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梁穗道:“我们以前那个公司你也知道,高层人员结构复杂,事情还特别多,想要实施个方案都得来回拉扯很久,有时候还要一退再退,退到方案面目全非为止。你别看严睿看起来很耿直的样子,他比谁都精明。他能力强,原来那个职位算是屈就,要不是公司给了他高于职位的薪资待遇,从一开始就留不住他。所以他有底气,就用对付你的那个方法对付那些上司,这才能达成他想要的结果。他现在初来乍到,又小心惯了,这才想用老办法试探你的底线。”应念真听后,最后叹道:“还好他喜欢你。”
应念真相信,如果不是喜欢一个人,像严睿这样的人绝不会透露自己的心思,想要纯凭猜测摸准他的脉搏实在太难。想来在最初的试探过后,严睿对应念真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再加上梁穗这层关系,这才有意卖了破绽。要是没有梁穗,应念真就算能感到怪异之处,也不一定能看出严睿的心思,双方指不定还要再拉扯一阵才能敞开天窗说亮话,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而对现在的应念真来说,时间就是生命。
梁穗被应念真这句话一噎,还没想好怎么回嘴,便见应念真收拾好情绪,元气满满道:“好了,我现在去找你家严睿开公布诚地谈一谈,如果顺利的话,接下来这段时间公司就交给严睿先顶一阵子,我去A市帮赵世宁。”
说完了正经事,梁穗问她:“你叫大老板还叫全名啊?”
应念真动作一顿,佯装没有听懂:“啊?”
梁穗摇摇头,颇为怒其不争,道:“S城来了这么久,连世宁两个字都叫不出口吗?”
在对名字的称呼上,南方人好像总比北方人亲呢一些。北方人总连名带姓地喊人,南方人却喜欢只喊名字不喊姓。应念真初来不习惯,可听惯了别人喊她念真以后,倒也不觉得肉麻。她对着其他人有时也只喊名字,可唯独对着赵世宁,怎么也喊不出世宁这两个字,好像只要这么喊了,自己的喜欢便会泄露出来,溢于言表。
应念真没说实话,只一句话轻轻带过:“办公室里的人都喊英文名,我还不习惯这样叫人名字。”
梁穗道:“拿你没办法,你快去找严睿吧。”
应念真如她所愿,拿起文件一溜烟地跑了,动作优雅,速度极快。梁穗看着她的背影,只觉有些好笑。
应念真和严睿很认真地谈了一次,有这段时间的经历佐证,严睿很明白她的底线,也知道双方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求同存异,这样的让步对他来说还不算为难。
新上司不蠢真是太棒了。
严睿心情难得不错,没有再过多为难应念真,而且这件事赵世宁也和他通过气,给了他一定的决策权限。只要应念真确认放手,在这段时间里,他就能短暂地接管攀越。虽然攀越只是一个小公司,可全权掌管和被人管辖的感觉到底不一样,严睿对此向往已久。他和赵世宁谈话的时候,赵世宁许诺的前景里,就包括了这个抉择的机会。由于攀越的业务性质,除了A市的总部外,必定要在其他几个重要城市建立分公司,到时候,不管是在总部当高管,还是掌管底下的某个分公司,都是一条很好的出路,而赵世宁答应严睿由他自己选择。
对于赵世宁,严睿是难得有些服气的。豪门之下的蠢货,他见了不少,剩下一些聪明的,却也没能让他完全叹服。他时常觉得不甘心,因为那些人从小就有这么好的条件,一进入职场就能得到高高在上的职位,可到头来,也只能做到和他差不多的程度而已。
至于面前的应念真,青涩得太过明显,可还算聪明,合作起来起码不会让严睿心情烦躁。
应念真和严睿约法三章,确定在她离开期间,事情不会太过脱离控制之后,果断地回了A市。
这段时间里,应念真发给赵世宁的消息就像自带延迟一样,总要等上许久才能得到回复。赵世宁总是轻描淡写,应念真却能看出他的疲惫和局势的惊险。
事情比他们想的更严重,赵世启他们甚至不知道是谁在狙击峥嵘,直到赵世宁回到峥嵘,接连用计试探,近日才有了一点眉目。应念真感觉到赵世宁这两天的情绪不太对劲,问他他却只说没事,应念真也不好一直追问,只想着等见面了再说。
应念真一到A市,立马回家放行李,知道她回来的应父坐在沙发上等着她,见她匆匆忙忙放完东西就要离开,叫住了她。
应念真跟应父商量过了自己要去峥嵘帮赵世宁的事,应父当时只是多看了她几眼,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所以今日被应父叫住,应念真难免有些疑惑。
见女儿这样,应父心里自然也有自己的猜测,只是应念真的性子让他不敢直接戳破,只能自己默默观察。她说不要锦绣参与,要自己努力,他便在平日里替她多关注了峥嵘几分,今日叫住她,便是因为峥嵘发生了一件大事。应父道:“赵家出事了,赵雍被他妻子出卖,病情加重,昨天送到了重症监护室,这件事闹得很大,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应念真有些不敢置信,很快反应过来这两日赵世宁为何表现古怪,她犹豫片刻,下了决定。
应念真打通了赵世宁的电话,问道:“你在哪里?”
