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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时惊鸿仿佛浑然不觉似的,道:“康特使,那我为何要把此人交还南疆?我只要在此时将他扔出营帐去,他立时会被五马分尸。”

    康阳笑道:“时将军是聪明人,该是不会愿意将时少将军治下不严的事情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吧。”

    时惊鸿笑容不变:“有劳康特使费心。”

    他拿起铁木尔的和谈书,翻了两页,头也不抬地吩咐:“左右,将褚子陵一剑刺死,说是康特使有意行凶,褚子陵护我而死,再将康特使拖出去砍了。”

    康阳:“……”

    左右副将一拔剑,康特使的冷汗霎时间冒了一背:“时……”

    时惊鸿抬起眼,秀眉长目里尽是温和的笑意:“康特使,倘若我这样应对,你又打算如何把此事宣扬出去呢?”

    康阳汗颜,见左右收起刀剑,才勉强放下心来:“时将军,您玩笑了。”

    时惊鸿说:“康特使,玩笑少开。我们是和谈,自是要以坦诚为先。你们要带褚子陵走,总得给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

    “他最近有些不安分了。”不知是不是吃了一吓的缘故,康阳竟意外地坦诚,“大概是在北府军里有了前途,想为自己的前程图谋了吧。我们着实不愿坐视中原多一员虎将。他既叛中原,亦叛南疆,我们将他带回,自是会让他知道,叛徒该受到何等款待。时将军大可放心,此人送回南疆,不会得到善待的。尤其是托我来访的艾沙,与他有杀亲血仇,绝不会轻纵了他去。”

    康阳这种不赞反贬的态度,反倒更让褚子陵安心了。

    他果真是来接自己的。

    时惊鸿沉吟一会儿:“褚子陵,你要如何选呢?是留下来,还是回南疆?”

    褚子陵未曾想到时惊鸿竟会征求自己的意见,冷汗也涔涔下流:“我……”

    只这一犹豫,他心中便辗转了万个念头,千条心绪。

    自己的身份,被康阳当众挑明,还有书信作证,虽然仍有辩白余地,或是当众拿右手写字,证明清白,但留在此处,已是无用。

    就算时停云再信任自己,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再无回寰余地。

    反倒是回了南疆,他还有再搏上一搏的机会。

    在中原这些时日,他已对中原布防有了不少心得,哪怕没能将时家父子做成投名状,拿这些情报回去,终也是不亏的。

    而他的犹豫,被在场诸人尽收眼底。

    时惊鸿摆一摆手:“好了,吾知道了。……康特使,请。”

    康阳知道这事成了,恭敬地一拱手,褚子陵便被人堵上了嘴,拖了出去,找了一处闲置的帐篷,暂且将他关押起来。

    康阳定下一颗心来,继续饮茶。

    严元昭却有些坐不住了,靠近时惊鸿,轻声道:“时将军,放他回去作甚?就地杀了,是保住停云声名的最好办法。”

    “谢六皇子对小儿关怀。”时惊鸿回道,“但亲卫营中谁人不知那褚子陵与小儿的干系,贸然杀之,不给缘由,流言只会更甚。

    ”

    严元昭却不赞同:“那秘密处决了也好,左右也就十几人知道此事。万一他们将褚子陵带回后,再拿那些字迹与停云相仿的信函做文章呢?何况那姓褚的可是知道不少中原军情……”

    “六皇子,稍安勿躁。”时惊鸿仍然是温和有礼,“您尽可放心,褚子陵被调去骁骑营多月,布防已有调整。况且,他们不会采信褚子陵的任何言语。褚子陵此去南疆,必死无疑。”

    严元昭诧异挑眉。

    康阳似乎也察觉到了严元昭的疑虑,主动释出了诚意。

    他指一指地上散乱着的信函,说:“将军,信您都看了,皆是原件。您尽可把信件统统焚毁,出了这顶帐篷,康某不会再提一句信件之事。就当是那褚子陵偷窃军中财物,被解职赶出了军中吧。”

    “康特使着实贴心,时某在此谢过了。”

    时惊鸿示意过后,一直垂首立在旁侧的时停云开始动手收捡散落一地的密信。

    与此同时,时惊鸿再次开口:“康特使,时某这里也有一件事,望请您知晓。”

    康阳彬彬有礼:“何事?”

