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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阮音沉吟着补充道,“不过道长说,等音娘年满十八就可还俗归家,等你下回来,说不定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曾夫人却对她自作主张添的话感到不满,修得极细的眉锋动了一下,自有威严从那双锐利的眸子里泄了出来。

    阮音却不是平白无故多的嘴,她故意在众人面前替阮家圆了谎,曾夫人就算不悦也不能拿她怎样,而且有了时限,阮家人害怕事情败露,定会重新想辙,她也便能全身而退了。

    到了傍晚,阮贤也从衙门里归了家,他才学平平,更没有什么上进心,还是阮昌友腆下脸来给他疏通了关系,才当了个八品教谕。

    阮音立即起身道,“阿兄回来啦。”

    阮贤淡淡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她身侧的鹤辞,将他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遍道,“哦,妤娘,这位就是世子?”

    “是……”

    鹤辞拱手道,“鹤辞见过舅兄,舅兄直接唤我君拂吧。”

    很快便摆了饭,用了暮食后便各回各屋去了。

    按俗回门夫妻俩是不能同居一室的,曾夫人刚好借着这个由头,将他们俩分别安排在相距最远的两个院落。

    丫鬟上来引路,鹤辞回首看了阮音一眼,见曾夫人身旁的老妈妈上前来跟她讲话。

    听不清她们喁喁低语,只见她点了点头,少顷便跟着老妈妈往曾夫人的院里走去。

    他这才收回目光,由丫鬟引着往相反的方向走。

    一路上,今日的每一幕在他脑海里滚过一遍,从他踏入阮家伊始,便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妤娘和父母之间似乎有什么隔阂,可却故作亲昵,好像在掩饰些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摇了摇头,默默地踏入浓稠的夜色里……

    而另一厢的阮音便没有那么幸运了,曾夫人特地唤了她过来,先是检查了她胳膊上的守宫砂,又问了她这两日在王府都做了什么。

    她不敢隐瞒,问什么答什么,容妈妈杵在跟前,还时不时添上几句。

    她睫羽轻颤,抽出帕子掖了掖眼角不存在的“泪”,缓声道,“母亲不必这般盘问我,我也知道自己不如妤娘聪明,像我这样的人,嫁入王府,恐怕被搓得连渣都不剩,就这两日,为了应付王府众人,都已经心力交瘁,今日回来,就是想辞了这个重担,我不会跟世子回建京了,还请母亲重新想辙应对吧。”

    曾夫人听她竟然想拍拍屁股走人,不由得悬起心来,凌厉的眸光像箭射了过来,“你是不是对世子说了什么?”

    “哪能呢,”她的泪说掉就掉,却不去擦它了,只嗫嚅道,“母亲也见了世子,倘若他知道内情,会是这般和善的态度?王府岂能容忍阮家的偷梁换柱?”

    曾夫人捏着眉心道,“既然戏已经开演,就没有中途走掉的,你且再扮演下去,等找回妤娘……”

    阮音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也知道闹起来,非但对自己没有好处,反而会让日后更加如履薄冰,所以,她只能忍。

    虽然结果不能改变,但是自己鼓足勇气说的这番话,也并非无用,至少等她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个秘密,就是她与曾夫人谈判的利器。

    曾夫人又趁机教导了她一番,这才放她回自己屋里。

    她的住处仍是她原先所在的梧桐苑,比起其他人的院落,梧桐苑实在是小得可怜,好在她偶尔也种几株花花草草,还算清幽明净。

    甫入院里,便见梁姨娘站在那株垂丝海棠下,月色如练从头顶密密匝匝的花枝筛了下来,照得她那张脸温婉慈和。

    她脚心一顿。

    梁姨娘闻声扭过头来,对上她的目光。

    来了大半天,她还没有和姨娘说过话。

    她的脸色很平静,一壁往屋里走一壁问,“娘怎么还不休息?”