赵世宁沉默了一会儿,应念真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可他最后还是开口道:“我在医院。”
应念真深吸一口气,道:“我来找你。”
第30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十)
应念真知道,不管这个过程如何痛苦,赵世宁最后一定会挺过这个难关,他也许不需要任何来自他所爱之人之外的关心。她若是完全地尊重他,彻底地不逾越,兴许长远来看才是能维持他们如今现状的方法。
可应念真没有办法对赵世宁痛苦的样子视而不见,她宁愿他在回过神后发现她的心意亦或是抵制她对他个人领域的入侵,选择后退一步,回到生疏的普通朋友关系,也不能在此时无动于衷。
应念真赶到医院,除了赵世宁以外,还有一个人等在赵雍的病房外。她曾见过的,那是赵世宁的弟弟赵世怀,传闻里,就是他的妈妈出卖了赵雍。
很奇怪的,赵世怀长得不像他妈妈,反而和赵世宁有八分像,让人一看就觉得是赵世宁的弟弟。应念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赵世怀的时候,便因为他的相貌下意识生了亲近之感,直到见到他对赵世宁的态度,那种亲近才转化成疏离。
赵世怀比她的弟弟应念生还小一岁,现在正是高三最重要的阶段。
比起赵世宁和赵世启,赵世怀是蜜罐里长大的小孩。他不像赵世宁一样,没有父母疼爱,还要被兄长仇视。也不像赵世怀一样,有一位疯掉的母亲,只记得向他灌输仇恨。有赵世宁在前挡着,所以赵世启对赵世怀向来只是漠视。而赵世怀的母亲,从小便教会他在赵家的生存之道,对大哥,适当让步,对二哥,当他不存在,而爷爷奶奶和爸爸,是他可以随意撒娇对待的真正亲人。
是的,在赵世怀心里,他、妈妈、爸爸和爷爷奶奶,他们五个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脾气古怪的大哥是父亲都需要忍让的存在,自己自然也只能把他当成需要容忍的对象,而非亲人。至于毫无存在感的二哥,他有时也有点同情他,可母亲说过,如果贸然亲近这个二哥,就会像他一样被大哥找麻烦。赵世怀对赵世宁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不想因为他而被牵连,久而久之,他便像其他人一样,在赵世怀发难的时候视而不见,装作不偏不倚,实则置身事外。
可现在,他的家庭破灭了,他的一个亲人,出卖了他的另一个亲人。
赵世怀坐在那里,年轻的脸上满是茫然和痛楚,他弯着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时不时将脸埋在宽大的手掌里。他旁边不远处,坐着赵世宁,相似的面容上,呈现出了不同的情绪。赵世宁脸上没有茫然,虽然也紧紧皱着眉,可应念真相信,他已经找到解决问题的方向了。
赵世怀现在看起来很可怜,可应念真对他的同情也有限。
应念真走到赵世宁旁边,坐了下来。
应念真不用香水,身上并没有过于清甜的香水味。可赵世宁不知道是自己的鼻子过于灵敏,还是因为长期的接触导致,在看到她之前,他便已经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很淡很淡的味道,淡到赵世宁分辨不出来这是沐浴露亦或洗发水留下的味道,还是洗衣液没能被水完全洗去的一点味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应念真的味道。
一瞬间的晃神后,赵世宁对她道:“你来了。”
应念真点点头,轻声道:“我来了。”
她没有再去关切赵雍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问赵世宁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只是坐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
赵世宁原本紧绷的神经一点一点松了下来,不用开口说话,在此时此刻对他而言实在是难得的恩赐。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人在旁边陪伴他,即使对方什么都没做,他也感到了难言的可靠,忍不住松懈下来。赵世宁靠在椅背上,不知什么时候,一点点闭上了眼睛,困意席卷而来。
