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就让江连星脊背发麻,无所适从。
江连星连忙拽掉身上沾满冥油和血污的单衣的后领子,就要把那衣裳按进水盆里洗干净。
羡泽手指抬了抬,一道涤尘诀已然打转,
衣衫恢复了九成洁净,连上头的水痕都消失殆尽,江连星愣住,
抓着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她抬眼看向了江连星赤着的上身,
既是瘦的肋骨都能看出轮廓,但在腰腹又有着明晰的肌肉,他像是干苦力长大的孩子,
劲瘦到仿佛周身没一点享过福气的痕迹。
他侧面看去腰还有少年的薄,但肩宽已经像个青年人,
就在这样的躯体上,还有好几道皮开肉绽的爪痕,正在缓缓恢复,看起来像是他发狂的时候自己抓下的。
江连星低头看着那件上衣,才发现自己脊背与手肘处的尖刺,洞穿了布料,留下几道豁口。
羡泽定了下心神,道:“过来坐下吧。”
他靠近桌边长凳,才看到自己脏兮兮的裤腿,低声对羡泽道:“……裤子。”
羡泽:“裤子怎么了?”
江连星抿了下嘴唇:“脏了。涤尘诀能不能我有些难受,用不太出灵力。”
羡泽看了他一眼,她确信这是江连星想要打破僵局,想要让她不那么生气的撒娇。
她抬了抬手指,他裤腿也都焕然一新,江连星终于坐下了,但他还没穿回衣服,反而是在腰间的芥子囊里翻找半天,找到了针线,然后将手里的衣衫放在桌子上,缝补上面的豁口。
羡泽:“……衣服破了就扔了,我再给你找一套。”
江连星摇摇头:“就破了几处。现在外面乱了,也买不到什么衣服。”
羡泽:“我去找宣衡借一套衣服。不能说借,他的衣服也是我给买的。”
江连星抬头看了他一眼,上唇用力抿紧,低下头固执的缝补衣衫:“……我不穿他穿过的衣服。”
羡泽彻底看出来了,他在夹着尾巴示弱示好。
江连星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做错很多事,一方面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拼命想展露出“师母疼疼我吧”的可怜样子,结果没想到羡泽一开始不吃他这套,他心里反倒还有点委屈起来。
她能控制得住表情,却控制不住自己内心,忍不住在心底轻笑了一声。
魔域一旦暴雨就如同黄昏黑夜,屋内本来就暗,羡泽从床头拿来灯烛放在桌边,顺便看了一眼他的针线活。
……烂的要死。
顶多是能给自己缝个扣子的水平,跟弓筵月那种精细花活可是一点都比不了,还在这儿装什么勤俭持家。
羡泽“啧”了一声。
江连星抬起眼来看向她。
羡泽什么也没说,挑了下眉毛坐回去。
江连星指节粗粝的手握着针,有些窘迫起来,他越缝越慌神,最后干脆背过身去,额头冒汗一阵乱戳。
不过她调侃的目光,似乎也让氛围缓和了些,江连星稳了稳心神,与此同时也下定了决意。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路在哪里,但是他状态太不对劲了,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而且那个梦……
羡泽托着腮忽然开口道:“你昨天梦见了什么?”
江连星手一抖,针尖戳到了他的手指。
他看着手指上的血珠,回过头快速看了羡泽一眼,摇摇头:“我没……做梦。”
那个梦肯定是假的,他不信。
羡泽嘴角抬了一下,眼睛往下垂,似笑非笑:“是吗?”
“我梦见了你。”羡泽自顾自道:“梦见了你已经长得很大了,我们又重逢了。”
江连星目光颤动。
“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江连星年纪那么小,却像是知道很多事情,甚至对我遇到的很多人,都会提醒我不要去相信某些人。”羡泽指尖抚过霁威剑,道:“就好像早就知道船会驶向什么方向,想要帮我?*?
