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钟以岫这时才愣住了:“……什么?龙鳞、龙角可助人登仙,我一直以为是传说……他们竟然真的……”羡泽也不在乎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狠狠踹了他几脚:“少装!你技不如人被我所用,不是活该吗?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钟以岫沉默地承认了这一点,从那之后,他就对一切的施虐默默承受,再也没说过一个“不”字。
但她要的可不只是顺从,还有主动和配合。
羡泽此刻假哭了半天,观察了他一会儿,钟以岫却始终坐在角落中看着她。
她就越看越困,心里也嘟囔着:凡人到底吃不吃这一套。羡泽很快就累了,趴在爪子上昏睡过去。钟以岫在黑暗中,朝她的方向缓缓摸索,跪在她旁边。
他顿了许久,才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了她头顶的鬃毛,她似乎太缺乏灵力也太疲惫了,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触碰。
钟以岫顺着她断角往下抚摸过去,每多触碰一寸,指尖都在颤抖。
她的人形肉身上摸不到这些伤疤,所以他并不太了解。她总是化作人形,似乎也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自己本体的残破。
而这些伤痕残缺,都是他和其他修仙者的所作所为。
每一处伤痕都该值得她的好一阵发脾气哭闹,每一道疤都可能让她口中关心她的神鸟心疼,但此刻却没有人心疼她,安抚她,她甚至因为恐惧与孤单,都不大哭闹了。
……甚至都没有人会搂着睡不舒服的她。
她当然睡在这海藻细沙上不舒服,因为没有鳞甲的保护,那些新生的嫩肉十分脆弱。
钟以岫觉得自己也疯了。
他无法把她当做强大的真龙,当做凌虐他的囚禁者,当做向他讨债的赢家她只是个可怜的被吓坏了小女孩罢了……
他忍不住托抱起这条脆弱愤怒的金龙,抱在怀中,缓缓摸索着走回石床。
她不喜欢他那皱皱巴巴的衣袍,只喜欢他的肌肤,脸贴上来之后,不由自主的伸爪蹬腿推开那些布料,把他的衣襟都推攘到敞开,这才盘在他胸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凡人到底是肌肤脆弱,她翻起的鳞甲甚至割伤了他肋骨下的肌肤,但钟以岫没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用两只手半托半抱住了她。
钟以岫感受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缓,手指蹭过她的断角处,望着看不见的岩洞顶部,喃喃道:“……对不起。我……我就不该出山,修什么仙,我连什么事都不知道……又能正什么道……”
他感觉有些星星点点的温热,顺着太阳穴流淌入耳边鬓发。
“什么垂云君……旁人起了名号,便真以为自己是半个仙人,连世事都无法洞察,就不配握剑……”
他眼泪有羞愧,有绝望,更多是过往信念想法被摧毁的迷茫。
只是,他仰面流泪,自然看不到盘在他身上的金龙,勾起了嘴角。
她已经确认,这个垂云君未来会好好配合她了。
羡泽觉得自己又聪明又可怜。聪明在于,她意识到,打压胁迫虽然很有用,但面对个体的凡人时未必总是好使。她只要学会软硬兼施,学会伪装和演戏,再配合一些暴力,应该能让绝大多数人乖乖听话。
可怜在于,她觉得自己本没必要学会这些,听说夷海之灾前是群龙翱翔的时代。如果她生长在那个时候,她再怎么颐指气使,应该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可她如今单打独斗,又暂时不能恢复实力,她必须学会这些能够掌控凡人的手段。
她要学会折断他们筋骨,也折断他们的精神。
从那之后,钟以岫再也没抗拒过她以龙身的接近,连带着在欢好时也有了几分给予灵力的配合。
钟以岫总是开始时一副冷淡又无奈的样子,每次到中段,明明她都已经掐住了他喉咙,按理来说应该在他痛苦挣扎的时候,可他却头晕眼花,无法自控,甚至偶尔会鼻息大乱的配合她,会蹙着眉头难堪地叫出声来。
而后他又忽然被自己的声音所震惊羞愧,也意识到,羡泽是能在黑暗中看清他的一切反应和作态,他崩溃的用手臂挡住脸,却挡不住夹杂着闷哼的呼吸。
羡泽在这方面一向是符合龙本性的乱暴纵情,以前鸾鸟甚至被她揪下来好几根羽毛,哭哭啼啼地要她赔,没法灵力傍身的钟以岫,几乎每次都被她所伤,轻一些只是牙印抓痕,重一些就是淤青划伤,甚至被她拽脱臼过。
可他只要一开始推拒她,羡泽就会故意吃痛叫几声,甚至假哭着喊自己身上疼,鳞片要掉了可她化成人形的时候身上哪有什么鳞片。
钟以岫信以为真,强忍着,哪怕是他疼到开始发抖半昏,也不敢再乱动了。
不过羡泽发现,弄伤的太严重,还要分出一点灵力来给他治疗,实在不划算。而且他身上有了青紫也不太好看,就像是白瓷被人磕碎了边角,便学着手轻一些,只要他乖乖,就尽量不要弄伤他了。
有了这样的先例,钟以岫哪怕此刻浑身烧热,也不好、或者说……他也不愿意推开她。羡泽这样霸道的挤过来,贴在他胸膛上,钟以岫默默拽了拽衣襟,像是把她也抱在怀中。
羡泽眯了一会儿,又爪子撑在他锁骨上抬起头:“你到底怎么了?喘得很厉害。”
“……我可能病了。”他沉默片刻后,低声道。
“哎?”她吓了一跳:“可你不是什么化神期修仙者吗?不是说修了仙就不会生病了吗?”