应念真看见赵世宁睡着,便把手里拿着的外套盖在了他身上。医院里虽然开了暖气,可人一睡着便很容易感到冷,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应念真既担心他感冒,又担心他被冻醒。
旁边的赵世怀余光看见她的举动,只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就像应念真没有和他说话的意图一样,他也没有和应念真说话的意思。他只是觉得,一年未见,果然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他的妈妈突然背叛了这个家,而他一向没有存在感的二哥身边,也有了一直关心他的人。这世间的事情,果然没有可以一眼看到头的。
赵世宁听到了两道熟悉的声音,男的低沉,女的清亮。他没听清两人在说什么,只是睡意本就薄弱,一有声响,便被惊醒。
赵世宁从朦胧睡意里清醒过来,睁开双眼,感到自己两颊都睡得发烫,好像在汗蒸房里睡了一觉似的。很快,他感到身上的重量,看到那件外套,心中有些好笑,找到了自己浑身发烫的罪魁祸首。
赵世宁含笑朝应念真看去,视线却越过她看到了那两个牵着手的男女。赵世启刚从公司赶来,身上的衣服已经一天没换过了,有些皱。他眼下青黑同赵世宁一样重,靠着墙站着,眼睛看着父亲的病房门,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薛曼两只手握着他的右手,正在跟他说些宽慰的话,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耐心与细致,好像赵世启的一点情绪变化都会牵动她的心情。
应念真注意到了他的失态,很自然地顺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应念真转回了头,装作不曾被他们吸引过注意力,她握住了赵世宁的手。
赵世宁的手正发着烫,在他的衬托之下,应念真的手反倒有些冰凉了。她这双在女生之中显得足够修长的手,握住赵世宁以后也显出些娇小来。应念真告诫自己不要沉溺在这虚幻的情绪之中,她装作不知道赵世宁此刻的心情是因为赵世启和薛曼的亲近而雪上加霜,只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握住赵世宁的手,安慰他:“难关会过去的。”
赵世宁已经收回了目光,此刻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鞋,感受到手心那微凉的温度时,他没有回握,却也没有挣开。
这就够了。
在这一刻,应念真其实已经忘了自己喜欢赵世宁这件事。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赵世宁不能多碰到一些足够好的事情,这让她希望自己能给他更多的支持和陪伴,能让他的心情变好。
至于她的喜欢,是绝不能在这时候暴露的事情。因为赵世宁已经足够不幸了,不需要她再来把他的生活变得混乱和疲惫。应念真不希望自己也会成为赵世宁负面情绪的源头,所以在这难关跟前,她会是赵世宁最单纯的好朋友。
赵世宁的手心不再发烫,事实上,他全身开始迅速发冷,若不是应念真那件外套还半搭在他身上,他可能已经在充斥着暖气的长廊里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几天都住在峥嵘,每天对着数据和报表,不停地和人电话联络,试图寻找黑手,绝地反击。痛苦疲倦的同时,其实他很兴奋。赵世启终于愿意正视他的意见,让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掌舵人,而幕后狙击峥嵘的人手段巧妙,对赵世宁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好对手。他很疲倦,可也很痛快。赵世宁偶尔会想,如果他能赢,赵雍会怎么看他,赵世启又会怎么看他?
可赵世怀妈妈突然闹出了这件事情,赵雍住进了重症监护室,直到现在还没有醒。赵世宁已经发现,背后的人其实不是想毁掉峥嵘,而是想打压赵家,使得赵家手中股份缩水,再趁机购入峥嵘股份,以求得到峥嵘。如果是赵世宁回来之前的峥嵘,这份机密的泄露对赵家来说是伤筋动骨;可赵世宁发现幕后黑手可能的目的后,便有意防备了此类事情。如果赵雍有稍微关注赵世宁的处事一点,他本不该被直接气到病发,当然,也可能赵雍本就不是为了公司而担心,只是单纯为了妻子的背叛而怒发冲冠。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件事岂不是显得更为荒诞?
