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车子从涅瓦大街行驶而过,周边的建筑既有巴洛克式的,又有洛可可式的,融汇了旧时俄国的独特风格,巍峨而厚重,仿佛都在诉说岁月的故事。穿过莫依卡河、格利巴耶多夫运河以及喷泉河,大街一直延伸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我被河边的风景吸引,想下车沿河步行,尤利安握住我的手突然紧了紧。
“外面很冷。”他微笑地说。
“但有阳光。”我对前面的阿廖沙说:“阿廖沙,请你停车。”
阿廖沙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涅瓦河,在冬日里泛着青黑色的光。冷风习习,碎雪零落在桥桩的阴影下。远处运河上来往着各式各样的船只,阳光将周围的建筑变成暖意融融的橙黄色,蓝顶上鲜艳的红旗随风飘荡,周围店铺里传来苏联民谣。一名乌克兰女人穿着棕色貂毛大衣向我走来,朝我调皮地眨眼,我微笑地回应她,记下了她漂亮的蓝色眼睛。
他虽从车上跟了下来,但却走在靠近街道的一侧。目视前方,神情带上了些莫名其妙的紧张,黑色大衣穿得板正,戴着顶黑色圆帽,周身气压低沉,远远看去就像意大利的黑手党。
我们并不交流,一路走了大约一公里,我看到一张棕色的雕花扶手长椅,于是坐了下来。他很自然地坐到旁边,然后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
依旧无言,我们安静坐着。
我在流淌的河水里复盘脑海里对于俄国的回忆,他则沉默注视青黑色的河面,宛如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碧眼里隐隐渗出一抹既想离开又被深深吸引的神色,就像人类面对毒品时既觉得危险却又难以自持地着迷。
他竟然对一条河流产生如此感觉,不禁令人怀疑涅瓦河承载的或许不仅是奔腾的河水,还有他过往的那些回忆。
唇轻轻抿了起来,眉头微皱,目光逐渐散开,犹如薄雾霭霭,河风吹起他柔软的发丝,拂在光洁的额头上。有簇稍长的掠过眼睛,他也只是本能地眨动,并未有任何别的动作。
你看,他陷入了过去,徜徉在往事的余韵中,忘却了现在。
可他总叫我忘掉。
连他都做不到,为何又要求我做到?
他突然舒展眉头,长舒一口气。
“我赢了。”他勾起唇角,像个孩子般得意起来。“莱茵,刚刚我赢了。”
“你赢了什么?”
“恐惧。”
我心脏微颤,扯开嘴角:“你还会有恐惧吗?”
“当然……”他转过头看我,:“我不是一直很害怕你离开我吗?”
他噙着诚恳的笑意:“但是,除此之外,我害怕的事情并不多。涅瓦河算是一个。”
“为什么?”
“为什么……”他缓缓垂下睫羽:“因为我曾跳下过,和萨沙一起,不,应该是我跳下,萨沙为了救我,也跳下……”
“可萨沙那时的水性很差,是我把他救上来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讲述过去,今日有股奇异的力量在萌生他讲故事的欲望,这在过往几乎不可能。
“然后呢?你为什么要跳河?”
“因为……我觉得自己很脏。”他咧开嘴角笑了笑,目光宛若轻烟飘向过去。
“你猜那时我们多少岁?十二岁,莱茵,就和你遇见我时差不多大。我和萨沙从莫斯科出发,沿着十月铁路来到列宁格勒,执行我们的第一个任务……那时萨沙害怕,没敢动手,可那个女人不死,我们就要被送回古拉格,你知道在古拉格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他笑容里渗出凄侧:“那是我们宁愿抛弃父母都要离开的地方。”
“于是我就先动手了,用刀子割开那个女人的喉咙,可是手法不凌厉,动脉里的血喷了我一身,女人死了,我吓坏了,我浑身都是她的血,仿佛那种味道会伴随我一生,于是我想也没想就跳进涅瓦河,想把自己洗干净……”
“也许你不会相信。”他抿嘴轻笑,眼里波光潋滟的,却都是苦涩的涟漪:“我那时哭了,哭得很大声,萨沙以为我受了刺激要寻短见,于是他也跳了下来,明知道自己不会游泳……”
“他怕杀人,却不怕和我一起死。”
“你们很相爱。”我哽咽几分,笑着说:“这样的感情很难得。”
“是吗?”他眼眸颤动,抚住我的脸,问:“那我们之间的呢?”
