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是她受伤了吗?她出事了吗?宣衡眼前模糊,他睁大双瞳,满心惊恐,想要努力看清虚景中,会不会有她的龙身再次被洞穿伤害的惨状
她不该也不能这时候现身啊,她甚至力量还未丰,甚至还有枚金核在他这里!
他痛苦的弓起身子,摸索围栏,宣琮先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伸手扶了他手肘一下。
但紧接着,宣衡的灵力骤然动荡涣散,他咬牙痛叫一声,抓住衣襟,几乎要双膝跪地。
玉銮云车的隐匿法术,随着他的剧痛而失效,宣琮皱眉转头道:“请各位长老前来维持法术!哥、哎,你没事吧?这时候头风病了吗?不会是白天气的吧所有人警戒!”
另一边,第一批抵达石窟的弟子,回过头来朝他们比出疑惑的手势,尺笛也传来了他们的疑问。
“石窟之内似乎没能察觉到有人的气息,甚至连点灯都没有”
话音刚落,却听见玉銮云车后方,传来一声惨叫!
十几个黑影似乎早已知道玉銮云车的位置,只等他们的隐匿失效,跳上了云车,以手中的弯刀与飞锏,袭击向云车末尾巡逻之人。
是“阴兵”!
但直到他们跳上云车,才有弟子认出来因为这群人身上的魔气,不知为何被隐藏住了,若不是西狄形制的衣裳,单看气息简直像是修仙弟子。
他们竟然能隐匿魔气?
在他们挥舞武器,魔气大盛时,才偶尔能看出来这群阴兵身上,似乎“浇”或者“挂”了一些拉丝的金色透明灵力。
哪怕他们能做到这一点,阴兵又是如何察觉到他们的方位?!
难不成这段时间,他们其实一直也在等着千鸿宫靠近,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宣衡听到了身后的惨叫声,转过脸去,虽什么也看不见,仍在惊喝道:“是谁袭击?放弃隐匿,命各云车开始抵御,启用悬台机关”
他号令后,立刻急急转头看自己投射的虚景的方向,瞪大模糊的双眼:“她有没有在乌叶卡现身,有没有化型加入乱斗?”
其他赶来的长老自然听不明白他指的“她”是谁,但是宣琮却听懂了。
他刚想说虚景中没有,声音却骤然顿住。
因为身着西狄羊皮靴的双足,落在了他们兄弟二人面前围栏之上。
女人披着长至腰间的暗红色头纱,盖住了她未束起的长发与额头眉毛,头纱阴影下露出璨然金瞳。她手持一把宽刀,刀面乌沉沉的像石碑,面对着他们。
她嘴唇弯起,看着自己的指尖:“原来只要距离够近,也可以让金核折磨你。”
宣琮愣愣的看着她。
他在她的真身时,只感觉到无法想象的诧异。
她善于伪装,挑拨离间,理直气壮,也喜欢控制他人但她又总是显得戒备谨慎。
他自认算是熟悉她本性的人,可不论是之前她在千鸿宫,还是后来在明心宗相见,他很难将她与空中叱咤翱翔的真龙联系到一起。
但这次见面不大一样了,明明她裙摆下没有露出龙尾,明明她穿着西狄的简素衣袍,但仅是望着她那双金瞳,宣琮头脑中就只剩下一个想法:
她真的是龙。
竟有人颤抖道:“……少夫人!是少夫人!”
宣衡身影僵硬。
是了,这次讨伐西狄,也有几位元老宗亲同行,他们算是当年为数不多见过羡泽的人。
羡泽咧嘴笑起来,手指漫不经心的攥着纯铁的刀柄:“好久不见,不过我记不得你们这些老东西都叫什么了。”
诸多元老宗亲面色惊疑不定。
他们也知道当年宣衡丝毫不顾身份,和一位身份神秘的女子成婚,当时甚至有几位反对婚事的宗亲被暗杀、被秘密折磨而死
他们都怀疑那是宣衡的手笔,因为死了这么多重要的人物,宣衡却从来没有仔细的查过是谁下手,甚至有人发现他在隐藏证据。
大部分千鸿宫人都以为宣衡在用这场独断的婚姻,彰显并试探自己的权力,但只有几位宗亲长老,参与过证婚,见过少夫人的身姿。
确实妍丽绰约,宛若仙人。
但他们更注意到的是,宣衡在四下无人时对待她的态度,完全是与平日里截然相反的……赤诚、狂热甚至有些卑微。
但后来千鸿宫遭遇莫名大火,少夫人死在大火中,宣衡为她秘密发丧,形容枯槁,再也不提旧人旧事,那位少夫人也渐渐变成传说中的人物了。
十多年后再见,少夫人却是西狄装束,而且是与阴兵一同出现的!