赵雍一直没醒,这件事本就让他心慌意乱,一转眼又看见了薛曼和赵世启不同以往的亲密。赵世宁本该有心理准备的,可有些事情,不是有心理准备就能毫不在意的。
薛曼像一个梦,这个梦曾是他少年时期里唯一的色彩,将他从那个只有黑白的世界里拉了出来。可现在,这个梦不止当场破碎,还推了他一把,好像将他又推回了那个没有色彩的世界。
有时候他觉得薛曼对他来说,就像烟支于他一般,并不一定非要得到,非要点燃,他已经习惯在求而不得的忍耐之中生出聊以□□的病态喜悦,以折磨自身取乐。可没有人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他连可以为之期待的东西都没有了要怎么办。
赵世宁的病态在于,有时候忍耐的过程已经比得到为之忍耐的东西时更为畅快,可如果没有了为之苦苦忍耐的东西,忍耐就失去了根基。
他的手已经完全凉了。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反而显出应念真的温热来。
第31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十一)
应念真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大心脏选手,她平日表现得不温不火,可在整个峥嵘气氛紧张的时刻,她反而能做得比平常更好,是典型的压力越大能力越强的类型。
当初赵世宁之所以会被她说服,是因为他们在工作上确实足够合拍。应念真来了以后,赵世宁脸上的神情都和缓了一些,有时候还会在工作间隙感叹一下她的进步。应念真是赵世宁一手教出来的,性格也与他有些相似,在很多事情的处理细节上,乍一看还以为是赵世宁自己做的。
赵世宁已经找出了试图狙击赵家的幕后黑手,并且从被动的应对转变为主动出击。对方本来的优势在于赵家不知道他的意图,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可以稳坐钓鱼台,慢条斯理地设下一个个陷阱。可现在被赵世宁一起卷进了这场大战,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否则一不小心,非但吃不下峥嵘,还有可能被峥嵘一口吞下。
现在的峥嵘,虽然每个人还是异常忙碌,难免有些提心吊胆,可高层人员心中都隐隐确定,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将会是漫长的拉锯之战,只要能熬过去,峥嵘还是从前的峥嵘。
可惜赵雍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有时只醒过来几分钟,就又睡着了。赵世怀现在几乎不去学校,每天都陪在医院,只要赵雍醒来,便给两个兄长发消息。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两个兄长,虽然一直待在医院,却从来不出现在父亲跟前,只默默守着,两个兄长来医院时,他也不会说话,像是个只会提醒兄长父亲醒来的机器人。
赵世启和赵世宁为了打响这场反击的战争,几乎睡在公司,只在赵雍有意识时往医院去过几次,就算那几次也是来去匆匆,没时间也没心情开解这个弟弟。倒是赵老爷子和赵奶奶,对这个小孙子感情深厚,看着他一天天枯坐在医院,就算对他妈妈有再多的恨,也没办法真正迁怒这个孙子,有时还和他说两句话。
“爸爸醒了。”
赵世宁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打开一看,是赵世怀发的消息。
如果再往上边一翻,就会发现赵世宁和赵世怀的消息界面里都是类似的消息。有时候赵世怀刚发完消息,赵雍就又重新睡了过去,他会立刻再发消息告知,以免赵世宁和赵世怀白白赶了过来。有一次赵世宁都开到半路了,赵雍却又昏了过去,不过赵世怀的通知好歹节约了剩下这半条路的来回时间,也不算毫无用处。
为了方便协助他,应念真在赵世宁的办公室里和他一起办公,听到声响后朝赵世宁看了一眼,发现他对着界面有些出神。这个神情在应念真看来并不陌生,她开口问道:“你要去医院了吗?”
