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清羽静默沉思,潘氏也不再言语,生怕打扰到他。片刻后,林清羽问:“若不给他们银子,他们会如何?”“青黛楼养不起这么多人,只能把他们都遣了去。”
“遣了他们,谁还能去讨三弟欢心。”林清羽淡淡一笑,笑得甚至有些慈悲,“三弟既然喜欢,我这个做大嫂的,哪有不成全他的道理。”
潘氏拿不准林清羽的态度,试探道:“少君的意思是……”
“告诉他们,南安侯府不养无用之人。青黛阁每月的开销远超份例,侯爷又刚为三少爷肾虚一事动怒,侯府不可能再继续养着他们所有人,最多……只能留一半。他们能不能留下,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潘氏不敢细想,低声应下。
青黛阁的歌姬伶人多是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出手大方的主子,能住在侯府里好吃好喝,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想离开。
陆乔松风流归风流,口味还挺挑,并非来者不拒。他将他们养在院子里,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听听小曲,或是有客人来了,让他们在一旁伺候着长长脸面,偶尔才会挑个人宠幸。也正因如此,南安侯和梁氏才能容忍他们留在府中。
他们身为家妓,唯一能依仗的便是主人的欢心。如今要将他们其中的一半遣走,他们是不得不争了。
次日,林清羽让欢瞳把埋在树下的药坛悉数取出,晾晒三日,磨成粉末,装入香具之中交给张世全。
此香香气浓郁,一旦沾染,经久不散。林清羽配完药,特意去沐浴更衣,方才回到房中。
陆晚丞正躺在床上看书。他此次发病,不算严重,就是磨人,不见好转,也没有恶化,就这么不轻不重地吊着,短短数日就把前月养回来的血气消耗得所剩无几,面色唇色苍白惨淡,唯有一双盈着笑意的眼睛没受到影响。
林清羽每日睡前都会为陆晚丞诊脉,今夜也不例外。
陆晚丞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问:“你用香料了?”
林清羽收回手:“没有。”
“分明就有。”陆晚丞凑近林清羽,鼻翼微动,“是什么香料,怪好闻的。”
林清羽皱着眉推开他:“不是你该闻的东西。”
陆晚丞了然笑道:“懂了,有毒。”
林清羽犹豫一瞬,没有否认。
“那么问题来了,你想对谁用毒呢?那必然是近来得罪过你的人。”陆晚丞咳了两声,“是陆乔松?”
林清羽默然。
陆晚丞又道:“前段时间你写了一个方子,我问你是什么药,你说那是助兴之药,原来你没骗我啊。我记得养在家中的歌姬不能擅自出府,他们有什么要买的东西,都是托熟悉的小厮从府外买回来给他们的。”
“……”
“综上所述,你想让陆乔松死于最见不得的人马上风,只因他曾羞辱过你。”
林清羽喉结一滚,目视前方,冷静道:“是。怎么,你觉得他不该死,我下手太狠了?”
陆晚丞笑了笑,故意道:“好像……是有点?”
“呵,随你如何想。”林清羽神色自若,“陆乔松用床笫之事辱我,也辱了你;又想利用常泱毁我清誉,即便罪不至死,但他死了我会高兴,所以我便下手了——我想让自己高兴,就这么简单。”
他从未在旁人面前展露过自己和外表不一样的一面。他父母品性温良,不曾做过一件损人益己之事。嫁入侯府之前,他要么和父母在一起,要么和老师同窗一处,饱读圣贤之书,尚且能轻松压抑住自己的阴暗面。可一入侯门,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恶意便如破井般疯狂上涌,幸好他还有理智,他知道自己的处境贸然动手是自寻死路。
直到陆晚丞说喜欢他做坏事,甚至鼓励,帮助他去作恶。
是陆晚丞把他纵成这样的,陆晚丞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下手太狠?
陆晚丞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林清羽心里一阵烦躁,他闭了闭眼,又道:“更何况,只要他谨遵医嘱,不去碰那些歌姬伶人,他也未必会死。”
陆晚丞终于低笑出声,轻叹道:“清羽,你不愧是……清羽。”
语气似赞赏,似兴奋,似入迷,微沉的嗓音让林清羽不由地胸口一松。
陆晚丞又道:“但是……”
林清羽稍缓的脸色又沉了下去——陆晚丞还敢有“但是”?
