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张美湘有些惊讶,既是为了应念真话里的内容,也是为了这个举动,可惊讶过后,便是难言的欣喜,她没想过自己会受到应念真这样的亲近。张美湘忍不住好奇道:“是谁?”
应念真眼皮微垂,不得不强调道:“阿姨,你不要问是谁了,只是我自己喜欢对方而已。而且,我也没有非要和他在一起,只是想不受打扰地喜欢他。”
张美湘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上翘,道:“知道了,阿姨不问了。”
应念真这才抬眼看她,道:“阿姨,我和你说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很想陪他过年,可我现在又觉得这样很对不起爸爸。”
张美湘想了想,应父若是听了这件事,指不定要生几天闷气,她光是想象便有些想笑。不过这事是应念真告诉她的小秘密,光是看在这份信任的面上,她也不会告诉应父。张美湘看了眼外边的客厅,见应父还坐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看着杂志,这才放心地和应念真道:“阿姨和你说几句掏心话,是阿姨这么多年来的一点经验,不一定对,你听听就算,重要的是做出让你自己能够无愧于心的决定。”
应念真点了点头。
张美湘道:“亲人和爱人是不能拿来比较孰轻孰重的,这个重量会因为场景的不同而发生改变,单纯把亲人看得比爱人重,或者反过来,都是不对的。比如你父亲,我是你父亲的第三任妻子,你妈妈的过世是意外,可你父亲和念生妈妈的的婚姻破裂是两个人因为爱情消失做出的选择。他们都知道,这个抉择可能会伤害到你和念生,可在对你们人生负责的同时,他们也希望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所以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你会因为这个而责怪你的父亲吗?”
应念真沉默了片刻,道:“事情刚发生的时候,难免有些受伤,可时间一长,还是能理解他。而且,现在也没有那么坏。”
她看着张美湘笑了笑,有点能理解她的意思了。
张美湘对她道:“你爸爸很爱你和念生,可他在决定自己的人生时始终是独立的。我希望你也是这样,你可以爱你的爸爸和念生,可不要为了他们决定自己的人生。只有当我们不为亲人决定自己的命运时,我们才永远不会因为命运而对亲人产生怨怼。这样听起来可能有些冷漠,可我觉得这反而是为了更长远的相亲相爱,你觉得呢?”
应念真点点头,抿着嘴笑了笑。
张美湘道:“哎呀,是我太爱讲大道理了,你这件事哪有这么严肃呀。”
应念真只笑,不说话。她觉得这样说教的张阿姨也很可爱,当然,她会这样觉得可能是因为张美湘的道理讲得很好听。
张美湘道:“你不是说你喜欢的人这次要一个人过年吗?那你一定要陪在他身边,这可是好机会,别的假日多回来看看你爸爸就好了。要是什么时候,能带着你喜欢的人一起回家来看我们,那才好呢。”
有了张美湘的拍板,应念真登时安心多了,只道:“那这件事要告诉爸爸吗?”
张美湘看她心虚的神情,笑道:“现在告诉他,你就别想走了。”
应念真立刻闭上嘴,朝张美湘眨眨眼。
……
正是因为已经和应父两人通过气,应念真才在应念生跟前大咧咧地开了玩笑。可应念生一问理由,应父因为怀着相同疑惑而看过来的眼神和张美湘怕她露馅而转过来的目光都让她一下压力陡增。
好在应念真还记得自己原本为了说服应父而准备的理由,相当顺利地罗列出一二三四,全是为了自己刚起步的事业。应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起自己手中的杂志,张美湘则饱含笑意地移开了眼神,只有应念生,始终饱含怀疑地看着她。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当众问出。
看见应念生的神情,应念真就有了预感,果然,到了晚上她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应念生就过来哐哐哐地砸门了。
应念真刚打开门,应念生便进来直接坐她床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应念真决定先发制人:“上大学有喜欢的人了没有?”
应念生嚣张的气焰一顿。
应念真再接再厉:“谈恋爱了?”
应念生嚣张的气焰再矮一截。
应念真一眼看出有戏,立刻由怂转攻,坐到他旁边,八卦道:“真有小女朋友啦?什么时候带给我看看?”