掌舵那样。”
江连星其实打算再跟她说几句话,等到夜里她睡下之后他就悄悄离开这里。如果都要走了,或许应该告诉她自己最大的秘密……
虽然他前世知道的事,似乎已经帮不上羡泽什么忙了,当下的一切都与之前完全迥异。
可他不想欺瞒她。
江连星垂下眼睫:“……羡泽相信,人会有前世今生吗?我以为自己早就死了,以为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竟然又回到了少年时候……回到了师父死去没多久的时候。”
羡泽眉头紧蹙:“什么意思?”
江连星抬起眼来看着她,抿紧嘴唇:“如果真有前世今生的话,那前世师父死后,戈左来找你,然后将我们二人抓到了西狄。他们将我关起来,跟野兽同笼,学杀人技艺。后来才听说……戈左把您献给了他的叔父。”
羡泽愕然。
他说的像是另一种可能性。
但却极其符合他的所作所为,在她失去记忆苏醒时,江连星立刻就说有人会追来,要带她尽快离开
“我好几年都没能见到您,那时伽萨教也很强盛,他们一直信奉着……”江连星一边回忆,一边也慢慢回过味来:他此刻才想到,伽萨教一直信奉着真龙,甚至连那位遮掩容貌一直远远见到的圣主弓筵月,都修建了数座供奉真龙的神庙。他作为被培养的哈吉,也跟着许多同龄人要去学习祷词,要去叩拜真龙的画像。
他当时只将这些当做伽萨教的上古信仰,可现在回想,羡泽就是真龙,那也就是说她去往伽萨教那些年,根本不是被叔侄共享的女人,而像是幕后的……神?
羡泽:“……然后呢?”
“后来魔主肆虐,伽萨教遭受重创,弓筵月不知被谁杀了,戈左也被击伤,我跟您离开了西狄。我们回到中原腹地之后,我加入了元山书院,但是师母不愿意与我一同入宗门,而是居住在了元山书院山脚下的城镇中。”
江连星握着针线,自顾自的轻声道:“那时候元山书院也是局势大变,丁安歌猝死,他有个完全野路子的师妹掌握大权,宗门内内斗激烈,氛围愈发极端。我在元山书院没待多久,就因为修为不错被选去参加仙门大比。先是被人看出招式类似西狄人,而后又在住处没能控制住魔气……”
羡泽微微瞪大眼睛。
她听到江连星轻声慢语的讲述他被几位名门正派的大弟子踩在地上,剖开灵海,肠肚流了满地,半死不活。元山书院的长老们,为了不让他的事闹成丑闻,准备将他扔下山崖时而她就及时赶到,拿着一枚金鳞救下他性命。
……江连星的意思是说,这都是前世真实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才能一眼就认出了金鳞。
江连星之所以这一世对羡泽选了明心宗很满意,也是因为当年的仙门大比上,唯一追查他被重伤一事的,只有明心宗的宗主钟霄。
她又听他说起,虽然金鳞痊愈了江连星的伤势,但二人还要面对仙门大比在场的各大宗门,最终被逼得羡泽跟他一同坠入山崖。
幸而有水流裹挟,二人躲入不知名的水下洞府,衣衫湿透在幽黑洞府内抱团取暖,他无意间发现了一卷上古长诗,而羡泽学识颇丰,教他长诗背面的悲问仙抄心法。
羡泽一听就明白了:……悲问仙抄怎么可能是无意发现的东西!
肯定是她有意设局把他带到水下洞府,装作是不小心发现了秘籍,然后教授给他的。
可她为何要教会江连星悲问仙抄?
这套功法对她是修身养性,增强修为,对那些拥有她金核的人,则是能更好的供养她。难不成前世羡泽教他悲问仙抄的时候,就知道江连星体内有魔核,而且魔核来源于她?
上次在水下洞府学悲问仙抄的男人,还被她搞了十年呢,她到底处于什么心态教给江连星啊
羡泽面色有点古怪:“当时在水下洞府,就只是单纯教你功法吗?”
江连星顿了一下,垂着头抿紧嘴唇:“……嗯。”
不对劲啊不对劲!
说不定当年在水下洞府也发生过一点什么气氛变化的事,只是……没到戳破窗户纸的地步罢了。这或许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孺慕之情变质,而是在相当早之前就埋下了种子。
羡泽眉头紧皱:“那你前世……见到了钟以岫吗?”
