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张内侍不好在这里多呆,当即行礼告退。崔皇后看着张内侍的背影,忙示意身后的心腹进前,压低声音耳语道:“速速派人去查,太子今日急着去做何事。”
别院。
姜川在照壁前站一会儿走一会儿,累了就去山石上坐坐,如此循环往复两三回,可算把人给盼来。
只是他没想到,来的“救兵”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本人,且他的身后还跟了不少身披甲胄的亲兵。
殿下他今日,不是要在宫中选妃吗?姜川心里十分不解,却又不敢过问他的事,惊惶地迎上前。
此时的陆镇薄唇紧抿,剑眉蹙起,足可用脸色铁青来形容。
殿下的周身全是低气压,必定是动了极大的怒火。姜川心中惊惧,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正这时,陆镇率先开了口,声线冰冷地道:“将事情的经过说给孤听,事无巨细。”
姜川闻言,直直朝着陆镇跪了下去,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重又回忆一遍昨日的情形,惴惴不安地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向他一一道出。
陆镇捕捉话里的重点和关键词,细想一番,不难推测出她是早有预谋。
去金仙观里打醮只是借口,那期间想法子从那处出逃才是真;至于那蒙汗药,大抵是在他回到长安前就买来的,因她进了别院后,每回出府都有不下三人跟着,根本没有机会在那时候明目张胆地弄来蒙汗药。
在赵国的土地上,不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过所都是必不可少的。陆镇不认为沈沅槿会明目张胆地用自己或是身边人的身份去办过过所,若要顺利掩人耳目,必定是要捏造一个假的身份。
户籍。陆镇很快联想到这样东西,扬起声调唤了卫延过来,令他速速领二十人去城中的各大牙行清查近来办理假户籍的情况,又命姜川去查引泉、黄蕊等人近来可有托关系帮人办理过所。
马厩里仅仅少了一匹马,定然是她与那不会骑马的婢女同乘,那么户籍和过所上,会仅有她们主仆吗?
陆镇回想起莲花巷的宅子里,曾给沈沅槿帮过工的那四人里,除开那两个帮工的女郎,另有一男郎和一女郎都会拳脚功夫,男郎在姜川的安排去了别处做活营生,而那女郎则是只收下一百两银子。
思及此,陆镇忙又唤回姜川,叫他一并查查那四人现下可还在长安城中。
晌午,卫延先行前来向陆镇复命。
陆镇看着那沓厚厚的纸,继续等待姜川那处的消息递进来。
结果与他料想的大差不差,那两个帮工的女郎在长安城中有耶娘亲人,好端端地呆在家里,那男郎则是在新的主家上工,独那会些拳脚功夫的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知去向;引泉那处亦无甚特别的动向,近两个月里,并未托人办过什么过所。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逃亡在外,又岂会轻易冒着巨大的风险带上关系不熟的人。如此看来,她们应当是三人同行了。
陆镇剔除掉无用的,留下可疑的,理清过后,骑上马亲自往司门司走了一遭。
此番大概是上天都在助着他,仅有两人用假户籍在近日办了过所,且其中一人是正常办理,还未来取。另一人则是使了银子加急办理,于四日前取走。
答案显而易见,那一份被人取走了的就是她办的。
据那册子上所载,那份过所的去向地是岳州。陆镇将自己代入到沈沅槿的角色和境况,同样倾向于走水路。
倾向而非确定。陆镇为求万无一失,令卫延和姜川去南下的官道上截堵,他则另领一队人走鄠县往凤县的方向去追。
午后的周至县郊。官道两旁佳木葱茏,鸟啼深树,沈沅槿呼吸着林间的清新空气,脑海里绷了许久的琴弦音这才得以松动些许。
再有三十里路便可抵达眉县。
沈沅槿掀开帷帽的一角,拿手遮阳看了看西斜的落日,沉重的心情逐渐归于宁静。
酉时二刻,客舍近在眼前。
沈沅槿收拢缰绳,勒马缓停,让辞楹去订两间房,她则与萦尘将马牵去马厩,又拿出几文钱向店家买来两把草料喂给马儿吃。
初夏的天,酉时的太阳还未全然落山,沈沅槿打了温水进房擦身冲凉,又将里衣洗了晾在后院晒干。
客舍里帮工的女郎送了热腾腾的饭食上楼,沈沅槿笑着迎人进屋,帮着她布好膳。
三人围坐在八仙桌执箸用饭,总算可以暂时先松一口气,静心享受这段无需赶路的闲适时光。
后方的鄠县官道上,一座毫不起眼的客舍内,陆镇领着亲兵大步入内,询问店家昨日傍晚过后,可有女郎牵马前来投宿。
掌柜见他腰悬金鱼符,他身后的士兵更是个个手持兵刃,必是朝中正三品上的官员无疑,焉敢有半分欺瞒之言,忙不迭取来登记住客信息的册子,如实禀明:“昨日戌时,确有三位女郎来小舍投宿,牵了两匹马...”
