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一愣,我生在中元节,生辰就快到了。“七月十五……”
他扬起眉梢:“那不是没几日了?这戒指,就当我提前送你的生辰贺礼。”
回王城的一路上,我似魂游天外,捧着他给我戒指摸了又摸,亲了又亲,我自然舍不得阿娘的镯子,可他送我的戒指,我却更舍不得。
和我的未来师傅说一说,看在我已采得了九种颜料矿石的份上,他兴许可以算我通过考验吧?若实在不行,我就拿阿娘的镯子顶上。
这么想着,我蹦蹦跳跳到了画铺所在的那条街上,刚进去,就迎面撞上了一人,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里那林给我的红玉髓戒指也滚到了一边,刚要去捡,却被一只手先一步捡了起来。
“咦,这戒指……”
我抬眸望去,首先瞧见了这人质地上乘的银灰缎面袍子,目光上移,瞧见几缕细辫子,没有血色的嘴唇,与那双浅褐色的眼睛——这不就是之前我在这家画铺里遇见过的那两个少年其一?患病的那个?
目光从戒指落到我身上,他眼睛瞪大:“怎么是你?”
想起他金尊玉贵的身份,又拿着那林给我的戒指,我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你还记得我呀……那戒指,戒指是我的,能还给我吗?”
我爬起来,便被他身旁一位人高马大的男子按住了肩膀,他盯着我,声色俱厉:“这戒指是王家之物!说,这戒指你是如何得来?”
我吓得一哆嗦:“别人送的!”
“放开他。”那少年没好气地呵斥了男子一声,我的肩膀被松了开来。那男子力气极大,我肩膀还隐隐作痛,不禁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立刻道:“别怕,我没有恶意。”他盯着我,走近一步,“我只是好奇,这戒指是谁送你的?与我家兄长的那个很像。”
我直觉我和那林的私交不该让其他王嗣知晓,便支吾道:“是我娘亲的。”说着,我把红玉髓手镯也取了出来,“你看,这是一套。”
“你胡说!你娘亲的戒指内圈上,怎会有王室印记!我看你就是个偷拿了宫里物品偷跑出来卖的小宦官吧?”身后男子又厉声道,我一阵慌张,又后退一步,有点想跑,却舍不得那林的戒指,双肩被一双大手一把按住,我吓得连忙道,“就是九王子送的,我和他认识!”
“你竟和九哥认识?他还把这个送给了你?”他一脸惊愕,“他平日回宫里,连我们这些兄弟,都不怎么搭理,没想到居然在宫外有朋友?”
“你说这话有什么凭据?九王子怎会和你这样的贱民交朋友?”
身后男子粗声粗气,我吓得一缩脖子,争辩道:“是真的,他本名叫那林,我们很要好的,他平日不住宫里,住在王城后边的半山腰上。”
“好了,我信你。”少年笑了笑,看了眼我身后,“你别为难他。”
我点点头,伸出手:“能把戒指还给我吗?”
他微微一笑,收拢五指:“你可知我是谁?”
我垂下眼皮:“你叫九王子九哥,想必是他的阿弟了。”
“大胆贱民,既知是王子,还不跪下?”背后喝道。
我一个哆嗦,正要跪下,却被一双手扶住了肩膀。他俯视着我,眉眼弯弯:“我与九哥,是同一个母尊所出。既然是亲兄弟,你是他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日后,我常来找你玩,行吗?”
“我……不住在王城。”我站起身子,才发现这比我小的小王子长得还比我高一点,他说他与那林是亲兄弟,可他的瞳色不似那林的蓝,而是浅褐色的,轮廓倒是有些相似,只是鼻子没有那林那般高。
还是那林生得好看。
我甜滋滋的心想,抿起上扬的唇角,却见那小王子又盯着我瞧,有点失神似的,好像看见了漂亮姑娘的傻小子,我有点不自在:“殿下,现在能把戒指还给我了吗?这礼物太贵重,我还打算还给他的。”
“那你住在何处?”他歪头道,“可是在附近的村镇上?”