陆晚丞笑道:“但是你下次做坏事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啊。”
林清羽睁大了眼睛。
“我说过的,我喜欢看。”
“……”
林清羽垂下眼眸,微颤的长睫似在诉说着主人的心事。
“好吗?清羽。”
林清羽缓缓抬头,定眉定眼地看着陆晚丞,轻声道:“好。”
第21章
从这以后,陆晚丞关心起了青黛阁的动态,每日一问青黛阁。欢瞳从外头进来,还未开口,陆晚丞便捏着嗓子道:“少爷少君,青黛阁终于出事了!”
林清羽:“……”
欢瞳一脸茫然:“啥?”
陆晚丞笑道:“我猜你待会要这么说,我在学你说话呢。”
林清羽当场拆台:“首先,欢瞳不会称我为‘少君’,你要学也学的像点;其次,助兴之药想要伤到人的根本,非一日之功。”林清羽不免狐疑,“你怎比我还着急。”
“咳,那不是养病太无聊了嘛。总是咳嗽,我都睡不着。”
陆晚丞近来确实没睡好,眼下都多了一片青色。
林清羽想了想,问欢瞳:“你有何事?”
“哦哦,”欢瞳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险些忘了正事,“张管事来了。”
林清羽道:“让他进来。”
张世全此次前来,和两人说了件怪事。侯府的各项产业中,开在城里头的酒楼商铺和乡下的别庄各占一半。别庄靠天吃饭,一个旱灾涝灾下来,能让其大半年颗粒无收。今年年初,徐州就一直在闹旱灾,奇怪的,徐州几个庄子的收入不减反增。账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粮食也确是送进了侯府的仓库,着实让人不解。
欢瞳见张世全面露担忧,不懂就问:“收成是多了,又不是少了,这不是喜事吗。”
张世全道:“只怕这些钱银来路不明,若是什么黑钱,一旦被发现,整个侯府都要被牵连。”
林清羽余光瞟见软塌上的陆晚丞。倚榻的贵公子病中依旧悠然自得,半眯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张世全问:“少君,此事可要派人去查?”
林清羽心中一动,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不必了,反正钱没少,懒得管。”
陆晚丞的眼睛睁全了,林清羽仿佛还看到他耳朵竖起来,不免觉得好笑。
张世全迟疑道:“少君,我认为此事马虎不得,最好还是查一查。”
“再说吧。”林清羽起身道,“我有点累了,回房小憩片刻,你们自便。”
林清羽一走,留下一个爱操心的管事和一条咸鱼面面相觑。
众所周知,小侯爷一向淡然处世,超尘脱俗,家事无论大小,他从不过问。他们这些管事,只须听少君的命令即可。如今少君说不查,虽然他不赞同此等做法,也只能听命行事。
张世全叹了口气:“小侯爷,我先退下了。”
“慢着。”陆晚丞沉声道,“徐州的事要查,而且必须你亲自去查。我怀疑……”陆晚丞一顿,“事不宜迟,你尽快出发。”
张世全入侯府后,小侯爷只给他下过一道命令,便是让他为少君分忧,此后再无其他。小侯爷突然管起了事,惊讶之余下意识道:“可是少君说……”
“少君都累了,判断失误也难免的。”陆晚丞一副不情不愿的口吻,“我就勉强再为他的遗产操次心。”
张世全不敢耽搁,次日便动身前往徐州别庄。林清羽得知后,看陆晚丞的心情微妙了起来。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做可不做,陆晚丞看得比谁都清楚。但他就是懒得动,就是想躺平。等到该做之事实在没人帮他做了,他才会挣扎地强迫自己去做。
陆晚丞曾经说他厌学却能考头名,当时他只当陆晚丞在放屁,现在……他信了。
夏日炎炎,酷暑难耐。林清羽在浴房待了半日,轻薄的衣衫早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极是难受。他伸手试了试水温,感觉尚可,便让欢瞳去推陆晚丞过来。
陆晚丞懒归懒,却很注重个人洁净,身子好时夏日每日都要沐浴。林清羽担心他受凉,让他两日一洗,他还不乐意,还要闹。好在侯府是大户人家,下人伺候得周到,林清羽被他闹烦了,便由他去了。
林清羽往浴桶里洒下药粉,听见门口传来动静,头也不回道:“来了。”
陆晚丞有些惊讶:“你怎么……”
“你咳疾久不见好,夜里扰人安眠,睡前泡一泡药浴或可好转。”林清羽转过身,将因汗水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挽至耳后。
浴房里点着烛灯,水雾漫漫,林清羽被熏红了脸颊,连嘴唇都似漾着一层水光。
陆晚丞“哦”了声,默默将目光移开。林清羽道:“欢瞳,给小侯爷宽衣。”
欢瞳中气十足道:“是,少爷。”
陆晚丞任由欢瞳扒着自己的衣服,问:“清羽,你要留下来看我洗澡吗?”