钟以岫心道:你看我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化神期的样子……
不过他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不管不顾,只是不知道他病了。
羡泽:“那你会死吗?”
钟以岫烧得已经有些难受了,他仰着头:“……我不知道。”
羡泽自顾自的道:“我觉得你死不了。”
钟以岫心里叹气:好吧,那他也只能祈祷自己不会死。
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孤单一个在洞室中,稍微有点害怕?
第66章
她将再度东海现世,而垂云君已化作被她吞吃血肉的白骨。
她趴了一会儿,
又不安生,这次脑袋离得更近了,她龙首上有细软柔滑的鬃毛,
蹭在他下巴上:“你难受吗?”
钟以岫都有些无奈:这还看不出来吗?
还是说她以前没怎么跟凡人接触过?不知道生病的滋味?
他发烧头疼得厉害,
干脆闭着眼睛不说话。
羡泽眨巴眼睛看了他一会儿,
忽然一巴掌按在他脸颊上。钟以岫眉毛抖了抖,不想理她,
一会儿她另一个爪子也按了上来。
看他这么好半天没有反应,
她忽然害怕,
从石床上窜了下来,
钟以岫还没开口,
就感觉她在洞府中转了两圈,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忽然跑向洞府内唯一出入口的结界。
而后跃入水中,
身影消失不见了。
羡泽跑去哪里了?她不是最害怕离开水下洞府的吗?
钟以岫撑起身子,
但洞府内只有一片闷声死寂,他摸索着爬下床,尝试碰了碰结界,
还是一旦触碰就将他弹回去。钟以岫只好吃力地躺回石床上,左等右等等不回来,他又发热得太厉害,
到中途便昏迷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
正有什么又冷又苦的东西在往他嘴里塞,他挣扎了一下,才发现羡泽坐在他身后,
半抱着他。
她一身湿凉,穿了件凡间的绫罗衣裙,
盘着腿坐在石床上,非常强硬的往他嘴里塞东西。
钟以岫稍微懂一点点医术,尝了尝苦味,大概意识到是治疗风热的药丸,只是看起来是散修或凡人炼化的,只有基础药理,没什么灵力。
他勉力咽下去,她又从芥子中拿来几个药瓶,非要往他嘴里灌。药虽然苦,但钟以岫不怕吃药,也能勉强下口。可她似乎以为苦药可怕,只能硬灌,看他挣扎还以为他不想喝,掰着他下巴给他灌下去了
钟以岫烧得迷糊,本就没有力气,更遑论挣扎了,药汤下肚,勉强尝出了一些银翘或元胡的味道。羡泽立刻拿起第二瓶又要给他灌,钟以岫沙哑着嗓子道:“我、我自己喝……”
羡泽将心比心,觉得药汤可怕,声音狐疑:“你真能自己喝?”