应念生道:“你真的很烦。”
他已经准备站起来逃跑了。
应念真得寸进尺道:“你帮我保密,我就不问你了。”
应念生躲出门外,只探一个头进来,和她道:“我懒得管你。”
尔后又僵着脸强调了一句:“成交。”
应念真笑死。
有了应念生的把柄,应念真在家待的三天极为快活,甚至还能指使这个平日极难指使的弟弟干活。在应父不知道的角落里,两人时常发生互相威胁的对话。应念真让应念生端水果,应念生便道:“你不要太猖狂,大不了玉石俱焚。”
应念真便告诉他:“玉石俱焚,那也是你是玉我是石,毕竟我只是单恋,你可是两情相悦啊。”
然后应念生便只能咬牙切齿地怂了。
好在应念真只是逗他玩,看了两次笑话便不再捉弄他,将这画面记在心里,时时拿来取乐。
倒是应念真临走前发生了一件事,让她有些在意。应父在闲谈之中聊起峥嵘,说是峥嵘如今的景况不太好,股价一波三折,跌跌涨涨,动得厉害,像是有人在背地里动作,想要狙击。应父说这个本意是想说好在赵世宁有志气,想要自己创一份事业,不用卷到这场诡谲风波之中。自从应念真和赵世宁合作,应父便特意了解了不少赵家的事,也知道赵世宁向来不受重视,又离开了峥嵘,峥嵘若是换了当家人,对他来说未必全是坏事。
应念真不知道赵世宁是否会如应父所想,想起他从前模样,到底有些担忧他会受这个消息影响。也不知他人在S城,是否有人告诉他峥嵘的情况。想到此处,难免有些归心似箭起来。
第26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六)
怀着这样的忧思,应念真没多耽搁,一回S城工作便当面告知赵世宁峥嵘出事的消息。之所以不电联,不过是怕没法看见赵世宁的表情,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宽慰。
赵世宁看起来有些惊讶。果然没有人与他说峥嵘的事,不知是不想打扰他,还是觉得峥嵘的事与他无关。
但也只是惊讶而已,不过一怔,这事也就过去了,赵世宁道:“既然没人通知我,那就说明这件事我不管比较好,贸然插手,兴许还给别人添麻烦。”
应念真发现他很平静,就是既无高兴也无不高兴的平静,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只是司空见惯的一件小事,而他早就总结出了自处之道。如果说早几个月,早几年的时候,他偶尔还会不甘心,现在却是连想都懒得去想了。
应念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心,她有些替他不平,可她觉得,他能不在意这些事也许是好的,所以不想因为自己的不平再去拨动他的心绪。
赵世宁很快整理好情绪,还能冲她笑笑,像平时一样,道:“好了,不说他们的事了,我们接下来会更忙,你准备好了吗?”
应念真笑笑,道:“时刻准备着。”
赵世宁这句话可不是戏言,攀越上下很快就到了最忙的时候。应念真每天都在审核、修改下属的方案,还要监督各馆修建以及员工招聘的过程,偶尔能喘一口气的时候,则在努力说服梁穗到自己的公司。
邀请梁穗这件事,应念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对攀越的未来有信心,对梁穗的能力和品质也有信心,她希望梁穗能加入攀越,得到更好的待遇,更好地展现自己的能力,和她一起把攀越做好。当然,应念真也做好了攀越没能像自己想的那么成功的准备,在这种情况下,梁穗离开现有的公司,或许会缺少一份足够优秀的履历,那么她会打开锦绣的大门,为梁穗填补这份缺失。在梁穗应了她的邀请的情况下,应念真本就该负起责来,相信梁穗也不会对这份弥补太过反感。
应念真前前后后想过一遍,这才敢对梁穗发出邀请。
梁穗起初没有这个意思,后来却有些动摇,前几天刚和应念真说定一年期结束后就来攀越,今天又打来电话。应念真头一次听见她用这种有些期期艾艾的语调说话:“念真,你们公司允许办公室恋爱吗?”
应念真:“啊?”