看来,他的猜想不差,她的确是想乘船经嘉陵江汇入扬子江,走洞庭湖至岳州。
陆镇看着册子上沈沅槿留下的假名,阴沉着脸问她三人是何时走的。
因她三人是住的一间房,且又是最早下楼退房的,掌柜脑海里颇有几分印象,细细回忆一番,颤声答话:“约莫,是在卯正后。”
陆镇闻言,便在心内合计起来:白日里走官道,入夜后不赶路,照每三十里一歇算,她现下应是在眉县附近。
逃出囚笼野了一日的小兽,合该由他这位饲主亲自追回,加以驯服,磨掉野性才是。
陆镇问到有用的消息,当即领兵撤出客舍,跃上马背,每至一处驿站便换乘一匹快马,连夜奔至眉县。
翌日,晨曦初露,东方渐白。
沈沅槿被楼下的响动吵醒,还不待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又听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道声音由远及近,在她的房门前停下,下一瞬,有人叩了叩门。
紧接着,一道男声传入耳中,“女郎醒醒,楼下来了好些官差,道是奉命前来追捕长安城里出逃的逃犯,此间住店打尖的客人,不论男女老少,都需验明身份,还请女郎移步。”
是他追来了,竟这样快,她精心策划多时的这一切,就这般被他识破。似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开,耳边全是的嗡鸣声,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恐惧、焦急、不安、愤恨、无力……数种复杂的情绪交缠在心头,沈沅槿如坠冰窟,忍不住地浑身颤栗。
“女郎?”门外的茶博士似是担心她没听见,旋即拔高音量,重又唤了她一声。
这道声音让她的思绪回笼了一些。沈沅槿极力保持平静,站在门后答话:“我知了,穿好衣物便下去。”
茶博士听见沈沅槿的回音,方转身走向下一间客房。
为今之计,唯有搏一搏陆镇对她这副身子还有多少沉溺与留恋;或许,她还有机会可以为辞楹和萦尘拼出一条生路来。
沈沅槿双手握成拳头,暗自下定决心,坚毅的目光随即落在案上的茶具上,迈开虚浮沉重的步伐,随手执起一只茶盏,再将其重重摔在地上,弯腰拾了一片锋利的碎瓷藏进袖子里。
客房外的过道上,沈沅槿同辞楹和萦尘二人碰了面。
沈沅槿将她二人引到过道尽头,压低声:“回房去将你们的细软和金银带上,我会想法子让那人放你们走,你们骑马改去西北,过段时日你们走远后,我会伺机尽快从他的身边逃离,届时,我们再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辞楹一遇着在意之人的事情就容易感情用事、有失理智,即便沈沅槿亲口向她二人保证会去沙州寻她们汇合,可陆镇此人素来霸道执拗,自是担心沈沅槿的安危,故而颇为犹豫不决,倒是她身边的萦尘是个拎得清的,当即便朝沈沅槿点了点头。
沈沅槿瞧出辞楹的担心和犹豫,故作轻松轻松地宽慰起她来:“阿楹,这件事,我们不是早就约定好了吗。我会努力活下去,你们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如此方能有我们再相见的那一日。”
说完,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走下楼去。
转角处的楼梯遮住沈沅槿的身影。萦尘反应过来时下还不是她们悲伤难过的时候,忙不迭拉着辞楹原路返回房内,取来两只包袱,将装着细软、轻的那只递给辞楹。
辞楹还未从方才的那一幕里走出来,呆呆立在门框处,萦尘怕她想不明白,牵起她的手与她对视,轻声问她:“这是我们三个先前就说好的,我们不能失信于二娘,不是吗?”
经她如此一问,辞楹方回了些神,忍着眼泪接过她递来的包袱,跟着她下楼。
彼时,客舍的一楼厅堂聚了不少人,人群正中,陆镇大剌剌地坐在圈椅上,幽深的目光扫视着堂中惊惶不安的众人。
沈沅槿的身形和五官早已深深印刻进陆镇的脑海之中,任凭她如何伪装,必定能辨出一二。
不是她,厅堂中的这些人都不是她。陆镇漆黑的凤眸里透出一丝不耐,沉声质问店家:“人可都到齐了?”
掌柜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斜眼去看身侧的茶博士。
那茶博士忙道:“三楼还有几位客人。”
陆镇眉眼微折,循着声看过去,正要叫茶博士上楼再去催人,眼尾的余光便瞥见了楼梯处一抹高挑的身影。
素衣女郎款款而来,高高梳起的墨色绸发中,仅有一支银簪为饰;她的面上未施粉黛,宛若一朵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在场众人无不因她的姿容侧目惊叹,委实很难将她与朝廷缉拿的逃犯联系在一处。
沈沅槿迎着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向阴晴不定的陆镇,她的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对陆镇的恐惧之色,只是平静地同他谈判,“此事皆系我一人所为,与辞楹她们无关,你放她们走,我自会随你回去。”
她凭什么认为,她在胆敢背弃他后,他还会对她心生怜悯。
陆镇的一双凤目死死盯着她,怒火和恼恨在胸□□织缠绕,折磨得他险些在人前失控,生生凭着仅存的一丝理智压下那股禁锢住她的冲动。
“区区一逃犯,有什么资格同某谈条件?”陆镇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端坐在那儿,冷冷地反问她一句,却又不给她回答的机会,让店家疏散无干人等回房后,瞥一眼身侧的亲兵,面容冷峻地沉声下令:“来人,速速将此三人拿下。”
“不许动她们!”沈沅槿猛地将藏于袖中的右手抬起,亮出那块锋利的碎瓷,继而抵在自己的脖颈上,神情郑重道:“我说了,只要你放她们走,我就跟你回去。否则,我便血溅当场!我说到做到。”
为了两个婢女,她竟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陆镇胸中火气更甚,然而眸底闪过一抹的慌乱之色却又将他的在意暴露无遗。
别。他本能的反应是想说这个字的,可话到嘴边,那句关切终究还是被愤恨所取代,“你当真以为,你能威胁得了某?要死就死得……”
干脆些三个大字还未出口,眼前的女郎骤然将碎瓷往里割了一些,皮肉划开的那一瞬,立时便有殷红的血珠顺着瓷片涌出。
血液刺激着视觉神经,陆镇清醒地认识到,他不想失去她。
再没办法自我欺骗,陆镇额上青筋凸起,几乎是嘶吼着喊沈沅槿停下,“住手!”