赵世宁点点头,道:“你和我一起去。”
应念真有些惊讶,除了第一次以赵世宁的朋友身份进行探病,之后她并没有再去医院,她觉得那是属于赵家人的时间。不过她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倒是赵世宁解释了一句:“去完医院之后,我和宋总经理有事要谈,你要一起去。”
听到宋世昌的名字,应念真先是有一瞬恍惚,尔后又变成了惊疑。恍惚是因为她想起了当初刚入峥嵘,小焦给她八卦赵家事的时候,就提到了宋世昌。惊疑却是因为近来她和赵世宁在查公司里是否有支持敌手的人,而赵世宁在此时提出要和宋世昌谈话。
赵世宁看到了应念真惊讶的眼神,似乎知道她的疑惑,冲她点了点头。
应念真将惊讶的情绪压了下去,对赵世宁道:“待会我开车吧,你养精蓄锐。”
如果真是宋世昌的话,也不知道赵世宁是要发难还是劝说,指不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赵世宁没有犹豫,接受了应念真的好意。应念真没有察觉到,赵世宁也没有察觉到,在这种温吞的相处之中,他们之间曾经看起来柔软实际坚固的界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消磨干净。
赵世宁赶到医院的时候,赵世启比他先到一步,身边还有薛曼。赵世宁的脚步只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正常。应念真知道,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没那么快消除,但他不是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种负面情绪中的人。
赵世启看到了赵世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对他点了点头,道:“你来了。”
赵世宁喊了一声:“大哥。”
兄弟俩之间的气氛算不上好,可比起从前,竟也算不上坏。薛曼有些惊奇地看向赵世启,又看看赵世宁,最后眼神回到赵世启身上,微微笑了一下。
赵世宁的眼神移到薛曼身上,只有微不可查的停顿,他很自然地冲她点点头,权当做打过招呼。
应念真有些尴尬,本来她和赵世宁一起来不算奇怪,可刚好碰上赵世启带着薛曼,倒显得她和赵世宁的关系有些奇怪,一时不知该不该和他们打招呼。
好在赵世启看到了她,寒暄道:“你同世宁一道过来?”
应念真点点头,发现薛曼正有些好奇地看向她。
赵世宁道:“念真等会要同我去谈事情。”
应念真又配合地点点头。
赵世宁不知道赵世启为何停在这里,可在他看来,与赵世启的寒暄也算结束,便迈步向前,要往赵雍的病房走去。
赵世启喊住了他:“你是不是没看消息?”
赵世宁刚刚又在车上睡着了,他发现应念真开车的时候总喜欢劝他睡觉,而他也总是在她的车上睡着。赵世启一说,他预感到了什么,拿出手机一看,果然,赵世怀五分钟前发了短信,赵雍已经睡着了。
赵世宁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感觉,他很疲倦,还有些担心,不知道赵雍的病情什么时候能够稍微稳定一些。赵世宁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赵世启突然对他道:“你们什么时候要谈事情,中间有多少时间?我想和你聊聊。”
赵世宁抬眼看去。
医院旁的一家咖啡馆内。
不知道是不是开在医院附近的缘故,咖啡馆的主人并没有特意挑选什么舒缓抒情的背景音乐,饮品和甜点也都做的相当一般,不需要刻意去吸引客户,地段带来的利润就已经相当丰厚。
应念真和薛曼面对面坐着,因为食物味道一般,连通过专心用餐来避免尴尬都显得困难。
薛曼看着她笑了笑,道:“他们兄弟俩谈话,还要我们在另一边等他们,实在像是有悄悄话要说的小女孩,是不是有点可爱?”
提出谈话的是赵世启,应念真相信,薛曼觉得可爱的对象有很大可能是赵世启,她想了想对方严肃的面庞,又看了看薛曼满是笑意的双眼,觉得这在某种程度上应当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体现。
应念真带着微妙笑容点了点头。
薛曼对应念真道:“你是世宁的女朋友吗?”