    梁姨娘跟上她的脚步道,“你这个死丫头,来了这么久也没找我说句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她解释,“那不是没机会走开嘛,方才又被母亲叫到院里训了一顿,我以为这么晚娘应该睡了,就没去打扰。”

    说话间两人已入了寝室,阮音把丫鬟都屏退出去,关上门,亲手给她泡了杯茶,“娘喝这个吧,这是桔普茶,少喝些,夜里才不会失眠。”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泡茶,那个老妖妇又跟你说了些什么?”梁姨娘的心思却不在茶上,只随手将茗碗搁在一旁道。

    阮音转眸望向她的脸,半晌,突然轻叹了口气。

    她娘不过三十来岁,这些年来,她的五官变得锋利许多,可还能看出一点花容月貌的痕迹。

    她娘也是个苦命人,原先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落败,她也沦为风尘,就在这时,她遇到了父亲。

    父亲年轻时高大俊朗,更重要的是,当年阮家还未曾落魄,他最喜流连于烟柳之地,风流倜傥,挥金如土。

    那条街就没有花魁娘子不认他的,大家都叫他“庆王世子”,父亲为了娘,上演了一出救风尘,把她从那昏暗的地方拉出来,还许诺娶她为妻。

    后来当然是没成事,他遵从祖父母的安排娶了曾夫人,娘便只能沦为妾室。

    这些年,她不甘屈于人下,可她那不高明的手段,又碰上的精明异常的当家主母,常常落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惨状。

    父亲又是副慈懦的性子,也不能指望他点什么,阮音是看着她那张冶艳的脸一点点枯槁起来的,所以,即便她们母女俩时常因观念不同而吵嘴,她也不忍狠下心对她。

    “娘,你当心隔墙有耳,夫人知道了又要整治你。”

    梁姨娘啐了一口道,“我怕了她不成!音儿,你年纪小,又是副无欲无求的懦性子,你不懂,你不去争,他们连一个子都不会给你,到时候你就悔着去吧。”

    阮音倒不是她娘说的那般无欲无求,可能是她藏得太深,连她娘也摸不清她的性子,她觉得自己比她娘强的一点就是,她不会像她那么高调地以卵击石,对她来说,身在夹缝里,放低身段并不丢人。

    她和声劝道,“我知道娘的用心,但我更知道这个家里,谁都靠不住,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父亲上,不如靠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力量渺小,不足以让娘信任,可我们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骨肉,只要他日我有能为了,定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你?你有什么能为?”梁姨娘怀疑地看着她,须臾才缓声道,“我知道你看不清起你父亲,他有时候也让我窝火,可是……我们是真心爱过的,他为我与家人对抗,只是不敌家人强势而已,但不管怎样,他也将我从那烟花柳巷里救出来了,不是吗?要是没有他,我现在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如今吃穿不愁,还有什么可求的,就是我争宠,也是为了你!”

    她当然知道她娘对她的爱,可太沉重的爱,有时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正如她不理解她娘为何还对她爹抱有期望,她娘也不明白她的“无能懦弱”,她的酸楚,一向无人倾诉,沉甸甸地积在心头,也不知何时就崩塌了。

    她说不动她娘,只好嘴上敷衍,“我明白了……”

    “你能明白我就欣慰了,”梁姨娘呷了口茶,目光在她身上睃了一圈,越看越满意地笑了起来,“我儿,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我打眼一瞧,你比妤娘差不了分毫,凭什么妤娘就是青源第一美人,你就什么也不是,我看,干脆你勾了世子,届时就算妤娘回来,只要世子不放你走,她又能怎样?”

    看着她娘满脸喜悦,她差点被口水呛到,“娘,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就快别说这种话了,我要敢生出这种想法,还不用行动就头一个被曾夫人摁死了!况且他家高门大户的,就算真拢落了世子的心,也要有命消受才是!”

    梁姨娘恨铁不成钢道,“呸呸呸,别说丧气话,我看你就是这么畏畏缩缩的,活该连个丫鬟都敢骑到你头上来!”

    阮音听到她骂活该,满腹的委屈一下子便从眼角溢了出来,她捂住了脸,羸弱的双肩随着她的哭泣一抽一抽的。

    “好了……”梁姨娘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只好安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娘的心肝肉,娘怎会不向着你?这件事你既然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你嚒……”

    阮音抬起红通通的眼,又不确信地问了一次,“真的?”