钟以岫点点头,她递过去,紧盯着他道:“你一滴都不许漏了,这是我头上套着米袋子,把刀架在那药师的脖子上,让他煎药的。”
钟以岫一愣。
他们相处也有段时间了,他知道,羡泽被东海屠魔吓坏了,很怕再遇到修仙者认出她来,又引来各方讨伐她。再加上她又内丹碎裂,可能来几个厉害的成丹期元婴期都能要了她的命,她轻易不会跑出去,偶尔出去也是在她熟悉的海域里,抢劫一些虾兵蟹将。
那她如何敢上岸?
要知道东海附近的城镇都是凡人与修仙者混居的仙府……
难不成是为了他?
药本来就苦,他大口喝完,当真一滴不剩,只感觉苦汤都流进心里,酸涩愧疚的翻江倒海。
果然,她心性不坏,大多时候做事只为自保,没有害人之心……这样单纯良善的她,能尖叫着在洞府里喊要血洗人间,恐怕是修仙界活活逼出来的。
是他们自己把神变成了魔。
羡泽将脸凑过来:“怎么样?好了吗?”
钟以岫都能想象到黑暗中她闪亮的眼睛,扶额道:“不会那么快的。”
他手里立刻又被她塞了一瓶药,钟以岫打开瓶塞,问道:“你是要了哪几味药?”
羡泽:“我也不知道,我就踹了那个药师一脚,跟他说我家里人高热发抖,他问是不是最近吹了风。但咱们在海底哪有什么风,我就说估计是最近肾虚精亏”
钟以岫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红起来:“我只是冷的!”而且还是旧伤未愈,又被她毁了周身经脉,自然很容易生病。
羡泽:“哦。没事,反正你都喝了吧,总是能补补的。”
钟以岫胸口起伏半晌,怪不得他喝到了一些大补的药材在里头,算了……补一补也好,万一她真想记满墙呢?
羡泽:“你吃几天药就死不了了吧?”
钟以岫:“……嗯。”
羡泽:“你话真少,每次跟你聊天几乎都是我单方面再说。我以前有个能听人心里话的首饰,但是压箱底不好找了,否则真应该戴上好好听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钟以岫紧张了一下,心里道:幸好找不到了。
她说着,从石床上起来,似乎从芥子中掏出了一大堆摆件瓶罐,正摆在各处。她还命他下床来,而后往床上扔了一大包东西,使唤道:“你?*?
把这些都铺好。早就憋不住想去一趟城镇了,这次万幸没被人发现,就干脆薅了一波大的。”
钟以岫摸索到好几床锦缎的被子,数个软枕垫席,上头还有些熏香气味,显然是将某个富贵人家的卧房洗劫一空。
洞府内本来非常湿冷,但她似乎游动起仅剩的灵力,让水雾都挂在洞府顶部,石床上干燥起来
她还抱了个罐子,将或是石头或是珍珠的东西,放进罐子里;在地面上铺了几块绒毯,用脚在上头踩了踩;最后还从不知道哪里,掏出了一把摇椅,钟以岫都不知道她为何有如此能装的芥子,就听到她道:“摇椅上晃来晃去也挺适合的。你试过吗?”
钟以岫没听明白:“适合什么?”
羡泽咋舌:“算了,你就是个傻子。铺好了吗?”
钟以岫应了一声,她先滚了上去,钟以岫抬手摸了摸,她正大字型在锦被上仰泳,尾巴啪啪甩在被面上。
钟以岫不知道她这意思是许他躺上去还是不许,正犹豫着,就听见她道:“这都是我抢来的,所以你只能躺三分之一,剩下的地方都是我睡!啊……真好,有了被子谁还要睡沙子海藻啊。”
钟以岫坐上来,确实柔软。
但他更像想不到的是,羡泽没有把这里当作关押他的囚笼,反而像是二人共居的厅室,竟然装点起来了……
他侧躺在上头舒服多了,钟以岫听得见羡泽的呼吸,她还裹着那件在凡间伪装的绫罗衣裙,枕着胳膊仰躺着。他如果能看得见,一定能瞧见她的侧脸,她的睫毛。
当时坠入大海时,他昏迷过去,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
那样美丽的金色应龙,化作人形想必也有尊贵清妍的容貌。
她显然心情很好,道:“说不定过段时间,我还可以再去一趟凡间,你有什么想要的?”
钟以岫想了想:“你能拿盏灯来吗?”
羡泽:“为何?”
他又不说话了。
她忽然嗤笑道:“你想看看我长什么样?我才不会让你看到,我一直在盯着你的灵力,绝不会让你多留存一点灵力足以汇聚在双眼,看见我的脸。等我再恢复一些,就在你眼上施下禁制。”
钟以岫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看?”
