啊啊啊——”
众人当场吓疯了!
周煦被撞得仰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脸呼啸着凑过来——
我要死了。
他心想。
他手脚冰凉,紧紧闭着眼,等待那一刻到来。可是意料中的痛苦和惊悚并没有降临,反倒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发顶过去了。
那一瞬,他听到了锵然的弦声。
很快他又反应过来,那不是弦,是线。
周煦猛地睁开眼,仰起头,看到了闻时清瘦的下颔和瘦白的手,十指上缠着熟悉的线,根根紧绷。
又要捆人了么?
周煦下意识想。
他比夏樵懂得多,知道很多刚入门的傀师只能做做花鸟鱼虫,一个像样的、可以救命的傀都弄不出来,紧要关头只能甩甩空绳,把控傀的白棉线当另类的长鞭使。
或捆缚、或绞杀。
在他眼里,闻时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眼下怪物这么多,怎么可能绞得过来?拦得住这个,挡不住那个,捉襟见肘。
我还是要死了。
周煦想。
闻时又甩出去一个东西,似乎是个纸团,看不大清。周煦木然地移动视线,看着那个小团落到肆虐的怪物群中……轰然烧了起来。
霎时间,劲风乍起!呼啸着穿过整个回廊,像兽类的清啸。
周煦被热浪扑了一脸,不得不抬起手肘遮挡避让。
当他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看见一只通体漆黑、边缘抖着烈烈火光的巨蟒从怪物头顶蜿蜒而过,盘绕一圈,又自怪物群中扫荡而出。
黑蟒大得惊人,足以盘过整个回廊。它周身都缠绕着铁锁链,游动间,锁链声锵然作响。每根锁链上都有流动的印记,暗金色,滋着火星若隐若现。
那些印记标明了巨蟒的来历——
它是傀。
周煦慢慢张开了嘴,再次仰起头。
他看见闻时勾动着十指,交错的长线绷得又直又紧,随着他的动作或收或放。那条缠绕着锁链的黑色巨蟒就在火星迸溅中一甩长尾,把乌泱泱的白脸“人”都盘裹在了长躯之中。
只要他再一动,就能将那些东西绞杀殆尽。
直到此时,周煦终于意识到,那真的是傀!一个干死一百个都不成问题的那种傀。
闻时的傀。
我……日……
周煦疯了。
这种时候,什么人啊鬼啊都算个屁。他已经顾不上怕了,揪住夏樵就问:“你哥这样的他妈居然上不了名谱图?”
夏樵被他揪得一脸懵逼,片刻之后说:“昂。”
“昂你爸爸。”周煦愤愤地看向闻时,咕哝说“骗子!”
他口不择言,刚骂完人就感觉自己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冰凉的感觉兜头罩下来,冻得他一激灵,嘴和舌头都木了。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被长辈敲着脑壳斥责了一下。
什么情况?
周煦下意识捂住头,转脸去看,却见他身后是空的。起码伸手能揍到他的地方是没有任何人的。
再远一些,就是被闻时护在身后的普通人了。
哦,还有谢问那个半吊子混在其中假装普通人,也不害臊。
谢问对目光似乎很敏感。
周煦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朝这边撇扫了一眼。
不知为什么,周煦下意识收回目光,正襟危坐起来。
危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心说我有毒吗,怕他干嘛?!
黑蟒收紧长躯,将所有人禁锢在它的地盘里,听着那些“人”挣扎着发出凄厉又刺耳的嘶声尖叫。
闻时左手一抬,拢住那几根线拽直。
这才转头冲附在张碧灵身上的女人说:“去找人。”
女人怔了许久,忽然轻轻吐了一口气,就像在做着艰难的心理准备。又过了片刻,她才点了点头说:“好。”
女人抬脚朝巨蟒的方向走去。
她步子不快,带着舍不得、放不下和忍不了心。
每走一步,那些被捆缚的“人”便更惊慌一些,它们抗拒极了,陡然疯狂起来,挣扎的动作太过突然,连黑蟒都不得不再绕一圈,将它们捆锁得更紧。
动作间,巨蟒压到了后面的一家店门。
金属卷轴门嘎嘎作响,在重压之下变形倒地,掀起雾一样的灰尘。
闻时看着那边,直到看见尘雾里隐隐约约的模特人影,他才想起来。那是他和谢问最初进笼的地方。
那些人脸挣扎攒聚的方向,就在那家运动服装店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店主是个中年男人,手里总是搂着一个饭盒,喃喃着:“不能被抓到,我还没吃饭。”
女人还在往那边走,离巨蟒越来越近。
那一瞬间,被巨蟒圈住的“人”开始了抵死一搏。它们冲撞、抓挠、撕咬、尖叫……
最后开始哭。
嚎啕大哭。
那声音太令人难受了,混杂着很多人,嘶哑又苍老。
然后慢慢的,其他人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声音沙哑的、持续不断的在哀哭。
巨蟒盘裹的那些人都已消失不见,那个拥挤的、灰扑扑的店面门口,只有一个中年男人蜷坐在低矮的马扎上,把头埋在膝间。
所有替他放风的、清障的、遮挡的“人”都不在了,只有他自己,原原本本又孤零零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女人在他身边停下步,看了他良久,也蹲下了。
她试着伸手拍了拍他。
男人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死死不愿抬头。
直到这时,她才仿佛彻底想通了似的,轻轻叹了口气,又拍了拍男人,叫道:“老宋啊,你抬头。”
“你要在这埋一辈子么?”女人说,“你看我一眼。”
她缓声说:“看看我,你就能醒了。这里多难受啊,天这么黑,灯这么暗,店里到处都是灰,也没有人来。”
“早就过了时间了,你该收拾收拾关店回家了。我看你一眼,我也好走了。”女人低声说,“我在这转了好多天了,太累了,转不动了。我想走了。”
最后几个字终于让男人有了反应。
他僵硬而缓慢地抬起头,两眼通红。他只看了女人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忍耐什么。
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忍耐不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说:“我在等你吃饭。”
他从外套里掏出饭盒,想递出去,又不知该递给谁。最终只能搁在膝盖上,说:“热了冷,冷了热,你就是不来。”
“你为什么不来。”男人抿着唇,无声地哽了很久,才又慢慢睁开眼,看着女人说:“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啊。”
女人也红了眼睛。她努力眨了几下,说:“就是,不小心。”
过了许久,她又补了一句:“没别的可怪,怪雨太大了,怪我不小心。”
简简单单一句话,男人彻底垮塌下来,攥着她的手又哭了起来。
从他拿到死亡通知的那刻起,他就在这个笼里打着转。
他重复地做着那天做过的事,点货、封箱、记账、掐着时间点去热饭菜,然后等月琴收车过来。
他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天黑,等到二楼三楼一半的店都关门,等到其他店主都吃完了,就连平常最慢的徐老太就开始吃了,月琴还是没来。
反倒有另一个人、一个陌生女人,每天到了这个点就会来三楼找人。
他不认识对方,不敢看对方的脸,更不想跟对方打照面。
因为他知道,如果看到了,他这顿晚饭就再也吃不成了。
……
老宋究竟哭了多久,没人记得请了。
笼里的时间向来这样,一秒可以很长久,一天也能眨眼就完。
他哭了多久,女人就陪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