江连星摇摇头:“听说他身体状况不佳,仙门大比没能前来,听说很早就仙陨了。”
……前世,钟以岫死了。
是被她用金核彻底榨干|死掉了,还是被魔主杀了?会不会是前世她还没完全恢复记忆,就被戈左带去西狄。而魔主袭击明心宗的事情,也同样发生了,只是在前世,因为她不在明心宗,所以魔主成功夺走了钟以岫的金核!
“那宣衡呢?”她皱眉问道。
江连星手指捏紧:“我见过宣衡。”
“师母教我悲问仙抄后,我得以恢复经脉,修为也突飞猛进,但魔核也同样……日渐强大。我当时想要拜入千鸿宫,得以让自己习得各家所长,变得更强,可师母却说您与千鸿宫少宫主是此生不愿意相见的怨侣,假死才得以逃脱那个可怕的千鸿宫。”
羡泽:……靠,她说话真是掌握了语言的艺术啊。
江连星前世一听到是师母受过委屈,自然也将千鸿宫视作敌人。
他其实当时修为已经远远超越同龄人,为了变得更强,江连星四处找寻秘境试炼,抢夺法器经卷,而某次在一处危机四伏的秘境中,他因夺走了一件箜篌法器,被数个千鸿宫大弟子围攻。
他们本以为江连星形单影只,衣着破旧,不足为惧,只是想让他交出法器宝物,却没想到江连星的反击杀招,他抬手便直接割断一人喉咙。
他本来就在西狄受训多年,不懂得留手,对方杀红了眼,江连星自然要把他们一个不剩的屠戮,以防寻仇。却没想到江连星棋差一着,被其中修为最高的大弟子所伤。
那大弟子临死前摧筋断脉,使出杀招音律,受伤之人若七日不解,必然死路一条。
而这次救他的还是羡泽,她带着受伤的他去往了千鸿宫,求医问药。
江连星足足昏迷了十几日,再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变了。
宣衡对外宣称找回亡妻,师母搬去了鸿鹄殿与他同住。而江连星在手上已经有十几条千鸿宫弟子人命的情况下,被宣衡逼着加入了千鸿宫。
宣衡搂着师母,说他旧伤未愈,还不能离开千鸿宫;也说他本性恶劣,魔性难除,需要严加管束。
江连星却明白,师母是为了他才留在千鸿宫的。
很快,外界传来消息说卓鼎君死了,宣衡继任了位置,甚至千鸿宫还在为了一些东海时的旧事翻案,与其他宗门渐渐生了嫌隙。
他见师母的时间愈发少了,反倒是千鸿宫内又传来风言风语,说什么兄弟阋墙,说什么宣琮与宫主夫人夜会江边等等。
江连星也学会藏锋,他知道这里没人能看得惯自己,他也知道自己极速成长,超越宣衡都不过是几年内,只要等到他能杀了宣衡,带走羡泽不是问题。
只是他从未那么长时间不见羡泽,江连星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偷溜到鸿鹄殿想要见一见羡泽,却没想到在空无一人的卧房里看到了床头捆着的锁链,看到了桌上的……刑具。
他几乎魔核要冲天而起,提剑便想去杀了宣衡,一路上千鸿宫不少弟子发现他化身为魔,冲上来拦截他,江连星早就被这些千鸿宫弟子欺凌多年,忍无可忍干脆全杀了。
当他到达宣衡闭关修炼的洞府时,才听说宣衡似乎因为走火入魔而双目尽毁,修为也大幅锐减。
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江连星记得自己杀了宣衡的时候,羡泽也赶到了他所在的洞府,迷惘惊愕的望过来。
但看的不是他,而是倒在地上的宣衡。
千鸿宫众多长老就要追杀而来,羡泽一把握住他的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湿痕,道:“……你要自保,就要吃掉他的内丹,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做。”
却没想到这时,曾经在西狄现身过的魔主再次在千鸿宫现身,造成大乱。不过对前世的江连星来说,并不算太惊奇,当时魔域造成的混乱已经十分频繁,而且千鸿宫本就在几十年前被魔主所毁过。
在千鸿宫灭顶的混乱之中,羡泽拽着他的手通过水路暗道,穿过丹洇坡离开了千鸿宫。
很快,江连星就知道自己在千鸿宫大杀特杀,而后挖走宣衡内丹的事已经被人所知,再加上之前仙门大比他被围攻的事,他已经被修仙界当做了当世魔头,甚至说他就是魔主。