我点点头:“是在噶厦。”
“没听过。”他嘟囔道,“我上次听你说,你想拜这家画铺的师傅为师,在这儿学画,可是真的?”
“嗯。这不,我正要去拜师呢!”
“那日后,我便来在画铺寻你,和你一起学画,可好?”
“十殿下,宫里不是有画师……”
“你闭嘴。”十王子打断他,“横竖我是个不受宠的,父王母妃也无暇管我,我想出来便出来,哪轮得着你多嘴?”
原来他是个不受宠的王子?倒与我这庶子有些相似。我心里不由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情绪来,又见他满脸怒容,便一口答应:“行,等我拜了师,十殿下尽管来找我便是,我…愿意和你做朋友。”
十王子眉开眼笑,终于伸出手,将戒指递给我:“别叫我殿下,我叫那洛,唤我阿洛便是。你叫什么?”
“弥伽,我叫弥伽。”
“弥伽。”他喃喃道,“你的名字,真好听。”
拿到戒指,我目送十王子走远,见他还回头与我招手,便也笑着回应,心里只觉不可置信。我这样的身份,一月来竟有了两个王子朋友,这是什么幸事啊?好容易收回心绪,我敲响了画铺的门。
第70章
吾之月
门半天才打开,老画师手里拿着画笔,脸上沾着颜料,脸色有点不耐,上下打量我了一番,却渐渐展颜,笑了起来:“是你啊。黑了,这一月,想是吃了苦了。还想学画吗?”
我坚定地点点头,举起那兜子矿石,递给他:“都采齐了,就是红玉髓找不着,可以算我过关吗?”
他接过布兜往里看了一眼,又把住我的手看看我手心磨出的茧子,眼神欣慰:“倒是真有毅力,能吃苦。红玉髓此地少有,你找不到也就罢了,采来火焰石代替,就算你过关。”
说罢,他将一枚石头递来。
那石头通体白色,看起来与名字大相径庭,他却拿了烛火来,一照,石头熠熠生辉,现出闪闪的紫光来。
“好漂亮,”我禁不住赞叹,“这石头可以在哪寻得?”
“山心地热处。”他道,“学画之人,心也需如火焰石一般热忱。开春我要出南边采风,三月为期,你采得火焰石,我便带你去画大海。你想不想去?”
我听得心驰神往:“去海边?真的!”
老画师点了点头,回家的一路上,我雀跃不已,只希望将这消息告诉那林,如果他可以和我一起去看海,那便再好不过。
火焰石,山心地热处,可哪里有呢?
要不,明日去问问泰先生?我如此想着,正朝驿站走去,便听见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夜市上的行人都纷纷退到了两边,瞧见城道尽头驶来的一辆四匹白马拉着的华盖马车,我知晓是有贵人过来,连忙也退进了旁边的铺子里。
仗着身材瘦小,我钻到了围观队伍的最外边,与身边民众一般好奇地望着那辆驶来的马车,猜测来者是何许人物,我却突然听见一个小孩的惊叫自对面传来:“小黑,别跑!回来!”
随之,一团黑影便蹿到了街道上,后边还追着个小小孩童,眼见那马车驶到近前,我想也没想,冲了出去,一把推开了那小孩,结果用力过猛,一下摔了个大马趴,只听得马匹嘶鸣,蹄声逼近,似要朝我辗过来,我来不及爬起,只好蜷缩起来,护住了自己的头脸。
“停车!”便在此时,一声轻喝响起。
这悦耳而清冷的声音很是耳熟,我一愣,放下手,抬眸望去,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了马车前方的帘,人影探身出来。
那人的脸上覆着金色面帘,只露出一双淡漠纯净的蓝眸。
我心头一震,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掀起一片浪潮。
“是小圣君,是九王子!”