羡泽短靴的牛皮跟在栏杆上踏了踏,碾碎了围栏上奢侈的螺钿镶玉,轻笑道:“听说千鸿宫也是受元山书院的檄文感召,前来讨伐。我就在这儿了,不如亲自来讨伐我”
宣衡抬起脸来,想要透过灰色的瞳孔看清她,缓缓道:“我讨伐的是伽萨教,与你何干,除非你下定决心要保他们。”
但他心里也松了口气,此处距离乌叶卡上百里,她应该只是放了一道天雷就跑了,而没有直接参与两方的交手。
那就好……
他张口欲言,却听到千鸿宫云车队伍的末端,传来灵力对撞,刀剑相撞声。
阴兵还在袭击其他几架玉銮云车,宣衡反而成为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他意识到是她需要阴兵,所以选择帮助阴兵袭击了千鸿宫。宣衡双目模糊,半跪在地上,将尺笛递到嘴边发号施令,另一只手则摸索着腰间的剑柄。
羡泽忽然跳下围栏,伸手推开扶着他的宣琮。
宣琮张口欲言,却发现她目光落在宣衡身上,都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羡泽一只手攥住宣衡握剑柄的手腕,将他拖拽起来几分,转头看向一侧的宗室长老,像是温柔的女人拥抱着她受伤脆弱的丈夫,只是说的话却很残忍。
羡泽笑道:“你们千鸿宫千不该万不该,选他千鸿宫的实际掌权人。你们听命的人,不过是我的仆从罢了,千鸿宫到底是在他手里,还是在我手里呢?”
宣衡脸色苍白。
夷海之灾前,他这样被种了金核的人,就是龙仆,她也没说错。
可她如今偏偏要当着千鸿宫众多人这么说,是要戳穿一切吗?是要他再也无法立足吗?
宣琮也表情有些怔愣。
她抬手轻柔的摸了摸宣衡的鬓角,看起来既是柔情,也像是逗猫逗狗般的挑衅,宣衡抿紧嘴唇,强压住情绪。
众多长老面上浮现恼怒:“少夫人,虽不知你的身份,但还请放开手!若不想为敌,就离远一些!”
“说少宫主是你的奴仆?!千鸿宫容不得这般羞辱!”
羡泽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手指触摸她鬓角的同时,催动金核,宣衡面如金纸,眼前完全看不清了,头痛如钻,额头上青筋微凸。
羡泽笑道:“那也就是说,只要他不代表千鸿宫,我就可以随便羞辱了?看吧,宣衡,我说过很多遍了,你掌权的同时,也不过是权力的傀儡罢了。”
宣衡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羡泽笑:“我从来不想要别人的东西,我要的都只是我的东西,我还要感谢你,千里迢迢的送过来。”
宣衡嘴唇抿了一下。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应该躲着她,应该怀揣着金核躲在千鸿宫深处,她或许与他相看生厌,不会轻易来找他。
可他因重逢而昏了头,因为她失忆而蠢蠢欲动,偏偏上赶着送到她眼前来,她没有不拿走金核的道理。
宣衡表情惨淡道:“……你恢复记忆了?恢复了多少。”
羡泽其实对他的记忆,也只恢复了一小部分,但她仍是笑道:“不少,至少记起了你有多讨厌。”
“砰!”后方的云车之上,众多阴兵使念火术,火光被魔气裹挟在风中如同火轮,快速蔓延,掌匣人携弟子反击,鼓乐钟鸣在空中回荡
羡泽本不觉得这些阴兵能够反击千鸿宫,毕竟千鸿宫招天下生徒,不少人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而阴兵却是一群掉入魔域的普通西狄人。
但她忘了一点,千鸿宫的人进了宗门就有那身青色衣裳做靠山,这群啥也不会的西狄人掉入魔域却只有自己做靠山。
阴兵人数不多,因为没本事的早都已经死了。
宣衡听到了云车在空中燃烧的声音,也听得出来千鸿宫反击已经用上了狂乱的组乐,足以见得敌人难缠,他猛地侧过头去:“快去带人,列彤贯阵,分割丢弃燃火的云车,此地缺乏魔气,他们耗尽了自身的力量就会失去后援!”