    时惊鸿道:“定远温非儒,从来没有受过伤。”

    康阳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客套着笑了:“那不是很……”

    “好”字还未出口,康阳便明白了这句话背后之意,登时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严元昭与严元衡起先并不很能明白,时惊鸿为何会提起此事。

    温非儒不是在定远之战前就负了重伤……

    时惊鸿看着康阳煞白的脸,慢条斯理道:“小儿早察觉府中有内奸,便玩了一个小小计策,告知亲近之人两条截然不同的讯息,一则是定远温非儒受伤,二则是邕州城白副将受伤。而不久之后,定州即遭贵军之袭。”

    严元昭也渐渐明白过来,目含惊诧,望向正在收拾信件的时停云。

    时停云面上的悲伤再也不复,把信件一页页拾起,扬手扔入一旁的火炉。

    在火舌将纸角焚烧得翘卷起来时,时惊鸿笑道:“我们既然早已辨明内奸,便辛苦康特使,替我们将内奸送回南疆,好生处理了吧。”

    ……

    另一营帐中的褚子陵,对主帐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曲起膝盖,碰了碰怀中之物。

    那块碎玉仍然在。

    在玉石被震怒的时停云踏碎后,他借口那是母亲遗物,已将碎掉的玉包裹后,重新揣在了怀里。

    碎掉的玉也可修复,拼一拼,也不难看出原貌。

    ……还能用,还能用。

    褚子陵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将头靠在一侧的硬木上,忍受着周身火烧一样的痛感。

    接下来几日,康阳留在北府军中商议和谈事宜。褚子陵听外面闲聊的亲卫说,康阳这几日相处下来,很是佩服时将军与少将军,比初来时的矜傲自持,很多了几分谦卑。

    但褚子陵的日子过得却不是很好。

    身上的鞭伤疼痛另说,每日缺水少食,偶尔由亲卫送来的一顿饭还是馊的,哪怕不去闻它,囫囵吞枣地咽下,含在嘴里那又粉又腻的味道也叫人作呕。

    第二日,李邺书来了,二话不说,揪住他便是一阵痛打,下手竟比时停云还狠上几分,要不是外面守戍的亲卫听出声音不对,褚子陵怕是会被他生生打死。

    眼见李邺书红了眼睛,犹自踢打不休,声音里都带了发狠的哭腔,一名人高马大的亲卫索性将他扛在肩上,送出去找时少将军了。

    这下褚子陵伤上加伤,喝水都反胃呕吐。

    偏那李邺书像是惦记上了他一般,有空便要翻窗来揍他,甚至还带了刀来,每次都是以被亲卫生生架出去作结。

    褚子陵过得狼狈,简直是度日如年。

    日捱夜捱,总算是熬到康阳离营的日子了。

    南疆使团要秘密带褚子陵离开,因此选在凌晨时分动身。为了避人耳目,褚子陵的头上还被蒙上了黑口袋。

    在被蒙上的时候,褚子陵的眼角余光瞥到了来相送的时停云。

    到了别离时分,褚子陵心中倒是生出了些别样的惆怅来,暗道,公子,或许再见时,我们便是敌人了。

    而另一边,康阳向时惊鸿拱手告辞,并告知了他最后一件事:“时将军,褚子陵养有一尾灰颈鸽子。听我一言,留之无用,杀了吧。”

    和谈队伍沿苍江一路行去,耳闻浪涛声声,离北府军主营远了,马背上的褚子陵动了动酸痛的身子,道:“可以了。既已走远了,便松开我吧。”

    负责押运他的和谈队伍面面相觑一阵,嗤笑起来。

    褚子陵被绑得着实不舒服,皱了皱眉:“康阳何在?”