“都说小圣君是天神化身,果然,如天神一般……”
“可不是,小圣君不光生得貌美,还尤其善良,这些年每次与摩达罗交战,都亲赴战场,为士兵们祈福施药,南边西边寸草不生的盐碱地的降雨,也都是小圣君他降神祈来的,小圣君果然是吞赦天尊的转世圣童,就是天尊下凡的化身……”
“我听说,当地的病患都好了,还参军去了战场哩!”
“是真的,我家相公就是去了一次教会,回来以后身上烂疮都好了,参军回来还领了赏钱,都是多亏了小圣据说教中那些身居高位的长老,能得圣女赐小圣君之血,饮了即使得了重病也能痊愈,还能不死不灭,飞升成仙……”
“这么玄乎,你听谁说的?”
我好奇循声看去,见说话那人是个中年男人,一脸神秘兮兮:“我家儿子可是入了教的,成了祭司,光宗耀祖!”
“见着小圣君,还不跪下!”旁边巡逻卫兵厉声斥骂起来,周围所有人顿时跪成了一片。我却呆坐在城道中央,丢了魂魄一般,望着一袭白衣的他下了马车,在万千瞩目间走到了我的面前。见他俯下身来,我满以为他是要当众将我扶起,却见他竟是抱起了我身旁瑟瑟发抖趴着的小黑猫,将它递给了我后边与我一般呆呆看着他的小童。
“日后小心些,莫在城道上乱跑。”
他明明是对着那小童嘱咐,我却不知为何觉得他是在对我说。
“回,回去,我们定将这猫供起来,小圣君抱过的猫,就是圣猫!”我侧头看去,见一家三口人都跪在了他的身前。
“我们一家都是虔诚的信徒,还,还请小圣君施福!”
我抬眸望去,见他眉心轻蹙,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却仍抬起手,指尖触碰了那小孩额心。嫌我挡在前边碍事,抱着小孩的妇人将我拨了一把,拨到了身后。
“别碍着小圣君施福!没看见小圣君在恩泽信徒吗!”
信徒怎么了?我与你们的小圣君朝夕相处,手上还戴着他送的礼物呢!
我心下不平,犯起倔来,奋力挤回前边,跪行到那林身前:“小圣君,是我救了这小孩,也是信徒,请小圣君也施福于我。”
他垂下眼睫,静静俯视着我,未掷一词,眉心蹙得更深了。
我屏住呼吸,心跳快要跳出嗓子眼去,等着,一时竟是无比期盼他能在众目睽睽下做点什么,证明我们是朋友,我们有多要好。
他不是你们的,他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月亮,一个人的神祇。
我满心期待,却见那林敛目,转过身去,上了马车。
“救人者,赏一百银币。”
车帘放下,马车风一般地自我身旁掠过,徒留我手中沉甸甸的袋子。
“小圣君的信徒那么多,你以为谁都能得他赐福的?这是要讲福缘的!哎呀,这小子,得了银币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哭什么呀?”
“就是!方才恐怕就是故意冲出来想讹人吧?”
“你们才是想讹人!”我大吼一声,把手里的袋子一把朝周围讥笑我的人身上砸去,银币散乱一地,立刻引发了一阵哄抢。
我挤出人群,望着那渐渐远去,进入内城长道的马车,抹了抹脸。是了,我与他云泥之别,如何能奢求他成为我一个人的月亮,一个人的神祇?本就不该奢求的。且不提我们都是男子,一个卑贱的庶子,和一个尊贵的王嗣,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我失魂落魄地朝驿站走去,便在此时,听见有人在身后唤:“弥伽!”
是那林吗?
我一怔,回过头去,却见一个清瘦的少年正自渐渐散开的人潮间,在灯火通明的街头,冲我招手微笑。他回头看了一眼,像在躲什么似的,几步穿过人潮,跑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就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进了一条灯火阑珊的巷子里。他探头往外望了望,我瞧着他的模样,忍俊不禁,堂堂的王子,跟做贼一样:“你是在躲那个…是你的侍卫吧?”