应念真看向薛曼,发现她脸上仍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对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太多疑惑,更像是为了避免尴尬而用来活跃气氛的话题开头。应念真摇了摇头,道:“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
薛曼道:“挺好的,他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我们从没见过他带别的女孩出现在我们跟前。”
她朝应念真眨了眨眼睛。
应念真的感觉更微妙了。
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因为她先入为主了。
她发现,薛曼对她不是赵世宁女朋友这件事一点都不惊讶,顺势而出的话几乎毫无停顿,而最后的眨眼明显带了一丝暗示意味,不知道是因为应念真是少有的出现在赵世宁身边的女孩,还是因为她看出来了,应念真喜欢赵世宁。
随意的问话,随意的撮合,可以看出,薛曼对这一切其实并不上心,也没有打算过分掺和。应念真有了猜测,兴许赵世宁的心意,薛曼是知道的。
应念真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应念真耐心地和薛曼说着话。薛曼说是在国内读书,事实上经常出国交换,在A大时亦是如此,怪不得应念真从来没见过她。也许是受的教育比较多样的缘故,薛曼给人的感觉十分天真浪漫。
如果让应念真想一个词来形容薛曼,那她会选择随心所欲这个词。不是正面的意思,却也不是负面的意思,而是单纯客观的借用这个词的语意。
毕竟所有的性格都有让人喜欢的时候,也有让人讨厌的时候,难以一概而论。
而对应念真来说,虽然她喜欢的人喜欢着薛曼,但她对薛曼这样的女孩子也很难真正讨厌起来。她们不需要成为朋友,却也没必要抱有负面情绪。
“啊,他们来了。”
薛曼的双眼亮起,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她和应念真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笑,可都不及这刻看起来开心。
应念真回头,看见了赵世宁和赵世启一起走来。
第32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十二)
应念真开车,赵世宁坐进了副驾驶,他几乎是一靠在椅背上,便习惯性地闭上了眼。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忍不住捂住脸,低低笑了一声。
应念真有些奇怪:“你笑什么?”
赵世宁温声道:“我笑自己被你‘驯’惯了,一上你的车就想睡觉,怕是哪天被你拉去卖了也不知道。”
应念真听了眼睛微弯,道:“是吗?不知宁少能不能给我推荐几个好买家,我倒时也好货卖三家,价高者得,好好赚上一笔。”
赵世宁道:“怎么学人叫我宁少,上次有人这样喊,我看你还不喜欢。”
赵世宁这次回峥嵘,手掌大权,雷厉风行,公司里的那些员工,态度难免发生变化。要说他们势利眼,倒也不全是见风使舵之人,只是环境如此,难免从众。赵世宁没有个正经职位,只是暂且代行副总经理之职,员工见了他不好不打招呼,却又怕赵世启事后再翻脸,夹在中间难做人。一来二去,比起副总,大家倒更多唤他宁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个宁家少爷。
应念真道:“之前不喜欢,只是因为喊的那个人太过前倨后恭,难免让人有些不舒服。可我后来想想,宁少比赵二少好听多了,何必因为喊的人而迁怒它。”
赵世宁笑了一声,道:“那我唤你应助?”
应念真道:“也不是不可以。”
赵世宁道:“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称呼,不过我更习惯喊你Lynn或念真。”
应念真有点受不了他这样喊她名字的声音,突然道:“你现在心情很好?”
赵世宁左手遮住眼睛,道:“怎么说?”
应念真道:“你平常可不会说这么多闲话。”
赵世宁突然沉默下来,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你说的对,我今天心情还不错。”
这句话说完,他的心情沉静下来,倒不是变得不高兴了,只是这高兴中,难免夹杂着一些叹息。他曾经以为他可以不再在乎这些过去曾经渴求过的东西,没想到在他不曾期待的时候,突然获得这些东西,还是可以拨动他的心弦。
赵世启今天找他,说的不是公司的事情,而是他们俩兄弟间的事。
赵世宁没想到,赵世启会向他低头,就像赵世启没想到他会回来一样。
当时在咖啡馆那个简陋的包厢里头,赵世启对他道:“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赵世宁对他道:“你觉得我不该回来?”
赵世启道:“你当时离开峥嵘,还离开了A市,我以为你不想再看到我们了。”
赵世宁沉默了片刻,诚恳道:“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赵世启道:“所以你为什么回来?你想要峥嵘吗?”
赵世宁笑了一声,道:“大哥,你还真是没变过。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其实没有必要问我,因为你问几遍,我都是从前的回答,我没想过要和你争总经理的位置。如果不是因为你和父亲,其实我对峥嵘也没有多喜欢。”
赵世启顿了顿,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认真问你,你想要峥嵘吗?”
赵世宁脸上的微笑收了一些,道:“怎么,你要把峥嵘给我?”