    康阳驭马而来,单手扯去了他头上的黑布。

    乍然亮起的晨光刺痛了褚子陵的眼皮,他颇不适应地一眯眼,待能睁开眼时,他挪动了一下绑得发麻的手臂,想,或许是艾沙未曾告知旁人自己的皇子身份,只有康阳一人知晓。因此,他离康阳近了些,低声道:“艾沙现状如何?”

    康阳看他一眼:“不是很好。眼睛伤了一只,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

    褚子陵不解:“他一个文臣,怎得伤了眼睛?”

    “……文臣?”

    康阳觑着他的笑眼,以及发问时微微上扬的语调,叫褚子陵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他问:“不是艾沙叫你接我回南疆?”

    “‘回’?”康阳思索一阵,笑了,“是的,‘回’南疆,从今以后,南疆艾沙府,便是你的家。你以前在中原做奴,做了一段时间参军,也是享过福了,现如今要做回老本行,不知感触如何?”

    “……什么老本行?”褚子陵心中的不妙预感愈来愈浓,“艾沙跟你说过什么?”

    康阳道:“艾沙副将托我转告你,你既然爱做奴,他便恩赏你,做一生一世的奴。”

    艾沙?……副将?

    褚子陵张口结舌一阵,终是意识到,情况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他不敢再隐瞒,胸膛里的血液嘶嘶沸腾逆流,冲得他脑袋嗡嗡作响:“我是南疆皇子!我胸前有信物!”

    康阳一挑眉,伸手入他怀中,当真摸到了一堆碎裂的硬物。

    他将那包东西取出,在手心里捏了一捏。

    在褚子陵露出期待的神情后,康阳拆也未拆,一挥手,那包碎玉便应声落入苍江,即时被吞没入江水之中,浮沉几下,再无踪迹。

    面对着褚子陵刹那灰青下去的脸,康阳水晶眼镜下的双眼泛起了似笑非笑的冷光:“……不管先前是不是,现在不是了。”

    第207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六)

    褚子陵是被冷水泼醒的。

    冷水馊臭油腻,应该是洗过锅的水,

    因为紧接着袭来的一股锅腻子味差点让褚子陵呕吐出来。

    来人把他泼醒后,

    便转身离去,

    丁铃当啷地用大锁锁上了门。

    褚子陵呛咳两声,

    污水混合着反酸的酸水从口角流出,

    从胃到喉咙口都挛缩成一团,

    又烧又涩。

    他隐约回忆起,自己似乎是因为打算从落脚的驿站中逃跑,

    被南疆使团的人抓回,

    痛打一番,

    被生生打晕了过去。

    这显然是熟手所为,他身上的所有创口都不会伤筋动骨,却足够他动一下就痛得翻白眼。

    康阳在旁人面前是个端庄的儒生模样,

    实际上却阴狠得很。

    在褚子陵被他的手下抓回来后,他用随身的小扇轻轻敲着眼镜腿,

    温和道:“吾受好友之托,务必将你活着带回,可没说不会将你削成人棍带回。下次你若逃,最好寄希望能逃得掉,

    若否,我会把你按块带回。好友深恨于你,

    想必也不会苛责吾办事不利。”

    褚子陵抬起肿痛的眼皮,

    艰难起身,

    抹去脸上横流的污迹。

    他现在在一间空荡荡的小屋里,

    脖子上狗似的套着一条锁链,只够他在方圆五米内走动,甚至无法容他走到窗边,查探外头的状况。

    褚子陵脸色铁青。

    他腹内紧急得很,但久等不见人来,喊叫无人应答,又不愿污了这唯一的一条裤子,只好咬牙在角落里解决。

    在他强忍羞耻,用一根角落里的小树棍解决了卫生问题后,他开始了漫长又可怖的等待。

    没人理会他,没人同他说话。

    唯一能证明他没被人关死在此处的,是每天送来的馊食。

    一天只得两食,每次只给他一刻用餐的时间,到了点,就会有个南疆长相的汉子面无表情地进门来,将盘碗收走。

    褚子陵也识时务,每每狼吞虎咽,强吞也要把自己吞个半饱。

    他还不能死。

    康阳说了,他认识艾沙。

    他得活着去见艾沙,哪怕是那个不知身份的副将也好。

    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只要他能解释得通,他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只是,他在野猪一样地吞咽食物时,总会想到将军府内精致的小点心,以及与时停云同桌而食时那些不算奢华却足够美味的佳肴热饭,口里的饭便更多添了几丝酸涩味道。

    意识到这点,褚子陵会抬起糊满了馊饭残渣的手,照自己脸上狠狠掼一巴掌,好叫自己清醒些。

    想这些有什么屁用?!