几人立刻领命前去,却有些长老在犹豫,千鸿宫此刻正在一个逐渐地位滑落的节点上,再加之体系庞大,后继无人,如果宣衡遭遇危险,那宗门上下必然大乱
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夫人,显然不是来叙旧的,如果他们离开,宣衡大概率非死即残。
而有些当年的长老,当年就看不惯这位少夫人,一人忽然从袖中拿出竹箫,乐声尖利催破灵力,冒出阵阵杀气。
宣衡侧耳听到,怒道:“不要出手,这是我的事”
羡却并不会不反击,她忽然松开了半搂着宣衡的手,脚尖灵巧的点在地上,手中堪比她腰宽的巨大刀刃,黑色刀面映照着寒光,好似绞刑架的断头铡,却在她手中如一弯黑色的月亮般挥舞。
最当前的那位长老音声突然吹岔,他察觉不对,口唇离开竹箫,一低头却只察觉双目上一道血痕,紧接着双手从腕处滑落,连同一截竹箫一同,坠落在地。
第90章
他最后的体面,让他无法像个怨夫一样对她开口。
长老惨叫一声,
血喷涌出来,数位长老悚然,立刻拔剑拨弦还击。
他们以为宣衡宣琮兄弟二人也会反击,
却没想到,
宣琮飘然让开,
他身侧虽然浮现了他那把缠绕着丝线绒花的剑鞘,却并没有出鞘的意思,
反而抱着胳膊极有兴趣地看着她在屠杀。
数位长老有些怨毒地将目光投向兄弟二人。
二十多年前,
宣衡跟十几位父辈长老的惨死脱不开干系,
甚至有人怀疑当年千鸿宫的失火就是他导致的。
若不是这些长老都在位百余年,
有自己的别宫、产业与弟子派系,
也畏惧于宣衡的手段而伏低作小伪装着……否则说不定早就被宣衡屠戮干净了!
而这宣琮,明明可以竞争少宫主之位,却对一些想要支持他的长老冷嘲热讽,
兄弟二人既像是敌对又像是一伙的……
悬台上位置本就不宽大,
这位消失十几年的少夫人,好似婀娜剑舞,腾转挪移,
只是手中乌色巨刀,像是她的手掌舞般上下翻飞,溅满粘稠的血浆,
顺着刀刃往下滴答,
与此同时落地的是细碎的断肢。
几位受伤的长老看得出来她招式的诡谲难缠,朝后疾退,怒喝道:“你是谁?要和我们千鸿宫彻底开战吗?!”
宣衡听着声音,
剑出鞘,剑刃与她的宽刀撞在一处,
他手腕发麻,厉声道:“羡泽!你要是想毁了千鸿宫,完全可以十几年前就这么做,为什么偏偏现在你是要彻底站在西狄那边了吗?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跟他们同路,你只会沾得自己一身腥!”
羡泽可记不清十几年前的事,她冷冷道:“你还没搞懂。不是我站在谁那边的问题,而是谁选择站在我这边,谁便是生。你们现在袭击阴兵,就是挡了我的路。”
宣衡脸色苍白,羡泽也不想纠缠,不去追击那些逃离的长老,站在血泊断肢中,指尖化作龙爪,毫不犹豫的反手刺向宣衡腰腹。
宣琮一愣,几位重伤逃出去十几步远的长老也双目圆瞪,看着这一切。
宣衡因剧痛而仰头挣扎,他拼命转过头去,面朝着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却仍吃力的瞪大眼睛,想要在晦暗的视线里看到她的表情:“你说过要把它留给我的这十几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失忆,为什么此刻又要拿走金核了?”
羡泽恼火道:“我根本不记得说过这些话。再说,金核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个拿着的时候恨得要死,拿走的时候又恨不得哭哭啼啼,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宣衡死死拽着她,听到这话更是面上浮现几乎要呕血的怨:“我们‘一个个’?你到底在拿谁举例?!你想说钟以岫吗?他算什么,也配跟你我之间相比,我们是结发的夫妻!”