“我们之间还有感情吗?”我勉强维持笑意:“你和萨沙不该互相忠诚吗?就算演戏,也得有个程度,做做样子就行了,可别把戏当真。”
“莱茵,你明知道说这种话会让我生气。”
“那萨沙呢?你一点都不在意萨沙的感受吗?”
尤利安轻声哂笑:“你难道没发现萨沙真正爱的是你吗?”
“你们谁都不爱我,我知道。”我紧张地抽回手,脸色苍白。
“你们只是想利用所谓的爱来捆绑我罢了,给美国人和英国人看,让他们垂涎欲滴,然后你一网打尽。”
“你对我这样,萨沙不服气,所以也对我这样。我只是你们之间拿来置气的对象,我知道。”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心疼,拧起眉头抚摸我的脸说:“你怎么可以轻易说出这种话,你的心难道不痛吗?”
“痛。”我笑着点头:“但已经无所谓了。”
我垂下头哽咽,抬眼又嬉皮笑脸起来:“我倒还想问你呢,和萨沙接吻是什么感受?你俩上床谁上谁下?我可想象不出来你对萨沙粗暴的模样,你不会是下面的那个吧?你那么心疼他,应该不舍得让他痛吧。”
他冰冷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也是,你俩这么登对,这么爱彼此,可以换着来。”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别过脸掩饰自己湿润的眼睛,声音却止不住颤抖。
“他都可以为你跳河了,你都怕他离开你,还在他脖子上划了那么长一刀,尤利安,你的掌控欲有点变态啊,可得好好收敛一下了。”
我抹掉泪转头冲他说:“以后可不能再划别人脖子啦!“
他轻哼一声,目光如燃烧幽绿的磷火,死死盯住我:“那你可得当心点了,对你可就不是划脖子那么简单。”
我的心脏颤了颤,仍旧是一幅湿淋淋的笑容:“无所谓,你要杀了我,正合我意。”
我转身大步朝河堤上的街道走,随即听到他在下面叫住我的声音。
“莱茵。”
我回头看他,他站在长椅旁,仰头微笑注视我,随即一步一步朝涅瓦河退去。
“你说,我现在要是跳下去,你会来救我吗?”
我心下骇然,那脸上决绝神情表明他绝不是开玩笑那么简单。但我依旧淡定微笑,大声回答他:“不会,因为阿廖沙和卫兵们会救你,很多人都会救你,轮不到我这个无用之人。”
“好。”
他弯起眼眸,笑意盈盈地盯着我,随即后退的动作加快,在我惊恐的眼神中,他毅然决然地张开双手,如同受难的圣徒,面带恬然的笑意,坠入冰冷汹涌的涅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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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他可不会死,他只是狼狈。
我初时讶异于他的冲动,后来才明白,他这样骄傲的人,甘心沦落到湿漉漉地自己从河里爬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出洋相,无异于一种自罚。
他在用自己的下落来填补心中因为愧疚而产生的豁口,以为这样就能好受些。殊不知心中的痛苦让他跳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冰冷的河水无法浇灭他心中灼热的火焰,他难以自持,他无法战胜,他平静的外表下,总是翻起惊天巨浪。
可他必须掩藏。
后来他生了一场小小的感冒,零下十几度跳入冰冷的河水让他在战争时期留下的旧疾复发,在我们下榻的酒店里他发起了高烧。可他丝毫不在意我只是站在河堤上漠然看他,甚至在他爬起来之前就先自己上了车。
当然,在这一场小小闹剧里被吓坏的只有阿廖沙和那一众暗处护卫他的卫兵。当事人却十分心满意足,因为他说我虽然没救他,但他看到了我的眼神出卖了我在担心他。
酒店里,他躺在床上,陷在松软的枕头中,因为发烧脸颊带上了晚霞的妃色,迷离的眼眸中噙着笑意,双唇红润晶亮,勾起诱人的弧度。他拉住我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
“你看,我在发烧。”他说:“你要是还这么冷冰冰的,现在正好给我降温。”
他像个孩子一样把我拉进被窝里,解开我的衣服搂在怀里。他的身体简直像块烧红的碳,我无声地贴在他胸口,听到他发出满足的叹息。