陆镇急急起身,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缓缓走向沈沅槿,低声下气地稳住她的情绪:“沅娘,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我现下就放她们走好不好?来人,速速去牵马来。”
沈沅槿信不过他,身护着才刚从楼上下来的辞楹和萦尘退到门外,再次坚定地向陆镇言明,她此番定要亲眼看着她二人离开此间方可罢手。
眼见沈沅槿的神情越发激动,那瓷片似又扎得深了些,陆镇心中焦急万分,连连点头答允她的话,任由她护着辞楹和萦尘出了客舍,坐上马背。
“安心去吧,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沈沅槿抬眸望向马背上的二人,不舍地道出分别前的最后一句话。
辞楹的眼里早已蓄满了泪,在萦尘催马前行的那一瞬夺眶而出,泪落不止。
太子肯为二娘做到这个份上,定然不会舍得伤她,更遑论要她性命。
萦尘看得颇为透彻,并不过分担心沈沅槿的生命安危,故而相比起辞楹的伤怀万分,萦尘心里纵然也有不舍,到底没有在沈沅槿的面前落下泪来,只是忍着鼻酸催马前行。
马儿跑得飞快,沈沅槿注视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衷心期盼她们能够顺利抵达千里之外的沙洲,过上无拘无束、安稳自在的日子。
官道上的黑点越发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经由这件事,陆镇对自己的耐心和包容心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一个小小的女郎拿捏,受她威胁,做下这样荒唐的举动,生生看着随她出逃的从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掉。
陆镇不耻于这般沉迷美色的自己,心里很不得劲,不由暗暗与自己较劲,挣扎良久后,别扭又恼恨地来到沈沅槿身前,试图去夺她手里的那块碎瓷片,冷言冷语:“人已看不见了,沅娘也该信守承诺,适可而止,莫要太过失了分寸。”
沈沅槿忍着痛感和无力感后退一步,拉远她和陆镇的距离,不卑不亢地道:“不许派人去追她们,殿下若是那样做了,我定不会再苟延残喘。”
此女当真是得寸进尺!陆镇气又不打一处来,脸色铁青,朝她厉声呵道:“沈沅槿!”
“同样的把戏用两次,你就那样自信自己在孤心里的分量,以为孤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你色令智昏?!”
他凭何要听她的。陆镇心有不甘得紧,更无法容忍自己竟真的为她鬼迷心窍至此,放走了助她脱身的两个帮凶。
“卫延,速速带人去追!”陆镇狠下心肠,扬起声调。
“不行!”沈沅槿急忙出言阻止卫延,继而转脸去看陆镇,红着眼眶问他:“是不是只有我以命相抵,才能令你消气,才能让你放过她们?”
她不过是想借此试探他的底线和心意,妄图拿捏他罢了。她那样坚韧隐忍的一个人,陆镇不信她会真的不要性命,加之尚还在气头上,一时口不择言起来:“你若当真不惜命,当初失了贞洁时便该寻……”
贞洁,这个吃人的世道加注在女性身上,用来驯化和束缚女性的东西。
当初分明是他不顾礼义廉耻,用强权逼迫于她,让她沦落为他身下见不得光的禁.脔一般的存在,真正脏的人是他,而非她。可他如今,竟还有脸提这两个字,可还有心?可还有半点身为人的良知。
沈沅槿忽感悲从心来,有那么一瞬,她是真的存了死志的,可一想到辞楹和萦尘还面临着即将被追捕的困境,不得不坚强地重拾起活下去的信念,嘴里喃喃低语:“是啊,我早该去死的,我若再脆弱一些,当初早早地寻了死,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陆镇闻听此言,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是下意识地当她是在虚张声势,正欲出言嘲讽一番,然而下一瞬,沈沅槿手起瓷落,锋利的瓷片划破薄薄的皮肤,鲜血顿时泊泊而出,浑然不似先前那样只是沁出细小的血珠。
她的脖颈很快便被鲜血染红,陆镇心下一紧,顿时慌了神,箭步上前搂抱住她的腰,右手死死按住她还在流血的伤口,似责备又似质问:“沈沅槿,你怎么敢!”
“怎么敢寻死?”沈沅槿能感觉到鲜血贴着肌肤流进衣里的感觉,忍着刻骨的痛楚勉强挤出一抹讪笑,有气无力地拿话刺他的心窝子:“肮脏卑鄙的人从来都是你,不是我。若是她二人为我所牵累,我定会以命相抵。”
流出的鲜血像是将她的精气神也一并带走了,无力感寸寸蔓延至四肢百骸,沈沅槿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事物,若非强撑着一口气,险些阖目栽倒下去。
一旁不知是该带人去追,还是留在原地静观其变的卫延看得呆若木鸡,他从未想过,素来不近女色的殿下大费周章地领了亲兵前来追捕的会是一位女郎,而非穷凶极恶的逃犯;这便罢了,竟还当着这么多亲兵的面,与那女郎上演了一出恨海情天的戏码。
怀中女郎的眼皮已经处于打架的状态,陆镇害怕她睡过去便再醒不过来,满脸焦急地打横抱起她,紧紧搂在臂弯里。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纵有再大的怒火和恨意,这会子也暂且全都放下了,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地安抚她:“孤答应你,
孤不派人追她们了;沅娘乖,千万别睡,孤这就带你去城中看医工,不会有事的。”
“卫延,进城后速去寻一辆宽敞的马车来。”陆镇一面说,一面将人抱上马背,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前方的城门。
第56章
娘子莫不是还想尝一尝下狱的滋味
晨间凉爽的清风吹动卫延的衣摆,
初听到陆镇的这个命令之时,不禁有一瞬间的愣神,心中暗道:殿下此行该带上的人是从前贴身伺候他的姜川才对。
眉县。
看守城门的郎君尽职地拦下陆镇一行人,
欲要查看过所。
陆镇心急如焚,无心与那城门郎多言,直接亮出悬在蹀躞带上象征太子身份的玉契,在他跪地行礼前用眼神示意他不可声张,
张口问他距离此间最近的医馆位置。
城门郎毕恭毕敬地给陆镇指明了去医馆的大路,还未及向他问声安,陆镇便已催马前行,
扬尘而去。
小半刻钟后,
陆镇勒停战马,
抱着沈沅槿步入医馆内,找来馆里最好的医工。
干净整洁的诊疗房内,陆镇忧心忡忡地看着中年医工为沈沅槿的伤口止血。
那医工为沈沅槿擦洗伤口时,
刺骨的痛意疼得她眼圈发红,眼眶氤氲。
坐在一旁的陆镇看不过去,起身坐到她沈沅槿,
大掌握住她的手,意在让她掐他的手分散些注意力,以减轻她的痛楚。
沈沅槿方才流了不少血,
更兼一路奔波劳累,那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去掐陆镇,这会子就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困难,默默别过头自己忍痛。
医工仔细清理完沈沅槿的伤口,
又用细软的纱布将其包扎好,取来纸笔开了消炎镇痛的方子,
递给陆镇去外边的柜台处抓药。
“幸而伤口不深,未伤及动脉,否则染红的便不止衣襟了,也挺不了这好些时候。”
医工说完,陆镇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这才落了地,当下长出一口气后,破天荒地与人道声谢,伸手接过那张方子递给身侧的侍从,令他去取药,他则小心翼翼地抱起躺在榻上虚弱无力的沈沅槿。
沈沅槿伤口处抹了药,缓过来许多,已不似方才那般刺痛难受,手上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气力,轻轻攀住陆镇的膀子维持身体重心的平衡。
医工的话尚还回荡在脑海中,陆镇后知后觉得回过味来,旋即敛目沉眸,紧紧俯视着怀里的沈沅槿,意味深长地问她道:“沅娘是收着力道划伤脖子,你其实,一早就算准了孤会心软对不对?”