羡泽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抓着她话里提到别人这点不放。
真要说夫妻,她又不止有他这一任丈夫,她嗤笑道:“我满头的发,想跟谁结发就跟谁结,你这个前前夫到地下跟我前夫打架去,打得头破血流才好!”
宣衡却猛地一愣,不可置信中摇摇欲坠:“你……你后来……还跟别人成婚?”
什么啊!这是重点吗?
咱俩现在不应该是血海深仇的桥段吗?
羡泽其实不想杀他的。
因为她知道千鸿宫是最有可能转向她的一艘巨轮。
特别是千鸿宫地位下滑,可能会被元山书院压制的当下,继续走“讨伐真龙”的路子,他们永远都会被元山书院压一头。
除非……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宣衡。
让他意识到自己没了金核的虚弱,杀了那些最可能反对支持真龙的长老,他如果还想要千鸿宫的未来,就应该尽早想明白,然后匍匐下来称臣!
羡泽深吸了一口气:“好,你要我不背弃诺言,那我就不拿走。”
他听到这话,动作一僵。
羡泽在他鬓边轻声道:“钟以岫虽是当年伤我最重之人,可他也以化神期之躯,五十年还了不少债,让我能重诞内丹,我也能面对魔主分|身而反击。你毕竟修为境界比不得他,金核恐怕也没有多少力量,且留着吧。”
“只是他日,元山书院围攻我时,魔主分|身袭击我时,若我只差一丝力量,那愿你能抱着这金核,睁大你这双眼睛,看着我孤零零的残躯再度陨落,看我成为海中枯骨,被这些贪婪的宗门再次分食。你便能安心活一辈子。”
宣衡面色苍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没有……”
羡泽抽出手去,似乎要放过了他的金核,宣衡却一把握住?*?
了她的手腕。
“你拿走吧。”他哑着嗓子道:“我此次前来,只为了打击伽萨教,他们屠戮我千鸿宫多处别宫,确有仇怨。我不是来讨伐你。我也不可能讨伐你。”
他面露惨淡之色:“你忘了,甚至连父亲,都是我和你一同杀了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逃开的长老、宣琮等人面露惊骇之色,羡泽也愣住了。
他还一直只是“少宫主”,羡泽就以为自己的真正仇敌卓鼎君并没有死,但现在看来,难不成当年她和他已经……
羡泽惊疑不定的望着宣衡的双眸,可他眼睛已经彻底灰暗下去。
不论这话真假,她的目标可不会动摇。
羡泽毫不犹豫剖开他的灵海,彻底将金核从他体内之中取出。
宣衡此刻只能看到月光下她依稀的轮廓,却看不清她的脸,但随着她的金核无法挽回的离开他的躯体,眼前彻底黑暗下去
他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与此同时,二十多年前被金核压制的余毒,正在反噬他的身体。
金核多年掠夺他的灵海,但他的灵海早已适应它的存在。
在千鸿宫,他们的婚房十几年未变,他独居其中,甚至还空着那半边的位置。
每个夜里只要这金核在他体内慢慢旋转,他就觉得这场婚姻还没结束。
此刻随着剧痛,金核出现在她掌心中,他的灵海就像是被拿走了烛火的灯罩,空空冷冷,仿佛只余下一片烟熏火燎的污痕。
宣衡摇摇欲坠,一言不发。
他彻底目盲,彻底断掉与她的联系,她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他最后的体面,让他无法像个怨夫一样对她开口。
他已经分不清了,曾经在羡泽身上看到的那一丝困惑的情感,是她的伪装,是她的好奇,还是他单方面的幻想!
他们之间……就只有这样了吗……
羡泽也并没有在意他的神态反应,因为她正将那片金核融入身体,心魂震荡,内丹充盈,耳边声响都渐渐远了。
在外人看来,这二人一个双瞳晦暗,鬓发几丝散落,高大的身形委顿下去,几乎双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拽着她的手腕;而另一个金瞳光芒大盛,餍足的舔着嘴角,衣裙下似乎隐约见到尾巴在游曳,若不是被他拽住,几乎要像风筝般飞入空中。
宣琮终于意识到了,这女人远比他想象中更强大更冷情,他不知道该怜悯兄长,还是该怜悯连她一个目光都没有的自己。
羡泽舔了一下嘴角,看向不远处已经被火龙卷连烧起来的云车,还有阴兵们与千鸿宫乱斗纠缠的身影。
她转头看向宣琮,笑起来:“你兄长已经废了,你不撑起来一片天?”
