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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钟以岫浑身一震,双眼发颤,像是风浪中抓紧甲板围栏一般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羡泽,你曾是千鸿宫的少夫人吗?”他声音微哑。

    第59章

    (修)羡泽一剑刺穿了钟以岫的腹部……

    羡泽早就想好怎么说了,

    她摇摇头:“我忘了很多事。他说……他是我的丈夫。但我真的不记得了。”

    以前确实不记得。只不过现在想起来了不少。

    “真的吗?”他抬起手指,抿了抿她鬓角的碎发:“可你吃下了他的不少灵力,经脉在急速恢复,

    不是吗?你知道我和宣衡体内,

    有一样的金核,

    甚至你还知道如何驱使封存灵力的金核,如何向你吐出灵力。”

    ……哎。他真是敏锐。

    钟以岫脸上的表情几乎是要碎了:“我早该想到,

    金核几十年未动,

    见了你却两次吐出灵力。我也该想到,

    怎么会在我快要行将就木的时候,

    有个掌握《悲问仙抄》的人就在我身边,

    让我能再次恢复。”

    这话说得不对,《悲问仙抄》是江连星教她的,她反而好奇江连星怎么会这门特殊的上古功法。

    羡泽仰着头惊慌又迷茫地望着他,

    甚至似被吓到一般拽着他衣袖:“我不知道。师尊,

    我真的不知道那金核是什么,我只是感觉本能上会……会想亲近你,会得到那里的灵力。我也很害怕……”

    她甚至故意叫他师尊。

    钟以岫果然因为这个称呼,

    手有些发抖。

    她实在是挤不出一点眼泪,只能垂下头去,做出泫然若泣的模样:“我没有撒谎,

    几个月前我真的大病一场,

    没有半点修为和记忆,只会记得一些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我根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啊……”

    钟以岫神色动摇了一瞬。

    确实,

    她刚入门时经脉破破烂烂,甚至没有筑基水平。

    如果说是她蓄意接近,

    故意变作年轻弟子来捉弄他取笑他……可她的虚弱又是真实的。

    羡泽垂着头,哽咽道:“我在梦里,总是感觉好像有人在大海之上的高空中,要把我活活撕碎!我醒来之后,周身的经脉好痛,每次修炼若是不一直吃着那麻痹痛觉的毒|药,就会痛得死去活来!你之前也以为我给你下毒,其实那是我给自己下的毒,那是我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修炼下去的唯一办法……”

    钟以岫垂下手来,如坠冰窟,听着她当着他的面控诉着。

    ……她如今伤势还未痊愈吗?她梦里还有那些痛楚吗?

    “师尊,我才是害怕的那个,因为我在梦里,甚至有好几次见到了你的脸,看到你用一把银色的窄剑指着我。我好痛,我想喊你,可是……可是在梦里,你却根本听不见,只是想要杀我。”

    “我每次在梦醒后见到你,又害怕,又觉得梦是假的,你是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怎么会要杀我呢?”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两眼泛红,适时反问道:“是不是我做过什么错事对不起你?我们有什么仇怨?”

    钟以岫面色惨白:“不、不是……我那时候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走的、只是……只是身边有太多修仙者被杀,我也无法置之不理……”

    “真的吗?可你刚刚似乎觉得我没有失忆,就很生气的样子可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羡泽像是被他吓坏了一般,瑟缩着抱住自己的肩膀,而后不安地抬起眼来看着他,试探道:“你、你会杀了我吗?”

    钟以岫忽然想起来,在他们第一次亲吻后,同坐在艮山巨刀上望着月光下的明心宗。

    他听到羡泽不小心说漏了心中的感情,她似羞涩又大胆地看着他,他只感觉手指发麻,无处可躲,心鼓如雷。他当时终于理解了钟霄所说:

    若没有体味过人间七情六欲,就像是没有见过春夏秋冬的地蝉,又何谈修道,又何谈为仙

    是,他在那时候看着她美好的侧脸,舌尖体味到了“情”字的微甜。

    但那不是他第一次体味到七情六欲,在更早时,他体味过“欲”字的……

    几乎抛接在生死之间的舌尖发麻。

    他告诉羡泽,他会杀了仇人,他会杀了一直折磨他的那个“她”。

    可现在呢?

    他为了羡泽,想要斩断过去,杀掉那个折磨他几十年的“她”。可到头来,让他感觉活着真好的羡泽,就是“她”!