    “当然是真的。”梁姨娘点头如捣蒜。

    她回望过去,仿佛透过她温婉的眉眼,窥探出她尚在闺中的影子。

    她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啊,是残忍的岁月把她变成如今的模样。

    这一刻,她心里又默默地原谅了她。

    第8章

    她仿佛被他温柔似水的眼神烫到了。

    回程的路上阮音还有些疲惫,小鸡啄米地靠着车围打盹,鹤辞就垂眸看着,也不打扰她,只在她的脑袋快要磕上旁边的窗棂时,才将她的头托回原位。

    其实昨夜他也辗转难眠,一来是他认床,二来也是被白天里不符常理的微末小事困扰,是以直到四更天才浅浅眯了一会。

    阮音是靠在他肩膀上醒来的。

    甫一睁眼,她便弹了起来,却没想到他也在闭目养神,这一起身,头上的掩鬓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软物。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瞳孔微颤地转过眸来。

    不看不要紧,一看了不得,只见他惺忪着睡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张白净的脸边上多了道一寸来长的红痕,因他肤色浅,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她心头一突,小心翼翼地赔罪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睡懵了……”

    他下意识要去摸脸,她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了一瞬,掏出手绢便紧紧摁住他的伤口。

    他刚回过神来,手心便摸到凝脂般滑腻的触感,霎时酥酥麻麻地蔓延上了臂膀。

    她惊讶地抬起眸来,目光与同样吃惊的他撞到一起,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她迅速地别开眼,瓮声瓮气道,“要先涂点药,不然留下疤痕还怎么了得……”

    他收回手,轻声安慰,“不要紧,我不疼,我向来磕碰一下便有痕迹,一会就好了。”

    虽然他说不疼,她还是感到愧疚,当然更多的其实是恐惧。

    神清骨秀的世子,跟她回了趟娘家就毁了容,王府的那些人又岂能饶过她?

    似乎看出她的心事,他又温声道,“别担心,我就说是被猫挠到的,就算留了疤……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

    听到他的宽慰,她的心才落回腹中。

    然而下半句话里流露出的亲昵,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脸颊微热,扭过身去旁边的箱笼里寻药油。

    磨蹭半晌,她终于寻到药油,拔了塞子倒了点在指腹。

    抬眸对上他的眸光时,她又仿佛被他温柔似水的眼神烫到了,脸颊也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晕。

    她结巴了一下,“我……我给你涂药吧……”

    “嗯。”他主动倾身凑近了几许,吓得她立马屏住呼吸,少顷,才颤着手,指腹轻覆了上去,细细地涂抹着。

    这么近的距离,连他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她不由得再次感叹他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个大男人,竟连毛孔都这般细腻。

    指腹下的伤痕有微微的凸起,还好没有破皮流血,否则她更难辞其咎了。

    他敛着眼皮,脸颊却能感受到她温热的目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将他打量。

    他知道她有些胆怯,也不抬眼看她,只随口问道,“你和父母关系如何?”

    她登时心头一突,迟疑了一刹道,“很好啊,你为何会这么问……”

    他能觉察出她声音发虚,更印证了心头的想法——她和父母关系并不融洽。

    “没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你的过去,不知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面擦拭着手上残余的药油,一面斟酌道,“母亲虽强势,可她是一心为了我的。”

    “那你必然有压抑得喘不过来的时候吧?”

    “其实我们家和寻常人家并没有两样,”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上下排牙齿总有打架的时候,何况是人?只不过你让一寸,我让一尺,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我自己的母亲自己省的。那你呢,婆母对你的管束会很严厉吗?”

    她并不想深谈自己,于是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来,可未见得她对他有什么好奇之心。

    他都明白,可也没有办法,毕竟是陌生的男女,骤然被一纸婚约绑在了一起,感情也要一点点建立起来。

    “母亲倒是极少管我,是父亲对我严厉些,岑家世代是武将出身,偏我出生早产,身子骨比同龄的孩子弱,因此挨了许多骂,不过现在他也懒得说我了……”说到最后,他苦涩一笑。

    她闻言脱口道,“你也是早产?”

    他挑眉问,“也?”