宣琮望着她,半晌摇摇头:“我从来志不在此。”
羡泽歪了一下头:“千鸿宫再这么下去,只有湮灭进故纸堆里这一条死路,或许你该比你兄长会变通些,毕竟真龙也不讨厌有人奏乐伴游。”
宣琮意识到她背后的意思……
她恐怕有意重回龙神之位,千鸿宫最好的选择,就是像伽萨教这般,以她为尊。
但这太难了,宣衡花了几十年时间都未必能完全压制住旧宗亲在千鸿宫的势力,她却要的是千鸿宫调转风向,与修仙界决裂成为她的附庸
这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兄长听?
只是兄长被她一而再再而三这样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能有心力去为了她口头一点虚幻的承诺,走上与诸多仙门为敌的道路吗?
宣琮目光闪动,也有些兴奋,嘴上却道:“你怕是希望千鸿宫死的更快更惨。”
羡泽目光落在半跪在地的宣衡头顶,笑了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云淡风轻,压根不在乎远处的玉銮云车已经在阴兵的围攻中爆炸,目的达成,准备转身离去,扯了扯被拽住的手腕,这才发现不言不语、死死看向地面的宣衡一点也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她低头怒瞪向宣衡,这才想起他已经接收不到她的眼神。
羡泽攥住他手臂,威胁说要捏断他手臂,宣衡就像是听不见似的丝毫没有反应。羡泽气得咬牙切齿,用力压在他麻筋上,拿出了自己的手,本想将他一脚踹开,但脑中涌出许多乱七八糟的回忆,她一瞬间有些皱眉,也不想跟他纠缠,转身离去。
她脚尖踏在围栏上,披着头纱朝向阴兵所在的石窟飞去,羡泽内观着自己的内丹,系统响起声音:
“内丹成型度42%,请再接再厉!”
除了她这些日子对叔侄二人大吸特吸,宣衡一个人就增加了将近13%!
她能感觉到自己分给宣衡的金核并不多。
虽说宣衡没有受过伤,正是修仙的全盛时期,但能有如此惊人的灵力,恐怕他十几年来也在玩命修炼吧……
修炼等什么?等今天吗?
那为什么不乖乖交出来?
她搞不懂,也懒得细想。
羡泽只知道,这个水平,她也敢于去魔域闯一闯,完成那个“杀了江连星”的任务了。
她内观灵海,依稀能看到内丹周围只有两枚金核,光芒略显黯淡,显然是被她这段时间竭泽而渔的叔侄二人。
不对,如果只剩这俩人,怎么会还不到一半?
羡泽却注意到,在那两枚金核背后,有几片阴影一闪而过,就像是有黯淡的星星、无光的黑洞也藏在远方
比如说夺走她内丹核心的魔主。
羡泽脚尖刚刚落在石窟之上,正要从洞窟之中的暗渊去往魔域,却瞧见爆炸的玉銮云车在空中飞移,连着撞上另几辆云车,其中一架竟然朝着石窟的方向撞击而来!
这要是撞上了,阴兵他们的老家就毁了,这处通往魔域的暗渊也要塌陷了!
羡泽没有多想,灵力汇聚如掌心般在半空中推了一下,缓冲云车摔落的架势。
她才刚刚出手,云车也就堪堪停住了,看来是有人运转了云车内部藏匿的平衡法器。
羡泽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跃入暗渊之中。
而宣琮在急速坠落的云车上,刚向前冲几步拽住宣衡的手臂,就感受到云车在几乎撞到石窟的一瞬间,几乎是擦着皮停了下来。
宣衡面色晦暗,半跪在地上,单手按在地板之上,灵力汇入云车核心处的平衡法器,在最后关头停下了云车。
宣衡哪怕被夺走了金核,却不是灵力全失,宣琮感叹道:“我以为你疯了,看来你还知道周边发生了什么,还能操控云车。”
宣衡不言不语,只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的灵力还是慢了几分,按理来说云车应当直直撞上石窟,但恰有一道强大的灵力反向轻轻托了一下,才能停住。
是羡泽。
是她回首轻轻地托了一下云车。
是她不愿意让他死吗?