    钟以岫看着她,他头脑彻底错乱,他回答不出问题,甚至羡泽到底问了什么,他好似都没进脑子里,只是喃喃地伫立着:“……我不知道。”

    外头风雨雷电声更大了,他甚至听到了遥远的喧哗,听到了似幻觉似真实的龙吟,他应该去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可羡泽似恐惧似爱慕又夹杂着怀疑的眼神,将他困在原地。

    她有些不可置信,赤着脚从床铺上走下来,乌发白衣,面色苍白,她在穿堂的微风中单薄到失去色彩,只有唇是他们刚刚亲吻留下的嫣红,羡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师尊不知道要不要杀我吗?”

    她竟然似流泪般,掩面大笑起来,步伐踉跄地接近他:“是啊,师尊从未对我说过一个情字……请告诉我吧,我梦到的事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曾……杀过我吗?”

    钟以岫走向正门,背对着她咬牙道:“回去。不要出来,我们的事情,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答案。你先歇下,不要乱呃!!”

    钟以岫听到身后她的抽噎与脚步声接近,他以为她是想要从身后抱住他,却没想到他低头看到的不是她的双臂,而是一截剑尖。

    不是艮山巨刀。

    是一柄又轻又钝的剑,刺穿了他的腰腹与灵海!

    钟以岫体内的金核疯狂运转跃动,无数灵力像是欢呼着寻主一般,涌向身后的羡泽。

    她的额头轻轻抵在他背中,甚至还拧动了一下手中的剑,声音里哪有一点哭腔,她轻叹道:“我都这么可怜了,你还不肯说一句‘不会杀我’。那我只能先下手了。”

    如果不是他布下结界,封锁卷轴,帮助江连星压制魔气耗费太多修为,再加上心头大乱,他应该能躲开的

    但能否躲开其实根本不重要。

    在面对给他重塑经脉的主人面前,给他种下困扰五十年诅咒的真龙面前,钟以岫只感觉他的金核如此献媚与软弱……不,说到底,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他周身失去力气,他想要聚集起灵力去反抗,但经脉却迅速损毁碎裂下去

    剑缓缓抽出,他只感觉大团血从腹部伤口与口中涌出。

    钟以岫双膝重重落地,整个人斜倒下去,布满旧褶的云袖铺在地面上,血泊从他身下蔓延开来。

    羡泽拎着那把怪异的剑,赤|裸的脚趾踩在鲜血中,她脸上也没有任何的得意或笑容,只是眯着眼睛略显冷淡,俯首看着他。

    他认出了,那是剑圣葛朔的霁威剑。

    ……为什么会在她手里?

    钟以岫已经无法思考,他只看到她缓缓蹲下来,而后将那双手背如柔夷,掌心带薄茧的手,探入了他腹部的伤口,手指在其中拧转。

    血沾满了她的手。

    如当年金核被种进去般的剧痛再度袭来,像是要将根系已经遍布他全身的一棵树,从他体内拔除。

    钟以岫张着口额头青筋凸起,他痛苦痉挛着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仿佛又回到了海底中,她当初的轻笑声,与如今的说话声彻底重叠:

    “这既是诅咒,也是保命,你迟早会有一日求我不要将它取走。”

    确实,这金核对钟以岫来说,既是耻辱,也是救命,如果取走这金核,他就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被她反杀于海中的状态死路一条。

    更重要的是……金核不只是代表他的性命,更是这五十年来他与她之间的一线联系!

    只要金核仍在运转,他就知道她还没死,他就知道她迟早会来找到他,讨回去。

    当年在深邃不可见的海中,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的十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有金核,是唯一的见证。

    “不要……”他在巨大的痛楚中,从喉咙中挤出沙哑的声音:“不要取走……”钟以岫吃力地抓住她手腕。

    羡泽手腕顿了一下,但还是绝情地抬起手来。

    她布满鲜血的掌心中,托着一枚悬浮的金核。

    金核的光芒映在羡泽瞳孔中,将双瞳映照成了金色,她对着金核露出一些轻笑:“五十年来,你有好好养育它,不是吗?”