    “噢……”她这才惊觉失言,忙掩住了唇,缓缓接道,“我不是说了嚒,我妹妹音娘出生时也早了一个月。”

    也就是早了这么一月,祖父母怀疑她来历不明,况且她孩提时也没有承袭了阮家的美貌,父亲渐渐地也禁不住风言风语,便不大管她们了。

    还好到了垂髫之际,她五官开始立挺起来,眉眼也和妤娘越长越像,谣言才不攻自破。

    可她这些年来受的猜忌和鄙夷,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轱辘滚动发出慢悠悠的声响,一路往北边而行,日头渐渐西沉,天边的云烧起来,是瑰丽绚烂的颜色。

    抵达王府下车时,她又端量起他的脸,见上头的痕迹奇迹般消失了,这才放心下来。

    回了园子,一家人用过暮食,众人正要散去,秦老夫人招手让阮音过去,“妤娘,你过来,我还有话要问问你。”

    阮音回头看了鹤辞一眼,垂下眼睫道,“祖母叫我过去,你先回屋吧。”

    他嗯了一声。

    她便跟在秦老夫人身侧慢慢地走着,主动搀扶着她的胳膊,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

    秦老夫人问,“回娘家,你爹娘都高兴坏了吧?”

    她恭敬地应是。

    秦老夫人又说,“大郎这孩子向来独来独往,怕是不得长辈欢心,你是个蕙质兰心的,家里如何暂且不说,到了娘家是要替他多周全些。”

    她没料到秦老夫人竟是要跟她说这些,不过她的态度不像睿王妃那么冷淡,她便松懈下来,从容应对道,“祖母放心,君拂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

    秦老夫人眉骨一动道,“看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有桩事我得告诉你,他们父子二人有龃龉,你也要多劝劝他,做儿子的,总要低头服个软,父子之间别弄得这般生分。”

    阮音喏喏应是。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月洞门,拐入秦老夫人的住处——留墨斋。

    入了里屋,丫鬟凌雁便奉上两盏茶来,秦老夫人才接着问,“前日你婆母唤你过去了?我也听了些风声,她为难你了?”

    她抚着马面裙上的褶,滴水不漏地回答,“母亲没有为难我,是我初来乍到不识规矩,她教我规矩是为了我好。”

    “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秦老夫人呷了一口茶,这才缓声叹道,“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大多势同水火,但无论如何,既然成了一家人,要想着家和万事兴才是。”

    “孙媳明白。”

    又说了一会,秦老夫人精神便有些不济了,阮音见她眼皮耷拉着,插在髻上的步摇突然狠狠晃了一下,便赶紧起身道,“祖母还是早些休息吧,孙媳就不叨扰了。”

    秦老夫人猛然睁开眼道,“唉,老了。”

    她笑着恭维道,“祖母还年轻得很呐,是天晚了,都已经亥时啦。”

    “居然这么晚了……”她使劲眨了眨眼道,“罢了,那你也回去吧。”

    阮音这才退了出来,自己沿着甬道往静思堂走去。

    刚走上岔道,就与提着灯笼迎面走来的鹤辞碰到了一块。

    他着一袭月魄的直裰,乌发用网巾扎住,头顶束着白玉的莲花冠,在月色和灯火的映衬下,如芝兰玉树,似朗月入怀。

    美的事物,是人都愿意多瞧几眼,阮音却不是轻易被美色所惑的人,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问,“你怎么来了?”

    “去了那么久,我怕你迷路了,就出来看看。”

    阮音便走过去,自然地和他并肩同行。

    月色溶溶,惠风和畅,在沉寂的夜里,两人边走边说,有小小的惬意。

    鹤辞带她抄了近路,从抄手游廊绕过水榭,再穿过月洞门,沿着甬道往东走就到了静思堂。

    院里挂着许多红灯笼,还是喜庆的颜色,明晃晃的。

    阮音提着裙摆,刚迈上石阶,却没留神石阶上积了一滩水,身子趔趄了一下,慌乱中,手已伸出去,攥住了他的胳膊,这才稳住了身子。

    这一攥,两人俱是一愣。

    鹤辞颤着瞳仁转过头来,她却如火炙般缩回了手,指着地上嗫嚅着解释,“这里有水……”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还未开口,便听容妈妈的声音传来,一抬眼,她已经小跑了过来,肥胖的身姿上每一块肉都在抖动着。

    “世子妃回来了,怎么那么晚?”容妈妈声音放得极软,还主动搀上了阮音的胳膊,一面说,一面却悄悄将她扯远了点,脸上还是笑着,后槽牙却紧了紧,压低声线警告她,“你可别忘了规矩,老奴这双眼可瞧得真真的呢。”

    她也懊悔地咬了咬唇,却还是解释道,“是那个台阶上有水,我差点滑倒嚒,情急之下就、就……”

    “情急之下……”容妈妈冷哼了一下,眸光扫向石阶旁的抱柱道,“这么大的一根柱子你不去扶,偏攥着一条胳膊,你说是柱子稳当还是人稳当?”

