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斯托克:“不能。”君特:“没办法知道它的样子了。”
斯托克:“我很遗憾……”
君特:“我认为,它是个黄头发的小孩儿。我姐姐常说,维尔茨伯格家的孩子生下来都是黄头发。黄头发,很白,脸上有点雀斑,个子比我高。”
又是沉默。
君特:“算了,请准备手术吧。……斯托克医生?”
斯托克:“什么?”
君特:“做完手术之后,能不能把那封信给我?”
斯托克:“对不起,但信……”
录音停止了。
阿尔弗雷德按下停止键,取出录音带。卡槽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把录音带推回去,倒带,君特的声音响起:“会疼吗?”
不,那团细胞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它太小了,尚未发育出感受痛苦的神经。痛苦的是他。假如没有那场手术,阿尔弗雷德现在早已成为一名父亲。幼小的、稚嫩的新生命,蓝眼睛,脸颊红润……孩子长大了,目光锐利,身材修长,穿着中学制服,如小鹿般奔跑,冲过庭园,惊起草地上的鸟儿……
他把录音带放进一个大的牛皮纸袋,而后束之高阁。他再也不想重温梦魇了。
阿尔弗雷德开始为菲利普和阿尔贝的第一个孩子每天祈祷。菲利普告诉他,他和阿尔贝决定,用“阿尔弗雷德”做孩子的名字。安格利亚全国上下对王室新成员的诞生翘首以盼,终于,八月的某一个清晨,从医院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
“是个……是个小孩!”菲利普语无伦次。
阿尔弗雷德站在走廊,医生、护士、侍从……进进出出。菲利普跑进房间,一个护士走出来,怀里抱着襁褓。她将襁褓递给阿尔弗雷德,他抱着这个娇弱的小东西,手足无措。
“殿下,交给我吧。”琼斯夫人说。
玛格丽特看也没看阿尔弗雷德一眼,走开了。琼斯夫人接过襁褓,“我喜欢小孩子。”
“很可爱。”
“像菲利普殿下。”
“他是黄头发吗?”
琼斯夫人用手指挑开婴儿的头巾,“是浅色的头发。”
阿尔弗雷德想说,好,这是个好孩子。可他看着那一缕细细的淡黄色头发,放开手,无言地退回到走廊的阴影中。
小王子阿尔弗雷德甫一出生,便获封兰代洛公爵。“这不合规矩,”菲利普说,“他还只是个小不点……我直到十八岁,母亲才不情不愿地给了我封号和一小块领地。”
“大家都喜欢小阿尔菲。”阿尔弗雷德说,“他让我感到……希望,生命力……”
“自打你写了回忆录,你就变得像个诗人了。”
“等他能走路了,我要教他骑马。”
“我们带他去钓鱼吧,怎么样?阿尔贝每天为了他忧心忡忡,总怕他长得不够快。”
“他会健康地长大。”
菲利普抱怨,“他每晚准时大哭。”
阿尔弗雷德发自内心地大笑,“这是为人父母的代价,我的弟弟。”
“你应该来做王储,继承王位。”他说,“你结了婚,有了孩子——可爱、漂亮的孩子。完美的生活,阿尔菲,完美的生活。你能为安格利亚人做出优秀榜样……”
“我不会做王储。”菲利普坚定地说,“只有你才能做国王,我不行。不要再试图说服我了,我早就向内阁声明过。要么你来,要么彼得、爱丽丝或凯瑟琳。据我所知,他们三个也不愿意戴上王冠。家里只有你了,阿尔菲。我们的战争英雄,肩负起你的责任吧!我绝不会替你分担,哪怕一丝一毫,我还得留着精神喂养我的孩子呢。”
为了见一见侄子,阿尔弗雷德每礼拜回格兰瑟姆宫一趟,就待半个钟头。他买下大量的玩具,送给正在学习爬行的婴儿。小阿尔菲长得飞快,当阿尔弗雷德意识到时,那小东西居然能站在他的膝头,抓住他的手“啊啊”地讨要一小块奶酪。
“他……看起来是个大孩子了。”
菲利普笑起来,“他学会走路了!但不怎么稳当。”
阿尔弗雷德前段时间同一位名叫依诺克的勋爵约会了几次。依诺克是个极具魅力的omega,善解人意,信息素是一种甜蜜的香气。阿尔弗雷德不讨厌与依诺克相处,甚至可以说,在与依诺克约会时,他能感到久违的轻松。然而他依旧主动终止了前进的步伐,他对依诺克道歉,送给他礼物。“这不是你的错,”阿尔弗雷德在信中写道,“是我出了问题。”
他很痛苦。与依诺克肩并肩坐在郊外的小溪边垂钓时,欣赏歌剧时,参加舞会时,阴冷的痛苦悄无声息地出现,犹如细细的钢索,将他缠绕,割裂他的身体,直至心脏破碎……
“这是一种癔症。”阿尔弗雷德在日记中写下他的感触,“我需要请金伯利博士开一份镇静剂药方。在治愈前,我想,我不应该去招惹谁……”
“……你气色好多了。”凯瑟琳笑容满面地说,“阿尔菲,最近是不是很开心?”