沈沅槿闻言,不紧不慢地微抬起一双清眸,神情自若地迎上他的目光,明知故问:“那么敢问殿下,我这是算准了吗?”
陆镇简直要被她的这句话给气笑,冷冷收回视线平视前方,一字一句地立下誓言:“从今往后,孤不会再信你嘴里的半个字,你休想再骗孤。”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无论陆镇认或不认,是直面抑或逃避,传达出来的意思表示并无太大分别。
沈沅槿身心俱疲,没再去搭理陆镇道出的话,而是静默无声地合上双眼,休息养神。
陆镇已然不在乎沈沅槿对他的态度,打横抱起她稳步踱出诊疗间,将方子拿与药柜前的药童抓药,吩咐侍从付钱。
待药童配好药,拿黄纸包了,再将涂抹的药膏一并包进去,交给陆镇的侍从,卫延那厢也已驾着马车赶到此地。
陆镇没有片刻停留,抱沈沅槿上车,让去近处的宽敞客舍内稍作休整,又命人熬药喂沈沅槿吃下。
当日在城中用过午膳,稍作休整后,方启程走官道返回周至县。
因沈沅槿伤口未愈,每日都需吃药换药,陆镇一行人来时仅用了不到一日,回到长安则是足足用了两日半的时间。
这期间,他二人心里皆存着火气,并不怎么同对方说话,是以马车内大多时候都是寂静无声的;因陆镇每日都会亲自给沈沅槿换药,监督她吃药,卫延等人便极有眼色地没有过问和提及任何有关于沈沅槿的事。
太子连着三日对外称病,不见人,不早朝,不理事,加之选妃那日上晌,诸位贵女连他面都未见着,京中的权贵圈里免不了又是好一阵子的流言蜚语。
别院。
姜川因为沈沅槿出逃一事而担惊受怕,已有三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熬到这日午后,眼皮沉重得厉害,便去榻上浅眠。
他方睡下不多时,忽被外头一道略显急促的拍门声吵醒瞌睡。
“郎君,殿下归来了。”进来传话的乃是二门外的小厮。
姜川迷迷糊糊地闻听此言,顿时清醒过来,睡意全无,整个人跟鲤鱼打挺似的自榻上站起身来,失了慌张地整理好衣衫,忙不迭快步走出门来。
“殿下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与沈娘子一道回来的?”姜川问出眼下于他而言最为紧要的问题,毕竟这将关乎到他待会儿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和情绪去迎接陆镇的到来。
那小厮拿袖子擦去额上的细汗,气喘吁吁地回答道:“殿下是抱着沈娘子进府的。”
福生无量天尊。殿下总算是将沈娘子给追了回来,他们这些池鱼的性命暂时可保了。
姜川默默在心里将能想起的神官通通拜了一遍,接着脚下生风地朝上房走去,将将赶在陆镇来到正房前赶到阶下,静候他与沈沅槿的到来。
陆镇甫一踏进院门,姜川就瞧出他的脸色不大好,约莫是怒火未消;沈娘子的面上亦是一副死气沉沉、闷闷不乐的样子...
两人间的气氛太过压抑沉闷,姜川紧张到手心发汗,只能佯装镇定,恭敬地朝人屈膝行礼:“殿下,沈娘子。”
“速去将偏房的瓷具、尖锐物统统换掉,屋内不许出现一切可能伤到人东西,若她身上有半分损伤,孤决不轻饶。”陆镇一面沉声下达命令,一面拾阶而上,他这会子没什么耐心地一脚踹开偏房的门,抱着沈沅槿大步往里进。
陆镇的这番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然,姜川知道,他的面上越是表现得平静如水,内里就越是惊涛骇浪。
姜川笃定,沈娘子此番出逃,殿下胸中的怒火断然不会轻易平息,这往后的日子,沈娘子怕是还有得熬。
但愿沈娘子经此一事,能够早日变得安分守己,安生过日子,也好少吃些苦头。
姜川想到此处,暗暗叹口气,张口唤来琼芳和岚翠,吩咐她们撤去屋里的一应危险物件,就连银针发簪这样的小物件也不忘交代她们一并取走。
陆镇将沈沅槿放到里间的床上,不发一言地退回外间,待瞧见岚翠和琼芳后,下令除解手沐浴外,不许沈沅槿踏出房门一步,不许与她说话,用膳也只能一个人在屋里。
“下晌会有太医过来替她诊治,在她伤好前,定要让她好好吃药擦药。”陆镇交代完琼芳,头也不回地踱出门去,离了别院。
姜川立在檐下目送陆镇负手离开,万分感激他没有追究自己和那七名暗卫的疏忽大意,心内的重压卸下后,专心于工作,依照陆镇的叮嘱又调来一波人守在上房附近。
屋内的尖锐物和瓷器用具很快便被收拾一空,吃茶喝水用的碗盏亦换成了木质的,就连案上的铜镜、妆奁等物也被撤走。
沈沅槿目光落在桌角上包裹着的厚实绸布,顿时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被人困在囚笼里的鸟雀,就连生死都不能由她自己掌控...