还是说她一切都只是漫不经心的顺手,而过去的他总是将这些举止当成她的心软,当成自己进一步沉沦的理由……
这些让他夜不能寐的解读,给他感情的火里添了湿柴,火不灭却又只会冒出滚滚浓烟,在他心里闷闷燃烧十余年。
宣琮看着他的兄长。
变成灰色的双瞳,似乎进不了一丝光去,他平日很重视外表,此刻却鬓发散乱,衣襟溅血,浑然不知,只是木木地站着。
云车悬停在石窟上方,他伸出手去摸索着栏杆,几处栏杆都已经被石头撞烂,只剩下天台般的边缘,宣衡灰色的双瞳俯瞰着漆黑色暗渊。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已经能够化作原型,她要重新拿回那些金核,必然是她的重回龙神之路终于走上了正轨。
他如果还想要见她,就只有像伽萨教这样,成为她的助力。
如果千鸿宫要调转巨船,走上另一条道路,他最该杀死的就是如今在玉銮云车上的那几位受伤的长老
宣衡双目一片黑暗,他暗暗握住手中的剑柄,正要传音入密给宣琮,二人配合。
宣琮却先看到了刚刚数位受伤逃离的长老,彼此间交换了目光,提剑飞身朝着宣衡而去。
宣琮意识到不对,剑出鞘,缠绕在剑鞘上的丝线绒花碎裂开来,他开口道:“哥!”
宣衡意识到了朝他门面而来的剑气,立刻施术抵挡,但刚刚被龙爪洞穿的灵海剧痛,他体内余毒反噬,宣衡几乎无法汇聚灵力!
下一秒,他只听到了几位长老的怒骂,胸膛剧痛,整个人朝后腾飞出去,急速朝下坠落,掉向暗渊的方向
第91章
宣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羡泽戴上头纱,
她小心翼翼避免与周围人发生肢体碰撞,在“人”满为患的城中接踵前行。
羡泽可不是随随便便跳下来的,她落地的位置,
甚至有阴兵为她埋藏了简易地图、货币以及几身在魔域穿行不会令人起疑的衣衫。
甚至还有能跟魔域中生活的阴兵们相认的护符。
她很快就辨认了方向,
根据阴兵给她的简易地图,
朝着周边最近的魔域城镇而去。
只不过简易地图真的简易得像是有人在布上踩了几脚,而且魔域没有太阳,
没有白日黑夜,
天空上只有紫红色的乌云压顶,
很难辨认方向,
只能靠着地图上标出的标志点摸索着前行。
她所进入的城,
破败已如废墟,却在断壁残垣上挂满各色灯串,照出一片热闹又诡异的红蓝彩光,
光下是用油布、皮毛铺设的各个摊贩,
各类半妖、魔修、鬼怪也都有种世俗奔波的疲惫感,正强装着热情叫卖。
羡泽探头探脑看了几眼,有贩卖各类妖兽或人类的脏器肢体,
也有许多冤魂武器和肉块符文。
这些东西虽然看起来可怖,但就像是凡间的可再生资源是作物与阳光一般,魔域的可再生资源就是鬼魂与妖兽,
很多日常物件都以魂魄与血肉制成也很正常。
这就好比什么植物王国的树妖王子到了凡间人间,
看人戴着竹笠、身披蓑衣,拿着竹筷坐在木凳上吃清炒茼蒿,然后尖叫一声活活吓晕过去似的。
生活环境不同,
在彼此眼中自然恐怖。
紫玛的地图上标注,此处名为“六壬乡”,
看起来就像魔域小型的“闲丰集”一般,时隔几日就有人在聚集。
泥泞地面上铺着石板做路,她仔细看去才发现似乎是薄薄的墓碑,随着她走过去,墓碑之间会有在地面积蓄的冥油漫溢上来,弄脏了她的靴子。
但想要更复杂详细的地图,她恐怕就要在这个市集中搜寻了,她也翻看了下手中的货币。
是的,魔域可比凡间接地气多了,因为种族众多,语言也未必相通,魔域的主要硬通货就是金银,其次才是一些魔矿。
要她说,修仙界就是不够懂经济学知识,找几个暗渊把大块黄金扔下去,扰乱魔域市场秩序、造成魔域通货膨胀,然后鬼不聊生,趁机发动革命