    他还有前途,还有希望,只要他抓得住,便还有东山再起之机,又何必像个穷困潦倒的破落户似的回顾以往的辉煌?!

    在他被囚的第六日,精神已见恍惚。

    门被从外拉开时,歪靠在墙上的褚子陵动了动眼皮,便本能地手脚并用,往门口爬去,想去接他的饭。

    满室的异味叫来人皱了皱眉,示意两个人进来,把褚子陵脖子上的东西取掉。

    褚子陵被一天两顿的馊饭喂得体虚气短,也无力挣扎,只能像一条病狗似的任人盘弄。

    他被剥光衣裳,草草按在热水里,被人用鬃毛刷粗暴地从头刷到尾时,那在中原司空见惯的热水澡,叫他充满污垢的毛孔纷纷张开,竟然给了他一种飘飘欲仙、恨不得溺死在其中的畅快感。

    褚子陵宛如一只晕头鸡,被套上一件粗陋的麻布衫,推搡上前堂时,因饥饿和伤痛而困乏的神智才稍有回复。

    他看向堂上端坐之人。

    那是个陌生的武夫,单眼包着白布,褚子陵之前从未见过。

    他想,想必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了。

    想到这里,褚子陵勉强挺直了腰杆,问:“你是艾沙?”

    背后乍来一脚,把他一下踹趴在地。

    那小厮用南疆文咒骂一句,随即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直呼艾沙大人名讳?”

    上位之人摆一摆手,打量着面部肿胀得已看不出昔日清俊轮廓的人:“你就是褚子陵?”

    褚子陵忍着窝火,道:“是。大人。”

    “我听说你是奴籍出身?”那人饮了一口酒,“看起来不像啊。”

    褚子陵说:“我本非奴籍,乃是自愿为奴。”

    “哦?”

    如他所愿,那人果然起了些兴趣。

    褚子陵挺了挺酸痛的腰板,想等他追问,自己为何愿意自甘堕落,卖身为奴。

    孰料,那人又呷了一口酒,话锋一转,轻蔑地哈了一声:“……关老子屁事。”

    他俯下身来,问褚子陵:“你可知道我是谁?”

    褚子陵:“艾沙……”

    “色提·艾沙。”那人鹰似的独眼死盯着褚子陵,“我叔叔是伊布·艾沙,我父亲死得早,是我叔叔将我一手带大。你可认得他吗?”

    听到那个熟悉的人名,褚子陵整个儿放松了下来。

    他以为康阳口中的“艾沙”与他识得的艾沙碰巧是同姓,许是有仇,才要设计把自己带来,好坏了他向上爬的青云之梯。

    如今知道此人是那名艾沙的近亲,且有恩于他,褚子陵便认定这不过是个误会罢了,连作答的语气都轻快了几分:“认得。你若是不信,可带我去见你叔叔。他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色提·艾沙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口白牙:“你想去见他?”

    褚子陵见他神情中隐有狰狞,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了:“我……”

    不等他说完,一杯热酒便和酒杯一道在褚子陵脸上轰然炸开:“你杀我叔叔,如今还有脸说要让他给你一个交代?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细作,卑贱奴隶,左右逢源,看见中原得势,便要踩着我叔叔、踩着帕沙将军的命往上爬,岂有这样的好事情?!”

    褚子陵心神巨震,只觉脑中轰鸣,像是被马蹄踩了好几个回合。

    艾沙死了?为何此人言之凿凿,说是与自己有关?

    不及细想,褚子陵便听上位传来愤怒的令声:“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奴隶拖下去,在脸上烙上奴印,打断双腿,扔去便所,交给老窑,他自会知道怎么处理!”