他的修为确实也在吞食宣衡的内丹后,突飞猛进到世间修仙者中的前列,甚至可能更有潜力
其中最被各方恐惧的,就是江连星神魔不分,他体内既有灵力也有魔气,而且掌握了多个宗门的功法,可以伪装身份游走在任何地方。
江连星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他感觉自己要成众矢之的后,便给羡泽找了处毗邻城镇的山间隐居之地,而后隐匿身份游荡在各个宗门之间。
一开始江连星还能时不时去看望羡泽,但当他意识到追杀自己的人越来越多,恐怕要给羡泽带来不少祸患,便只能强忍思念不去找她。
而他有几次去找羡泽,却发现羡泽并未住在山间,甚至屋内屋外少说一两个月都没有了生活的痕迹。他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被人掳走,急火攻心,羡泽却在两三日后姗姗归来,说是早就想去遍访名山,所以出门游玩了。
她笑容晏晏,全然不知道外头的世道,更不知道他身上背了多少人的恨意。他再急再气也不能对她发脾气,只憋得呕出血来,吓得羡泽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是在吞吃宣衡内丹后,江连星彻底走上了成魔的道路,他魔核中巨大的不满与饥渴催逼着他吃下更多。魔修、妖兽还是其他修仙者,他已然无所顾忌,而江连星随着成魔,越来越头脑混乱,他甚至不敢去见羡泽。
后来,戈左带着一部伽萨教众入主中原,找到他想要打探羡泽的去处,江连星面对当年欺凌师母的仇人,自然不愿意告知。戈左也不知道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竟说起来一些当年的事。
那正是江连星最不稳定的时候,他听到戈左讲说什么他们曾在神庙里、在营帐下、在翼虎的背上亲密,江连星本来对他就只有当年的仇恨,又听他说出这些轻薄羡泽的话语,便直接对戈左出手。
戈左是杀不死的,江连星最终像当年吃掉宣衡的内丹那般,剖开戈左的灵海吃了下去。
戈左临死前身体几乎从中间裂开,也不知道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狂笑道:“哈……你竟然也不过是她的……哈哈哈而你也对她萌生了心思,那恐怕这辈子你只有无尽的劫难、痛苦和那一点点的狂喜了……哈哈……你会死的比我还惨……”
戈左的话就像是烙在了他脑子里。
江连星杀了伽萨教不知多少人,最终在暴雨中蹒跚去往羡泽的住处。
他疲惫中敲响了门,羡泽深夜起身,合衣秉烛打开门见到他,吓了一跳。
江连星几乎是跌进屋里来的,他膝盖不稳的跪在地上,抬起脸露出一点笑意,对羡泽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师母,我杀了戈左。”
羡泽愣住。
他以为她会高兴,但并没有,她只是半晌才伸出手摸了摸他湿透的头发,轻声道:“好孩子,你已经变得天下难逢敌手了。”
但江连星要听的不是这样的话,可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不打招呼的夜奔千里而来,到底想要什么。他只是跪在地上抱住了羡泽的腰,半天没有说话。
他想要留在羡泽身边永远不离开,但对于如今的他是不可能。
江连星感觉屋内似乎还有其他的气息,羡泽把灯烛放在桌台上,他才看到羡泽摆在桌上的霁威剑,还有好几件师父的遗物,他甚至看到几件师父穿过的衣衫摆在床上,似乎打算拿出来整理收拾。
只是看着屋内摆件、床铺,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羡泽看出他的疑惑,只是轻声道:“我打算过段时间去一些和你师父去过的地方。最近有些想他了。”
江连星却摇头:“不要出去,此地内外都有阵法襄护,外头魔主现世愈来愈频繁,到处都是魔物危害百姓、仙府。”
羡泽并不放在心上,笑了笑道:“江连星要留在这里住吗?我可以多给收拾出来间屋子,你最近都在忙什么?或者说想吃碗面吗?”