在梁穗难得吞吐的解释中,应念真头一次知道了曾经被她叫做“变态”的上司叫什么名字,也知道了在她偶然透露打算辞职之后,严睿正式向她告白的事。
应念真本来是有些惊讶的,可很快就想起,在两人的对话里,这个上司占到的比重其实相当大。只是那时候,应念真只注意到了梁穗对他的严苛、不近人情的抱怨,没注意到一个女孩频繁提及一个男人时,也有另一种可能。而梁穗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不会在严睿毫无表示的情况下幻想爱情降临在自己身上,比起这一点动心,饭碗显然是更重要的。梁穗压制了自己的动心,也不曾向他人表露,只在应念真邀请她时为了这份动心犹豫,可犹豫的最后,她还是为自己做出了现实的选择。只是她没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严睿,也有为了挽留她而低头的一天。
可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严睿不同意她离职,是因为他原本不觉得舍友自己创业的公司对梁穗来说是一个好归宿,可梁穗很认真地考虑了应念真和她说的话,也确实不满足于现状,她希望她的未来在攀越。梁穗甚至反过来说服了严睿,以严睿的年纪来说,他当前的职位已经很高,可是上层人员冗多,他想要继续晋升,就必然要挤掉一些人的位置,从目前情况来看,几乎不可能。他的事业几乎进入停滞,只有离开,才能更早坐上他想要的位置。严睿不会因为梁穗的几句话就决定要来攀越,但他确实有些动心,想要和攀越的负责人谈一谈,既是考察攀越,也是让攀越考察自己。严睿有自信,从不低看自己,但他也明白,在创业过程中,如果理念不合,纵使他有能力,攀越的负责人也未必想要聘请他,一次深入的会谈是很必要的。
听明白梁穗和严睿的意思后,应念真立刻将这件事告诉了赵世宁。攀越的整个骨架是赵世宁建立起来的,应念真虽然也在过程中添砖加瓦,但她很明白,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执行者,却没有足够的魄力做一个掌舵者。严睿是他们目前很难挖到的高端人才,可严睿的性格比起士兵更像主将,如果赵世宁和他不能达成一致,聘请他只会害人害己。
赵世宁没想到应念真挖墙脚能挖出这么一尊大佛,有些好笑地与她道:“如果能挖来严睿,我要记你大功一件。”
应念真道:“你认识严睿?”
赵世宁道:“他们公司和峥嵘有过合作,我和他见过几次,就比一面之缘熟悉些,你可不要太指望我了。”
应念真道:“大功一件,看来你对严睿很认可?”
赵世宁笑道:“严睿这个人,就是太傲了,不然可能会比现在更受重用,我确实觉得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才。”
应念真道:“梁穗也说他很优秀,可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适合我们公司。”
她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忧虑。
赵世宁道:“这个我也说不准,严睿不是要谈谈吗?谈谈就知道了。”
应念真点点头,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梁穗。既然赵世宁和严睿认识,就让他们俩自己谈好了。
在她转身之前,赵世宁和她玩笑道:“你放心,只要严睿能认可我的核心观点,我就算让步一些,也会让他和你的舍友一块过来的。”
应念真动作一顿,再去看赵世宁的时候,他却已经低头继续处理公事了。
赵世宁和严睿都是很有效率的人,约好会谈的时间后,很快便深入彻谈了一次。等应念真再听到严睿消息的时候,严睿已经确定年后就会加入攀越了,连带着本来要等到六月才会辞职过来的梁穗也一起提前入职。
除此之外,在S城各个选址地点之上,健身房的修建和相关人员的招聘全都赶在年前彻底完成,只能年后正式开业。原先租用的办公室已经挤不下更多的人,赵世宁在更靠近中央商务区的写字楼租到了新办公室,是原先的三倍大,朝向也要更好。
一切都是新的。
因为所有工作都已告一段落,赵世宁没有掐着那么一两天,在腊月二十七办了小型年会分发福利之后,从腊月二十八便开始正式放假。
赵世宁也给自己放了假,但放假不代表彻底的松懈,仍然电脑文件不离手,只是比平常少做许多工作罢了。此刻,他就在自己家中的书房里工作,和往常不同的是,他的书房里多了一个人。
赵世宁手中的工作告一段落时,他忍不住朝一旁应念真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着屏幕十分认真,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打得飞快。
赵世宁看了眼她那杯喝得见底的水,过去拿起杯子,帮她去厨房添了一些温水,再放回她桌前。虽说他发出的声响并不重,可应念真能一点打扰都不受,也是够认真了。
赵世宁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她才有些茫然地朝他看来。
赵世宁对她道:“休息一下吧。”
应念真伸手摸到了那杯新添的温水,朝他笑了笑。
赵世宁道:“要不然你还是用我工作的那张桌子吧,这里我平常用来看书喝茶,用电脑可能不是那么方便。”
应念真摇摇头,道:“本来来你家就很打扰了,你要是还这么客气,我就不好意思待了。”
赵世宁笑了笑,移开视线,又转了回来,对她道:“其实有人留下来陪我过年,我还挺高兴的。只是你也看到了,其实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不多,你没必要留下来帮我分担,我自己也能做完,你完全可以回家过个好年。”
应念真低头看了眼自己勾在一块的手指,很快抬起头自然笑道:“我只是想试试像你一样拼命,能取得什么样的成果。你不知道,我以前是那种,如果别人规定一天要工作八个小时,那我一定会全神贯注,一点都不偷懒地做完八个小时的人。可在这八个小时之外,我不会去做一分钟的额外努力,一分钟都不会。我很钦佩你有这样的毅力,所以借这个机会,我要向你学习。”
赵世宁道:“是吗?我怎么觉得你一直都很努力?”