    “我……一时没发现……”她唯唯诺诺道。

    “算了,就信了你这回,要有下次,我必定要禀告夫人的。”

    阮音松了口气。

    她们都没发觉,就在她们低着头窃窃私语时,一双眼睛慢慢地转了过来,将她们细细打量了一遍。

    不知为何,鹤辞总觉得妤娘在这个奶母跟前有些低三下四的意思,而那个奶母挺直着腰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又一层疑惑在他心头冒了起来……

    第9章

    莫非是只绣花枕头?

    过了两日,鹤辞结束休沐回到值上。白天就只剩下这一宅子的女眷了。

    王府规矩甚严,早晚都要向长辈请安,朝食各院各有安排,暮食却是一定要聚在一起吃的。

    阮音照例向秦老夫人晨昏定省,睿王妃也在那里,她走近了,便福身施礼道,“给祖母、母亲请安。”

    秦老夫人和睿王妃还在商量着端阳事宜,便叫她坐下。

    她点点头,敛裙坐在睿王妃下首。

    说起端阳节,秦老夫人便问她,“妤娘,我听说你青源的母亲是主持中馈的好手,不知往年你们端阳是如何过的?”

    她觑了睿王妃一眼,见她垂着眸子,看不出情绪,于是便字斟句酌道,“我们家里人口少,料理起来简单些,不过是祭祖这一桩,却要早早预备起来,除了祭祖,还有射角黍、看龙舟……都是些寻常的项目罢了。”

    秦老夫人又说,“你母亲能干,想必也教了你掌家的要诀吧。”

    阮音对答如流道,“母亲是教过一些,不过我毕竟没有她的魄力,和她比,还差得多呢。”

    秦老夫人端起茗碗轻刮浮沫,眼神却剔向睿王妃,“这有什么要紧,谁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总要放手去做,才能越来越好。”

    睿王妃暗暗攥紧了手绢,脸上的表情像是绷不住,她抬眼看了看阮音,跟着说道,“母亲说得对,难得她这么有兴致教你,你可要好好学。”

    阮音敛下眼皮道,“媳妇明白。”

    聊了一会闲话,明雪才姗姗来迟,她是爽朗的性子,还没进屋声音便先飘了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祖母醒了吗?”

    秦老夫人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先笑起来,“你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也就你,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明雪迈入屋里,见到睿王妃和阮音,便道,“母亲和嫂嫂也在呢,那是我来迟了。”

    说着便给大家都请了安,这才自顾自地在秦老夫人身侧坐下道,“祖母今日的腿还酸吗?孙女给你捶一捶吧。”

    “也好,凌雁,取美人拳来给雪丫头。”

    俄而,凌雁取来美人拳,明雪接过便缓缓捶了起来。

    秦老夫人又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睿王妃突然开口道,“以往各节都是我在操办,还好今年有了媳妇,也算是为我分了忧,母亲知道的,我这头疼的旧毛病老是不好,开夏以来暑气渐热,又是断断续续地疼。”

    秦老夫人没有戳穿她的谎言,而是顺着她的话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端阳事宜就让妤丫头去办吧,你也是做婆婆的人了,该休息便休息会。”

    冷不防的,一项重任落到阮音头上,她眼里浮起惊骇,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演演戏,真要她去操办,凭她的能力,非露出马脚不可!