江连星什么都吃不下,他近些日子胃里塞了太多消化不了的血肉,他都怕自己张嘴会露出还有血痕的牙齿,怕自己在这里过夜会突然成魔发狂。
看着师父的衣衫正摆在床铺上,他也觉得自己不论是所作所为,还是某些时刻的所思所想都太对不起师父……
最终,在羡泽的百般挽留之下,他又匆匆在雨夜离开了。
这一次离开竟然就是永别,江连星怀疑是自己这次突然地造访让仇视他的宗门察觉到了羡泽的存在,而羡泽竟然真的因为他的劝阻没有出门游玩,最终惨死在了家中,死在他面前
“我死了?”羡泽指了指自己。
她不太信,难不成是系统所说的假死?
江连星的讲述从这个时刻开始变得单薄,他似乎因为痛苦而一度意识混乱,也无法回忆起许多发生过的事:“……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羡泽了。您是在我怀里断气的,也是被我亲手埋葬的。”
“之后没过太久,我也死了。”他过于简略羡泽死后发生的事情,平静道:“没想到再醒来的时候,就又见到了您。”
这不论如何听起来,前世都像是遵照着支线任务走下去了,但最后是出了什么问题吗?为什么江连星会重生?
如今她走上了跟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江连星在其中的影响是巨大的。
羡泽总觉得江连星在她面前没有多成熟,但实际想想,江连星前世死的时候也不算多大。再加上他成长经历本就特殊,重生能回到师母身边,他自然也会想要撒娇吧……
只不过,她这个师母从来不是他应该撒娇的对象。
他从来都是她的工具,她的食物。
梦里绝不可能是假的。她一定在用假死|逼着江连星进入最终阶段,然后在他“成熟”之时,吃掉了他。
但吃掉他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羡泽感觉后背像是有冷风吹过。
因为她也就在几个时辰前决定了,她要做同样的事,她要捕杀江连星。
第138章
羡泽手指扣着他的脸,低声道:“……江连星,你在亲我吗?”
江连星诉说完这一切,
抚摸着衣服上的针脚,将上衣套了回去,静默的垂头坐在她旁边,
二人搭在桌子上的手只隔着三四寸的距离。
羡泽忽然道:“……也就是说,
现在的江连星还是江连星,
只是多了数年前世的不一样的回忆,对吧。”
江连星望着她,
没想到羡泽的总结是这样的。
他眼睛发酸:“嗯。江连星还是江连星。我只是想要救师母,
但我好像……又变成前世的模样了,
我又变成魔了。”
羡泽张了张嘴,
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有重活一世的机会,
想的却不是改变自己的命,而是想要救她。
前世的羡泽知道江连星的内心吗?她在那些默不作声的引导,故意为之的误会之后,
看着江连星一步步走入泥潭,
她有过心软吗?
她忽然站起来:“我要冷静一下。你放心,这一世至少我不会被人杀了。”
她说着朝门外走去,却在拉开门之前回头道:“江连星,
我去煮碗面,你保护好师兄,不要乱走好吗?”