“哎,每次我出来,他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烦死了。”他叹了口气,咳嗽了两下,“我出来就是想透口气,宫里呀,能把人闷死。”
我好奇道:“你在宫里,没有朋友吗?不是有王室的兄弟姐妹?”
“你不懂,王室子弟,做不成朋友。”十殿下垂下眼皮,眼神有些落寞,“何况是我这样的病鬼……”他一句话没说完,便抵着拳头剧烈咳嗽起来,脸颊都泛上了不自然的红晕。
我吓了一跳,慌忙拍他的背,无怪那侍卫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他这样的身子,怎能一个人到处闲逛?
“你还是回去吧?我替你去找他。”
“不,不要。”他强行忍住咳嗽,抓住我的手,摇摇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死不了,你放心。”
这眼神令我忽而想起以前救过的一只残腿野猫,初遇它时,便是这样的眼神,那般脆弱,偏又不肯向命运低头。我心一软,只好由着他伏在我肩头,笨拙地拍着他的背,直至他的咳喘平复下来。我刚松了口气,却感到肩头一沉,他整个人竟贴着我,软软滑了下去。
第71章
“兄弟齐心”
“喂,十殿下?”我一把将他抱紧。这一抱,便觉得他的身躯只有一把骨头,轻飘飘的,一点重量也无。我吓得六神无主,环顾四周,正瞧见巷子深处挂了个药铺的招牌,赶忙架着他过去。敲开门,郎中大抵是见十殿下衣着华贵又年纪很轻,不敢怠慢,立刻帮我将他扶到了里边的病榻上。
“你家小公子,是心脉有疾哩,治不好的,一辈子,也便只能拿药吊着命,能活到何时,全凭鬼差的心情,能活到三十,便是运气好。”老郎中收回把脉的手,无可奈何地摇头长叹一声,我心头一震,望向帘子后榻上昏迷不醒的十殿下。
治不好?只能活到三十?
王家子嗣,竟也这般可怜吗?
我心中涌起无限怜意,蹲到郎中身边,给药炉扇着扇子,待药煎好,便赶忙端到榻边去。
许是被这分外难闻的药味熏到,那洛竟悠悠睁开了眼,有些迷茫地看着我。我学着阿娘照顾生病时的我那样舀起一勺药,喂到他唇边,撅起嘴吹了一吹,冲他一笑:“来,把药喝了。”
他怔怔看着我片刻,才像找回了魂魄,脸倏然红了。
把脸一别,他道:“我不喝药,横竖喝了也治不好。御医多说了,我至多再活十年。”
果然是王子,金尊玉贵的,生起病来娇气难哄。
我扬高声音:“你要是不喝,我便不和你做朋友了。”
他一愣,转过头来,我趁机把勺子抵到他唇边:“张嘴。”
“……烫。”
我无可奈何地凑近吹了一下,见他眼神痴痴的看着我,张嘴把药喝了。
到一碗药喂完,我的手都要酸得抬不起来了,他却还看着我,仿佛意犹未尽似的,我有些奇怪,心说难道这药只是难闻但是特别好喝吗?