    钟以岫手指无力地从她手腕滑落,他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气息,想要运转灵力去修复伤口,可他经脉在失去金核后枯萎寸断……

    羡泽抬起手,金核飞入她体内,她瞳孔迸射出淡淡金光,整个人脚尖离地,周身覆上一层似鳞片似丝线的光芒,在浮动后隐入肌肤之下。

    与此同时,一条纤长锋利的金色龙尾从她单衣下方垂下去,龙尾少说六七尺,长度足以落在地上盘成一圈。而她却轻盈地抬起似鱼尾般流光溢彩的末端,尾脊上金色的尖刺立起,隔空环绕在自己赤|裸的腿旁。

    随着她再度睁开眼,尖锐且有着螺旋花纹的龙角,从她额顶斜向两侧支起,乌色龙角只到末端泛起绚烂的金色,只是其中一只龙角从中间折断……

    钟以岫只在黑暗中触摸过她的尾巴与断角,从未真正见过。

    如此炫目美丽而残缺。

    不止是断角,就单从她尾巴上也能看到一些被掀掉或破损的金鳞,甚至尾鳍与尖刺上都有残缺。

    她像是上古时代伫立的神像,只是人间风吹雨打让她掉色缺角,不复当年神采。而她的目光,既有那时在东海现身时的张狂唯我,凌厉桀骜;也有经历太多凡间沉浮的复杂,沉着与嘲讽。

    风吹着她散落的发丝,羡泽垂着眼睫,正内观着她灵海内那枚透明的内丹,空空荡荡中终于漾起金色,且不再只是一点杯底。

    差不多有五分之一。

    五十年来,钟以岫真的被金核吞食了不少灵力啊。

    也是她当年第一次将金核分给别人,没有经验,寄生得太凶狠,恨不得吃下一百份只给他分一份,钟以岫若不是化神期,恐怕都活不到现在。

    也好,这金核由她收回了。

    羡泽睁开眼,她双瞳已经变回了金色,她也恢复了东海屠魔前后那十年的大片回忆,笑道:“你还是应该感谢我的。东海屠魔,两败俱伤,三大仙门宗主,我杀了两个废了一个,你若不是生了漂亮脸蛋,又恰好被我需要,否则也应该碎尸万段的。”

    钟以岫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脸上浮现淡淡的苍灰色死气。

    随着他的重伤失力,翩霜峰的雪正在缓缓融化。

    羡泽忽然听到镜子碎裂的声音,转过头去,发现屋内有个镜匣法器,本来只是布满裂纹,却在此刻骤然炸裂,无数镜片碎渣摔落在地,如碎冰般滑落开来。

    那镜匣看起来像是什么封存记忆的法器。

    以羡泽对他的了解,他会压制的记忆,唯有过往他们认识那十年,对他来说那十年就痛苦到根本无法面对吗?

    随着镜匣彻底碎裂,躺在地上本来没有声响的钟以岫,忽然因为记忆的全部恢复,发出几声低低的哀叫,艰难的大口呼吸,甚至开始颤抖起来,像是濒死般挣扎着。

    狂风骤雨开始侵袭这座山峰,吹动了厚重的白色帷幔,露出外头的天色。而钟以岫晦暗的眼眸死死看着她,双瞳涌出水光,却用力眨着眼睛,像是临死前要真正看清她的脸。

    羡泽轻声道:“就这么恨我?恨到自己都面对不了,恨到还要把记忆封存?”

    钟以岫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骤雨冲刷着积雪,枯枝与屋瓦挂冰,羡泽皱皱眉头,她嗅到了极其浓重的魔气。

    果然如她想的那样,明心宗要出事了。

    她蹲下来,手指抚了抚钟以岫的面颊,他肌肤还是那样,像没经历过风霜磋磨一般细腻,可惜他在错误的时间选错了阵营,让她成为了他一生的磋磨。

    羡泽笑道:“我还挺喜欢这几座山,喜欢明心宗的炊烟和人气,你要是死了,恐怕明心宗也要完了吧。你也该谢谢你妹妹,谢谢多位脉主和弟子,若不是他们,我才不在乎明心宗。”

    她说着手伸入芥子中,从其中取出一片金鳞,这正是她之前从宝囊中抽取出的那枚金鳞。只是远比之前钟以岫从栉比阁得到的那片,要绚烂完整得多。

    “也看在五十年来你揣着种的情分上,我让你见见金鳞真正该怎么用。”

    羡泽运转着悲问仙抄,将大量灵力注入金鳞中。之前在陵城时,钟以岫用下那片残破的金鳞,只化作一道道丝线汇入他体内,而此刻,金鳞却像是迸发的流星一般,数道光芒播撒着点点灵力,朝他涌去包裹住了他。