江连星不知道羡泽是否已经看出他想离开,
但还是郑重的点点头:“我不乱走,
我等羡泽回来。”
现在不走,却不代表之后不走。
吃碗面也好。
想起前世他暴雨夜访的时候,羡泽似乎也要留他吃碗面再走,
但他当时拒绝了,永远失去了跟羡泽好好告别的机会。
此刻他哪怕一样胃里塞满了血肉,
堵得难受,也想要跟羡泽一起吃顿饭再走。
羡泽去的有些久,江连星在屋里走了一圈,将她扔在椅背上的衣服叠好,将她喝茶的杯子摆放整齐,将她留在梳子上的发丝摘下来,想了想又打了个结放进了芥子囊中。
他又看了看华粼的面容。
真龙与鸾鸟,想起来便是一对佳偶,江连星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活过多少岁,恐怕是比不了他们几百年的缘分。
江连星由衷希望师兄能醒过来。
师兄从小就性格温柔安静,想必能代替师父好好照顾羡泽。
只是,前世他们没有见到华粼,会不会当时的华粼已经在魔域遇害身亡了,那么想来他重生还是改变了很多,还是带给羡泽很多好事的吧。
就在这时,羡泽端着托盘走进了屋里,她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笑道:“我做了两碗面,尝尝吧,我可不怎么经常下厨做饭的。”
江连星坐在桌边,面也不知道是用魔域的什么粉做的,看起来是灰黄色有些可怕,而且羡泽的厨艺跟江连星的针线活有的一拼,面汤的味道也只能说是能吃。
但热乎乎吃下去,二人额头上也都冒了一层薄汗。灯烛飘摇,外头雨幕交织,天色愈发暗如黑夜,江连星吃饭一向很快,但他细嚼慢咽等着羡泽差不多同时吃完。
他把碗送回厨房,众人似乎都早早睡下了,厨房、走廊和厅堂内一个人都没有。看三层小楼的各处墙壁,钟霄为了保护大家设立了密密麻麻的阵法,羡泽也留下了不少术式,江连星洗干净手,拎了一壶热水朝屋内走去。
等他回到房间,几人的身影才出现在一楼回廊的黑暗角落中,刀竹桃低声道:“羡泽让我们都撤,真的是要捕杀他了吗?他虽然已经成魔,但……”
曲秀岚知道她的意思,却也轻声道:“我听说照泽城内有人把江连星误认成了魔主。不只是他的出身存疑,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必然会引发很多祸患,走吧,我们去圪塔安排的新住处。”
胡止抬眼看向楼上:“钟宗主和宣衡留在这里,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羡泽肯定是怕事情闹大|波及我们。走吧……”
刀竹桃却忍不住回头看向那扇门。
刚刚羡泽跟他们说话时候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就像是披起沾着夜露的铁鳞甲,沉甸甸的冰冷的却又能自我保护的担子,沉沉压在她双肩上。
而在三楼的房间内,一切如常,江连星照旧拿温水洗了毛巾递给羡泽,然后把地铺重新收拾好。
羡泽起身在华粼身边设下多重结界。
若是以前,江连星会说他能保护好华粼,但他状态本就不稳定,又打算夜里偷偷溜走,到时候便没法保护华粼,就没有多说什么。
江连星拿着点亮的灯烛和一杯热茶,放到了羡泽的床头:“我看霁威剑还放在桌子上,不用收起来吗?”
羡泽擦洗过后换了单衣,放下半边床帐,道:“没事,就先放着吧。”
……如果夜里江连星想要反抗,大概率会去拿霁威剑,而她又恰能操控这把剑,会让江连星在短时间内陷入劣势。
二人各怀心思的躺下,羡泽将床帐合拢,道:“江连星,。”
他躺平在地铺上,两只手压在被子外,眼睛不舍得望着床帐的方向,轻声道:“羡泽,。”
羡泽轻笑了一下:“希望今晚不要做梦了。”
江连星确实不会做梦,因为他就没打算睡。
他闭目吐息片刻,很快就听到羡泽那边传来了平稳的呼吸。
原来只是听着她睡着的声音,就这么安心。江连星就这样平躺着,外头的积水化作洪流,或许过去了一两个时辰,江连星终于缓缓坐起了身。
他像是之前那样,轻手轻脚的走过华粼身边,赤脚站在了羡泽的床帐前。
江连星侧耳听着她的呼吸,膝盖压在床边脚踏上,手指像分开柳条般,朝两边轻轻地拨开床帐,看向一片朦胧的昏暗中羡泽沉睡的脸。
他比以往更小心的将手压在她身边的床铺上,身子靠近了些,端详着她。
她微微偏头,脸颊柔软。
江连星伸出手去握住羡泽的指尖。在他聊到自己前世的时候,羡泽的手指就在他手边不远,他多想当时能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多想跟之前那样自顾自撒娇的对她掉眼泪。
但他终究没能这么做,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敢牵住羡泽的手指。
“羡泽……”
他很想哭,外面好大的雨,他离开了之后应该要去哪里呢?