说到这一点,羡泽发现魔域最多的“老百姓”是各类精怪和小妖,其实就是物件或生物化成了妖,比如说石像妖、树妖和犬妖,它们很多修为低下,勉强能有智慧,常作为劳动力被奴役。
另一类简直像是资源的,就是鬼魂。
魔域郊外经常有大批游荡的黑色鬼魂,如浓雾或凝胶一般;这些鬼魂有些还清晰,不但能区分是人还是动物,还能看出来五官性别,但一般都会在几个月或数年内逸散。
一部分妖魔以这些鬼魂为食,但这些鬼魂似乎有毒,妖魔吃下去之后,常常会呕吐出冥油。
还有一部分鬼魂,似乎因为执念太深或生前修为强大,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有些还能保持生前的姿态甚至能力。有些则彻底变形恐怖,这类往往被称作鬼怪,一般魔修或妖也不敢招惹。
而且羡泽发现,这里行走的人类魔修与各类半妖数量远比她想象中多。
魔域简直像是凡间的下水沟,仿佛是有很多人适应不了凡间而来到此处。而因为凡间对魔的态度愈发激烈,也对魔修斩尽杀绝,许多人在魔域待久了,也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很多人类魔修也因为在魔域待久了,肢体上会发生一些变异,后背长须,面上生角,脖子长嘴,胸膛内凹,什么都有。
羡泽遮着面目,因为气息同化,并未引起周围妖魔的侧目。
甚至有些高大的浑身长眼的魔修,撞到她之后,还会用带了些齐鲁口音的话语骂骂咧咧。
……山东散修没入宗门反而堕入魔域,听起来多么悲伤的上岸失败故事。
羡泽本来想找摊位上有卷轴或纸张,应该就是卖地图的,走了半圈却只看到了一个角落摊位上,坐着个葵花盘般扁圆脑袋的树精。
树精叼着烟杆,四舍五入等于烧自己同类的尸体抽着玩,也算是狠人。它身穿麻衣,身边跪趴着十几个半化人形的无毛犬妖,那犬妖脊背上,此刻正以疹子般的红点,显示着周边方位。
她这才知道,魔域竟是如此卖地图的。
羡泽上去问价,那树精说话不利索,直接指了指旁边的牌子,写着从十三金到三十金不等,说着便解开那犬妖脖子上的锁链。
羡泽这才知道,卖地图其实是卖犬妖,她就能牵着边走边看。
到哪儿都养狗吗?那她才懒得呢。
“我只要一张能去往照泽的地图。”
树妖大概听懂了,站起来连拍犬妖脑袋好一阵子,看着那地图似乎缩小了一些,能看到更多周边城镇,然后树妖拿起旁边的刀
在犬妖的呜咽中,将手背部的皮扒了下来,比了个三的手势,将热乎乎的地图扔到了她手中。
羡泽晕乎乎的付了三金,拿着那血淋淋的地图,往六壬乡外头走去。
入乡随俗、挺好的、这地图很有弹性……
她也掏出手中的水晶镜,打算搜索江连星的位置,却发现自己的搜索次数是[0次]!
啊啊啊她忘记水贴刷次数了啊!
而这会儿进入魔域,跟凡间隔绝,已然打不开墨经坛了
这就是天天视奸论坛连帖子都不水的代价吗?
那怎么办?再爬回凡间,先水个三百条帖子再跳下来找人吗?
却没料到,搜索页面,还停留在她上次的搜索记录上。就是她之前搜索的宣衡的方位。
这本应该无法显示还在凡间的宣衡的位置,却没料到水晶镜上,就在距离她不远处,亮着另一个点。
显示宣衡就在她不远处。
……不可能。
不可能?!
哦天他不会是被掏了内核之后殉情跳下来的吧,那能不能死自己家门口啊!
还是说千鸿宫内斗,看他已经双目失明成为废人,干脆把他扔入暗渊了?
羡泽拎着那块皮,快步往水晶镜的方向而去,刚行至乡外,果然就听到一处断壁下的骚乱,紧接着便是几声刀剑相撞声,以及在魔域而言几乎有些突兀的灵力。
人还没到,先听到几个明显魔修的说话声。
“老休,你去过凡间多几回,我这没认错吧,是千鸿宫的衣裳吧!”