赵世启道:“峥嵘是你救回来的,如果最后我们能撑过去,如果你想要,那么这个位置给你也没有什么。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可你确实比我更有能力,也比我更适合峥嵘。”
赵世宁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虽然这番话看起来只是赵世启对他能力的认可,并且为此愿意退让一步。可赵世宁知道,赵世启从小就以峥嵘为目标,他对峥嵘的爱和责任感,要远胜过他。赵世启愿意把峥嵘的经营权让给他,不只是承认他的能力,更多的是承认他这个人,承认赵世宁作为他弟弟这个存在。
赵世宁当时感到心中五味陈杂,可他没有太多时间去分辨这样的情绪,只是轻声道:“或许我有这个能力,可你说错了,更适合峥嵘的是你,不是我,我有自己的归宿。”
赵世启道:“你是说你自己创立的那个公司?”
赵世宁点点头。
赵世启道:“如果需要帮忙,你就说。”
赵世宁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反正只是一句客套话,何必倔着让彼此难堪。赵世宁没有等赵世启结束对话,而是自己先站了起来,道:“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约的时间要到了。”
见赵世启没有阻拦,赵世宁转身打算去找应念真,却听到赵世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对不起。”
这是一句赵世宁第一次从赵世启口中听到的话。
就好像过去种种都有了一个结尾,这个结尾也许不够畅快,也不够细致,没有一一对应,让人得偿所愿,可总归是个结局,让那些原本无处安放只能自己慢慢消磨的情绪有了安身之地。
赵世宁打算从现在开始学会放下。
他对应念真道:“刚刚,我大哥跟我道歉了。”
应念真颇为惊讶,道:“为了什么事?”
赵世宁道:“我也不知道,他只是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如果不是在开车,应念真会想转过去,好好看看赵世宁现在的神情,可她现在只能认真看着路况,对赵世宁轻轻说一句:“那么我猜,他是为过去很多事情一起道歉。”
赵世宁道:“我不知道,但我挺高兴的。也不是以前那种想要和他好好相处的高兴,就是觉得,可以慢慢把这件事放下了。”
应念真的声音更温和了些,还带出了点笑意来:“那就更好了。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人在期待一些东西的时候是最容易失去快乐的。”
赵世宁轻轻应了一声。
等下车的时候,他的心情已经恢复平静,头脑里很自然地勾勒起自己的计划,重新变成了那个雷厉风行的宁少。
宋世昌到的比他们还早,包厢里是一个大大的圆桌。地方是宋世昌定的,应念真打开门看到时,有些不懂宋世昌是什么意思。赵世宁的脚步微顿,却没有停留,果断地走到了宋世昌的正对面,应念真坐在了他旁边。
宋世昌在看到应念真时,眼神微微一变,等赵世宁在离他最远的正对面坐下时,心中已经有数了。
赵世宁道:“宋叔,我以为今天只有我们,没想到你订了这么大的桌子,难道还有别人要来?”
宋世昌道:“我也以为只有我们两个。”
赵世宁知道他在说应念真,笑道:“我等会要和宋叔说的话,也没什么别人不能听的,Lynn做事细致,不带着她我怕有所遗漏。”
应念真隐约意识到,赵世宁带她是为了避嫌。虽说她是他的下属,可她的背后是锦绣,她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力道,只要她在这里听着,就能为赵世宁证明很多东西,能让宋世昌打消许多念头。
宋世昌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看着圆桌,随意解释了一句:“点的菜比较多,就上了个大桌子,边吃边聊。”
在赵世宁来之前,他就已经把菜点好了。这话刚说完,便有人上了第一道菜。应念真看了赵世宁一眼,赵世宁看着宋世昌,道:“宋叔,我不着急,你想要什么时候开始谈都可以。”
宋世昌道:“世宁,你知道你爸爸立了遗嘱吗?”
赵世宁替应念真夹菜的动作一顿,到底还是将菜完好地放到小碗里,将小碗递给应念真。他看向宋世昌,道:“我知道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修改遗嘱,避免自己突然出事,其他人会为财产分割闹起来。”
宋世昌道:“那你知道在你爸爸最新的遗嘱里,你有多少峥嵘的股份吗?”
宋世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应念真。
他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赵世宁心动,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他们两人的事。
应念真不觉得赵世宁会心动,因为父亲、兄长和峥嵘,已经不是赵世宁的心结了。果然,赵世宁没有让应念真离开的打算,只是含笑看向宋世昌。
宋世昌道:“你父亲手中有峥嵘39.7%的股份,他打算留给你大哥22.7%,你未成年的弟弟也有12%,只有你,你只能得到5%的股份。我手上的股份有4.3%,如果你愿意和我合作,未必不能搏一搏。”
赵世宁发现自己居然不是很震惊,是因为还有5%的缘故么?