应念真道:“因为从碰到你开始,你就是这么拼命,我怎么好意思偷懒?”
赵世宁笑了笑,最后只是道:“我是不得不拼命,你还是注意点身体吧。”
但好歹没有再劝应念真回去了。
应念真最后道:“你工作的时候可要带上我,不要自己偷偷工作。对了,除夕一起吃个饭吧?”
赵世宁已经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听到应念真这句话,点了点头。
第27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七)
临近除夕,街上没关门的店很少,找来找去,应念真也只能找到几家西餐厅仍在营业,可怎么想都不对除夕的氛围。最后应念真有些丧气地跟赵世宁提议除夕夜他们自己做饭。应念真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其实不是太认真,毕竟她不是个厨房好手,只会做几道菜而已,可出乎意料的是,赵世宁没有考虑太久,便答应了。
应念真这才有些窘迫,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随口一说,顺带道:“我会做的菜其实不多。”
赵世宁笑道:“没有关系,我也会一些,既然你邀请我去你家吃年夜饭,那我也要拿出点本事来谢谢你的邀请。”
应念真知道赵世宁会做菜,偶尔大家聚餐的时候他会说自己打算回家做点吃的,但现在看来,他不只是会一些,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很有自信的,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候担下任务。应念真突然有些期待,道:“那我们各自说几道擅长的菜吧,然后挑出合适的做年夜饭。”
赵世宁含笑点头。
应念真一边回忆一边道:“我会包饺子,是跟我阿姨学的,味道应该不错,而且我可以电话求助。”
赵世宁道:“很好,饺子入选。我想做一道螃蟹炒年糕,你有忌口吗?”
应念真摇头,笑道:“我喜欢这个菜。”
赵世宁看她笑这么开心,也忍不住跟着笑。两人一道菜一道菜地数过去,还真凑出了一桌年夜饭。
赵世宁包揽了食材的准备,替应念真省去了一大笔麻烦。在他上门之前,她把厨房又重新打扫了一遍,连厨具上偶然溅到的油点子都擦得干干净净。
门铃响的时候,应念真已经把厨房之外的地方也整理了一遍,她从来没有觉得家里那么干净整洁过。应念真开门,看见赵世宁提着两个大袋子,一看就很沉的样子,连忙伸手去提。赵世宁往后躲了躲,失笑道:“这些东西很重,我提就好了。”
应念真想了想,没有强抢过来,只是从鞋柜里拿出待客用的拖鞋放在地上。
赵世宁头一回来她家,很有分寸,并没有过多打量。两人要准备不少菜,所以也没说什么客套话,赵世宁坐下喝了一杯水,休息片刻后便进了厨房,准备开始处理食材。
应念真的厨房足够宽敞,即使两个人同处,也不会因为过于逼仄而互相干扰。她负责今晚的主食,除了饺子以外还有手擀面,两个都需要一点时间醒面,自然也是早早开始准备。
赵世宁把螃蟹放到清水之中,打算过一段时间换一次水,等换两次水后再进行后续处理。应念真一边处理面团,一边看他折腾那些螃蟹。赵世宁处理螃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笨拙,不像应念真想的那么熟练,但她转念一想,他们平常那么忙碌,赵世宁就算会这道菜,只怕也没做过几次,生疏才是正常,只要味道好就行了。
赵世宁有些狼狈地处理完螃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见应念真认真干着自己手里的活,没有注意到他这里的动静,才稍稍安心一些,保留住了上司的威严。