羡泽:“万一你瞧见,又想方设法逃出去,我岂不是化成人形也会被你们追杀。你听到我说要血洗人间,肯定去给那些宗门通风报信,让他们再来杀我。”
钟以岫半晌后,轻声道:“……我不会的。”
羡泽冷笑:“你们最会撒谎了。没事,我也学会了。等你看见我脸的时候,我就杀了你。”
钟以岫心里的刚刚泛起的一点温存,又清醒了:“那你不如现在杀了我。”
“美得你。你还有用。”她枕着胳膊,推了他一下:“往那边再躺一点。”
钟以岫往里躺了躺,水下洞府内很安静,安静得连她的呼吸都像是乐曲节拍。
他看着她的方向,在沉默许久后找起话题,道:“……你上次将故事讲到哪里了?你和神鸟,碰到了求见你的玄龟,她说想让你封它为公主?”
羡泽不太受得了无聊,会自顾自的讲过去的故事,他每次都是沉默着,没想到这次主动要听。
她肚子里有的是云游四处的有趣故事,并没注意到钟以岫的情绪,又讲述起她的一千零一夜故事。
钟以岫一边听一边想:这只生在夷海之灾后,天下唯一一条真龙,讲起过往是那么的快活自由。
她提到最多的就是苍鹭和鸾鸟,他也渐渐听出来了,鸾鸟很美,是她颇为得意的情人。但她很喜欢苍鹭的性格,苍鹭却始终跟她保持距离
他第一次忍不住发问:“那这两位还活着吗?”
羡泽轻声道:“大概是都不在了,我看到鸾鸟的双翼折断,苍鹭周身燃烧……”
她在东海现世,纯粹是想要得意洋洋,闪亮登场,她在古籍与传闻中只听说过人人敬仰真龙,就以为自己出世应当天下拜服,哪里会想到等待她的是一场捕猎……
黑暗让人产生错觉,情绪也似乎在空荡荡的洞府中会有回音共鸣,钟以岫总觉得她又要哭了,但她忽然又说起跟苍鹭之间相互捉弄的糗事,大笑起来。
她突如其来的笑声,反而让钟以岫有些始料未及,他听到自己吸了一下鼻子,羡泽的声音突然卡壳,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在哭吗?”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了,声音恼火道:“你哭什么啊,不是给你药,又给你被褥了吗?”
钟以岫将脸埋在臂弯里,摇了摇头。
他一个罪魁祸首,如何说自己是因为她讲过去的口吻,忍不住掉泪了。
她拽他胳膊,他死死摇头不回答,羡泽气道:“搞不明白,聊着好好的,怎么还会哭了?我之前弄你那么狠,你不也没哭过?”
钟以岫忽然握住她手臂,拽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身上来。
羡泽一愣。
药汤还是有用,钟以岫渐渐感觉自己出了一层汗,高温似乎也褪下去了大半。他不擅长主动,憋了半天才轻声道:“是不是有好几日都没有……”
羡泽惊诧。
她觉得人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她盯着他好一阵子,甩开手道:“算了,你不是还病着?我这几天没有灵力吃,又跑出去,真的累了,你让我休眠一会儿。不许挤我。”
她说的休眠,有点像是冬眠,很长时间都不会醒过来。
钟以岫一开始是巴不得她休眠越久越好,可他现在已经无法忍受她昏睡过去后,这间洞室内长久的孤独和黑暗了。他握住她手腕:“别睡。我有灵力了,我们……”
他说不出口,但是拽了一下自己本就松散的白色衣襟。
真可怕,他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却知道她是看得见他的。自己的动作之后,她的目光像是实体一样落在了他身上,这种单向的观察,让他实在是难堪。
羡泽看着钟以岫,实在是惊讶,她被他拽过去的时候没有撑稳,嘴唇蹭在他脸颊上。
钟以岫拽自己衣服的时候都没有僵硬,这时候反而呆愣住,面上涨红。
他以为羡泽也会因此不好意思,可她咯咯笑了起来:“我以为你疯了,还要跟我亲嘴呢。那我真的会一口咬死你。”
钟以岫死死咬住嘴唇。
羡泽往床铺上一倒,掀起身上的薄薄衣裙,道:“我累了,你动吧。你不都说自己病好了吗?”