好在辞楹和萦尘逃了出去,没有同她一起落到这座死气沉沉的牢笼里,她们的人生还有诸多希望。
此时此刻,沈沅槿心中祈愿的事,唯有她们能平安抵达沙州。
沈沅槿在心里默默祈祷一阵,眼皮越发沉重起来,横竖她被关在这里也无事可做,索性褪去身上的外衫,穿着里衣躺进被窝里睡觉,放空自己的大脑不去想任何事。
这边,陆镇打马回宫,他还未及踏足少阳院的范围,便有黄门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地奔到他面前,神情急切:“禀殿下,圣上这两日约莫每日都要派三拨人前来询问殿下是否回宫,约莫是有要事等着殿下前去面见呢。”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手握兵权、年亲力壮的太子,哪个有了年纪的老皇帝会不忌惮。此番他私自调动太子亲兵追出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那老匹夫定是要向他兴师问罪的。
陆镇看清那黄门的样子,不知他叫什么,只依稀想起他好似是张内侍的爱徒;陆镇转瞬调转马头,嘴里撂下一句“孤知了”,径直望紫宸殿而去。
外殿的书房内,陆渊手持朱笔批阅奏折,不知是何地的刺史奏了何事,看得他眉头直皱,批复的笔力更添一丝躁意。
陆渊忍着火气批完这张折子,猛地搁下狼毫,抬手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
正这时,殿门外侍立的内侍隔着门传话,道是太子前来求见。
堂堂一国储君,想要什么容色身段的女人没有,竟为了一个已非完璧的妇人动用亲兵,就连太子妃也顾不得选了...
他从前竟未发觉,他的这位长子竟还是个世所罕见的情种。陆渊想到此处,只觉好气又好笑,停下按压额头的动作,令那内侍请人进殿。
内侍轻轻推开殿门,随后退到一旁,请陆镇入内。
陆镇信步迈进殿中,站定后漫不经心地朝着陆渊施了一礼,“阿耶。”
陆渊闻声抬眸,凌厉的眸光落至陆镇身上,眼底含着愠怒,板着脸令他跪下,拧眉沉声喝问:“太子在择妃之日私自调遣亲兵奔出城去,眼里可还有朕这位阿耶?”
帝王的话音落下之后,陆镇只是从容不迫地掀开衣袍的一间,面对着陆渊直勾勾地跪了下去,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立体的五官上无半分惊惧和追悔之色,张唇不卑不亢地道:“那日事发突然,情况紧急,未能提前过来亲口知会阿耶一声,还望阿耶海涵。”
不成器的孽障,他做下这等强拆夫妻、霸人身子的丑事,逼得人逃出城去,竟还有脸说是紧急之事。
陆渊气得脖子涨红,倏地自禅椅上立起身来到陆镇跟前,凤目里似要迸出火来:“大郎口中的情况紧急,竟是指沈氏女离京一事吗?你莫要忘了,她曾是你的侄媳!”
“沈氏女?”陆镇轻嗤一声,望向陆渊的眉眼冷了几分,当即反唇相讥:“阿耶的丽妃莫不是沈氏女?她在入王府前,难道不是二嫁之身?于此厢事上,阿耶与我并无分别。”
“逆子!”陆渊似是被陆镇戳中了他的痛处,瞬间变得暴跳如雷,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哽了好一会儿才堪堪道出这么两个字来。
陆镇耐着性子听他骂完,只面不改色地继续跪着,以退为进,幽幽启唇道:“阿耶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不妨趁着这档口一并说出来,儿子定会洗耳恭听。”
若再说下去,倒显得像是他这位做阿耶的在忌惮亲子的权势,借由此事发泄不满似的。
陆渊强忍着怒火坐回龙椅上,终是选择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皱眉道:“起来吧,将事情善后得妥当些,万不可落人口实。丽妃宫里,朕不希望有半点风言风语透进去。”
“我省得,谢阿耶体谅。”陆镇依言起身,抱拳又行一礼,而后一路疾行出了紫宸殿,亲自去到太医署请他用惯的心腹王太医出宫为沈沅槿诊治。
当天下晌,王太医仔细看过沈沅槿脖子处的伤口,改进了先前那医工开的方子,取出一罐新的药膏给她用。
一晃数日过去,因每日都有人监督沈沅槿用药,是以她脖子上的伤口逐渐结了痂,形成一道细长的红痕。
屋里没有镜子,沈沅槿已经许久没有看过自己的脸了,那道伤的样子,她亦不曾见过。
被关在这里的头两三天,她还能通过睡觉来缓解无趣和无人说话的寂寥感,到了第四日第五日,她只能掐着手指数着头发丝勉强度过;待熬到第六日,整个人对于时间的感知都逐渐变得迟钝起来,每日不知自己是睡的时间久,还是醒着傻坐发呆的时间久,这种笼中囚徒般的生活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唯有在看到琼芳和岚翠二人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一丝活人气,感觉到她还是一个人,而非木石死物。
梅雨季将至,城中的天气越发湿热起来,沈沅槿这处没有盘发的发簪,是以每日洗漱梳发过后,她的满头青丝便会被此间的媪妇仅用一条短小的发带绑住,整把披在后背。
每当那媪妇走后,她都会在月牙凳上一个人枯坐好半晌,要么就是蜷身在罗汉床上,用手指沾水在小几上胡乱写字。
午夜梦回间,沈沅槿也会陷入沉沉的梦境,梦到她与辞楹、萦尘在月牙泉边闲步赏景,在石窟里观赏供养人壁画,在鸣沙山上凝望满天星河...