注意到他的视线,应念真心中有些好笑,只面上不显。
做饭自然不可能干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的话题不着边际。上一秒还在说英国脱欧,下一秒又聊到希腊神话,跳脱又随意。也许是这样的环境让赵世宁感到十分放松,很难得的,他有时会说起一些过去的事。
赵世宁的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都活在一种淡淡的压抑之中,像一张洞眼很大的网,将他困在其中,看起来好像能够自如呼吸,却被无形束缚着,动弹不得。
“其实都是很小的事情,”赵世宁说着微微笑了一下,这样的笑容几乎成了他自我宽慰的手段:“而且有些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晰。”
赵世宁给盆里的螃蟹换了最后一次水,早有准备的应念真顺势过来帮他,省得他像之前那样狼狈。赵世宁看着螃蟹道:“其实我不挑食,几乎没有讨厌的食物,哦,除了太甜的甜食以外。可是大哥和三弟都很挑剔,大哥不喜欢海鲜的味道,三弟不喜欢羊肉的膻味,所以家里的饭桌从来不出现这样的食物。可能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容易让人产生向往,我很喜欢这些食材,在离开家以后就想试着自己做,让它们出现在我的餐桌上。”
赵世宁陷入了回忆。
他小时候是很乖的孩子,一日三餐都在家中佣人的照看下食用,在学校的时候也从来不乱跑,更不用说自己在外面买东西吃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螃蟹的时候,虽然挺喜欢它的味道,却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可是赵世启不喜欢,明明白白地向父亲和爷爷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最开始,两位长辈的处理方式很简单,让他不喜欢就不吃好了,这一桌子菜,总有他喜欢吃的,螃蟹留给别人吃就是了。赵世宁千错万错,就错在那时夹了一筷子,让赵世启看见了,后来赵世宁再也没有在家里吃过螃蟹。
他第二次吃螃蟹是在薛曼的家中,喜欢的食物,和活泼的女孩,第一次让赵世宁感到吃饭其实是一件快乐的事。
后来,活泼的女孩便成了喜欢的女孩,只可惜,喜欢的女孩如今似乎喜欢着他的大哥。赵世宁并不傻,他能看出薛曼看向赵世启的眼神是如何一点一点发生改变,他曾经也为此痛苦过,想要往前走几步,夺回自己喜欢的女孩。可最后总是走三步退两步,也不知道这两步是为薛曼退的,还是为赵世启退的。
赵世宁从未忘记过从小到大自己所感受过的痛苦和孤独,可他始终没能憎恨赵世启。一是因为他能理解赵世启,有时候甚至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赵世启比自己还可怜。二是因为,不管赵世启如何回应,在赵世宁小的时候,他曾真心喜欢过这个大哥,也真心地期待过大哥能够喜欢自己。虽然事实证明,这份孺慕只是个笑话,他的心肠也早已冷掉,不再对赵世启有什么期待,可人很难真正憎恨自己喜欢过的亲人。
赵世宁有点想抽烟了。
筷子敲击蟹壳的声音使他回过神来。赵世宁才发现,自己发着呆,将手垂在水池旁边,若不是应念真及时把那只想爬上来的螃蟹敲了回去,蟹钳兴许就会夹到自己手上,难免要受点伤。
赵世宁一时不知该对自己的走神说些什么,应念真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又敲了几只螃蟹,好像觉得有些好玩,然后转头问他:“准备了好一会儿,你累不累啊?我买了好几种饮料,你想喝什么?”