钟以岫动作有些迟缓犹豫,他半晌才想着跪在她膝盖旁,握住了她的腿。
羡泽惊讶:“你是不会吗?这段时间只是没怎么让你主动,你也不至于这么生疏吧,这种事有什么难的?”
钟以岫脸颊上的涨红,已经顺着耳后蔓延到脖颈了:“……我只是看不见!”
她笑起来,眯着眼睛不管了。
钟以岫确实感觉到,他懂得太少,或者说在接触她之前,他脑子中都没有这些事,对于她的所作所为,他一开始只是觉得她是在故意羞辱。
可当她纵情自我欲|望,当她放肆夺取灵力,钟以岫就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羞辱的概念,他们的摩擦之间,只有她生机勃勃的欲|望。
她要活下去,她要变强大,她要自己的快活。
他黑暗的视野,却能看得到她启明星一般的自我。
他能感觉到她肌肤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长发沾湿在赤|裸的后背与手臂上,她仰头痉挛时,哼声中有看着他发笑的意味。
钟以岫仿佛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双烟雨氤氲的眼睛,但那眼里的湿润并不是脆弱或情|欲的,而是鲜活磅礴的,像是她内心中滔天瀑布重重砸落时带起的水雾。
他知道自己正处在她的凝视下。
她看似不懂人世,身受困境,却是那个真正风中不倒的人。而他却已然如同挂在她这颗树上的一件衣衫,对错与是非,都在随风摇摆。
她伸手忽然似爱怜似有趣一般,握住了他脖颈,手指用力捏压下他颈侧的皮肤。
钟以岫听见自己似昏乱的闷哼,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羞耻的闭上眼。
随着湿融热粘,她因为快活而不自控灵力,洞府顶上汇聚的水珠,像是热带雨林的午后骤雨一般滴落,砸在他们额头嘴唇与后背上。
他忽然觉得神魂离开这海底,眼帘前浮现她说起的泗水之滨。他们像是在暖阳下晒温的石头上,杜衡从他们脚边擦过,她的双瞳会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泛红柔软的手臂会挂在他肩膀上。
她的龙尾垂下去,悠闲地拨弄着水花。
但他睁开眼,眼前只有黑暗,耳边只有水下的闷声,有滴答的雨幕。
他们绝不会出现在阳光下,他会死在这里。
钟以岫听到自己咬牙闷哼的声音,听见她欢喜又慵懒的吐息,情至极致,可他脑中只有一幕:
她眼里亮着金光,手指梳理着头发,施施然离开这深海中无人知晓的洞室,金龙再度腾飞入空。
唯留他冰冷的尸体,套着那海底的锁链,就赤|裸的卧在他们曾温存过的偷来的锦被上。
她将再度东海现世。
而垂云君已化作被她吞吃血肉的白骨。
第67章
你们西狄人骑龙的吗?!
羡泽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大半都被钟以岫的面容和声音占据。
她似乎耳边还有他回荡在空荡荡海味暗室中的喘|息,还有他将手背搭在眉毛上,却从指缝中试图看清什么的双眼。
几十年前,
羡泽察觉到他态度的改变,
她当时一直认为是她驯服、弯折了他,
但现在再回想他哑声喊着“不要走”的面庞,或许这背后有着更激烈更复杂的心绪变化。
在昏睡之中,
羡泽有时候能听到风沙声与说话声,
有时候又感觉四周安静且香气浓郁,
但始终没有抬起眼皮的力量。她胸膛的伤势恢复得并不是太好,
仿佛那个破洞还在……
或许抱着她的男人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羡泽能感觉到自己躺在绸缎软垫上,几日没有挪过窝,也没有颠簸。
有时她能感觉有人离她很近,
呼吸是微冷的,
冰凉滑腻的触感和她的尾巴纠缠在一起,时不时会有手指缠着她的……头发,呃或者是鬃毛。
她觉得痒,
但昏睡沉沉,她皱起眉头却无法睁眼训斥,所幸对方十分擅长察言观色,
瞧出她的不乐意便松了手。
他动作总是十分轻柔地,
羡泽甚至没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大多是有什么摩擦过地面的窸窣轻响。
她还听到周围遥远的人声,野兽嘶吼声,
呼哨声也越来越清晰……
羡泽极其缓慢的从深眠中苏醒,正要伸个懒腰的时候,
听到似乎有人走入她所在的空间。
“……她恢复的很不好吗?胸口这次的伤触及她内丹灵海,而且看外伤,现在也没有痊愈的迹象。”戈左的声音,竟然也能听起来如此忧心忡忡。
路上抱着她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声音有种如湿雾落在沙地上的轻柔沙哑,他道:“她很虚弱,看她内丹的情形,应该是几个月前,有人取走了她内丹中最核心的碎片。她现在内丹,是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从头重建起来的。”
戈左似乎被惊到了,骂了句西狄脏话:“怪不得几个月前金核会有那么大的反应!难道那时候她正在遇害?谁有能力做到这种事?!难道是……”
男人似乎也沉默了片刻:“如果是真的,我们或许……”
羡泽也在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却没察觉到这俩人已经走到旁边来,戈左轻声道:“要开始了吗?”