一晚相拥而眠,第二天他果然就退了烧。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驱车去了冬宫,喀山大教堂等著名的景点,还在十二月党人广场上的青铜雕像下留下了我和他的第一张合影。照片中我们身着苏式束腰大衣,并肩而站,他第一次面对镜头时露出欢欣的笑容,神采奕奕,整个人都在散发光芒,而我站在他身边,神色温顺,恬然地淡笑。
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出门旅游的兄弟,感情深厚,毕竟做哥哥的似乎时常都把不听话的弟弟搂在怀里,生怕他出事了什么岔子,在人群中走丢。
当晚在酒店里,他拿出那张照片,在灯光下端详了很久。
“我一直觉得,露出那样笑容的该是你。”他看向站在窗前的我。
”这没什么不同,尤利安,只要是笑容,无论绽放在谁的脸上,都会受到这个世界的欢迎。”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塞进他的钱包里,站起身来到我身后环腰抱住我。
“那么接下来的行程该我做主了。”
我轻点头:“好。”
他在我颈间嗅闻,还轻轻咬了一口,笑着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很开心。”
“当你抚摸运河桥上栏杆的花纹,注视河水时,你的表情很幸福,看到你幸福,所以我开心。”
“真的吗?”我有些难以置信地轻笑:“从你嘴里听到这话真不可思议。”
“我是真的希望你幸福,是真的。”
“那么你就应该放开我,尤利安,你带我来苏联,难道就没有一点别的意思吗?”
“卫兵们躲在暗处到底在防谁?你作为将军行程应该都是机密吧,为什么要大摇大摆地和我走在街上?你在给谁看呢尤利安?”
我戳了戳他的胸口,无奈地笑:“可别再把我当傻子了。”
“可现在又有谁在看呢?”他一手捧起我的脸,一手拉上了窗帘:“你说,现在有谁在看?”
瞬间恍神,差点又陷入到他深情款款的绿眸中,我慌乱地挣脱开,不耐地说:“我不知道,我也并不想知道,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是个傻子,可你们教会了我太多。”
我走出两步,难以平息勃然烧起的情绪,转而又扑向他把他摁在窗户上:“你之前明明知道我在调查你,调查理查德,可你却不阻拦,不,甚至把我带去波兰要我去救乔治,也是你的引导……为什么?尤利安,你明明可以做到把我完全蒙在鼓里。”
“那样对你的话,我根本受不了。”他迎上我愤怒的目光,碧眸颤动得让人心疼:“到了我们这个层次,做什么事情已经不可能再纯粹,一件事或许有很多原因,要达成很多目的,往往不是几句话就能解释得清的。尽管是利用你,那利用你的心情,又怎么可能是纯粹的恶意……”
“所以你对我产生了怜悯?”我笑了出来:“尤利安,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怜悯吗?像情人一样对待我,和我亲吻,做爱,是怜悯?”
“这不过是你为了宽慰自己所谓的良心而产生的虚伪情感罢了,你觉得我想要这令人作呕的怜悯吗?”
我垂头抵在他胸口,哭着说:“你辜负了我的爱,我对你的爱在你这里不值一提,只换来了你的同情,而你的同情却还要伤害另一个人……”
“可你,可你为什么不朝另一个方向上去想呢……”他怔怔地说:“你为什么要把我想这么虚伪,我带你来苏联就仅仅是做戏吗?或许我一直都……一直都很……”
我抬眼看他,目光交汇时他的眼神瞬间慌乱起来,话语突然止住,把我从他身上推开:“算了莱茵,随你怎么想,这并不能改变你和我在一起的事实,无论你觉得我是在演戏与否,无所谓。莱茵,戏本来就如人生,当不当真,得我自己说了算。”
“而你的痛苦,我相信时间可以疗愈,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照顾你,陪伴你,保护你,如果非得要给你什么诺言的话,我只能说,以后无人敢再伤害你。”
我笑着抬头,泪眼朦胧地看他:“可伤害我的人,现在只有你。”
“一个人内心的东西,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玩弄?”