忍不住舔了舔药碗边沿,我干呕了一下,险些没吐出来:“你不嫌苦啊?这也太难喝了,居然能面不改色,你真乃勇士也。”
“我习惯了。宫里的药,比这还难喝,不过,虽然配有蜜饯,但吃了也盖不住苦味,我索性便不吃了。”
“那怎么行,你得吃!”我想起方才郎中的话,“你以后不是想常来找我玩吗?你要是不吃药,身体不好,如何来找我玩?我平时可是喜欢到处写生,漫山遍野跑的……”
“那我喝,我喝便是了!”他一听,似乎急了。
我趁机抬起手,露出小指:“那我们约定好了,你一定要坚持喝药,一定要……活过十年。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一愣,看着我,眼神渐渐亮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忽然,嘎吱一声,门被推开,那郎中进来,朝他行了个礼:“小公子,天色已晚,我这药铺除非病重得走不动,否则,不可留宿。”
十殿下一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一手从腰间摘下什么递给他,我见那是个小囊袋,袋子里沉甸甸的,连忙抢过来:“用不着这么多钱。”
一眼发现里面装的全是金币,我倒吸一口气,取出一片递给了那郎中,又给他挂回了腰间:“幸好你认识了我,不然就你这么孤身一人在外面游荡,怕是要被骗得连裤衩都不剩。”
他边咳嗽边笑,满脸通红。
我们刚从药铺里出来,外面竟下起了大雨,拉着手一路跑着躲雨,便躲到了附近深夜里还开着的一家酒肆里。这酒肆里边有卖艺的歌姬和舞姬,我从未进过这种大人才能来的地方,只觉新奇又害羞,但十殿下却司空见惯似的,他又顶有钱,拉着我进去,要了雅间,又点了舞姬和夜宵小酒。
我吃着从没吃过的炸蝉蛹,见十殿下和着乐声轻拍桌子,节奏打得很是合拍,不禁好奇:“阿洛,你经常来此处吗?”
“不算经常,两三次吧。”他哼着歌谣,神采奕奕的,已看不出患着那样严重的病,“这里的歌舞,可比宫里有意思多了。”
我没见过宫里的歌舞,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注意很快被那旋转起舞的蒙面舞姬吸引了过去,才注意到那舞姬竟然也是一双蓝眸。心弦被那蓝眸一扯,便将我的思绪从这酒肆扯了出去,一时连乐声也听不见了。
这会儿,那林会在做什么呢?会如我想他一般想我吗?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呢?”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瞥见十殿下凑得很近,眼神迷离地盯着我,
他的脸颊泛着红晕,却不是方才那种病态的红,而似是有点醉了——我见过阿爹喝酒,阿爹快要喝醉时,眼神便似他这般。都说酒后吐真言,问什么都会说实话,我忍不住向他打听起那林的事来:“阿洛,你平日,与你九哥亲近吗?”
他一愣,摇摇头:“九哥呀,是与我们关系最疏远的一个。”
“为什么呀?是因为他是小圣君吗?”
十殿下点点头:“一部分,是因为这个。”
“那,还有一部分呢?”
“还有一部分啊,是因为,他根本不算古格的王室子弟,不是父王的血脉,是圣女从摩达罗国叛逃过来时,便已经怀上的孩子,不是我们的亲兄弟,可父王重视母尊,他又天生神体,所以赐了他九王子之位,为的不过就是让王室与贵族子弟不敢轻慢他。我们自小都被告诫要避着他,对他敬而远之,连我也不例外。”
难怪,那林从小就没有朋友。
他轻笑起来:“他是最受宠的那个,可我瞧他,却不知为何,觉得他与我这最不受宠的病秧子一般可怜。我是没人管,他是被管得如泥塑木偶一样,哈哈,便是连喝杯酒,吃点放了油盐的菜,也是不允的……有次,我偷拿了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去找他,诱他喝了一口,被母尊发现,立刻逼他吐了出来,说酒是不净之物,会污了他的圣体,父王也因此震怒,把我重罚了一顿,从那以后,九哥就不怎么理我了。如此看来,还是不受宠的病秧子好一点,短命,但至少过得逍遥自在。”
说罢,他又仰头喝了一杯,又咳嗽起来。
我如梦初醒,夺下他的酒杯,肩头一沉,他的头滑落到我肩膀上,笑道:“但巧就巧在,我和九哥竟同时拥有了你这样一个朋友,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不是也算兄弟齐心了,哈哈?”
我心头一颤。
那林,你也会觉得,遇上我很幸运吗?