他笑了笑,对宋世昌道:“宋叔,老实说,你要是昨天跟我说这件事,我可能还会考虑一下再拒绝你。”
宋世昌本来没有打算开门见山,这其实是他手中最重的砝码。可从赵世宁主动联系他,要和他谈谈起,他便已经预感到事情不会如他所想。一同到来的应念真,赵世宁微妙的态度,这种种都在印证他的预感,所以他才破罐子破摔一般,甩出了最后的努力。
赵世宁突然道:“宋叔,你其实不只明面上那4.3%的股份吧?”
宋世昌抬头,看着他,突然叹道:“看来我也老了。”
第33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十三)
赵世宁轻轻一笑,似乎完全没有被赵雍的遗产分配所影响,气定神闲地与宋世昌道:“我父亲很精明的,只要抓准他的脉搏,其实这一份分配里透露出挺多东西了。父亲平时很倚重你,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有所防备。他知道过去对我有所亏待,怕我怀恨在心,拿了股份之后兄弟阋墙,所以在股份的份额上下了功夫。我是5%,三弟是12%,董事会里的其他股东都难以说服,不然这些年来赵家手里不会只有39.7%,我就算联络上了您,也要再去收买散股和很多小股东,可行性并不高,而且很容易暴露行迹。同样的,就算我和三弟以及您合作,加起来也只有21.3%,和大哥手里的22.7%仍有差距。虽然这个差距较小,确实有您口中搏一搏的机会,可我不觉得您是这样不谨慎的人。我更倾向于,在这些年里,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又收集了一些股份,不过为了不通报身份,由他人代掌罢了。”
赵世宁坐在那里,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温和,宋世昌却透过这副温文尔雅的皮囊,看到了赵雍年轻时的杀伐果断。宋世昌说出赵雍的遗嘱,本是想要动摇赵世宁,为自己争取一个年轻有力的援手,谁知道赵世宁能够这样冷静,还反过来利用他透露的信息推测出了他的现状,让他又失一个底牌。
宋世昌叹了口气,突然失去了博弈的意思。赵世宁高看了他,他不是谨慎,而是被安逸的生活磨灭了雄心壮志,早就已经没有了忍受风险的能力。
宋世昌没有再说话,赵世宁也不咄咄逼人,三人反倒正常地吃起饭菜。宋世昌当真点了一桌好菜,而此时此刻,除却他本人外,其他两个年轻人反倒能够心态平和地品尝这桌菜的滋味,想想也是讽刺。
应念真看着这一桌菜,起初还没有察觉,等菜上齐了以后却发现,这一桌里有不少赵世宁喜欢的菜。她忍不住看向赵世宁,赵世宁显然也察觉到了,脸上是他一贯的微笑,只有应念真能察觉到里边些微的情绪波动。虽然赵世宁一直称呼宋世昌为叔叔,可应念真只以为是赵世宁一贯的客套礼貌,她现在才发现,兴许宋世昌和赵家,和赵世宁的关系比她想的要更亲近一些。而宋世昌的这张感情牌,并不是毫无作用,只可惜他一开始被赵世宁打乱方寸,直到一派涂地都未能用出。此时此刻,再被人感受到,也只是徒增唏嘘罢了。
三个人都没再说话,只安静地吃完晚餐。
赵世宁停下筷子,最后喝了一碗汤,突然对宋世昌道:“宋叔,您以前待我的情分我都记得。我记得您陪我看病,也记得您带我吃饭。我们现在虽然立场不同,可我也没有打算往死里逼您。我查过了,世怀母亲的事和您无关,而在我父亲昏迷之后,您也手下留情,没有再和对方联系了,对吗?”
宋世昌没想到赵世宁能查到这个地步,苦笑一声道:“那又怎么样呢?在被游说的时候,我到底是心动了,也出了力。就算现在停手,也洗不干净了,我确实对不起你爸爸这些年来的提携。”
赵世宁平静道:“我能理解您有野心,而且从您的角度来看,您也没有用什么鬼蜮伎俩,只是商业竞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