    钟以岫的经脉凋亡终于停滞下来,那枚金鳞融入了他体内,在缓慢地恢复着他的残破之躯。

    钟以岫是后来才知道,当年东海屠魔,所有人不是杀她,而是恨不得从她身上扒皮取肉,他也渐渐明白他们为何如此贪婪

    真龙的一小片鳞片,便是人人不可求的由死向生。只不过他经脉败坏了太多年,再加上金核多年的竭泽而渔,金鳞也不可能填补窟窿,他恐怕能恢复全盛时期的三成就不错了。

    羡泽弯下腰,拖住他的胳膊,像是拽一具尸体般,将他往屋里拖去。

    羡泽沾血的脚印,路过了刚刚她又是哭泣又是求助的床铺,踩在钟以岫为她擦拭湿发的软布之上,走到了晏玉冰池附近。

    看到那池底布满的缺了一口的珍珠,她笑起来:“这珍珠夹杂着的一丝我的气息,你都不肯放啊。”

    他翕动嘴唇想说什么,但羡泽已经将他扔入浅浅冰池,就在她要离开时,钟以岫拼命用手攀住池边,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手腕。

    他眉眼上沾满水珠,仰着头死死盯着羡泽,似乎还因为镜匣碎裂或得知真相而头脑混乱,他艰难道:“……你要去哪里?”

    羡泽甩手:“跟你没关系。”

    “把金核再给我、我可以继续给你灵力”

    羡泽愣了一下,笑起来:“钟以岫,我已经不需要了。再说,你不是差点被它害死吗?我还你自由,给你恢复了经脉,还不够吗?你再贪心,我就趁着你还没恢复好捏死你。”

    钟以岫如冰池一般剔透的双眸里,此刻只映照着羡泽在昏暗中的面容,他瞳孔中的执念像是海水无形的旋涡,他喃喃道:“把金核给我,让我继续做你的傀儡……若是没了金核,我便对你毫无价值了,你一定会随便反手灭了明心宗,你一定会杀了我……”

    羡泽皱眉:“别自作多情了。毫无价值的意思,就是我根本懒得费力灭你,现在的明心宗,都跟五十年前没什么关系了,只有你是其中最大的余孽。四舍五入,扯平了吧。”

    他怕的就是“再也无关”,钟以岫两只手紧紧攥住她手腕,他腕骨嶙峋像是要刺出白到发蓝的肌肤,甚至捏疼了她,羡泽恼火的甩了一下尾巴,几乎要抽在他身上,却听到钟以岫曾经轻快爽朗的嗓音,此刻嘶哑凄声道:“不、你不能走”

    第60章

    (修)钟以岫只能崩溃又笨拙地辩解:“我、我没有!”

    羡泽盯着他双眸,

    那双像明镜一般映照着她的双瞳,此刻盛满的不只是她的面容,更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爱恨不甘。

    羡泽也有些好奇:他明明知道自己做过炉鼎的事,

    甚至知道他们彼此的仇恨这一点她也认同,

    那镜匣到底封住的是他内心哪一部分?

    当年他们坠入海中,

    面对伤她最狠的钟以岫,她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反击,

    钟以岫坠海之前都已经半昏,

    在海中又被她打得经脉寸断,

    真可谓死斗至两败俱伤。

    钟以岫昏迷前死死抓住她,

    不想让“东海魔君”逃走,

    生怕她回到海面上再将剩下的人都屠杀殆尽。羡泽也感觉自己快要半死,牢牢抓着他,牢牢抓着他,

    想要生啖钟以岫的血肉,

    来补补身子熬过重伤。

    二人相杀中被洋流卷入一处海下洞府,羡泽还是赢了半招,拖拽着半死的钟以岫进入洞府,

    正准备化作原型吞食他。

    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仅是周身经脉破破烂烂,内丹竟然也破裂,碎成数瓣。

    对当时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老东西,

    用了几招她从未见过的上古功法,

    击中了她的胸膛,内丹似乎就是在那时候不好使的。

    对真龙而言,内丹是她一切力量的核心,

    她无法运转灵力,无法调用自己的内丹,

    几乎成了废人!

    羡泽当时屠戮修仙界的心都有了。

    都是他们这群所谓的仙门宗门害的!

    她被毁了!

    她愤怒地拽住钟以岫的头发,将他拖起来打算折磨他、生吃他,却发现湿透的钟以岫趴伏在地上,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他已经被她伤得太深,命悬一线,随时可能断气。

    他的修为也都在刚刚和她相杀时耗费太多,吃了也没什么用了……而且,就算吃十个八个修仙者,却也不是能修复内丹的办法啊!