“虽然是……但我见过的都是浅青色,这个不大一样,而且看修为,恐怕少说在元婴,很可能是个人物,带到照泽去啊!照泽那边现在都封锁半年了,拿个什么千鸿宫的大人物,说不定能当敲门砖!”
“确实,咱们就编呗,说他是千鸿宫的什么大人物,而且我能闻得出来,他的修为可不是一般人!就靠他,一路上都好通关过路,尊主身边人肯定会把我们迎进去的。而且还是个瞎子……哈,他都已经站不稳了!”
那些魔修大笑起来,羡泽能从他们气息感觉出来,他们恐怕不是乡里随处可见的垃圾魔修,也算得上个中高手,只是恰好路过此处,发现了宣衡灵力的痕迹。
羡泽侧身,飞身立在废墟高处,脚尖点在斜塔顶端,俯瞰着下方。被几个姿态各异的魔修围住的身影,果然是……
他面色灰暗,曾经规整的衣襟有些散乱,衣摆上也全都是似乎在冥油中摔倒又爬起来的大片脏污。宣衡一个字都没有说,左手扶着柱子起身,右手沉默的立起剑来。
或许是余毒伤害了他的身体,或许是他进入魔域后受了重伤,宣衡的剑尖不稳的轻晃着。
这是曾经他不可能允许自己有的姿态。
最近的一个魔修,下半身已然化作多足蜈蚣,他一侧成排的虫肢踏地,废墟地面上陡然出现连串的荆棘,朝宣衡脚面而去。
他虽然失去视觉,但耳朵还算好使,闪身躲避,将剑尖一挑一压,朝对面刺去。
他这一招“池边调鹤”没有以前那般利落决然了,而且还用上了灵力。
不用灵力敌不过,用了灵力只会更加速他的死亡,果不其然魔气搅动卷入灵海,他痛苦的额头青筋凸起,牙关咬紧,最前头那位后背生羊角魔修没能躲开,被他刺入肩膀。
招式带了灵力,对魔修而言,就像是修仙者被魔气袭击一般难以痊愈,羊角魔修惨叫,伤口如同灼烧,他扭动着身体疯狂挣扎起来。
其他魔修却并不在乎他的惨叫,反而怕宣衡把自己玩死了:“哎,听得懂人话吧,别用你那剑法吧操他大爷的,再用他那些招式,他真要活不到照泽了!掰断他胳膊!快!”
“直接扎烂他灵海吧,照泽也有不少艳鬼爱养这群装逼的仙人当玩具,只要别弄坏了脸,总能卖上价!”
“别,烂了灵海更活不久,麻烦死了,怪不得这些‘仙人’价值不菲!让我来”
很快,后头另一个衣着上满是铁刺的魔修发出尖啸声,完全依靠耳朵听声辨位的宣衡果然没有防备,被震的后退几步,双耳涌出血来,他被动的将剑横在身前格挡。
他不可能敌得过,越打就越调用灵力,也就离死越近。
果不其然,蜈蚣魔修使出荆棘鞭,打掉他手中长剑,千鸿宫镶嵌着宝玉的剑柄连同如镜的剑身,掉在烂泥地里。
而铁刺魔修快步掠去,下一秒,几道铁刺穿透宣衡肩膀锁骨,宣衡竟然咬牙没有叫出声。
荆棘也紧随其上,想要紧紧束缚住他的双手和脖颈,宣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灰色的瞳孔眨也不眨,忽然口中微动。
一道荆棘忽然刺入他口舌中,扎破他的唇舌,那魔修惊讶道:“好大的气性,他想咬舌自尽!”
他们大不理解,嘻嘻哈哈拍手笑起来,也随之松懈。
宣衡挣扎起来,但荆棘越捆越紧,他面上浮现一丝快要被崩断的自尊,随着那探入口舌的荆棘将他双唇刺得血肉模糊,他绷到极致的弦也断了,仿佛完全失去了斗志和反抗的意识,如同木偶般倒在原地。
羡泽皱起眉头来。
这里离暗渊坠落的地方有些距离,他灵海受伤又很难原路回去,双目失明又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怎么跌跌撞撞到此处来的。
说不定刚掉下来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能找到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