赵世宁愣了愣,最后笑道:“什么都可以。”
他知道应念真未必没有察觉到的失态,只是体贴地选择了略过不提。他也不打算拒绝她的好意,因为这确实让他感到自然了些。对赵世宁来说,这是他离开赵家以后的第一个除夕夜,远比他想象的要更温情一些。可见他鼓起勇气做出的选择是对的,很多东西,赵家给不了他,苦苦强求于人于己都是痛苦,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应念真和赵世宁一下午都在准备之中,最后没有延误晚饭时间,早早就做好了一桌的饭菜。年夜饭如果不够丰盛,难免失了一点年味,可他们只有两个人,做的太多也是浪费。最后应念真和赵世宁将每一道菜的分量都做的相当克制,以此多做了几道,虽然有些麻烦,可看到最后成果,顿时觉得再麻烦都是值得的。
应念真调整了一下摆盘,对着自己的桌子拍了一张照片。她没有吃饭之前先拍照的习惯,这次除了是为了纪念这次下厨,主要还是为了发给应父看,让他知道自己即使孤身在外过年也有好好照顾自己。
赵世宁含笑看着,并没有问她拍照做什么,应念真自然也不会主动提。
赵世宁做的菜卖相要比应念真做的好看一些,应念真兴致勃勃地尝了几道菜,惊讶地发现味道相当一般。平心而论,她做的菜要更好吃一些。
赵世宁面颊微红,不知道是做菜热的,还是为自己的厨艺感到微微赧然。应念真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眼神,有些想笑。她突然在想,赵世宁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厨艺不佳,之所以那么轻易地同意了这个建议,是因为他喜欢这种和朋友一起下厨,自己庆祝的氛围。
两人吃到八成饱的时候就停筷子了。
应念真一边打电话给李婶,询问各类菜肴放到冰箱里的处理方法和保质期,一边收拾剩下一点没吃完的菜。赵世宁则很主动地收拾起了用完的餐盘,放到应念真的洗碗机里。
应念真将最后一个保鲜盒放到冰箱里,和李婶说着近来生活状况时,看到赵世宁也接起了一个电话,脸上的神情从漠然变成了惊愕。
第28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八)
这本该是赵世宁二十四年来最快乐最纯粹的一个除夕夜,直到那通电话的出现。
应念真告诉赵世宁峥嵘出事的时候,他心里是觉得有些荒诞的。峥嵘出事了,应念真却知道的比他还早,赵家人到底将他当作什么。他很快收拾好了情绪,起码面上是这样的。他不觉得以应念真的性格,她会看他笑话,可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狼狈,尤其是赵家带来的狼狈。
在有人的场合,赵世宁表现得不为所动,好像峥嵘的风波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可在深夜里,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失眠时,总忍不住去想,峥嵘到底出了什么事?父兄会如何应对?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和他说?还是永远都不会告诉他。兴许要等到峥嵘彻底垮了,才有人象征性地通知他一下,也兴许连那样的通知都没有。
他对这样的情绪并不陌生,也有了调整控制的方法,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形成的心理机制,让他对于赵家不是说忽视就能忽视的。赵世宁在一点一点放下,一点一点前进,他看到了自己的进步,却也看到了自己的弱点。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无欲无求。
赵家若是好好的,一如以往那样高高在上,他或许能更快地放下,就像过去半年做的那样。可若是赵家处在危机之中,他便忍不住幻想,他们会不会突然发现,其实他们需要他的帮助?
赵世宁等了两个月,始终没能等到那个来自赵家的电话。就在他觉得自己只是痴人做梦,想要借这个机会彻底放下赵家的时候,赵雍给他打了电话。
赵世宁有点想不起来赵雍上次给他打电话是什么时候,能想起来的好像只有某次赵雍因为赵世启打电话指责他。他们之间的对话大都通过赵雍的助手又或者赵世启完成,和赵雍直接谈话的机会实在少得可怜。
电话里赵雍的声音很低,气息也很弱,好像身体不是很舒服的模样,赵雍从未在赵世宁跟前这样虚弱过。
赵雍告诉他:“峥嵘出事了。”
赵世宁很平淡地回他:“我两个月前就听说了。”
电话那头的赵雍顿了顿,紧接着是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音由近在咫尺一下转变为隐隐约约。赵雍刻意拿远了电话。
赵世宁的拳头攥紧了,抿着嘴没有率先说出关怀的语句。
赵雍咳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将电话拿到耳边,与他道:“我生病了,现在离不开医院。”