    苍鹭……鸾仙……她好后悔,她诞生近五百年,大把的时间都拿来玩乐,再加上苍鹭总小心翼翼的藏着她,鸾仙陪着她享乐消遣,她虽然修为强大,但也经常为了造些小玩意儿都用出去了,更是对外界的人世间不大了解。

    她此刻湿淋淋地坐在地上,只觉得是一场噩梦,在痛苦中体力不支地昏睡过去,半梦半醒。

    但她不论闭眼睁眼多少次,眼前都只有幽黑的水下洞府和那半死不活的男人。以前她总觉得一旦有不开心的事情,睡一觉就好了,大不了假哭一场,可她如今像是被捏住了喉咙,哭叫不出来,她才意识到这才是真实。

    真实就是逃不过去,哭不出来,也醒不过来的。

    过去五百年反而是一场金色的幻梦。

    羡泽委顿在地,她难道真的就这样了?就要跟这个仇人一起死在海底?!

    她忽然想到上古的其它真龙,为了游戏人间,曾有过捏下自己内丹一小部分,化作金核种入修仙者体内,使修仙者变成龙仆的故事。

    龙仆大多为凡间重伤或残疾之人,得了金核之后,能恢复那些不可逆转的伤残,重新变为常人,且若非元神摧毁,金核被夺,否则不死不灭。代价就是,金核会吸取他们的灵力供给真龙,真龙也能以金核号令驱使他们

    但这玩意儿从来不是你情我愿的,龙大多荒淫爱美,贪婪暴虐,很多时候都是出于集邮把玩的心态,甚至有些不是残疾的,便会故意把他们变成残疾,然后再施与金核以示恩典。

    而另一方面,龙仆有可能从真龙手下捡漏得到好玩意儿,在修仙界境界提升速度极快,很快就成为一代宗主或师尊,万人敬仰追随。有些攀着想升境界的人,都愿意为了变强走上魔道,更何况给真龙打个滚卖个沟子。

    给真龙做狗,在凡间做仙,这活有的是人排队愿意干。

    可这些人结局未必好。

    到了真龙厌烦时,性情好的便是只取走金核,让龙仆修为损伤或重归残疾;可若是性情暴虐的,便直接将其撕碎杀死。

    不过,羡泽并不知道千百年前的那么多事情,她就只是大概知道龙仆的故事,便想让钟以岫先活下来,然后圈养他,吸食他的灵力,想办法弥合自己的内丹。

    羡泽将自己破碎的内丹中的一瓣,捏作金核,种入钟以岫体内反正她的内丹并非凡物,这群修仙者没法内化或掌控,自己还能随时掏回来。

    碎裂的内丹在羡泽体内像是死物,但在钟以岫体内就如同上神给他吹了一口仙气,他经脉缓缓修复,重伤痊愈,将钟以岫硬生生从被她打个半死的状态恢复出几分活气。

    与此同时,金核寄生在他身上,不断吸取着他的灵力。羡泽已然无法催动自己破碎的内丹,只能从钟以岫体内的金核中吸取凡人灵力,用以修复自身伤势。

    对她而言,无异于饥渴之人,只能用唇舌接着崖壁上滴下的水珠解渴。

    羡泽来了这世上,从来都是做快快乐乐、不见首尾的神龙,除了生出双翼时疼得想掉眼泪,就没吃过什么苦头而且那时候还有众多神鸟陪伴,发现她是真龙之中最至高的应龙,纷纷掏出宝物为她庆祝贺喜。

    她还记得自己撒娇,单独向苍鹭讨要不一样的礼物。

    可如今她的伙伴又纷纷折戟在东海屠魔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躲避,要如何应对……?*?

    羡泽只能缩在这洞府中,舔舐着这个仇人的修为来养伤,她宽慰自己,百年修炼弹指间

    个屁啊!

    她浑身无一处不疼,又常常做噩梦,几百年没吃过的苦一朝一夕都吃完了,恨得要死。

    她喋喋不休,好几次身上太疼的时候,她气得在化成龙身洞中乱撞,龙尾上的尖刺胡乱拍打伤他,甚至将他抓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很长一段时间钟以岫都是半死不活。

    她那时候甚至不懂什么剑法,只会像个野兽般发脾气。

    但眼看他被折磨的快没有活气,又怕真的把他死了自己更没办法吸取灵力来修养,只好作罢。

    羡泽也被东海屠魔这个阵仗吓到了,变得性情愈发谨慎小心。

    她怕钟以岫这个临时饭碗跑了,一边从海中旧墟找来个锈蚀的大铁链子拴着他,一边让这金核只吐出一丝灵力给他自用,剩下都拿来给她上贡。

    钟以岫别说逃走了,甚至他都没有多余的灵力用在双目灵识,来看清她的容貌。

    但单纯逼他运转经脉,吸食他灵力,这修复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她很快就找到了更高效的办法,那就是让钟以岫变成她的炉鼎。