“不是。药浴的水温很重要,高一分低一分都会影响效果,故而我要留下看顾。”
陆晚丞眼帘一眨:“那还是看我洗澡啊。”
林清羽语气加重:“说了不是。”
陆晚丞笑笑:“哎,有点害羞怎么办。”
林清羽只用了七个字便让陆晚丞无羞可害:“义结金兰,好兄弟?”
陆晚丞如梦初醒:“……好兄弟!”
陆晚丞被脱到只剩下亵裤,由两人搀扶着进了浴桶,嘴里还抱怨着:“这身体弱鸡一样,腹肌都没有,难看死了。”
常年居家养病,陆晚丞的肤色竟比一些女子还要白皙,四肢体态修长,绝对和“难看”二字不沾边。陆晚丞嫌丑,大概是因为他更喜欢强健壮硕的身躯。
浴桶不算大,陆晚丞只有胸膛以下浸在汤药里。林清羽和欢瞳一人拿一个水瓢,往他肩上舀水,让药水充分浸润他整个身体。
浴房里弥漫着药香,混着热腾腾的水汽,让人呼吸都比往常快一些。
林清羽忽然道:“小侯爷。”
陆晚丞划着药水往自己身上泼:“嗯?”
林清羽伸出手,抬起陆晚丞的下颔,在灯下仔细端详着。
陆晚丞心跳渐渐变得不稳,嗓音低沉道:“干嘛看我。”
林清羽松开手,弯唇而笑:“我算是看明白你了。”
陆晚丞看林清羽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怎么说?”
“你表面惫懒,骨子里实则也是个好强之人。你和我一样,不喜欢屈居人下的滋味。所以你即使厌恶学习,为了拿头名,还是会强迫自己努力;即使被你的‘娘亲’付以重任,觉都睡不饱,还是会将每一样东西学好;即使不想蹚南安侯府的浑水,最终也还是出手了。”
又懒又不喜欢输,偏偏偷着懒还能赢,陆晚丞当真是个奇人。
陆晚丞眼中笑意更甚:“你说对了,又不完全对。过去读书,有人和我一争高下,我不想输那只能学。但如今在南安侯府,我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可争的。”说完,陆晚丞自己都迷糊了,“对啊,我干嘛要争来着。”
林清羽淡道:“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陆晚丞稍作思考,抬眸看向林清羽。林清羽的眉眼笼罩在烟雾之中,仿佛染上了一丝脉脉温情。
“那当然是因为小侯爷在府里只用动动嘴皮子,旁的事有别人帮他去做,这又不累人。”
冷不丁听到欢瞳的声音,陆晚丞震惊得往水里钻,只有留下个脑袋在水面上:“你怎么在这?”