“中途很可能会疼醒,你抓着她的脚和尾巴,我真不行先用蛇斑索把她前爪捆住。”
羡泽一惊:这是要干什么?!
这俩人
她猛地睁开眼,甩起尾巴,拍向靠床尾坐着的戈左,戈左似乎早就习惯她的巴掌和甩尾,眼疾手快的捉住她尾巴,顺着脊背顺毛似的捋了几下。
而床头坐着的面纱男人,手中则拿着一根长针,就要来扎她。
羡泽震惊:醒来之后有男人要拿针扎我?
扎针也就算了,还让他侄子按着我的腿?!
你们西狄人就这么狂野吗?怪不得江连星对你们没有好脸色!
羡泽愤怒的抬起爪子,就要抓向男人的面纱,道:“滚!”
男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挠人,往后让了让,轻声道:“果然醒了。别急,我们是在帮你”
戈左连忙抱住她的腰龙如果有腰的话:“别乱动,马上就好了!”
羡泽双瞳亮起金色,她怎么可能信任这二人。
他们突然出现在明心宗附近,戈左甚至还策划过对陵城的袭击!
她挣扎时,胸膛处的伤口剧烈疼痛,羡泽这才注意到自己应该是一处游牧帐篷下,日光照亮了黄白色的帐顶,显得内部一切都是暖融融的淡黄色。地面铺着绒毯,她所在的也是毛皮与绸缎的软床,看起来像是西狄人的寝居。
她此刻心里酝酿着怒火,运转内丹,胸口仿佛要被撕裂,但力量也在体内膨胀!砰的一声,她龙身陡然暴涨变大,脑袋顶出帐篷,尾巴撕开油布,四爪用力且张狂的按在地上,将火炉与桌椅全都踹飞。
耀眼日光照射在她头顶,淡金色鬃毛熠熠生辉。
她垂头下去,先看到了自己胸膛,那里是没有鳞片的淡金色软肉,而胸膛正中一道伤口把她撕开,皮开肉绽的伤口处已经没有血色……
她刚刚昏睡的软床边,正是戈左和那个叔父。
她以为自己的姿态必然吓退二人,却没想到戈左碧色双瞳闪耀,伸手摸她的大爪子,对她挥手,咧开嘴笑道:“妈妈,伤势未好,就不要变这么大了吧?”
那个叔父则沉静的坐在床边,他头上披着松绿色薄纱,薄纱外挂着繁复的坠饰,能隐约看到他鼻尖与侧脸的轮廓,他身形修长纤瘦,仰头望着她,目光在轻纱下闪动。
他们竟然一点也不怕她。
羡泽环顾四周,她在一处游牧聚居地中,四周草甸鲜亮厚重,远处有雪山环绕,猎人与成群的异兽在奔走着,像是穿梭在在绿色兽背的鬃毛中,时隐时现。
她周边则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彩色帐篷,在明烈的日光下鲜艳到刺眼,风吹过这些帐篷,就像是绿色大海上鼓风的帆一样。
她听得见高高低低的篷布下兽吼鸟鸣,铃响鼓敲,市井人声鼎沸。还有石质神庙,从帐篷之间醒目的立起,挂着幡旗,神庙金色的尖顶如同一面面小镜子般闪光
羡泽只觉得那些神庙顶端的图腾有些眼熟,但更重要的是周围许多伽萨教信众惊愕的目光。
啊,完蛋,她不应该随意暴露自己的龙身……
可她却瞧见众多西狄人,竟热泪盈眶拜倒下来,不住高呼道:“当真是真龙现世!它又回来了!是圣主用诚意感动上天,将它带回到我们身边了!”