    羡泽从来都是顺应龙性,骄奢淫逸现在也只有第三个字能勉强,反正也是为了活命,她忍都没打算忍的就对他下手了。

    从一开始他怒极反抗,迸发出了大量灵力,让她吃了个爽;到后来,钟以岫或许觉得自己不可能活着出去了,开始自暴自弃。

    再到后来,或许他已经疯了已经觉得自己早就死了,甚至开始主动,他成为炉鼎之后的配合也让她灵海充盈……

    羡泽也渐渐觉得那大铁链子每次在石床上晃荡来去吵人,就给扔回海底了。

    在暗无天日不知昼夜的海下洞府,钟以岫似乎已经安静中发疯,发疯中认命了。

    但羡泽只在情|事上还算满意,修为上却很不满意,十年了,凡人修仙的灵力只是帮助她修复了一些伤势和经脉,给她灵海增加了一些修为,而她的内丹还是碎裂的状态,丝毫没有弥合的迹象!

    必然是因为其他仙门在东海上空使用的上古功法,难不成是夷海之灾群龙狂舞的时代,就有了毁掉真龙的办法?

    她不能再缩在这里了,必须要找对办法。再这样搞下去,把他玩死了也没用。

    而且都已经过去十年了,凡人总是记忆短暂,应该风波平复了一些吧……

    羡泽本意是想杀了他,掏出金核离开海底,但她金核一掏,钟以岫必死。且她内丹还未弥合,收回了金核,也只是多个碎片罢了。

    这世上的化神期修仙者,都在东海屠魔时候被她杀得差不多了,钟以岫是活着当中为数不多的。金核还在他体内如果长期寄生,她多等些年必然能收获大量灵力。

    而且她也察觉到,钟以岫性情如同白纸,很容易被她蛊惑说服。他不擅长结党,就说明他既不容易形成势力来再次讨伐她;牵挂着明心宗,说明很有软肋弱点,她能很轻易报复或者拿捏他。

    事实证明,羡泽看人还是很准的。

    她临着把他扔在海边走掉之前,还有意无意透露,明心宗群峰之下,有一具蛟骨,蛟善守一方泽土,生性执拗护主,如能复活蛟骨或支撑傀儡,就会帮他守住明心宗。

    这话当然没错。

    但她是真龙,也是蛟唯一的主。

    蛟骨既会守护明心宗这块埋骨地,也会在遇到她之后成为她的奴仆,甚至能为了她的命令毁了明心宗。

    过了这么多年,蛟骨傀儡才现世,羡泽大概能猜到:钟以岫并不信任她当年说蛟善守庇护,只是后来担忧明心宗的境遇,权衡之下只能选择这么做。

    羡泽掰着算算旧事,她不太理解为什么钟以岫还这个态度。

    啊对,他之前想亲她的时候,也说过要杀了“仇人”。

    现在金核都被掏了,他不会还幻想着要杀了她吧。羡泽虽然给了他一片金鳞,但那金鳞只是修复一些他的伤势,他五十年来的修为都在她体内,也是不可能与她匹敌的。

    钟以岫口中余血未尽,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单看她折断的角与布满伤痕的龙尾,他知道以上古时代真龙的暴虐,他留着命还能回到明心宗,这件事本身就是她的仁慈。

    扯不平的一端在他。

    他的成名,他的落魄,他的漫长折磨,他的鲜活快乐,他这辈子的起起伏伏都由她掌控了,一张白纸上所有的皱褶颜色,皆来自她一人。

    他此刻正因为那些疯涌入脑中的回忆而颤抖,看大事上,那都是他技不如人被她报复折磨,可从细节上,在他单方面的视角里却是……

    钟以岫喃喃道:“你一句扯平了……我们那十年的事,就这么都过去了”

    羡泽蹙眉:“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想世人皆知吗?我反正无所谓,你要愿意让天底下都知道你做过我的炉鼎,我大可以在墨经坛四处发帖!这样你就高兴了?!”