    褚子陵这下不敢再卖弄关子,挣扎起身:“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艾沙:“我管你是谁?”

    褚子陵若是再有所顾忌,怕是会全盘皆输,因此他嘶声叫破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南疆皇子!南疆王的私生子,你敢动我,南疆王不会轻纵了你去!”

    艾沙一怔,上下打量他一番,旋即放声大笑,生生乐弯了腰。

    “当真是个疯子!你说是南疆皇子,有何证据?”

    褚子陵:“我有一块南疆王的玉,可证身份!”

    “玉呢?”

    褚子陵一滞,心尖再次抽痛起来:“我是有的,却被那康阳扔入了苍江……”

    艾沙再次大笑,笑得褚子陵通身发冷:“我……当真有玉!你若是不信,你叔叔那里应该有一封信,信上描着那玉的样子!”

    艾沙的独眼里已经全是嘲讽的冷光:“是。那信件中是有一张描了玉的图不假,我叔叔想必也信了,可谁知道你是不是仿制?你红口白牙造一块玉出来,便要我信你?你狡诈多计,诈死了叔叔,诈死了吴将军,又诈死了帕沙将军,你当我不知?”

    褚子陵心渐渐冻成了一块坚冰。

    兹事体大,艾沙他们三人,可能根本没有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其他人。

    那么还有谁能证明他的身份?

    他绞尽脑汁,思索一圈,发现,玉没了,所有能为他作证的人都死了。

    ……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啊?

    意识到自己底牌尽毁,褚子陵的声音已不像方才那般强硬,而是多了几分颤巍巍的哀求。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凄声道:“你的叔叔……还有帕沙,还有……还有吴宜春,就没有同你说过……”

    “呸!”一口痰直直啐到了褚子陵脸上,“你还有脸提他们三人?死无对证之事,你摆上台面来说,是想要侮辱谁?”

    他已不想再与此人多费口舌,在褚子陵“你再去查一查,问一问”的哀求和哭嚎中,示意两名奴隶将他扔出门去。

    艾沙再三叮嘱:“留住他的性命,莫要让他寻死!我要让他晓得,何为为奴之道。”

    ……

    江风拂面,黄叶入江,上游下游,共感秋色。

    严元昭是在苍江岸边找到时停云的。

    他坐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单脚落在一处土凹上,用碎石打水漂。

    碎石斜削着出手,在水面上微旋着跳出数步,旋即消失在平缓的江水之中。

    他在时停云身边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小块花生糖,剥去表面糖纸,一言不发地喂进他口中。

    花生和饴糖的甜香在口中化开,让时停云有了些笑意:“谢六皇子赏。”

    “谢个屁。”严元昭把糖纸抛入江水里,“南疆那边倒是第一次主动认降,为了休战,南疆王还打算将公主嫁入朝中,名头上说是以示友好,说白了,就是和亲。”

    严元昭说这话时,声音中难掩快意。

    “许给谁?”

    “不知道。但适龄皇子也就那几个。听南疆王的意思,是属意十三弟了吧。”

    严元昭特意观察着时停云的神情,笑盈盈道:“十三弟年龄正适合,这回建了大功勋,合该得赏。况且,他身边人只有父王赐下的启蒙宫女,那南疆公主因着血统,怕是做不了正妻,但做个侧室倒也是绰绰有余。那南疆王也是聪明,一为示好,二为拉拢,才具表说,要选元衡为婿。”

    他觑着时停云的反应,长声叹道:“——可怜那公主,要配一个闷葫芦。”

    时停云但笑不语。

    严元昭讨了个没趣,却又想逗着时停云说话,四下环顾一番,倒是被他寻见了一个新鲜物:“……那是什么?”

    时停云抬眼看了一下。

    是附近一户住民在江边放鹅,七八只白白胖胖的鹅聚在一起凫水。

    时停云低下了头:“别看,那是你鹅哥。”

    严元昭:“……啊?何意?”