什么叫回来了?
甚至还有些大胆的孩子,尖叫欢呼着冲上来想要抚摸她的爪子和鳞片。
羡泽脑子里还都是东海屠魔时的遭遇,心惊胆战,立刻变作一根小金龙,跟个窜天猴被点火射进了半空似的,在众人视野下消失了。
戈左一愣:“啊。她跑了。”
仍坐在床边的男人笑着摇摇头:“她一贯不信人。再说身上有伤也跑不远的。带上细犬和远狼,去找吧。”
……
羡泽在空中游动着,她飞得足够高,就能看到荒原与绿色的边界,天空蓝得像是撑开了纯色的幕布,白云像是灼人眼球的光斑。
她穿云而过,像是鱼徜徉在水中,远处的雪山与草甸中漫步的兽群让她觉得,明心宗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
只有胸口的疼痛提醒了她,暴雨、黑影与她的狂怒都是真实的。
她现在应该距离明心宗很远了,羡泽遥望四周,竟觉得有些不知该去何处。
若不是事出突然,其实在明心宗的日子也挺好的,她身边好像许多年没有那么热闹,年轻弟子围着她叽叽喳喳,课业前后还总是有很多苦恼。
她下了课还会记得带馄饨回去,因为她知道江连星大概率会在她院子里等着她,一见到她就扔下抹布或者合上书,起身叫“师母,您回来了”。
她一开始还会问江连星,那么晚了在她院子里做什么,江连星会非常临时的想一些蹩脚的借口:
什么想到早上泡的茶没有洗刷茶具。
什么忘了熏艾草怕夜里有蚊虫。
羡泽也看出来了,他就是喜欢看家护院,倒也不问了,也习惯每天醒来睡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都是江连星。
江连星突然掉入魔域,她反而不适应了。
那个主线任务和支线任务,下一步不应该有点什么新指令吗?怎么系统都不说话了?
不搞什么英雄母亲在魔域杀个七进七出救子心切吗?
其实羡泽知道自己心里已经对江连星的身份存疑了,他会撒谎,他总说什么“师父之前说过”,他甚至还博学多识、掌握很多武艺功法。
可他满心依赖,眼里仿佛只有她一人的神态,又不是假的……
真可惜。若不是怀疑,她还挺喜欢之前跟他在一起,那种相依为命,日子慢慢流淌的感觉。
羡泽越飞越疼,她内丹外壳上的破损确实让她不舒服,她看身后没人追上来,便打算落在草甸上,睡个觉歇一会儿。
却没想到在嫩的像是一踩一脚草汁的原野之中,出现了一片镜面般的湖水,湖水并不辽阔,如瞳孔般映照着蓝天。
在湖水正中央,是一片平坦的小岛,岛上有着陈旧的石造神庙。
神庙看似用粗粝的石块垒做,但石头之间却藏着镶金嵌珠的柱子,层层石阶上已经长满杂草。周围还有几十座圆形的石塔,石塔倒塌了三分之一,它们之间连接着五彩的旗帜飘带,随着雨水而掉了色。
神庙顶端的雕像已经折断,金漆凋零,但仅剩下的部分仍然反射着明亮的金光,羡泽飞近了一些,才发现那神庙顶端是一只金色的龙。
只是脑袋掉了一半,尾巴折断,不复当年光彩。
不止于此,那神庙似乎还有隐隐的灵力流动,羡泽能感觉到其中的吸引,绕着飞了几圈,落入神庙顶端的入口处。
羡泽化作人形,踩在地面上,她双脚赤|裸,发髻半挽,翠鸟青羽的发簪还留在发间。身上还是那一夜的单薄中衣,中衣胸膛处都是干涸的血痕。
她走入神庙上层的大厅,环顾四周,这里有些湿冷,却当真有熟悉的气息,似乎曾有真龙在这里埋骨,周围则是更艳丽也部分剥落的壁画,看起来历史悠久。
这是祭龙的神庙。
不比她印象中代表皇室与政权的龙的形象,壁画上的龙更像是上界的使者,万兽的领主,亦正亦邪的强大化身。龙身没有细节,只有矫健蹁跹的轮廓,但她真有种照镜子似的感觉。
壁画上出现了十几只颜色和特征各不相同的四爪真龙,她看到最接近太阳的一只龙,是壁画中仅有的敷贴金粉,展开双翼,得意的昂首而起。
也有壁画揭示了龙与天雷的关系。蓝紫色天雷贯穿天地之间,群龙正暴怒的在其中穿行,天雷像是它们降世的伴奏,也有些手持天雷当做武器,刺向地面之上,
羡泽赤着脚一步步环绕壁画,她看到有一幅壁画,是以这座湖中岛屿的神庙为中心,但神庙周围的地面上竟然是赤|裸的男男女女,与龙纠缠在一起,而在神庙上端的位置,则是一只妖艳的蛇女,浑身赤|裸,用尾巴卷住了龙
啊?