欢瞳挠挠头:“我一直在这啊。”
陆晚丞:“……”
泡完药浴,陆晚丞当晚睡了一个安稳觉。次日醒来时,精神大有好转,咳得也没有前几那么厉害。陆晚丞不由猜测:“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林清羽点头:“是,我们可以开始帮你准备后事了。”
陆晚丞笑道:“那我得好好想想死的时候穿哪件衣服比较帅。”
过去陆晚丞也常把生死挂在嘴边玩笑,林清羽听得多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可现在……
林清羽看向窗外的郁郁葱葱的树木,缓缓握紧了掌心。
午膳过后,陆晚丞照常上床午睡,却被一阵丝弦竹管之音吵得闭目不能寐。林清羽让花露出去查看情况,原是陆乔松养在院中的歌姬伶人在奏曲。
陆乔松的青黛阁和蓝风阁相隔甚远。平时陆乔松在院中寻欢作乐也扰不到他们,但今日不知怎的,陆乔松在离蓝风阁最近的凉亭里架起了琵琶。除了琵琶之音,时不时还有莺声笑语传入蓝风阁。
林清羽不加掩饰道:“他怎么还没死。”
陆晚丞道:“你的药是不是不太行啊。”
“怎么可能。”林清羽冷道,“想是他也知道自己身子虚,不敢再同往常一样饮酒作乐。我去看看。”
陆晚丞叹着气艰难起身:“那我也。”
林清羽推着陆晚丞来到凉亭,远远就瞧见里面有不少人。这些年轻的公子都是陆乔松的诗友,陆乔松自诩风流文雅,常常和诗友聚在一处,说是饮酒作诗,会不会做旁的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陆乔松尚在禁足,他出不了府,诗友们便找上了门。但见他们围坐在亭中,每人怀里都搂着一个模样姣好的女子,亭下还有几个伶人抱着琵琶弹曲。
陆乔松手持狼毫,挥笔弄墨,惹众诗友一阵叫好。一个歌姬靠在他身上,含笑摇着罗扇。
最先看到林清羽和陆晚丞的是几个琵琶女。同在侯府,她们虽未见过林清羽,也早就从旁人那听说这位少君是个及不好惹的人物。上次被少君亲手发落的二人,一个被贬成最末等的下人,成日做着又脏又累的差事,还有一个直接疯了,被打发出了侯府,那位还是夫人的心腹嬷嬷。
琵琶女一看到林清羽,忙停了手,奏曲戛然而止,引得其余人等纷纷看来。陆乔松脸色一变,将手中狼毫往画作上一扔,墨渍在纸上徐徐晕染开。
相比他,诗友看两人的目光就耐人寻味多了。和陆乔松相熟者皆知,陆乔松有一个活不久的病秧子大哥,想必就是坐着轮椅的这位。
只能说不愧是高门嫡长,陆小侯爷即便坐着轮椅依旧贵气难掩。而他身后的那位……他们都在风月场上的老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乍见到此人,还是被小小地惊艳了一番,互相交换着玩味的眼神。
没想到陆小侯爷病恹恹的,艳福倒是不浅。只可惜美人再美,他也无福消受。
“这位想必就是陆小侯爷了。”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衣的公子道,“在下曾天磊,见过小侯爷。”
陆晚丞手撑着脸颊,饶有兴致道:“你们怎么停了?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众人面面相觑。曾天磊是个会看人脸色的,笑道:“可是我等在此处赏乐叨扰到了小侯爷?”
林清羽冷声道:“你们觉得呢。”
他这一开口,其他人终于能将视线光明正大地落在他身上。陆乔松身旁的一位男子似喝了不少酒,站也站不稳,直勾勾地盯着林清羽,嘴里道:“乔松兄,这位佳人可是你大哥的侍妾?”
林清羽瞳仁微缩,推着轮椅的手骤然收紧。
陆乔松哈哈笑道:“论眼光毒辣,谁能比得上黄兄。来来来,你同我说说,为何觉得他是侍妾,而非正妻?”
那醉酒男子胡言道:“娶……娶妻当娶贤,正妻都忙着相夫教子,打理家宅。哪会长成这般蛊惑人心的模样。”
曾天磊低声道:“黄兄,快别说了。”
“为何不说,他说的好啊!”陆乔松拿起酒杯,“就冲黄兄这句话,愚弟敬你一杯!”
林清羽正欲发作,手背忽然被拍了拍,只听陆晚丞笑道:“我家夫人端庄大方,气质高雅,分明是正室的长相,这位兄台可是有眼疾?”
曾天磊拱手道:“是黄兄唐突少君了。黄兄饮了不少酒,说的都是醉话,还望少君别放在心上。”
“那不成,醉不醉的,话都说出来了。但你们来到府上都是客,我也得给几分面子。”陆晚丞指尖敲打着扶手,“这样,让这位黄兄自罚十杯,我便揭过此事,如何。”
“十杯?”曾天磊为难道,“黄兄已经醉成这样,哪里还喝得下十杯。”
林清羽冷道:“你这么心疼他,你来替他喝?”
“这……”
陆乔松今日拿出来待友的都是陈酿的佳酿,三杯上头,五杯醉人,十杯下肚定然要醉死过去,没个两三天缓不过来。
“不就是喝酒么,我来替他喝。”陆乔松自告奋勇道,“来人,上酒。”
曾天磊拦下他:“乔松不可,大夫说了,你的身子……”
“喝酒而已,我陆乔松怕过谁?”