要生什么病,才会到离不开医院的程度?赵世宁的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手上握紧的拳头亦使得手背青筋鼓起。可他头一次在父亲跟前生出难以磨灭的倔强,即使心里已经产生止不住的关怀,仍然一言未发,不曾退步。
赵雍叹了一口气。
他说:“世宁,回来吧。峥嵘正是紧要的关头,我能真正信任的人没有几个。你弟弟还小,不经事,你哥哥又太冲动,需要有人为他冷静分析,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赵世宁头一次听赵雍肯定他,心情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也许是因为他最期待父亲夸奖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所以他现在还能冷静地与赵雍谈判:“您确定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您没能说服大哥,我觉得我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赵雍一时沉默。
显然,赵世宁是在提醒赵雍他离开峥嵘前发生的那件事。那一次便是如此,赵世宁给出了事后看来相当正确的建议,可赵世启没有采纳,而赵雍站在了赵世启的那边。
赵雍似乎觉得有些难堪,却还是道:“这件事我会和他好好沟通,你不用担心。”
赵世宁听着他孱弱的声音,发现自己也感觉不到快意,无法继续咄咄逼人,最后只道:“如果您能说服大哥不再猜忌我,我收拾好这边的事情就立马回去。”
赵雍道:“谢谢你。”
爸爸和儿子说谢谢,赵世宁听着只觉荒诞可笑。
赵世宁快乐的除夕夜在这声道谢中彻底结束了。
危难关头,赵世启并不固执,赵雍很快便请赵世宁尽快赶回北京。
攀越此时也到了重要节点,是否能在S城彻底站稳脚跟,又是否能跳出S城,在全国铺展开来,只看这一批健身房的开业情况。赵世宁作为总经理,要在这时候离开,实在是有些伤士气。可既然做了决定,便要快刀斩乱麻。在赵世宁的催促下,严睿带着梁穗从A市来到S城,正式入职。严睿是开拓市场的专家,虽然因为来到陌生城市要重新发展,可只要给他时间,赵世宁对他还是很有信心。而应念真是他一手教起来的,天资聪颖,虽然有时表现得魄力不足,可她稳重谨慎,刚好能中和严睿的锐气。有严睿加入,又有应念真坐镇,再加上赵世宁已经写好了接下来的基本计划,他对攀越短期内的发展其实很有信心。
可赵世宁在应念真跟前并未表现出这份信心,担心她一时高兴,失了谨慎,反而受挫。可他这份忧心忡忡落在应念真眼里,却成了对峥嵘的担忧。
在送赵世宁去机场的时候,应念真忍不住问道:“峥嵘问题很严重吗?”
赵世宁愣了愣,他对峥嵘的感情很复杂。从前峥嵘是他的梦想,他想在峥嵘好好工作,以为自己表现优秀,能帮上大哥的话,父亲和大哥都会喜欢他。后来他发现事情不是这样的,待在峥嵘,让他不快乐,也让其他人不快乐,所以他建立了攀越。自从有了攀越,他对峥嵘的心情已经不再热烈。他并不希望峥嵘出事,可只在挂完电话之后查了些峥嵘的消息,这几天整理公司时他都没有想起过峥嵘,只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攀越会如何发展。
峥嵘再大,那也和他没有关系。
攀越再小,都有他的立足之地。
赵世宁苦笑了一声,道:“其实我这几天都没怎么关注,也不知道峥嵘现在怎么样了,具体的问题我父亲还没和我说,我只大概了解一些。”
应念真斟酌道:“如果情况真的很糟的话,或许我可以问问我爸爸。”
至于问应父什么,自然是问他是否能够伸以援手。
赵世宁心中微暖,道:“我想应当没到这个程度。如果真到了那个程度,资本角力,我反而不希望你帮忙。”
应念真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赵世宁看向她,有些认真道:“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很自负的人。情况再差,就算背水一战,我也觉得自己有获胜的可能。我可以赌上我的一切,可我不愿意赌上真心对我好的人的一切。如果峥嵘的状况真的很差,我不希望你请你的父亲参与进来,因为我会为此变得胆怯,反而失却胆气。我可以自己去冒所有的险,可我不希望关心我的人为我承担这个风险。”
应念真听得心热,其实说出这句话时,她是有些犹豫的。不是她不愿意帮助赵世宁,而是她也有些害怕牵连父亲。她是成年人,可以做自己的决定,可不应该利用自己对父亲的影响力替父亲做决定。随着赵世宁的话,她想到了更好的方法,道:“那等S城的情况稳定下来,我去帮你。”