那些场景,都是她生活在现代时,曾经亲眼见到过的。
偶有一日,沈沅槿甚至还在梦中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陆昀;即便只是在梦境里,他待她还是那样地温柔体贴,悉心地为她簪花描眉,研墨洗笔,陪她逗猫串花,游玩采风。
倘若没有陆镇,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她也不会被困于此,不得自由。
她好恨。沈沅槿几乎是红着眼自梦中醒来,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垂下头崩溃大哭。
彼时天还未亮,岚翠自更衣室出来,打窗下路过,听见沈沅槿的抽泣声,不由眉头一蹙,很想进去瞧一瞧她,可钥匙并不在她手里,姜郎君也曾亲口交代过此间众人,不许同她说无关的闲话。
岚翠做不到当作没听见,怕她做什么傻事,安静地立在窗边听了好一会儿,直到掌事的媪妇起身出房,里头的哭声方渐渐停歇。
沈沅槿来到门框处扣门,告知屋外的人她要去更衣室解手。
岚翠忙走到门边朝内答话:“娘子且等一等,我去寻李媪取钥匙。”
“嗯。”沈沅槿似乎渐渐习惯了不说话的生活,每每张口,都跟惜字如金似的。
不多时,岚翠取来钥匙,开了门上的锁,放沈沅槿出屋解手。
沈沅槿面容憔悴地缓步而出,就见李媪站在岚翠身后,随岚翠一道跟在自己身后,警惕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她。
陆镇为了困住她还真是煞费苦心,院里院外各一拨人,各府门处必定也增派了人手。她是什么神通广大、能够上天入地的能人异士不成,值当他费这样大的功夫。
沈沅槿自嘲般地想了想,勉强加快步伐朝更衣室去。
岚翠暗暗凝眸打量沈沅槿,观她身形消瘦,行动间似弱柳扶风,活像一盏骨架单薄的美人灯,似乎一场狂风骤雨便足以毁去她。
殿下那样的身量体格,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的大半边腰,若是强迫娘子行那事...光是想想就怪让人心惊胆寒的。
岚翠不忍再往下深想,赶忙打住纷乱的思绪,耐心等待沈沅槿出来后,搀扶她回房。
至早膳时分,沈沅槿依旧只用了小半碗甜粥和半个豆腐包,午膳稍微好些,用了半碗饭,晚膳则是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大抵是有些食欲不振。
岚翠忧心忡忡地同姜川说过几回,姜川听后,也曾命人出府请医工前来瞧过,医工开了补气固本的方子,姜川叫人每日煎药给沈沅槿腹下,奈何收效甚微。
约莫那汤药的苦味苦到了心窝子里,娘子愈发不爱吃东西,也不爱表露自己的情绪,都快不成活人样了。岚翠得看越发揪心,每日都会仔细留心沈沅槿的状态。
似这般熬油的日子又过了几日,沈沅槿伤口处结起的血痂开始掉落,露出内里新长出的粉肉和稍稍凸起的疤痕。
姜川便又叮嘱岚翠每日的早中晚都要替沈娘子涂抹去疤的药膏,岚翠点头应下,勤勤恳恳地抹了两三日,这天傍晚,陆镇来到别院,一进门令她退下。
然,她才心神不宁地从沈娘子屋里出来不到一刻钟,忽听那边传来女郎摔打物件和喊人滚出去的尖锐声音。
无人敢靠近那处的门窗去听究竟发生了何事。想也知道,殿下特意在这时候过来别院,总不会是为了坐在床榻上与沈娘子夜聊。
琼芳面上没什么表情,岚翠则是满脸的愁色
地看着案上的烛台,眉头紧锁,约莫是在担心房中女郎的处境和将要面对的事情。
里间,陆镇倾下身强势地制住沈沅槿的双手,将她的手腕交叠在一处高举过头顶,单只手按在被子上,让她整个人都被他的身影所笼罩。
“孤已忍了十数日不碰你,使小性也该有个限度,让孤滚出去?你怕是忘了,这里究竟是谁的地届,你又是什么身份!”
陆镇横眉立目,沉声说话间,另只手去解腰上的蹀躞带,全然不顾沈沅槿的挣扎和反抗,用那带子轻而易举地缚住她的手腕。
他眼里的满是不加掩饰的欲念和怒意,沈沅槿惊恐地扭动身躯,垂死挣扎般地咒骂道:“陆镇,你放开我!你不是丈夫,你不是人,你不能这样对我,滚开!”
女郎激动的话语在耳畔响起,陆镇不为所动地俯视着她,像是在欣赏猎物濒临死亡时的恐惧,待欣赏够了,便粗.暴野蛮地将其禁锢住,随时准备饱餐一顿。
“告诉孤,你为何想去岳州?”陆镇无事沈沅槿对他的抗拒,指尖触上她的衣襟,惹得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栗。
千年后的岳州是她家乡,陆镇还不配知晓这件事。
沈沅槿恼恨至极,多看他一眼也嫌脏,厌恶地别过头,谎话脱口而出:“并未特别的原因,我喜欢杜工部的那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加之汴州去不得,随心在办理过所时上填了岳州。”
她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何况洞庭湖畔乃鱼米之乡,亦是江南水乡,陆镇虽未全信,却也不是半分不信,幽深的凤目如鹰隼般死死盯住她,追问:“你的理由就这般简单?”
沈沅槿偏头注视着床帐,语气坚定:“殿下便是再问百遍千遍,我的回答依旧如此,我喜欢前朝诗人口中的岳州,在不敢冒险返回家乡、且又不知该去何处之时选择了岳州,于殿下而言很难理解?”