曾天磊拦不下,眼睁睁地看着陆乔松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最后人竟然还是清醒。喝完最后一杯,陆乔松将酒杯倒扣在桌上,抹去嘴角酒液,挑衅地看向陆晚丞:“如何,你可满意了?”
陆晚丞抚掌而笑:“三弟好酒量。”
陆乔松冷哼:“酒也罚了,大哥大嫂若无旁的事,恕不远送。”
陆晚丞轻笑道:“夫人,我们回去罢。”
林清羽扫了陆乔松一眼,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是夜,一声女子的尖叫打破了侯府惯有的宁静。接着喧嚣之声渐起,混乱的脚步声夹杂窃窃低语从青黛阁逐渐蔓延至蓝风阁。不多时,匆匆忙忙闯进来的欢瞳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少爷小侯爷,青黛阁终于出事了!”
林清羽站在窗前,转身冲陆晚丞莞尔一笑:“晚丞,要不要去看看?”
“走走走。”陆晚丞说完一怔,总觉得哪里不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不由地兀自低笑了一声。
原来想要美人反派改口,只需让他“作恶”成功。他一高兴,说不定什么都肯叫。
挺好的,就是有点废肾。总归不是废他的肾,废就废吧。
陆晚丞低头看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如果……如果林清羽叫的是他自己的名字,他又会是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穿书:感化反派义不容辞!
咸鱼穿书:接着作恶接着舞!
第22章
两人赶到青黛阁时,里头已经围了一大群人,却奇异地很安静,唯有妇人凄声啜泣之音。林清羽推着陆晚丞走进院中,下人唤了声“少爷少君”后便个个噤若寒蝉,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脸上的表情都和送葬一样。
一个衣衫不整,鬓发凌乱的女子被两个嬷嬷从内室压了出来,林清羽认出此人是白日弹琵琶的女子之一。她胡乱拢着薄衫,赤色鸳鸯肚兜上一大片深色,显然是未干的血。
内室里,梁氏,陆念桃,还有张大夫围在床边。梁氏失声痛哭,涕泗横流的模样看得林清羽心情愉悦。稍微有点脑子的陆念桃还算克制,只红着眼睛为弟弟擦拭嘴角旁的血迹。
“乔松我的儿——乔松……!”
花露见状,不由在心里嘀咕。以往大少爷病危的时候,夫人也会在床边守着,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又不失仪态,谁能想到等她亲儿子快死了,她会哭嚎成这样,甚至能和邱嬷嬷一试高下。
潘氏陪南安侯等在外室。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出了事,还是这等不光彩的事,南安侯面色凝重,倍显疲态,再不见往日的意气风发。
潘氏见两人进来,道:“大少爷和少君来了。”
南安侯缓缓抬头,看见坐在轮椅上,穿着寝衣,外头披着披风的嫡长子,心中越发苦涩。他统共就两个儿子,大的不知还能活多久,难道小的也要没了吗。
见南安侯一言不发,潘氏摇了摇头,示意两人偏房说话。待只有他们三人时,陆晚丞明知故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弟和方才那个被压出去的女子……?”
潘氏看着林清羽,面色透着几分敬畏。
青黛阁要裁去一半的歌姬伶人,这些家妓为了能留在府中,自是想尽办法惑上争宠。有个歌姬过去偶尔会被陆乔松留在床笫之间伺候,近来陆乔松不再召她,她以为主子对她腻味了,要赶她出府。为了重获主子欢心,她不得不采取行动。
男人都喜欢新鲜。她用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银子托府里的小厮从外头给她带了点助兴的东西。那是一种香料,点燃后香味甜而不腻,闻着极是舒服。她不敢做得太过,只是用熏香熏了自己的衣裳,再去陆乔松跟前伺候。果然,陆乔松被她身上的香味吸引,当场就抱她上了桌案。
这之后,陆乔松恢复了对她的宠爱,她也盼望着自己能为陆乔松生下一儿半女,将来以姨娘的身份留在府里。但陆乔松刚被南安侯训斥,心有余悸,又顾忌着自己的身体,不敢像过去那样胡来。今日,他和诗友聚在一处,想是兴致太好,一不留神就多喝了几杯,回到青黛阁时人已经醉死了过去。
受宠的歌姬留在房中照料他。陆乔松睡到半夜被渴醒,喝了茶想继续睡,看到自己身侧的佳人,闻着那股若有似无的香味,莫名就兴奋了起来。都说醉酒之人不善风月,他却情难自抑,还以为自己雄风大起,誓要重振昔日辉煌。直至他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鼻腔一阵温热,喷出一大片鲜血,接着嘴角也溢出了血……
“现下张大夫正在替三少爷诊治,”潘氏道,“看他的神色,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林清羽笑了声:“可惜。”
可惜他没亲眼瞧见陆乔松七窍流血的模样,大概会比梁氏现在还好看。
这时,张大夫从内室走了出来。南安侯忙道:“情况如何了?”