你们西狄人骑龙的吗?!
人家有些神话故事里,骑龙是那种骑,不是这种骑啊!
羡泽看了一圈,描绘龙跟西狄百姓“打成一片”的壁画还不少,甚至到后面的隔室中,还有什么女人带着孩子去放牧,龙跑进家里搞他病榻上的丈夫的另类牛头人艺术;什么孝子为父跪天求药结果被龙搞了一身,孝子狂喜奔回家中收集龙的■■给爹入药过分了啊过分了啊!
西狄人是什么真龙专属选妃地吗?怎么都跑到这里来搞这些事?而且西狄人津津乐道,仿佛是无上荣光还给画到神庙里!
不过羡泽也看出来了,壁画中的西狄人并不全都是人身,有很多都有着野兽、妖类的特征,西狄人乱搞可能不限于跟龙,所以导致民族中半妖也特别多,她记得之前陵城出事的时候,也见过几位半妖。
怪不得,江连星曾经说伽萨教就是不知廉耻,这儿确实福瑞控有点太多了……
她本来就是因为累了才落脚,越看越打起哈欠来。这神庙令人安心又悠古的气息让她不想离开,周围也没有居民,显然已经废弃,她困得眼皮子打战,干脆趴在中间光洁宽大的石台上休息。
这里安静安心,羡泽望着穹顶上金色太阳的彩绘,脑中也在慢慢思索。
她现在最主要有两大段记忆,一是东海屠魔当日与之后和钟以岫的十年,二是与宣衡结识的一小部分回忆。
她根据自己仅有回忆中的,蛛丝马迹,大概能梳理出来目前的状况:
她本来是游戏人间的快乐应龙,结果第一次在东海闪亮登场,竟然莫名被早就等在那里的各大仙门给围了。
围了之后,她受伤很重,自己的真龙金丹碎裂开来。具体碎成几片,她没数,但总之内丹碎开之后她没办法再使用内丹了,经脉也破破烂烂。
然后这些碎片能拿出来,种在别的修仙者体内变成金核,这金核既能修复他们的伤势,也能吸取他们的灵力,用来恢复自身,她甚至依靠着金核控制了一部分人。
目前她知道的有钟以岫、宣衡、戈左和他叔父,四个人被她种了金核。
羡泽以自己的性格推断,她肯定会给自己留一个碎片或核心。只不过目前看来,东海屠魔之后五十年,她想要“弥合内丹”这件事一直没成功。
而且几个月前,她最后留下的内丹核心,被人抢夺走了。
她彻底废了,也跟着失去记忆,而她能活下来是因为,葛朔在临死前送来了内丹……
看起来好像是本来已经很惨很落魄的真龙,几个月前突然出了事,彻底成为废物。
但羡泽又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在东海屠魔时还很单纯,但到了后来遇到宣衡,便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和算计。她或许是什么关键时间节点上失败了,但埋藏在各个人体内的金核,明显是她有意选择的……
而且系统似乎也在指引着她培养江连星,收集齐金核,似乎是她自己早预料到会失忆,有意给自己留下的后备。
羡泽感觉自己已经梳理出了一个模糊的脉络,只是其中还有太多碎片是空白的。
比如,她在四十年前离开水下洞府,扔下钟以岫走了;但她捡到瞎了眼的宣衡,并跟他去往千鸿宫是在二十多年前。其间相距十几年,那期间发生的事她还一无所知。
比如宣衡“亡妻”至今也有十几年,这段时间她都在做什么?又为何会成为江连星的师母?
但记忆里的空白,不影响她如今目标清晰:
集齐金核。
而且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