陆镇听后没有答话,而是沉默着剥去沈沅槿的外衣,也不知是否信了她口中的话。
“第二个问题。”陆镇话锋一转,探究的目光落在沈沅槿线条柔和的侧脸上,“随辞楹一同离去的女郎是否是陆昀送与你的武婢。”
送。沈沅槿不喜欢这个字被用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萦尘她不是没有生命和思想的物件,不是可以被随意送来送去的。
沈沅槿对他这番充满冒犯的话充满了憎恶,“殿下心里早有了答案,又何必明知故问。”
“好一个明知故问。”陆镇心中窝火,扳正沈沅槿的脸要她与他对视,捏着她的下巴冷声道:“为了逃出去,你还真是费尽心思,只可惜,你太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也轻看了孤的能耐。如今被孤追回,你可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陆镇口中的那句看轻了他的能耐,沈沅槿着实无法反驳,只能牢牢记在心里时时诫勉自己。
十余日过去,想必辞楹和萦尘已经走远,沈沅槿料想,该是她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
“自古成王败寇,于此事上,我无话可说。”沈沅槿做出一副落魄认命的样子,语气沉沉地道。
她连骗取他的信任逃出城的事都敢做,与野性难驯的山狸奴无异,陆镇不认为她会这样轻易跟人服软,旋即凝眸紧紧盯住她的双眸,轻车熟路地摸到她诃子上的系带处,“现下知道害怕了?晚了。”
他想看到的,无非是她对出逃一事的后悔之色和惧意。沈沅槿大脑飞速运转,揣摩他的心思,反应极为迅速地换了副表情,伸手去抵他压下来的膀子,眼眸微湿,轻声问他:“殿下便只会用这样的事来折磨我?”
陆镇动作粗.暴地扯开诃子的衣带,沉眸下看,但见雪白一片,又有粉梅点缀其上。
“不用这样的事,娘子莫不是还想尝一尝下狱的滋味?”陆镇呼吸发重,反问。
下狱也好过承受他的兽行。沈沅槿心中这般想,口中却不能这样说,佯装惊惧地轻轻摇头,眸子里的晶莹越聚越多。
陆镇对上她盈泪的清眸,终究还是心软,并未怀疑她此时的恐惧和害怕是装出来骗他的,“不想下狱?知错了?”
沈沅槿先是点头,再又是摇头,倒叫陆镇的情绪跟着起伏不定来。
“不想下狱,可是出逃一事,我并无错。”沈沅槿采用的策略仍是同他说半真半假的话。
陆镇听了这话,不由心生好奇,撂下一句“愿闻其详”,目光肆意游走在她身上。
沈沅槿看来,此刻的陆镇同花楼内欺辱女郎的瓢客无异,简直恶心到想吐,强忍着反胃缓缓开口陈述他的罪行:“我本是陆昀的正妻,是堂堂正正的临淄郡王妃,然而殿下却趁人之危,先是逼迫我与夫郎和离,强占我的身子,后又毁约欲那我为妾,叫我如何不恨?我之所求并非富贵荣华,而是可以随心而活,离开你,我可以凭着自己的双手过得很好。”
陆镇偏执地将一切的原因简单归为她想要太子妃之位,在他的认知中,无人会真的不喜权势富贵,自然意识不到,沈沅槿话里话外之意,乃是不愿出卖身体和灵魂去换取这两样东西,她更想要的是身体的支配权和自由权。
“娘子瞧不上良娣的位份,所求又并非富贵荣华,既如此,孤便让你好生尝一尝贫苦无依的滋味。”陆镇克制着原始的欲.望,滚了滚喉结自她身上起开,“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等你几时想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不再肖想太子妃之位,低头服软,孤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你,予你锦衣玉食,宝物香车。”
沈沅槿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鸡同鸭讲的无力感,横竖“服软”的时机未到,越性闭上眼不去看他,勾了被子过来将自己盖个严实。
陆镇压着怒火又看被中的女郎,终究不舍将她关至不见天日的牢狱中,脸色铁青地奔出房去,唤了姜川进前。
“另外收拾出一间屋子,除开床榻和条案外,无需摆放旁的物件,一日三餐不必见荤腥,亦不用派人伺候她起居,只用贫苦人家的份例待她即可。”
姜川摸不透他这又是在和沈娘子闹得哪一出,但因知晓他的脾性和手短,哪敢在他面前多言半句,忙点头恭敬应下。
陆镇眉头紧皱,未看姜川一眼,不让任何人跟着,独自负手离去,骑马返回宫中。
姜川办事效率极快,当日下晌便已按照陆镇的要求收拾出一间不甚宽敞的屋子出来,在沈沅槿用过晚膳后便让人挪了过去。
步入房中的那一瞬,沈沅槿看着眼前几近家徒四壁的环境,不禁被气笑了,不知他是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的;他凭什么认为,她不能用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而是要依靠男人才能平安富足。
且耐心熬过这段时日,若他还割舍不下她,必定会再来主动寻她,届时她再适当服软取信于他想法子逃出去;如若割舍下了,时间一长,姜川等人有了新主子,必定会对她这一没名没分的外室放松戒备。
沈沅槿数着手指过日子,至小半个月后,久不见荤腥的她便有些吃不消了,越发感觉身体虚乏,整个人都恹恹的。
陶壶里粗茶泡成的茶水已经放凉,沈沅槿往碗里满上一小半,轻抿一口解渴后继续盯着窗外光秃秃的庭院发呆,心中计量着辞楹她们走到了何处。
彼时,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会州。
官道旁的一座五层楼高的客舍内,皎洁如练的月色爬上红木窗台,映得满窗清泠的白,宁静恬淡。
辞楹和萦尘跟随一支胡人商队在此地落脚一眼,明日继续启程沿肃州、甘州前往沙洲。
这支商队乃是她二人在凤翔城中苦等了两日,精心考察挑选后,向商队的东家兼领队请求同行,并许以丰厚的报酬方寻得庇护。