张大夫闭上眼,摇了摇头。
“不,不——乔松,乔……”
梁氏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竟是活生生地厥了过去。陆念桃扶住她,哽咽道:“母亲!”
陆晚丞转过头,抓起林清羽的衣袖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三弟,我的三弟啊!你是怕我到时候一个人太孤单,所以先去替我探路了么……”
林清羽略带嫌弃地将自己的衣袖扯回:“用你自己的哭。”
陆晚丞小声道:“好的。”遂抬袖掩面,“西湖的水,我的泪……我的三弟……”
南安侯亦红了眼眶:“大夫,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
张大夫叹道:“在下才疏学浅,望侯爷节哀。”
南安侯像是失了力,连步后退,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林清羽戏看得差不多,上前道:“侯爷,能否让我试一试?”
陆晚丞抬头:“清羽?”
南安侯这才想起自己的儿媳出自名医世家,虽已不抱希望,仍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挥手示意林清羽进去。
陆念桃见林清羽接近陆乔松,本能地挡在了前头。林清羽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陆念桃咬了咬唇,最终还是给他让了路。
床上的陆乔松已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他和陆晚丞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眉眼之间有一两分相似。但相由心生,陆晚丞病危之际,形容枯槁之时,可比陆乔松当下好看多了。
林清羽扒开陆乔松的眼皮看了眼,又为其诊了脉,淡道:“性命能保。”
南安侯眼前一亮:“果真?”
林清羽又道:“但日后,他怕是无法再生儿育女了。”
南安侯如遭雷击,震声道:“什么叫无法再生儿育女?!”
“简而言之,萎了,送去宫中当太监不用净身的程度。”林清羽道,“侯爷,还救吗?”
陆念桃急道:“当然要救!先保住性命再说!”
南安侯闭目长叹:“救吧。”
一番折腾下来,天都快亮了。林清羽为陆乔松施完针出来,看到陆晚丞还在等他,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薄毯,已经等得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的。
林清羽托起他的脸颊,道:“走罢。”
陆晚丞揉揉眼睛:“完事了?”
“嗯。”
陆晚丞看到林清羽额前出了一层汗,问:“怎么又想救他了?”
“我改变主意了。”林清羽神色凉薄,“看他猪狗不如地苟活,比看他死有意思。”
陆晚丞笑道:“确实。”
南安侯府的祸事一桩接着一桩。短短数日,南安侯的双鬓已经长出了白发。他不肯再看陆乔松一眼,只当没这个儿子。梁氏醒来后,听说自己的儿子不能人道了,生生被气出病来,连床都下不了。而陆乔松本人则成日里寻死觅活,药也不喝,精神和身体一并垮了,只剩下一个陆念桃,强撑着照料母亲弟弟。
陆晚丞吃完瓜,道:“清羽,你的助兴之药有点厉害。当日陆乔松都醉成什么样了,你还能让他起来,佩服佩服。”
林清羽道:“他不喝酒还没什么,喝了酒反而会激起体内的药性。”
陆晚丞问:“这药是你自己配的?”
“嗯。”
“那你好懂啊。”陆晚丞像是随口一说,“你之前是不是……”
林清羽瞧着他:“你想问什么。”
“咳,我听说,寻常大户人家的少爷,十五六岁就到了通事的年纪,会有丫鬟在房里伺候。你是喜欢女孩子的吧,那你……呃……唉。”陆晚丞话说到一半卡住,摆摆手,“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陆晚丞一脸纠结,看得林清羽想笑:“没有。”
陆晚丞嘴角弯了弯:“没有?”