“雨停了,天气不错。”阿尔弗雷德喂给小阿尔菲一丁点奶酪,“小孩几岁能学会说话?”
“他不停地啊啊乱叫。”阿尔贝说。
菲利普表示赞同,“我说,亲爱的,让我睡几分钟可以吗?他啊啊啊地同意,好吧,我根本睡不着。”
乔治这天也带了两个孩子来,“我想,再过两三个月……”
“要是你早早结婚,就不会问出那些傻话。”玛格丽特突然开口,“你为什么和依诺克分手了?”
“那是我的私事。”阿尔弗雷德将怀里的婴儿交给阿尔贝,“与任何人无关。”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心思!你还心心念念着那个死人!君特·维尔茨伯格早死了!”玛格丽特大叫,“讨人厌的萨克森乡巴佬……没教养的士兵!”
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小孩子,小孩子不能受到惊吓。“我得去工作了。”
“工作!”玛格丽特爆发了,“王储不是你的工作吗!——看看你干了些什么,你们一个个,没人肯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容忍你太久了……那个君特,他压根没资格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他是个平民!举止粗鲁,言语无礼。你喜欢他……他怀孕了,我想,哪怕他犯了罪,是个罪无可赦的战争犯,我愿意接纳他。可他竟然胆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去见他,”阿尔弗雷德攥紧拳头,“你去见了他几次?”
“总有那么几次。”玛格丽特冷笑,“我早就听说你们在苟合……我去见他,还以为他是什么样的美人——矮小,品种差,先天不良,后天的教育也未能挽救。我告诉他,他留在安格利亚做你的情人,我能够给他提供他想要的一切。钱不是问题,他的孩子可以破例继承爵位。你喜欢他,即便你结婚了,你们照样来往。他说什么?他说,‘哦,陛下,我不愿意让我的孩子做私生子。’他宁肯杀了那个孩子!就为了维护他毫无必要的、卑贱的自尊心。”
第53章
五十三
非常奇怪,连阿尔弗雷德也觉得可笑。他完全没为玛格丽特生气,听起来像个惊天谎言,但一切都是真的。他平静地回到“拖车”,换下衣服,处理工作。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浓浓的茶,打发副官去蒂尼恩最出名的一家甜点店买某种蛋糕。副官失望地告诉他,礼拜天甜点店不营业。好在秘书留下不少饼干,他们就着饼干喝茶,聊了聊最近恢复的足球联赛。
当夜,阿尔弗雷德睡得很早,梦境漆黑一片。醒来时,窗外晨光熹微,几只野鸽子蹲在树梢,发出悠长的叫声。
一对野鸽子在“拖车”的窗台做了简陋的窝,产下两枚蛋。阿尔弗雷德命令所有人不准惊动傻乎乎的鸟儿。透过玻璃,能看到雌鸟圆滚滚的背影。雄鸟飞回来,又飞走。阿尔弗雷德开窗给雌鸟喂一点麦片,那鸟的黑眼珠静静地望着他。
他不再去格兰瑟姆宫探望侄子了。他给菲利普挂了电话,告诉他,有时间可以带着孩子来办公室坐坐。阿尔弗雷德考虑在蒂尼恩周边买一套新房子,恰好某位伯爵正出售宅院。阿尔弗雷德去考察了几次,环境优美,安静,美中不足的是花园过于单调了。伯爵愿意将宅院卖给王储殿下,阿尔弗雷德接受了交易。
一个礼拜日,菲利普一家如约来到办公室。阿尔弗雷德有段时间没见过小阿尔菲,一见面,那小家伙便张开手臂往他怀里钻。“他学会了说几个单词。”菲利普吃力地举起儿子,“嗨,快跟阿尔菲打招呼。”
“牛奶!”小阿尔菲嚷嚷。
“你要喝牛奶?”阿尔弗雷德懊恼,“早知道该准备牛奶布丁……”
“说‘你好’。”阿尔贝对小阿尔菲比划手势,“早上好。”
“布丁。”小阿尔菲抓住阿尔弗雷德的衣襟,“牛奶!”