床帐因为窗外的风而微微晃动,华粼头顶的镜面上不知何时结了厚厚的霜。
江连星低下头屏住呼吸,就像是吮掉瓷瓶上滚落的一滴水那般,他轻轻亲吻了她一下。
他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面容,闭上眼睫,却忽然感觉羡泽嘴唇微张。
江连星愣了一下,正要往后退,羡泽温热的手臂忽然抬起来,宽袖滑落露出的手臂内侧,紧紧贴着他血管跳动的滚烫脖颈。
他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了羡泽亮着金光的双瞳,正在昏暗的床帐中盯着他
江连星惊愕万分,正要往后撤,她手臂却用力缠紧,启唇加深了这个吻。
她眸中流淌着江连星从来没见过的幽暗,眼底的金色像是深夜海上渔船的灯烛,在黑色波涛上留下的粼粼波光。
她启唇,仿佛在用接触告诉他,亲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交融、是纠缠、是像一阵裹挟的风。
江连星双膝一软,他像是在无边黑暗的温热海水中快要溺死的落水者,拼命向金光渔灯处游动却永远到不了。
他顾不得更多感受,生涩惊惶的别开脸,羡泽却张开手指用力握住了他的下颌,逼着他转回头来。
唇舌错开,呼吸在床帐下鼓动耳膜。明明气温不低,他却仿佛能在床帐下看到彼此口中呼出的白汽。
江连星浑身颤抖。
羡泽手指扣着他的脸,她低声道:“……江连星,你在做什么?”
江连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错开目光无法直视,她的双眸却望着他。
羡泽的轻声细语,像是在等个解释,也像是最严厉的指责:“为什么要对师母这么做?”
床帘微微拂动。
江连星喉结滚动,他嘴唇张了张,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回答,而是认罪:
“……是我不敬,是我有错。羡泽将我逐出去吧。”
羡泽手指缓缓往上挪,掌心托住他半边脸颊,指尖就在他发烫的耳根后:“你是想逃?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你就只想说一句‘我有错’,便逃之夭夭?”
江连星眉心露出挣扎的神色:“我没有想逃,我只是”他缓缓将目光挪到羡泽脸上,双目对视,他剩下的话堵死在了口中。
羡泽发丝散落在枕头上,她虽然衣着单薄却领口齐整,明明瞧不出半分旖旎,但只是望着她的双眼,江连星忽然感觉到她的气息就像粘稠的蜜浆米糊,从他一切能呼吸的地方倒灌进去。
他要在床帐中溺毙了。
江连星忽然像哮喘那般大口吸气,别开眼睛,语无伦次道:“我没有、是我糊涂了……只是、只是……”
他解释不出来了,说什么也没有用。
羡泽听着耳边系统的声音,指甲微微扣在他发烫的皮肤上,忽然厉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不成这些年我待你如心头肉,你却满脑子都在肖想这些事!”
这态度是假的,但羡泽确实想知道江连星平日如何想的。
他猛地转过头看着她。
江连星双眸水光闪动,就在羡泽以为他会露出委屈焦急的神色,甚至要哭出来的时候,他跪直了身子,灭定的惶恐之下,却忽然自暴自弃,垂下眼道:“……是我不堪,师母杀了我吧。我从来都不配被师母疼爱。”
羡泽愣了愣。
第139章
江连星忽然低下头来,在她注视的双眸凶狠的吻下来。
他竟然自己说出让她杀了他这种话。
羡泽刚刚出去的时候,
已经考虑清楚,今天必须要对他动手。
但她想要先刺|激江连星进入下一个阶段。
系统不断地提醒让她“养熟”江连星再吃下去,很可能他不彻底成魔,
就还没到将他吃掉的时机。
只是羡泽没想到,
江连星在垂头说出让羡泽杀了他之后,
头顶进度条就纹丝不动了。
他好像认命了。
她一下子忘了词,半晌才道:“你、在做这种事的时候,
到底有没有想过你师父……”
完了,
她说得毫无气势。
江连星还是如预料那般,
像是脸上被挨了一拳般有些身子摇晃,
他却一直没有抬眼看她,
只是低头道:“……我想过。师父若是还在一定会杀了我。”
江连星忽然往后膝行半步,将脑袋重重撞在脚踏上叩首:“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是因为成魔才……亲吻您,
只是我本性恶劣,
罪孽深重。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师母觉得很恶心吧。那就杀了我吧。”
明明亲吻的时候那么小心翼翼,明明他有时候甚至会毫无邪念的将脑袋搁在她枕边,怎么一切都不解释了?竟全都用一句“我不堪、我有罪”概括了。
羡泽忽然有种被他急于甩脱的恼火。
而且,
他这话绝不是什么卖可怜,他是真的想死在她手里。
为什么?