在赵世宁拒绝之前,应念真道:“你不要急着拒绝我,好好想想这件事的可行性。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而且我们合作以来一直都足够默契,有我做你的副手,一定比你孤军作战好一些。而且在外人眼里,我是锦绣的继承人候选,不需要我爸爸再额外做什么,别人看到我的身份就明白我的立场,就算锦绣不参与这件事,别人也不可能丝毫不受这点影响。这样一来,锦绣没有被牵连的风险,而我,也能充分利用我的能力和我的身份来帮助你。我相信就算是爸爸也会同意我的决定,好的盟友就应该攻守同盟,更不用说我不只是你的盟友,还是你的朋友。”
赵世宁确实没想到应念真会提出这个建议,事实上,听到一半的时候,他便已经没有拒绝她的念头了。不仅因为这个建议确实不容易牵连到她和她背后的锦绣,也因为这是她的一番心意。
在应念真继续尝试说服他之前,赵世宁笑道:“我同意了。”
应念真话说到一半,停得有些猝不及防,眼睛微瞪。
赵世宁看她这样,有些好笑,道:“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近人情,更何况你说得对,我们是好朋友,应该互相帮助,接受朋友的帮助,没有那么不好意思。更何况,这次的事情是危险也是机遇,今日峥嵘会遇到,明天我们攀越也可能碰到,我们一起积攒点应对的经验,也没有什么不好。”
应念真喜欢我们这个词,而且赵世宁现在的心情看起来好多了,她冲他微微一笑。
第29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九)
严睿比赵世宁大三岁,相貌严肃,长年累月地皱着眉头,应念真看他一眼,便想起高中最严厉的那个年纪主任。
严睿加入攀越后,先是看了整整三天的资料,将攀越从成立至今所有的材料都迅速翻阅了一遍,尔后又具体去看了每一家健身馆,了解目前的营业状况,敬业程度远超应念真想象。
在应念真有些惊讶的时候,梁穗在一旁默默补充道:“他一直就是个工作狂。”
应念真忍不住跟着点点头。
可严睿的加入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赵世宁的离开。只不过严睿也有缺点,提出的想法虽然很好,却总是太激进,应念真偶尔甚至会觉得他是在寻她开心。在严睿狂风暴雨一样的进攻中,应念真要保持自己的立场并不容易,可这是她的底线,稳中求进必然是公司目前的主调,放手一搏的冒险只在必要时机有价值,不可能存在每时每刻。
在又一次说服严睿之后,应念真颇为精疲力尽。严睿一走出办公室,应念真便忍不住叹口气,瘫软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她打开手机里的微讯界面,点进和赵世宁的聊天界面,似乎只要看着那个头像,身体就能重新充满干劲。
应念真打出:“要注意身体。”
想了想又改成:“你还好吗?”
最后摇摇头,改成:“攀越一切都好,峥嵘怎么样了?”
应念真看着这句话,确定它是朋友应该表达的关心,并无超出,这才发了出去。她告诉自己,不露痕迹地关心他,也不是那么难,忽略了自己是如何连删又改,字字斟酌。
突然有人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应念真飞快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正襟危坐起来。梁穗打开了门,探了个头进来,见应念真坐在桌前,这才进了办公室,转身关上门。
见进来的人是梁穗,应念真其实有些惊讶,因为梁穗还是在严睿手下做事,并不需要向她汇报工作成果。
梁穗在应念真对面坐下,与她道:“和严睿共事很辛苦吧?”
应念真被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总结道:“准确来说,应该是痛并快乐着吧。毕竟和能力不足的人一起共事会更头疼,要不停给对方收拾烂摊子。严睿这个,大概算是优秀能力外的副作用吧。只是……”
梁穗笑眯眯地看着她,问道:“只是什么?”
应念真看了梁穗一眼,不知道是因为进入社会,还是因为严睿,她觉得梁穗比以前活泼多了。应念真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只是他每次最后拿出来的方案都刚刚好,让我想不通,他总在最开始提出那样激进的意见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在捉弄我?”
梁穗道:“我观察他好几次了,你猜怎么着,他确实是故意的。”
应念真揉捏太阳穴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此刻心情,就好像一直等待的那只靴子终于落地,她发现自己居然丝毫不怀疑梁穗的这句话,并且飞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梁穗道:“我知道他以前有这个习惯,没想到来攀越以后还没有改。”
应念真道:“你详细说说看?”
原来严睿这是以前就有的习惯,应念真发现自己松了口气,只要有迹可循就行,总比只是单纯针对她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