“这里有巧克力。”阿尔弗雷德艰难地示意弟弟,“在那边……对,对,巧克力。”
“他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听我们的。”菲利普掰下一小块巧克力,“你想吃?好吧,过来,过来让我抱——很好……”
“听说你买了汉考特家族的老宅子?”他说,小阿尔菲使劲啃他的手指,疼得菲利普叫了一声,“——他长牙了!咬人很痛!”
“第四代汉考特伯爵认为我是个够格的买主。”
“那房子旧了点……不过听说风景很美。”
“花园里全是玫瑰。我让园丁种些别的,至少将花篱修剪整齐。我讨厌玫瑰花。”
“其实,我们所谓的玫瑰,指的是月季。我还记得拽月季的枝条,被扎了一手刺,妈妈——哦,你要喝茶吗?不,小孩子不能喝太浓的茶。”
菲利普抱起小阿尔菲,说是要四处转转。阿尔弗雷德让副官带着弟弟参观,等他们离开,阿尔贝看了眼窗户,“那是鹌鹑吗?”
“是野鸽子。”阿尔弗雷德说,“小鸟出生了,两只小鸟。”
“野鸽子——斑鸠,君特最喜欢这种鸟。他说,斑鸠傻得可爱,虽然不聪明,极容易捕捉。他喜欢捉一只斑鸠抓在手里,然后再放生它。我哥哥特别讨厌他去抓斑鸠,每次见了都板起脸命令他赶快洗手,免得弄一手脏东西。”
阿尔贝喝了点茶,“你不爱听君特的事……但我相信,有必要替君特澄清几件事。”
“或许不止一件,或许就一件。别急着拒绝,听听吧。”他放下茶杯。
“君特,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和你……交流的,不过我猜,他大约没说实话。他是不是告诉你,他父亲是退伍士兵?”
应该给茶里多放一块糖,阿尔弗雷德点头,“对。”
“他父亲是个omega,并没入伍服役过。”阿尔贝一笑,“你看,他就这样,说话一半真,一半假。他声称这是‘开玩笑’。我也是从哥哥那断断续续听来的,君特只对米克讲实话。”
“君特的父亲,在生下他之前就被抛弃了。他没跟那个人宣誓结婚,所以君特和他姐姐都是私生子。君特的父亲一直期待那人能回心转意——那个家伙大概是军人,因此他从小就灌输君特许多军队的知识,他找到书,念给君特听。君特的姐姐对军人厌恶到了骨子里,她早早便辍学了,私生子,在萨克森偏远的乡下很难找到结婚对象。君特就是这样长大的。当然,在他的回忆中,他的父亲是个完美的人。他总是提起,父亲牵着他的手爬山,爬上家附近的山坡,山坡上有一棵巨大的橡树。他们在橡树下躺着,父亲给他读战争故事。他父亲在他进入军校没多久便因绝望自杀了。我哥哥常常得意地说,是他把君特一手养大的。”
“我比米克小十几岁。自从我有记忆起,君特就在哥哥身后。他脾气好极了,不像哥哥那样暴躁,不像吕西安那样抑郁。君特活泼,爱笑,每次他回来,新施泰格宫的气氛焕然一新。我缠着君特替我写作业,给我讲故事。米克不准我霸占君特。事实上,只有他可以‘占有’他。他强迫君特住在宫里……他惩罚接近君特的人,即便是我。”
“小时候,我不明白。”阿尔贝叹口气,“哥哥真讨厌!我渐渐长大,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前线战事紧张,君特也不如过去那么快乐了。米克准备让我和吕西安的小弟弟订婚,我说,干脆我和君特结婚算了,这样他和我可以永远留在新施泰格宫——哥哥大骂了我一顿。”
“再后来,我终于恍然大悟。君特被关在监狱,后来是安格利亚的军队解救了他。外界好奇发生了什么……”他沉默片刻,“那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君特回来了,军服齐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哥哥高兴地迎接他,没想到君特说,‘萨克森必须议和。’”
“米克大吃一惊,紧接着便是狂怒。‘你也沾染了失败主义的习气!’我记得他的表情,五官挤在一起……脸通红。君特毫不畏惧,‘陛下,现在议和还来得及。’他讲了一通前方的情况,他说,‘形势危急,我们的士兵每天在大量死去,而且是无谓的送死。我们不该继续进行这场战争了,萨克森必败无疑。’米克抓住君特的衣领,扯下他的勋章。他称君特是‘低俗的叛徒’,他要杀了君特,枪毙他,吊死……君特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一动不动。他小声说,‘你听见惨叫了吗?’”