    钟以岫面色苍白,嘴唇翕动,羡泽以为他会不许她说出这些事,甚至视那十年为莫大的羞辱,可他竟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仿佛是真要是她昭告天下,他也愿意认。

    俩人几乎是同时有许多当年的回忆记起来,对钟以岫而言是从仇人变成了……

    而对羡泽而言,则是从“原来你有仇人”变成了“原来咱俩就是仇人”。

    她想到当年的旧事,冷笑起来,忍不住想羞辱他:“我后来又都没拴着你了,再说你那时候又说是冷,又说是身上疼,跟我主动过好几回,都不算了啊?你当时叫成那副样子,还捂着脸不让我看你,也都是被逼的?你自己的本性你还不承认!”

    她故意说的恶劣,钟以岫苍白的脸上果然泛出病态的红,恼羞成怒:“你休要胡说八道、歪曲事实,我未曾……”

    他越说着未曾,越是有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涌出来,处处都证明他确实是那副样子,钟以岫声音颤抖。

    羡泽冷冷凝视,她就要看他这副表情。细想下来,她反而见不得二人没有相认时,钟以岫表现出的那份纯真都搞了十年了,都因为天真犯下大错了,我都已经成这幅样子了,你凭什么还当白纸!

    你早就被我揉碎了撕烂了!

    羡泽慢慢笑起来:“我歪曲事实?!后来几年有多少次是你主动问我,都不说是你运行‘悲问仙抄’后就有反应,甚至是我尾巴一碰到你,你就”

    羡泽撑着膝盖起身,踏步进入晏玉冰池内,她尾巴在裙摆下摇动,攀住了他的腿,另一只手握住他脖颈,只是将这个总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家伙,剥开一点。

    钟以岫瞳孔震动,惊愕又无所适从地望着她,羡泽勾起唇,故意变化了低哑柔情的口吻:“那些年你都没见过我,现在可以好好看着我了。虽然实话实说,你一点技巧都不会,但在某些时候的模样还是怪好看的”

    她将话说的暧|昧,龙尾缠着他,细密鳞片隔着湿透的布料缓缓裹紧,她目光往下一撇,果不其然。

    她笑容陡然变化,一巴掌朝他身下抽过去:“这就是屈辱的反应?是住在雪峰上,裹在帷幔里,就可以装作不是那条闻到肉味的狗?!钟以岫,那条当年套在你脖子上的锁链,就从来没摘下来过,你闭上眼睛细听,它是不是还在叮当作响?”

    钟以岫后知后觉,窘迫耻辱到了极致,湿发粘在脸上,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得离他那处远一些。被她逼得无处可退,只能崩溃又笨拙地辩解:“我、我没有!我清心寡欲修行上百年,从来不会……都是因为你!你做了乱,你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功法把我变成这样的!”

    羡泽擅长杀人诛心,轻笑道:“我是真龙,不是淫|魔,哪来的不可见人的功法。哦,还是说你爱我?哪怕隔了几十年,我来到这明心宗做弟子,你明知道我差点对你下毒,知道我过往复杂,还是被吸引……你怕不是就喜欢看不懂的女人?”

    他若说刚刚脸上还有血色,此刻几乎整个人都抖起来,面容上是真正的屈辱和羞耻。

    若在几十年前,羡泽看不懂他为何因为这句“爱她”的玩笑而羞耻,可如今她在人世间混迹多年,她依稀感受到了什么:

    做她十年炉鼎,并不是他觉得屈辱的事毕竟他输了,也确实做错了,他认定那十年是他该遭受的“惩罚”。

    但他在这十年里变化了,对她或是恻隐,或是共情,或是一些更复杂的爱意。因为他的情感,这十年竟然连“惩罚”也算不上了,成为了一段他在内心里无法改变的旧情欢梦,成为了他越欠越多的罪孽

    这件事本身,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无法面对。

    这也是他镜匣中压制的最深的记忆。

    镜匣碎裂之后,是他的情感冰封多年后鲜活了。而金核归位后,羡泽却对他愈发清醒冷淡了。

    这是他们俩恢复记忆、各归其位的交汇点,却在对彼此的态度上,只可能越离越远。

    他心里的天平这辈子也平不下来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羡泽,也觉得心乱跳起来。

    这种乱跳,让她不自主的心里冒出了惊诧与恼火。

    她曾经多无辜啊,对一切都不理解,也不用理解,四十年前她把钟以岫扔在海岸上拍拍屁|股就走的时候,她的脑袋是死也不可能想明白这些的。因此尚且不知钟以岫在背后看着她飘然离去,嘴张张合合许多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件事。