他复又惊惶起来,转过身去,声音低低地传来:“我没有……”
他垂下头的背影沉重得就像沼泽地受伤的白枕鹤,拢紧了翅膀顾影自怜,发出无声的哀叹。紧握的双拳微不可察地颤抖,骨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仿佛在下一秒就被撕裂。
我望着他心痛得无以复加,明明是他的良心在遭受鞭笞,可我却感同身受。因为他的痛会传染,而我无法视而不见。
他说得很对,我只是不想而已,不想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我仍旧悲哀而绝望地爱着他。
那晚他在客厅里处理了一晚上的公务,几乎没有睡觉。清晨时他有短暂的离开,临走时贴心地锁上了门。当然,床上的我基本上也是一夜无眠。
他中午回来时我正在被窝里做梦,被他扶了起来喂上一口牛奶。
“为什么没吃点东西?”他看向桌子上完好的早餐,嗔怪地说:“你需要长胖一点。”
他心情明朗了许多,但我并不想问原因。
“我们下午启程去莫斯科吧,行程已经安排好了。”他拿起餐巾擦拭我嘴角的牛奶,挑起我的一缕棕发:“你的头发也长了许多,一会儿去修剪一下,我给你买套新衣服。”
我狐疑地盯住他,他像是败下阵来,好言好语地说:“好了莱茵,既然既定的现实不可改变,何不坦然接受,开心一点呢?”
“至少,我现在是全心全意对你的。”他在我唇上吻了吻,说:“穿好衣服出门吧。”
他在一家商店里给我挑了一套灰色的柴斯特大衣,站在镜子前,他整理我的衣领,围上了萨沙寄给我们的新年围巾。
“很配,我想萨沙看到了会很开心。”他笑容清澈,让人丝毫不会怀疑这句话会暗含别的意味。
“可这是他寄给你的。”我说:“我的那条一直在家里。”
“嗯,我的就是你的。”
他伸手顺了顺我修剪好的头发,眼里渗出分明的宠溺,笑着说:“这样看起来很漂亮,很精神,我很喜欢。”
下午,我们驱车来到列宁格勒的莫斯科火车站,这座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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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开始投入使用的火车站位于涅瓦大街与利戈夫大街的交叉点,鹅黄色的外墙,拱形的窗门,顶部有一座非常漂亮的钟塔,让人不禁想到塞纳河畔的巴黎圣母院。钟塔黛蓝色的顶上飘扬鲜红的党旗,广播里播放着旋律动听的喀秋莎。
我跟着曲子哼了起来,尤利安提着行李,带着我进入莫斯科火车站的月台,不久后,一辆绿色的火车鸣笛而来,车身线条优雅,车头有一个大大的红星。
苏联人喜欢这样绿色的火车,穿梭在白桦林中,漂亮得就像一幅风景画。
他的身份不允许我们乘坐普通车厢,按道理来说,他根本就不能搭乘公共交通。一位苏联高级军官的行程对于整个军方来说就是机密,可他却说他想和我一起看沿路的风景。于是阿廖沙他们只能买了一整节车厢的票。安保人员零散地落座,既把我和他围在中间,又保持恰当的距离。
“官僚主义。”我说他。
他耸耸肩:“官僚主义的话,就不是买一节车厢的票这么简单了。”
我们顺着十月铁路前往莫斯科,沿途的美景让人目瞪口呆。我和他一路都津津有味地欣赏,不时他还会指着某处对我进行讲解。
“你看,原野上有个农场。”他笑着说:“看起来很近,但有一次我们从火车上跳下来,萨沙腿摔伤了,我背着他走了好久才走到那里。”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骨头断了,要知道我们可没有休养的时间,契卡不会白养人。后来发现只是被石头划伤,我为他缝针,他还说我缝得难看。”
尤利安笑了起来,就像在说一段无关紧要的事。可我分明能看到他眼中隐现的痛意,而我产生不了任何嫉妒,只有心疼。
心疼他,心疼萨沙。不敢想象他们从孩童时期经历了什么样的黑暗,这导致现在他们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只有在对方身上才能获得安慰。
“白桦林。”火车路过一片白桦林时,我有些激动地叫出来:“看啊!是白桦林!”