“没有惨叫,侍从官早逃走了,庭园静得吓人,只有野鸽子‘咕——咕’的叫声。我吓坏了,米克也疑惑地盯着他。君特环视四周,‘他们在喊救命。我得救他们,不然他们就死了,被安格利亚人杀死。’他爬起来朝外走,米克按住他,君特拼命挣扎,不停地自言自语,‘你听,他们在喊救命,救命——’”
“医生来了,他们认为君特精神崩溃,半疯半傻。他躺在米克的床上,米克模他的脸,试图让他安静下来。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君特不是alpha。他是个omega!和我一样,多可笑……我曾经对哥哥说,希望可以去工作。米克鄙视地说,omega的责任就是结婚,我作为王室一员,和身份相当的贵族成婚才是履行责任。”阿尔贝说着,又笑了一下,“他是怎么对君特的?”
“君特可以完成他的梦想,去参军,一路做到元帅。我却只能等着某天和一个陌生的alpha结婚,给他生育孩子。这不公平。但我想,对吕西安而言,更不公平。争执的第二天,君特消失了——去医院,或去监狱。我问米克,米克恼怒地说,‘君特变得不驯服了。’”
“他气得要命。他要和吕西安离婚,然后和君特结婚。君特死也不同意。米克始终在等着君特认错,他们两个吵架,从来是君特认输道歉。然而直到萨克森投降,他也没等来君特的道歉信。”
“我的意思是,”阿尔贝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君特是我见过的最固执己见的人。他认为不对,就不会去做。他对米克有感情,可他就是不屈服,宁肯死在监狱里。阿尔菲……”
“要是君特不喜欢你,他是不会和你——至少,他是自愿被你标记的。”
第54章
五十四
如果君特还活着,那么,阿尔贝的回忆——“安慰”——也许可以作为一种证据,证明阿尔弗雷德并非演了一出独角戏。但君特已经死了,所以他的感情和选择,对阿尔弗雷德而言算不得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他曾经千百遍地思考过,假使君特仍安安静静地生活在那个偏远的海边乡下,总有一天,他们可以抛却隔阂再见一面。那时两人都老了,白发苍苍,聊聊天气,抱怨不成器的年轻人,谈一谈野鸽子、花粉过敏和圆白菜。时间足以消弭痛苦,阿尔弗雷德能够心平气和地问问君特: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我,对我们,对那个孩子……
可惜,君特没有给他机会。
“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了。”阿尔弗雷德说,“他——我想——”
阿尔贝点了点头。
传言慢慢扩散,小报语焉不详,安格利亚的王储与女王产生了重大分歧。阿尔弗雷德鲜少公开露面,他忙着整编军队。菲利普每个月带小阿尔菲来军部探望,他抱着侄子,指给他看那些武器的照片,逗弄窗台的斑鸠。斑鸠霸占窗台,生了一窝又一窝蛋。他还带了另一个小孩参观,那就是副官威尔逊的孩子,也是阿尔弗雷德的教子。小家伙名叫乔迪,没了父亲,总是怯生生的。
汉考特家族的老宅装修一新,阿尔弗雷德管那叫“新房子”。节假日他就去新房子躲清静。园丁栽种了新的花苗,他向主人自豪地表示,能够在春、夏、秋三季开满鲜花。
“有什么花?”
“春天是……”
园丁掰着手指描述,阿尔弗雷德打断他,“不要种四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