    几十年间,不知道有人使了什么阴招,用了什么代价,竟然让她开始了解这些情感、这些人心

    若是她没有失去记忆,在过去的几十年慢慢走过来,她不会觉得自己成熟了。但此刻她面对着脑袋里忽然涌现的四五十年前的回忆,她清楚的意识到,东海屠魔时候的羡泽,简直就像个……小女孩。

    她做真龙的五百年没有长大,但这五十年却在千锤百炼中学会了看透人心、利用他人。

    是啊,若是心性长不大,她实力再强也恐怕做不到屹立不倒。

    她少了龙鳞,却长出了另一张坚实的皮。

    第61章

    江连星忽然冲过来,一把抱住她肩膀。

    她因此刻心中的乱而烦躁,

    脚踢起冰池中的水花,泼洒他一身,提着裙子走出来,

    冷声道:“我来明心宗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之前也确实不记得你的事。你既是觉得屈辱,

    自此咱们也没有什么再见的必要了。”

    她这话一出,他情绪像是平复了些,

    但两只眼睛也似幽幽燃起火似的,

    内里更水火交融,

    混乱疯狂了。

    “那你来了明心宗之后说的话,

    做的事,

    便都是真心的……你当初说让我不要放开你的手,这话也是真的吧……”

    羡泽:“……”

    钟以岫真的疯掉了,他没有那么多深沉心机,

    也不懂得以退为进,

    只为了留下她,什么理由都能用得上。

    烦死了,睡老处|男怎么这么多事嘛。

    羡泽最后的耐性也没了,

    她抬起手来拍向他后脑勺,钟以岫昏倒歪斜在冰池边。

    羡泽可算松了口气,只是低头看着钟以岫,

    他昏死仍旧眉头紧皱满脸不安,

    似乎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无忧模样。

    啊。忘了问他江连星在哪儿了。

    ……

    钟以岫这里的地下室只有一处出入口,她并没花费多久时间就找到了。

    羡泽赤着脚走下台阶,她太久没露出尾巴,

    有些控制不住的甩来甩去,蹭在石壁上,

    留下一道道深痕。

    越往地下走,她就越来越清晰的听到了混乱的说话声怒吼声,甚至还有剧烈的撞击声。

    羡泽一边踱步走下台阶,一边侧耳倾听,只觉得那说话几乎颠三倒四,还夹杂着杂乱的大口喘|息:

    “哈……躲得过戈左,躲不过宣衡……哈……她说不定已经不在明心宗了。去追、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吗?”

    “杀了他!将他们都杀了!觉得自己有权有势就丝毫不顾别人想法!啊啊啊疼好疼……”

    “我已经长大了……师母,我已经……”

    ……这是江连星?

    说起来原著中靠后的段落中,随着师母死掉,江连星也经常会有这种颠三倒四的言论。

    很难分辨是到底写崩了,还是说男主真疯了。

    其实羡泽也不明白,她恢复了一小部分记忆,包括东海屠魔前后的数年,还有一小部分跟宣衡相关的事。

    这些记忆摆明了,她哪怕是穿越的,也绝不可能是几个月前刚刚穿越过来的,而是更早之前就来了这里。

    在她应有的寿命里,江连星只是个什么也算不上的小屁孩。那为什么她会有这个“把江连星培养成黑化龙傲天”的系统任务?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割裂……

    但她仍是耳边能听到系统的声音,在提醒她不要让江连星进入魔域或死亡。

    整个系统任务都显得另有目的。在了解目的之前,羡泽决定先顺着系统任务走。而且,羡泽想到江连星跟个小土狗似的急得打转的样子,确实没办法扔下他不管。

    墙壁上的灯烛将她的身影拉长,她看到自己影子上显露的轮廓,连忙将尾巴和角都缩了起来。地下被囚禁着的江连星听到了脚步声,竟然安静下来,待看到那影子先一步出现在盘旋台阶的拐角处时,他忽然迸发魔气,朝影子的方向撞去。

    囚禁他的禁制已经变得脆弱,在这次猛烈撞击下浮现裂痕。

    江连星看到希望,正要再次撞过去,却看到了羡泽的身影。

    他动作猛地僵停下来。

    眼前的羡泽站在昏黄灯烛下,斜插发簪,白色单衣下露出赤|裸双足,右手沾着血,手中拎着师父的霁威剑,她温柔轻笑着看向他:“吓坏了?”

    江连星身上的魔气缓缓褪去,露出面容来,他有些错乱:“宣衡不是……您是如何……”

    羡泽观察着眼前的禁制:“我逃出来了。你压制不住魔气吗?钟以岫应该帮你了吧,你怎么没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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