    时停云道:“跟它们比你就是个弟弟的意思。”

    严元昭被他一句话撩起了兴致:“不就是乡人养的肉鸭?我去抓两只来,晚上给你下酒。”

    时停云抬头看了他一眼:“为你好,劝你别去。”

    严元昭已经换回了惯常穿的华贵紫袍,闻言,他潇洒整一整衣摆,拍一拍襟带上挂着的钱袋:“你担心六爷吃白食啊。”

    时停云说:“不是。你还是歇着吧。按我看,你的战斗力还不到半鹅。”

    严元昭“啧”了一声,显然是不服气了,跳起身来,便向不远处的鹅群走去。

    池小池目送着严元昭去送死了,轻轻一笑,又用一块扁石头打出了一连串水漂。

    他对体内的时停云说:“我打算走了。”

    说实话,因为和娄影那个稀里糊涂的约定,他并不是很想走。

    但问题是这几天来,褚子陵的悔意值完全呈井喷状态,一个不留神就到了接近满值的地步,为了兑卡,池小池每天连觉都睡不好,全琢磨着怎么兑卡,生活质量和肝功能都有明显的下降。

    “我伤点神也无妨,好歹有钱赚。你就不必为着他犯的错惩罚自己了。”池小池同他说着闲话,“好好的鸡儿上长了个人,能怨你吗?”

    时停云笑了。

    只是笑声池小池听不见。

    池小池继续着他那没有回应对象的闲聊:“对了。当初在将军府里,我还没收到世界线的时候,跟褚子陵比试了一次。那时候,你为什么对他没有杀意?”

    时停云:“……”因为你们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如果突然出手杀了他,任务就完成不了了。当时我想着应当配合你们,所以……

    说到此处,他还有些抱歉。

    池小池当时与褚子陵比试,该是想借自己的情绪,试探一下他想要的“任务对象”是否当真是褚子陵。

    但因着自己的过度克制,反而险些误导了池小池。

    时停云想对池小池道一声抱歉,再解释一番原委,但池小池却像是知道了他的心声,随意道:“我不想知道答案。这个问题,是我问给你的,得出什么答案,也全看你自己。”

    时停云:“……”嗯?

    池小池:“他还在的时候,你一味强逼自己克制;他不在了的以后,你又要怎么对待自己呢?”

    时停云静默。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方才严元昭提到的事。

    ……元衡,要成亲了啊。

    大抵是人真的经不起念叨,时停云刚想到那人,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在自己身边坐下。

    严元衡已在后面看了时停云好一会儿。

    他有种很是莫名其妙的冲动,想上去执住他的手,把他沾了脏的手擦干净。

    但严元衡还是严谨克己的严元衡,最终还是规规矩矩地落了座。

    他问时停云:“你在和谁说话?”

    只消一个瞬间,池小池就熟练地换上了时停云的表情时停云的语气,抬手一指,转移话题:“你看,元昭。”

    严元衡看了一眼,才辨认出远处被铺天盖地的大翅膀包围、被叨得惨叫连连的人是严元昭。

    他有些吃惊:“六皇兄……”

    时停云笑:“别过去。他抓鹅呢。”

    严元衡:“……嗯。”

    两个人并肩看着鹅飞狗跳的画面,两相沉默,。

    时停云望他一眼,笑道:“元衡,恭喜娶亲。”

    严元衡诧异:“什么?”

    时停云:“南疆公主啊。”

    本来想找时停云谈一谈天的严元衡并不很想把时间花费在陌生人身上,略略皱眉:“……什么南疆公主?”

    时停云:“南疆王意欲和亲,想将南疆公主许给你做侧妃,你不知道吗?”

    严元衡脸色刹那大变:“……你说什么?”