领队的东家魏二娘是一位有着胡人和汉人血统的高挑女郎,她虽是偏汉人的长相,却也保留了胡人高鼻大眼、身量高挑的特点。
萦尘观她腰上悬着一柄嵌宝石的短匕,举手投足间颇具英气和力量感,就连帮着搬动大宗物件上楼亦不在话下,必是练家子无疑了,且除她外,另有两位魁梧健壮的郎君保护商队货物和人员的安全;加之她待手底下的男郎女郎皆是和善有礼的,萦尘对她颇有好感,跟在她的商队后头走了足有两三日。
那魏二娘一早就觉出后面有人跟着,但因是两个手无寸铁且又面善的女郎,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并未出言驱赶。
萦尘由此认定魏二娘是值得信任之人,辞楹亦不欲白享商队的庇护,于第四日的清晨,早早在客舍一楼侯着她与商队的人下来用早膳,言明自己的用意。
魏二娘年过三旬,因出身微寒,更兼是女儿身,为养下这样一只商队往返于西北和长安、洛阳等地贩卖货物营生,不知吃了多少苦和亏,这世上人情冷暖,她经历的够多了,是以素日里颇有能帮就帮,量力而行的善心,与人方便。
她因见辞楹和萦尘同为女儿身,诚心寻求庇护同往沙洲去,又这样信得过她,甚至不惜以重金为酬,必定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缘故,自是不忍拒绝,稍作思索后便答允了她们的请求。
此番去往西北的路上,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如今日这般顺利投宿,且还不用三五个人挤在一处,可以擦身和换洗衣物,委实算是很不错的境遇了。
这段时日以来,辞楹经过萦尘为期十几日的手把手亲身教导,她已大致学会了骑马,只要不是疾跑的状态,她都能轻松应对,是以在前来会州的途中,萦尘另为她挑了一匹性格温顺的马儿买下。
西北的夏日天气干燥,风沙较大,白日赶路的时候,她二人都会学着魏二娘等人用纱巾裹住发顶和面部,防止皮肤晒伤和刮伤。
萦尘在客舍后院冲完凉,胡乱洗了里衣晾在庭院里,上楼回到房中。
一推门,就见辞楹正痴坐在灯下发呆,目光无神,约莫是有心事。
“累了一日,既洗漱完了,怎的还不睡?”萦尘执起茶壶倒上一碗凉茶,温声问她道。
辞楹收回思绪,支起下巴望向萦尘,愁眉苦脸:“这段日子,我的心里总是不能安定。一晃二十余日过去,也不知二娘她如何了,她现下孤身一人,如何斗得过那人,我担心...”
担心她会吃苦受罪。辞楹担心的,亦是萦尘心中所忧,然而眼下绝不是她们该灰心丧气的时候,因劝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眼下我们能做的,唯有不辜负二娘的付出和期盼,平安抵达沙洲。二娘心性坚韧,聪慧隐忍,必定会想法子保全自己,寻得良机脱身出来。再者,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准二娘她也会如咱们这般,遇到贵人相助呢。”
那人是当朝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样的贵人才能助得了娘子?辞楹得不出结论,为着能让萦尘安心,也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只能勉强将她的话听进耳里,宽慰自己莫再多想。
“夜色深了,吹灯睡下罢,明日还要早起。”辞楹稍稍舒展眉头,起身执了烛台,与萦尘一道走向床榻,而后吹灭烛火,伸手搁在床边的矮凳上。
此间的夜里不似白日那般干热,凉爽晚风透过窗子的缝隙吹进来,甚至还带了些微微的冷意,需得在膝盖和腹部处盖上一条薄薄的毯子防止受凉。
萦尘应是连日赶路累极了,不多时便沉沉睡去;睡在她身侧的辞楹虽也累,终究放心不下沈沅槿,临近子时方勉强入睡,偏又做了噩梦,睡得并不安稳。
翌日晨间,她二人起身后匆匆用过早膳,去楼下收了晾干的衣物装进包袱里,骑上马背随商队继续向前赶路。
沈沅槿浑浑噩噩地睡到日上三竿,岚翠怕她饿着,轻轻叩响房门,扬起些声调唤她起身,确认她已醒来后,叫来李媪拿了钥匙,送水进去。
不过短短十几日,沈娘子瞧着似是又瘦了一圈。岚翠担心长此以往,她的身体会吃不消,是以用过早膳后,往姜川跟前走了一遭,言明此事。
姜川那厢并不敢贸然叫厨房添些荤菜,恰逢明日休沐,便打算差人传话至东宫讨个示下。
酉时二刻,陆镇处理完公务,自左春坊而出,行至少阳院外,张内侍领着两个黄门迎上前,道是晚膳已经备下,可要传膳。
陆镇近来闷闷不乐,似乎恨不能时时刻刻忙于政务才好,是以张内侍同他说话时十分小心谨慎,待听得他应声后,忙扭头给身后的黄门递了眼神过去。
张内侍默声跟在陆镇身后,推了殿门便叫宫娥去沏明前的紫阳茶送进来。
宫娥奉了热茶进来,又有宫人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布好菜后,张内侍便在陆镇的示意下领人出去,退守在殿外。
案上的碟盘内皆是美食珍馐,陆镇看着那道沈沅槿爱吃的葫芦鸡和粉蒸排骨,先夹了两块放进碗里,再是他自己常吃的炙羊肉和四宝烧鲈鱼。
明明都是色香味俱全的肉菜,陆镇却觉得食之无味,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从前在别院里陪她一起用膳时的景象。
她本就生得瘦弱,每日粗茶淡饭,天长日久,如何经受得住。思及此,陆镇越发心神不宁,胡乱用了一碗饭填饱肚子,搁下筷子漱口净手,便令张内侍叫人去牵马。
陆镇跃上马背,一路疾驰出宫,来到别院时,天已麻麻黑了。
姜川走在前面引路,心惊胆战地询问陆镇可要在沈娘子屋里留宿。
陆镇面沉如水,目视前方仅仅燃了一盏昏黄烛火的陋室,沉声道:“不必,孤只是来看看她过得如何。”
窗纸上并无半道人影,陆镇料想她约莫是无事可以打发时间,早早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