羡泽望着他,只能满腔莫名怒意中干巴巴地找一些指责他的话语:“我长你那么多岁,
你师父教你的时候,
我一直在他身边,哪怕你说自己是重生的,可你师父死去才没几年,
怎么能如此……”
她想说的才不是这些。
她想说与这两世惨烈的生活相比,他靠近的呼吸太轻,
他凝望的目光太沉,平时那么会哭会靠着她撒娇,现在怎么不诉苦了?都已经第二辈子,他为什么不多说一些?!
她想说他这一生如此不易,怎么就能愿意第二次重活之后,还顺从的死在她手里?
怎么可以?
他反抗吧,哀嚎啊,羡泽哪怕会于心不忍,也会觉得这是弱肉强食的结局,也会记得他含着泪肋骨沾血痛苦推拒的面容。
而不是像献祭的牲口,而不是真的当彻头彻尾的工具。
她是不吃死物的真龙,像她捕猎过的蛟那般拼命挣扎吧!
“我不会杀你。”羡泽再次逼迫他,冷冷道:“我要你坦白。”
江连星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羡泽的嘴唇。
“我要你说清楚你的心思,在你每日清晨来我屋中请安的时候,在我们习武练剑擦身而过的时候、在我给你沐发擦脸的时候,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羡泽甚至觉得这些话并不只是为了逼他进入下个阶段,而是她对于他以“不堪”一词概括他所有想法的怒火:“你的脑子里是什么样的杂念?!”
江连星忽然暴起,两只手化作燃着黑焰的利爪,尖锐指甲一把扣住羡泽的手腕。
羡泽心里重重一跳。
果然他还是要挣扎了吗?
江连星双眸变化成一片深不可见的乌色,后背上冒出那混乱的黑焰,屋内魔气冲天。
他咬牙切齿,激烈的求死:“对!我就是不堪、不配,从来都是满心邪念!若是给我个机会,我会把宣衡再吃掉,我会把那些男人都杀掉!前世我杀了他们的时候,羡泽对他们很不舍吧,对我的手段很害怕吧,却对我什么都没有说!”
黑色泛着蓝光的尖刺从手肘脊柱中冒出,刺穿他刚刚缝好的针脚,江连星咧着嘴,似扯出笑也似威胁:“我对羡泽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敬重,若是不杀掉我,我不但会做这样的事,还会、还会”
江连星似乎想说会强迫她之类的,试图激怒羡泽,来让她对他动手。
但他的本性,竟然连这种威胁都说不出口。
羡泽心里叹了口气。他越是这么说,越是证明他过往的依恋与爱慕毫无邪念。
可她还是故意冷笑了一下:“想什么?想脱师母的衣服吗?想对我强来吗?”
江连星手指一紧,他都没法想象那个画面,没法想象羡泽会遭受这种事。
他只能大口呼气,那双全部染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她,眉心额头正中沁出一道黑色细线,那张总显得沉默阴郁的脸,更显露出狂乱之色。江连星紧紧攥着她手腕,开口反问道:“那羡泽呢?为什么刚刚要吻回来,为什么要抱着我的脖子,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惊讶!”
羡泽讶异,也有些答不上来。
“为什么这屋内的阵法不是对准华粼师兄,而是对着你的床前。是你之前就醒着,也预料到我可能今天还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打算用阵法袭击我吗?!为什么在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没给我一个巴掌,没让我滚出去跪在门外,而是在装睡?”
江连星鼻尖抵着她鼻尖,漫溢的情绪让他喉咙里迸发出怒音:“在明知道我偷亲过你,却故作不知的第二天,羡泽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