    第208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七)

    在严元衡震愕的目光下,

    时停云淡然道:“你二十岁了。纳个侧妃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吗。”

    见时停云如此平静,

    严元衡也只好强作镇静:“你比我年岁还大些。你为何……”

    时停云摸到了一块趁手的扁石,斜着在水面上打出一串水漂儿:“我跟你不一样。”

    严元衡一顿,

    想到了时停云曾与他说过的心事,

    语塞。

    他偏过头去,神色略黯。

    眼见气氛僵持,

    时停云试着调和道:“不知那南疆公主相貌几何。”

    严元衡木着脸:“……不知。”

    时停云索性转谈起公事来:“止战之事商定后,

    苍江附近的旗县送了数百坛陈年老酒来,父亲说,

    今夜主营将士,必成一醉。”

    严元衡:“嗯。”

    时停云笑:“左右你是不会饮的,

    与你说了,也就饱个耳福。”

    严元衡:“……嗯。”

    时停云从不介意严元衡的单字应答,他从小就心重,之所以沉默,不外乎是在想事,或是在倾听。

    时停云正欲再言,严元衡竟抢先开了口。

    “我不会娶她。”严元衡闷头道,“我不愿娶我不认识的人。”

    “那可完了。”时停云笑,

    “望城的大家之女许多都养在深闺。那几个咱们眼熟的、爱写诗爱打球的未嫁之女,哪个不是冲着元昭去的?”

    他看向不远处大战群鹅的严元昭,笑嘻嘻道:“……若我生作女子,

    也爱元昭。深闺女子多不爱他,

    觉得他轻浮,

    但与他玩些时日便知,元昭性情有趣,懂得进退,地位稳固,又求一心之人,囫囵也能算是个良配。”

    严元衡垂头,连“嗯”一下、虚应故事的意兴都没有了。

    时停云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兴致盎然地“嗯?”了一声,继续道:“元衡,你说的是邱相之女邱颖?从小你们便见过,虽说她在女学,但与咱们也算是有同窗之谊的,地位、年龄都相当……想必就是她了罢。”

    严元衡赴边之前早有此推想,但被时停云说破,还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破,叫他简直如火烧似的难受。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向来不知,我向来不知,素常有这般怜香惜玉,对望城女眷如数家珍。”

    时停云:“这不是为你相看吗?”

    严元衡赌气似的:“南疆公主,邱相之女,我一个也不要。”

    时停云:“那你要什么?”

    严元衡:“我……”

    他停了下来。

    严元衡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的眼圈微微发着热,垂下眼睫,想到他仍在别宫中清苦度日的母亲,想到他的壮志宏图——每个皇子都暗暗有过的那种壮志宏图。

    严元衡本就受皇帝青眼,年纪这么大了,仍未出宫建府,留在宫内教养,而经过这近一年的镇南关之役,他一剑斩下帕沙头颅,立下战功,更是站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任何一名皇子,都难以再望他项背。

    他该与邱相之女结亲。那是一品千金,又有父王默许,与自己应是最相配的,再纳南疆公主,转年,就该有活蹦乱跳的孩儿了。

    父亲有期许,母亲更盼自己登上九霄尊位,以及一生的壮怀,家国之梦。

    这些东西确然重若千钧,但与素常相较……

    ……可为何又要与素常相较?

    他严元衡,究竟把从小一同长大的挚友当做什么?

    素常在等着自己的回应,他却在幻想与他在边陲之地的军营内共度一生?

    严元衡舌尖渐渐酸涩。

    这几日,他理着自己的心事,却到现在才在一个从未谋面、一个都忘了长什么模样的女子刺激下,恍然意识到,自己对素常的情愫,仿佛不大对劲。

    不过,又能如何呢。

    他身为皇子,能公开娶时停云为妻子吗?能给时停云一生一世只得一人的白首之约吗?

    在这一点上,他比六皇兄还不如啊。

    时家几世清誉,时停云若是和自己有了私情,那必落得一个清誉尽毁的下场。百世之后,世人再提到时停云,不会言其功勋,只会为一个少将军与皇子的私情而津津乐道,谈他的相貌,谈他的“媚上之术”。

    但若是不公开,难道要他一世活在阴私之下?

    严元衡的心和眼睛,都被江风吹冷了。

    时停云见他沉默良久,又问:“敢问十三皇子,想要什么呢?”

    严元衡垂目半晌,抬起头来,望向天上。

    时停云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长云如鳞,行进随风,千形万象,竞还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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