“我父亲只有我母亲一人,我觉得很好,所以不想自己房中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陆晚丞肃然起敬,拍着林清羽的肩膀道:“你的思想很超前啊,兄弟保持住,未来可期。”
林清羽反问:“那你呢?”
“我?你看我这具身体,怎么可能有。”
林清羽点点头,表情有几分不自在。
“别害羞嘛清羽,男孩子在一起讨论这个很正常。”陆晚丞笑道,“可怜我,要作为一个处男死去了。”
林清羽:“……”
“你说那到底是什么感觉,”陆晚丞有些好奇,“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喜欢,都不嫌累吗。”
林清羽漠然:“你问我,我问谁。”
“那你想不想试……”
林清羽冷声打断:“不想,滚。”
南安侯已下令,严禁家丑外扬,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陆乔松的“丰功伟绩”还是传了出去,成了京中高门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唏嘘,也有人看笑话。南安侯在前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能想到他的后宅如此乌烟瘴气,如今更是连个后都留不了,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竟不知能给谁。
陆家的旁支得知此事,或多或少都起了点心思。按照祖宗家法,南安侯这一脉若断了,就要从旁支那过继儿子。
南安侯收到不少从临安寄来的信,勃然大怒。他两个儿子还没死呢,他也还没死呢,这些亲戚如此急不可耐,是真当他绝后了么!
震怒之后,南安侯叫来潘氏:“有一事,本应梁氏去办,但梁氏的情况你也知晓,已经不中用了。”
潘氏得了侯爷的命令,犹豫许久,拖了几日才找到林清羽,先是提了陆家旁支上京省亲一事,说是中秋将至,想来过一个团圆节,实则在想什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此次上京省亲的是侯爷兄长一家,据说要带不少人来。这个中秋,府上怕是要热闹了。”
林清羽道:“待客过节之事,你来操持即可,不用问我。”
“侯爷也这么说。”潘氏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给陆家留个后。”
林清羽挑了挑眉。潘氏觉得他的神态有几分像小侯爷,不禁感叹夫妻常在一处,果然是会越来越有夫妻相。
林清羽目光中透着玩味的深意:“所以你是来向我求坐胎药的?”
潘氏一怔,随即羞红了脸:“少、少君误会了。”
林清羽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你不过三十出头,侯爷也才四十,好好调养身体,生孩子不难。”
潘氏终于忍不住直言:“少君,老爷的意思是,如今大少爷的身子好了不少,可、可以纳个妾了。”
林清羽微微一怔,随即冷嗤:“恕我直言,与其指望他,不如让侯爷自己努力,给他添几个弟弟妹妹。”
第35章
林清羽拒绝得如此果断,又拿出南安侯说事。潘氏对这个救命恩人之子又敬又怕,不敢多言,连忙揭过此事,说起中秋过节之事。
林清羽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是他疏忽,没想到这一层。陆乔松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南安侯自然会把心思放到陆晚丞身上。陆晚丞虽然一直病着,但勉强一下,也不是完全不行。
夜里,陆晚丞沐完浴回到房中,发现林清羽看他的目光高深莫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林清羽问:“你近来如何。”
陆晚丞笑道:“你每日替我诊脉,我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不是问你的病情。”林清羽目光下移,落在某处,扬了扬下颔,“它……还会起来么。”
说到这个陆晚丞就有些忧郁,眼中含怨道:“我一直在喝你配的药,你还好意思问我啊。”
药的副作用是暂时的,他停几天药,或者林清羽给他扎两针他就能恢复。换言之,他能不能行,全看林清羽让不让他行。
一开始,他还觉得自己有被侮辱到,后来居然也躺平接受了。正如林清羽说的,总归他用不上,不行就不行吧,挣扎也怪累人的。
林清羽点头:“那你要用的时候再来找我,我施针让你起来。”
陆晚丞奇怪:“我为什么会要用?”
林清羽冷冷吐出几个字:“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陆晚丞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份上他应该能明白。果然,陆晚丞了然一笑:“原来如此,我们清羽被谈话了啊。”
林清羽没耐心再同他拐弯抹角,问:“你想纳妾吗?”
陆晚丞看着林清羽一本正经的模样,“当然不想”四个字到嘴边又被他恶劣地吞了回去,装出一副纠结的模样:“想,又不完全想。”
林清羽眉间微拢:“说人话。”
“实不相瞒,我活了快二十年,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临死之前,若能体会一下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感觉,似乎也挺好的?”