“嗯,白桦林。”他含笑点头。
“萨沙是不是最喜欢白桦林?”我转头问他:“他曾说过,少年并肩行走在白桦林,是和你吗?”
“是的,和我。”
“我能想象你们走在白桦林的模样,一定,一定很美……”我强笑起来,心里溢满了羡慕。
很配,真的,两个绝美的少年并肩走在这片林子里,踩着松软的落叶,含笑注视彼此,他为他撩开被风吹到前额的发,他为他摘下肩上的一片落叶,或许他们还会接吻,靠在树干上,抿唇轻笑着,满含羞意地接吻。
真的很配,我竟产生不了一丝嫉妒,就连羡慕也是卑微的。他们平等而深刻的感情被我心甘情愿供奉着,托举到难以触碰的高度。
“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他淡笑地握住我的手,目光泛起涟漪,是亮晶晶的痛楚:“我和萨沙走过的路,是你不能想象的路。”
“你们很爱彼此,你们之间不该有我。”
“不……不是那样的,我们的确爱过,但到现在,谁也说不清那感情是否还是爱情……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一些事情将我们的生命融于对方,再也无法轻易割舍开,而又有一些事情,却又让我们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彼此。”
他掰过我的脸,直视我的眼眸,第一次预备诚恳地向我解释。
“我们很相爱,因为我们相互扶持走了一段非常辛苦的路,没有彼此我们根本活不下来。自从抛弃父母离开古拉格,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对方。可契卡又是什么地方?那里对孩子来说太残酷了,手上沾染的鲜血无论如何都洗不掉,为了活下来,我们只有沉沦与麻木,强行忘却心中的柔软,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他似乎哽咽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显露出别样的脆弱,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
“我们无法真正地拥有彼此,因为在对方身上总能看到自己,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恨的就是自己。恨自己抛下父母苟延残喘,恨自己不断杀人,恨自己逐渐变得阴狠无情。每一次接吻,是的,莱茵,我们会接吻,从对方的唇舌里渗出来的苦意让我们战兢不已……”
“再加上,”他声音颤抖起来,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我对不起萨沙,尽管我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可在某种程度上,我丢下过他……”
“很可恨吧,莱茵,我威胁他不准离开我,自己却丢下了他,不然我现在为什么在这个位置上呢?”
“尤利安,你……”我心抽抽地痛了起来,他的悲伤快要溢出来,让我不能呼吸。
他喉结上下滑动,强压住声音的颤动,继而又笑了起来:“莱茵,或许以后你会慢慢明白,感情这种东西,很复杂,无法用是与否,该与不该去界定,我在这方面向来看得不如他清楚。但我能够感受到,萨沙现在爱的是你。”
“他很爱你,我能从他眼里看到。”他捋着我的鬓发:“但老实说,我的确担心他被伤害,这也是我不允许你和他过于亲密的原因。理查德·赫尔姆斯是个狡猾的狐狸,他不会放弃你的,如果策反你成功的话,萨沙该有多伤心。”
“可如果萨沙爱我,你不伤心吗?”