想起方才在街上的情形,我心里一阵苦涩,酒杯里剩下的酒一口灌了下去。谁料这酒比阿娘酿的青梅酒可要烈得多,刚一下肚,我就感到血液灼烧,头晕目眩起来。
我趴到桌上,痴痴盯着那林送我的红玉髓戒指看,不知不觉,意识便模糊起来。
恍惚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似乎停在楼下。
“九,九哥,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能出宫的?”
迷迷糊糊的,我似乎听见十殿下惊呼的声音。
九哥?那不就是那林吗?我是做梦了吗?
我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模糊不堪的视阈里,一抹清瘦的身影立在雅间门前,身后还跟着个魁梧的身影。两个身影走进来,我旁边的十殿下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迎上前去,向那清瘦身影伸出手:“你来的正好,你不是也认识弥伽吗,来,我们一起喝,一起乐!”
“胡闹!”
那林冷斥一声,拂开了他的手。“哐当”,十殿下撞翻了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那魁梧人影一个箭步搀扶起来。
“哎呀,十殿下,你怎么又深夜跑出来喝酒哇!叫卑职可一顿好找!”
“那林……你怎么来了……”我使劲眨了眨眼,不知这到底是梦是真,撑起身子站起来,便立刻一阵天旋地转,往前栽过去,就撞进了一个单薄的怀抱里,被清幽熟悉的檀香气息包围。我深嗅了一口这令我贪恋的味道,抱住他的腰身,整个人如腾云驾雾,轻飘飘的——若是梦,这梦也太美了些,我不要醒来,愿溺在里边,多溺一会。
下一刻,身子一轻,似被打横抱了起来。
“掌柜的,这里,可有能沐浴留宿的地方?”
第72章
荼蘼之舞
下一刻,身子一轻,似被打横抱了起来。
“掌柜的,这里,可有能沐浴留宿的地方?”
“有的有的,在楼上!”
“哎,小圣君,你要带这平民小子去哪?”
“他是我的朋友,又不能和我们回宫,我送他去楼上。”
“小圣君,卑职便是再贪财,也不敢放您和一个平民小子走啊,说好了,卑职出来寻十殿下,顺带带您在外边转一圈,寻到十殿下就回去。您若像往日一般想坐在车里出来透透气也便罢了,要是出来一趟,人丢了,被圣女娘娘发现此事和卑职有关,卑职和家中老小可就都活不成了。”
“本君不会耽搁太久,连累你失责。你在楼下等等,本君将他送到楼上,安顿好,便下来。”
“怎么敢劳烦小圣君,卑职去送不就行了?”
“你还是先把小十带上车,瞧他这样,堂堂王子,在酒肆里烂醉如泥,成何体统?”
“那您可要快些,过不了多久,便要天亮了,宫门例行检查,要送您回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本君知晓。”
接着,“嘎吱嘎吱”,踩着木楼梯的脚步声,门被推开的声响,一一掠过耳底,背落到了微硬的床榻上,身上覆上了柔软的被褥。
这是在做梦吗?如果是做梦,为何感受如此真实?
我迷迷糊糊的心想着,忽然感到脸上痒痒的,像是被缕缕发丝和灼热潮湿的气流拂过,清幽的气息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郁,似织成了一张大网,将我困在了其间,让我有点呼吸不畅。
“方才遇见你,我担心你夜间会独自在王城不安全,便偷偷出来寻你,本也没打算能寻着你,没想到,你竟和小十在一起。你们怎么会认识的?为何没听你提过一字?”
痒意从眼角,鼻梁,缓缓蔓延至唇周。
“你故意瞒着我,是吗?你也会和他一起玩,一起笑,一起醉酒,是不是还会为他作画?也对,他虽然也是王嗣,却不是圣君,比我要自由多了,和他做朋友,比和我做朋友,要开心许多,是不是?”这梦中那林的语气突然变得陌生起来,阴沉,冰冷,透着一种侵略性,我全然未听过他这般对我说过话,心里涌起一阵恐慌。不是,自然不是!