    她又暗暗觑着睿王妃的脸色,见她嘴角几不可查地捺了一下,便明白她也不同意秦老夫人的安排。

    可她竟没有反驳秦老夫人的意思,阮音只好开口道,“祖母,我知道母亲身体抱恙,我是该替母亲分忧,可我毕竟刚来王府,不明白府里的礼节,若是搞砸了,又怎担得起?我还是给母亲打下手吧……”

    “怕什么,你是新来的媳妇,这项重任迟早要交到你身上的,自己家里,只管大刀阔斧地干,你可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还怕别人说你闲话不成?”秦老夫人说着,目光却飘到睿王妃脸上。

    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旋即笑着附和,“祖母说得是,既然她老人家看重你,你可要好好做,别让她老人家失望啊……”

    明雪抬眼道,“嫂嫂还没过门时我就听过你的大名了,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主持中馈,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吧?”

    阮音虽不知传言的内容,却也知道曾夫人为了让妤娘能顺利成为世子妃,早早便造势散播她的美言。

    虽然妤娘在她心头确实符合一个才女的形象,她的美不单是那张脸,就连她的言谈举止,都有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但只要是传言,就必然有弄虚作假的成分,倘若含糊其词,到时候遭罪的便是自己。

    她温声笑道,“小姑口口声声说什么传言,我竟不知我有这么响的名气,大约是我们青源地儿小,一点小事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传的人多了,免不得三人成虎,连你也给哄过去了。”

    “那你是不承认传言,莫非是只绣花枕头?”明雪立马接口。

    自从上回作诗,她估摸她的水平大抵与她半斤八两,便也不惧她的挑衅了,见她咄咄逼人,她反而更加不卑不亢道63*00

    ,“绣花枕头倒也不至于,只是寻常人而已,是爹娘疼爱,才送我去上了几年学,为的也是知明理懂是非罢了,又不是去考状元,也没必要跟人攀比。”

    明雪翘起一边唇角,语气轻蔑,“是没必要,还是不敢攀比?”

    “够了,明雪!”秦老夫人皱起眉,“尖酸刻薄可不是大家闺秀的气度,你也十六了,你大嫂刚过门没遭惹过你,别一天天的想争来斗去,闲着没事干你去给你大嫂打下手,帮忙操持端阳祭祖之事,正好也提前学学如何掌家,等明年嫁了人才不会被婆家嫌弃。”

    明雪瘪瘪嘴,气焰灭了下来,“祖母,是孙女的错,您能不能别让我给嫂嫂打下手?”

    秦老夫人依旧板着脸,“怎么,给她打下手屈辱你了?”

    “孙女不敢这么认为,只是那……只是……”明雪说着,眸光游移地瞟向阮音。

    阮音对上她的眼神,心头也叹了口气。

    看秦老夫人的态度,这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本来她就已经是个绣花枕头了,还要再来一个明雪,简直让她头疼不已。

    她沉吟道,“祖母息怒,小姑还小,难免争强好胜了些,并非有什么歪心,我虽比她年长几岁,但论起来,府里诸事了解的还不如小姑多,不敢说教。”

    秦老夫人说,“你就不必谦虚了,我说你当得就当得。我也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坏心,就是缺心眼,也就你能包容她,换了别人,谁能这么体谅她?她这个性子要是不改,迟早是要吃亏的。”

    睿王妃也跟着说,“明雪,你过了年也要开始说亲了,是该跟你嫂嫂学点规矩,日后嫁了人,哪还能像那如今这般,偌大的家都等着你操持呢。”

    明雪嗫嚅道,“我省的了……”

    又说了回话,阮音便和明雪一道辞了出来,两人走在回廊上,各自沉默着。

    阮音知道她还不服气,忖度了一下率先开口道,“其实我也是头回做这事,未必有你做得好,既然祖母吩咐了,那就要认真行事,也当是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

    明雪掀起眼帘,眸光似寒剑刺了过来,这回她连装也不想装了,冷嗤道,“你没有脾气的吗?明知道我看不起你,你还巴巴地贴上来让我羞辱,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

    阮音表情一僵,脸上火辣辣地燃了起来。

    然而羞辱的话她听得多了,心里也麻木了,不过一瞬便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她骂得倒没错,她不就是这种人吗?她自嘲地想。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音调却沉了下来,“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明雪吊起眉梢道,“误会?阮家家道中落,便花尽心血栽培你,装腔作势地弄出个什么第一美人的称号,为的不正是攀附高门?莫非我说得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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