“伤心,可不是因为他爱上你而伤心。”他将我搂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声说:“而是因为他不能得到你的爱而伤心”
“因为我终究是自私的,莱茵,你的爱只能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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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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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危险,他连自己都骗。
或许往日我会被他这种充满爱意的举动所感动,而现在谨慎到神经质的我则不断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只是被他奇怪而偏执的占有欲给蒙骗了。
他根本就不爱我,爱情这个字眼,在我们之间是不存在的。他是我再也不敢轻易相信的人,他是玩弄我就像玩弄一个玩偶的人,他是令我产生无数痛苦的人。这是个陷阱,我告诉自己,爱是能够捆绑一个人的东西,他在诱惑我进入他的牢笼。
我深吸了一口气,带有安抚意味地亲吻他的脸颊,然后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他没有说话,尔后我们一直沉默。
莫斯科的马雅可夫斯基广场上,飞翔着一群白鸽。我站在广场上,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白云斜斜细细地延伸在东方的天际,正午的阳光散开一圈淡蓝色的日轮,朦胧的光晕笼罩在广场上,孩子们牵着气球在奔跑,银铃般的笑声随微风飘荡很远。
我们穿过广场,来到了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大厅。这座享誉世界的音乐厅是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主音乐厅,有着造型优雅的米白色外观,风情万种的拱形窗,进去后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灯光十分耀眼,犹如中世纪沙皇的行宫。我们落座于二层,视野非常好。
尤利安毫不掩饰心情的愉悦,脸上挂着清澈明媚的笑容,他说我们赶上了好时候,国家交响乐团今日将会演奏柴可夫斯基主题音乐会。
“会有我们最爱的那首曲子。”他在我耳畔轻声说:“我等待这一刻很久了,莱茵。”
“嗯。”我淡淡地点头回应他。
其实我心里激动得要命,要知道柴可夫斯基音乐厅是安娜年轻时来过的地方,那时她曾在这所音乐学院有短暂的学习,后来我每次打扰她在琴房练琴时,她都会抱起我坐在她的腿上,跟我讲述她在这座音乐学院的美好回忆。
“那里有一座非常非常漂亮的音乐厅,我梦想在那里演奏六月船歌。”她弯起眼眸,露出少女般的羞怯,仿佛梦想是个提不得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不去呀?”我傻笑地问她。
她漂亮的明眸逐渐暗淡,并不做任何解释,后来我才明白家族的逐渐没落以及战争悄然降下的阴影让安娜的梦想彻底变成一个难以提及的梦。她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钢琴教师,尽管优秀,但和梦想毫无关系。
先是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俄国民族的悲怆瞬间感染了整座音乐厅,让所有人都迈进这个民族的辉煌史诗当中。而当D大调弦乐四重奏中的第二乐章如歌的行板演奏时,我仿佛看见了俄国广阔无边的土地,奔腾不息的河流,微风吹拂斑斓的白桦林,巍峨群山绵延不绝,人民承受着无边的苦难与忧伤,而这忧伤中又生出明媚亮丽的希望;一曲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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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序曲奏响,那猛烈的炮声仿佛让我置身于俄法战争的硝烟炮火中,亲看见证库图佐夫对抗拿破仑的长枪铁骑获得壮烈的胜利;尔后,我最爱的曲子,六月船歌涌动伏尔加河的波浪,一叠一叠,涌进我的心间。
手被另一只手紧握着,在这忧伤的旋律中,我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彻底沦陷。这让我该如何感谢造物主,赐予人类如此美妙的音乐。我想柴可夫斯基一定被上帝亲吻过。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曲子在即将摁下最后四个音键时,唇上突然迎来一道柔软。尽管轻飘飘地一掠而过,却恰好映照了最后四个音符。
我睁开了眼睛,艳丽的绿眸近在咫尺,软软的呼吸扑在我的面颊。
我难以自持地笑了,是明媚而又真心实意的笑容。
快一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我迎上他的目光如此微笑。他竟也生出些许惊讶,回应我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
胡桃夹子开始奏响,我们注视彼此,仿佛忘记了所有,安静无声,没有任何交流,只是注视彼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恨他了。
所有的恨不过都是爱,因为爱才有恨,而恨是心里的荆棘丛,只能扎痛我自己。
突然间,似乎有点释怀,却无任何惶恐,或许时间或早或晚会让我原谅他,因为我是如此爱他。
“莱茵。”他突然开口。
“嗯?”
“此刻我将铭记一生。”
“我也是。”
他缓缓抿起唇,带上些许娇羞,低头纯洁地笑了,像个干净无暇的少年,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情窦初开。我怔怔地伸出手,抚上了他此际金色灯光下出奇漂亮温柔的脸颊。
“尤利安。”
“嗯?”
“虽然并不想承认,但我是爱你的。”
他眼睛里绽放大片大片欣喜的光彩,把我拥入怀中:“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你爱我,你只能爱我。”
该不该感谢你,我亲爱的柴可夫斯基,你用音乐迷惑我,让我说出万分不愿意说出的话,或许,你在叫我直面自己的心?那得有多么强大的勇气,而你却在此际给了我这份勇气。
可它是否能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