呵,前几日还在赞扬他房中无人,未来可期,今日便想着软玉温香了。
狗东西。
林清羽正要出言讥讽,不经意瞥见对方嘴角上扬的弧度,心下冷笑。陆晚丞显然是故意的,认真他就输了。
林清羽心平气和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你告诉我,我好替你掌眼。”
陆晚丞还真认真地想了想,给出的答案相当肤浅:“长得美的,脾气好的,不会对我凶巴巴的。”
“知道了,”林清羽道,“明日我便帮你挑一个,睡吧。”
陆晚丞有点懵:“这就睡了?”
“不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陆晚丞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隔着屏风问道:“清羽,你不会是真的想帮我纳妾吧?以普遍理性而论,我可是你夫林清羽戏言:“夫君?我哪来的夫君。我只有一个异姓兄弟,我是在帮我自己找嫂子。日后你们的孩子,还要唤我一声‘林叔父’。”
陆晚丞不禁捶胸顿足:“你能不能别再提拜把子的事了?”
“为何不提。”林清羽嗤道,“当时是谁嚷嚷着要和我义结金兰,称兄道弟。”
陆晚丞一阵窒息:“那我后悔了嘛。反正我们当时没歃血,不算行不行。”
“不行,一日为兄,终身为兄。”
“照你这么说,一夜夫妻还百夜恩呢。”
“确实,”林清羽无情拆穿,“但你当时也没和我拜堂。”
陆晚丞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抱着枕头咬牙切齿:“我他妈怎么就没早一天来……”
之后,陆晚丞亲自去找南安侯。两人关在书房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南安侯在祠堂待了一夜,白发又多了一大撮。陆晚丞纳妾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中秋将至,夏日残暑所剩无几。院中桂花初放,夏衣已薄却懒得添衣,仿佛这样就能将盛夏多留片刻。
春生秋杀,自古逢秋悲寂寥,林清羽的心情也收到了季节的影响,几日来情绪低沉,无论对谁都冷着一张脸,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花露给他送的饭菜过了半日仍然原封不动。
林清羽也厌恶这样消沉的自己,他何尝不知消沉无用。可惜,他还做不动将情绪收放自如。
他正对着书籍发呆,门吱呀一声响,陆晚丞端着一盘点心走进书房,笑道:“清羽,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林清羽道:“谢了,放着便是。”
陆晚丞不满:“好敷衍,你都没看。”
林清羽看了眼,是新做的桂花糕,想来就是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做的。“看到了,出去。”
陆晚丞站着没动。林清羽知道他在看自己,他实在懒得回应。他尝试继续看书,但某人的存在感过于强烈,让他始终无法集中精神。他闭了闭眼,抬眸道:“你还有什么事?”
陆晚丞轻声道:“清羽,你在生气。”
完全肯定陈述的语气。
林清羽淡道:“我没有。”并非口是心非,他现在的确不是生气,单纯不想说话而已。
“是我懒觉睡得太多你生气了?”陆晚丞围在林清羽身边探头探脑,“那我不睡了好不好。”
林清羽轻笑一声:“你?不可能。”
陆晚丞也很有自知之明:“好像是不太可能。那你怎样才能高兴一点?”陆晚丞在他旁边坐下,下巴搁在桌案上看他,“要不,我给你摸腹肌?哦不行,我现在没腹肌……那我给你摸摸头?”说着,就把脑袋凑了过来。
林清羽一手挡着自己的眼,一手推开陆晚丞:“让我一个人待着,好吗?”
陆晚丞勉为其难:“好吧,那你记得吃点东西。”
陆晚丞一走出书房,欢瞳立马迎了上来:“小侯爷,怎么样?”
陆晚丞摇摇头。
欢瞳有些着急:“少爷到底怎么了啊,他都一整日没吃东西了。”
陆晚丞想了想,道:“应该不是我的问题,不然他刚才肯定直接让我滚了。话说,太医署考试放榜是什么时候来着?”
欢瞳恍然大悟:“是今天!”
“果然,”陆晚丞回头看着落在窗上的清瘦剪影,“这就难办了,肯定哄不好。”
欢瞳野忧心忡忡:“那怎么办呀。”
“哄不好能怎么办,”陆晚丞懒洋洋道,“回去睡觉。”
欢瞳大失所望:“小侯爷怎么能这样,你也太会知难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