我努力分开沉重的眼皮,突然感到嘴唇一重,被柔软而滚烫的物事压住了,灼热的气流伴随着檀香气息侵入肺腑。
双手被紧扣在头侧,玉质的十指嵌入我的指缝间。
“也对……你这么好,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朋友?你何时不想来找我了,我又能如何?”灼热的气流,从我的耳根顺着颈子往下,蔓延至锁骨,徘徊流连,令我隐隐感到危险。
忽然,嘎吱一声,像是门被推开的声响。
“九哥,你在做什么?”
“你进来做什么?滚出去!”
“小圣君,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快些赶回去。”
“知晓了。”那林冷冷道,他的气息远去,随着一下门被关上的声响,四周终于安静下来,我又迷迷糊糊的陷入了困意的泥沼。
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房间。房中空荡荡的,并没有那林,窗缝里透着一缕阳光,已是白日了。
我坐起身来,头昏脑胀,想不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昨夜与十殿下去了酒肆,喝醉了酒,后来还好像听见了那林的声音,他是真的来了吗……不,一定是我做梦了。
想见他的愿望在心中翻涌,我冲下楼去,上了王城的后山,直奔他的居所。
可那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白哈尔在。我失落忐忑地一直等到天黑,他也没有回来。不敢连着两日不归家,我只好去了驿站。
次日一早,我就想去找那林,才出房门,却被阿娘拦住。
“伽儿,今日就是中元节祭典,你这是要去哪?还不快收拾收拾,晚间,我们阖家都要随老爷一起去王城,我们是教徒,切不可怠慢。”
到王城时,城道两边已经人山人海,无一例外都是跪着。
“他们什么时候来呀,阿娘,咱们要一直这么跪着吗?好难受呀,能不能坐一会?”跪下去不久,我就听见身旁的阿妹小声抱怨道。
“弥罗,嘘。”阿娘捂住阿妹的嘴,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可不敢这么做,教人发现你心不诚,咱们全家都要受罚的哩。”
我抿紧唇,没说话,但其实心里与阿妹一般,对这荼生教的教规感到厌烦抵触,却又害怕真如他们教义所言,心怀不敬,便会触怒那位半神半魔的双相之神,万劫不复,便只好乖乖跪伏在地上。
不知跪了多久,远远听见了高亢的诵吟咒歌声与有节奏的击鼓敲钵声传来,我心知是荼生教的祭典队伍来了,抬眸望去,便见浩浩荡荡的百人队伍沿城道走来,荼蘼花漫天飘洒,宛如下雨一般。
男教众们戴着诸神的面具,露出纹有刺青的上躯敲锣打鼓,女教众们则戴着百鬼妖魅的面具,在队伍两侧起舞,在他们的中间,抬着一张十人合抱大小的巨鼓,鼓上立着一抹身着红衣的人影。
这并非我第一次看荼生教的傩舞祭典,知晓跳鼓上舞的是在荼生教中身居高位的神巫,是个年纪很大的男巫,没什么好看的,可待队伍越来越近,我的目光便不禁凝住了——那鼓上之人脸被吞赦天尊的双相面具覆盖着,半黑半白,宛如昼夜,额戴一顶金冠,漆黑卷曲的长发披散在背后,披着极宽的肩甲,衬得腰身细窄,身形颀长。
这人的身姿,有些眼熟。
我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定睛盯着那面具的眼孔部位,那人竟有所感应一般,抬起一手,将自己的面具往下一挪,露出了半面。
一对海蓝的眼眸,在漫天花雨中环顾四周,似在寻找什么。
“那是九王子,是小圣君!小圣君从未出席过祭典,今年怎会来的!”
有人惊呼起来。
“小圣君庇佑,请小圣君赐福我们!”
我情不自禁地直起了上半身,阿娘慌忙按住我的背,要将我按回去,我不顾一切地挣扎扭动着,见他脸朝我转来,与我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