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差点在海里呲出牙来笑,脑袋从水上冒出来的时候都还是乐呵呵的,直到二次上岸,看到网兜被人扒开,里面的龙虾全都没了踪影,只余几个红艳艳的海星,笑容直接僵在脸上。没成想他竟也有遭贼惦记的一日,还如此胆大包天,带走的九只龙虾哪怕按照一只一钱算,也是九百文钱,何况里面大个的两钱不止,加起来可不是小数目!
钟洺沉着脸,把新捕的龙虾和海星、扇贝装在一处,木桶打了水装进黑毛鱼,匆匆穿上衣服。
村澳里有这个胆子的人不多,他保管不会让此事轻易翻篇。
他断定贼八成还没走远,大长腿迈起来,步伐生风,目不斜视,走在礁石滩上如履平地。
即使如此,在半道上的余光所及之处,还是骤然瞧见了个眼熟的人影,礁石掩映下露出大半肩膀,破旧的灰色衣裳,有些发黄细软的发辫垂在一侧,肩头窄细瘦削,不是苏乙又是谁。
“苏乙?”
钟洺从来不主动和姐儿哥儿搭话,在苏乙这里真是破了几回例。
想着好不容易遇见,总要还是说一声小猫的情况,哪知叫了一声,对方却没回应。
钟洺感觉不太对劲,当即忘了要忙着去追贼的事,把木桶和网兜就近一放,上前查看。
不看还好,一看真是心头猛跳,只见苏乙白着一张小脸,靠在一块湿漉漉的礁石上,眼睛紧闭,倒像是昏了。
第14章
抓贼
“不都说他改了性子,怎么又打起……
苏乙也不清楚自己何时昏睡过去了,被人摇醒时,他以为是舅母发现自己在偷懒,整个人紧张过头,一口气没续上,胸口发闷,边咳边喘。
钟洺见苏乙忽地睁开眼,眼神却是涣散的,气喘不止,唇上泛紫,顿时后背爬了一身汗。
他想到小弟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就是半夜咳嗽到喘不上气,是他趁夜撑船送去乡里,生生从打烊的医馆里把老郎中叫起来,方知再晚送来一会儿就要出大事。
“乙哥儿?你可能听见我说话?”
苏乙朦胧间听见是汉子的声音,隐约望见一抹高大的影子罩在身前,遮挡了清晨温吞的日头。
他眯起双眼,好不容易聚起光来,看清来人,一下子浑身都松弛下来。
“我……能听见,我没事。”
他抹一把脸,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期间发现自己衣裳都沾湿了,垂在一旁的辫子也压乱,真不知是怎样一副狼狈情形。
想来好像每次见到钟洺,自己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半点不像个样。
钟洺后怕地呼出口气,像是刚刚跟着苏乙喘了一回似的。
“你把我吓一跳,以为你昏在此处。”
又道:“你别急着起来,容易头晕,先坐着说话。”
苏乙也确实有点起不来,腿脚还软着,只得半路停下,徒劳地扯了扯衣裳,强笑道:“我早上起早了,来这里不知怎的,打起瞌睡来,让你看笑话了。”
钟洺却是慢慢拧起眉头。
苏乙一副浓重病容,比起上次见面,居然又瘦了一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只剩一把骨头。
他打量苏乙,觉得这副模样,药是肯定没吃的,饭也不像是吃饱了。
即使刘兰草死了相公,对这个外甥哥儿有迁怒,这么做未免也太过头。
他曾听二姑说过,卢家这些年养苏乙不是白养的,苏家那边为免遭人戳脊梁骨,月月给三升粝米当做苏乙的口粮,若是一天两顿稀粥,一个哥儿都吃不完。
当初把人送走时,卢家还要过一笔银钱,不知几何,总之以刘兰草的精明劲,绝对少不了。
遑论苏乙还日日干活,纯像买了个家奴,给他家当牛做马。
“前几日在山上没见你,是病了?”
苏乙鼻子一酸,他抬手揉了揉眼,遮掩道:“落雨那晚,吃风受了点凉。”
他着实不习惯多说自己的事,从小到大,没什么人关心过他,无论是饿了还是病了,面对钟洺的询问,感动之外,只觉局促。
“这么早的时辰,你怎在此处?”
他装作弯腰摆弄虾网,顺势扯开话题。
说到这里,钟洺又想起龙虾遭窃的事,面色不爽。
“我赶早来下海逮龙虾,想着换了银钱带我小弟去看郎中,哪知遇了贼。”
苏乙晕晕乎乎的脑子像是盛了一碗浆糊,钟洺说完后好一会儿,他才蓦地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站起。
“那龙虾是你的!”
苏乙起是起来了,却身形摇晃,钟洺生怕他磕了,跟着紧张,同时不解道:“什么龙虾?”
苏乙心下激动,惹出几声咳嗽,咳得狠了,面上染就两抹不正常的血色。
他狠狠拍一把胸口,像是很不耐烦自己这会儿咳个没完耽误正事,好歹压下去后赶忙道:“是冯宝!我先前来时,遇见他拎了几只龙虾过了,当时就想那品相不像是他能逮到的,八成是顺了旁人,没成想还真是!”
他早该心里有数,放眼白水澳,能潜到水底徒手抓到那般大龙虾的,除了钟洺,压根不做它想。
钟洺恍然,火气拱到天灵盖,眉头锁紧道:“我便猜到该是这厮,果不其然。”
既确定了是冯宝干的,他自要去教训教训这不知耻的,料想时间过得不久,对方还未来得及去乡里圩集。
走前他想起什么,回头道:“我看你带63*00
了虾网,这里又不是捕虾的去处。”
苏乙没说自己是走了神才晃到这里的,“原是想先来这里撬些蛎黄。”
钟洺觉得奇怪,倒也没再多言。
“你脸色着实太差,别在离水太近的地方走,实在难受就早些回去。”
这哥儿站着都摇晃,还敢在这没人的石滩转悠,要是脚滑跌到水里,连个能捞一把的人都没有。
苏乙低着头,轻轻颔首,其神色令人辨不分明。
“我知晓,多谢你。”
钟洺看他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决定在离开前至少同苏乙说件开心事。
“对了,原本喊你是要同你说小猫的事,我给它改了个名,叫多多,腿伤也好了不少,只骨头还没长齐,你有空可以自去我家船上看看它,我跟小弟说了你的事,他认得你,不会拦着。”
“阿洺,风风火火的,干什么去!”
钟春霞正在船上守着竹簸翻捡干货,之前上山待的几日,好些干货闷着都返潮了,趁着太阳高,她赶紧拿出来重新晒,不然回头卖给那些个南下的走商,要被挑茬压价。
埋头整治的工夫,听得隔壁船上一声响,抬头看去,发觉钟洺丢了个网兜和木桶在船上,没打个招呼,跑着又走了。
那架势,那神情,她熟悉得不行,以往这小子和人干仗,就是这副急赤白脸的模样!
“这混账小子,又不知惹了什么事!”
钟春霞坐不住了,生怕钟洺刚安稳了几天,又惹出新的麻烦,她叮嘱大女儿唐莺看好还在船上打瞌睡的钟涵,下船便追了上去。
还没到地方,远远就见前面已围了好几个人,还不住和新凑过去的人大惊小怪道:“快瞧瞧,钟家的洺小子又打人嘞!”
“不都说他改了性子,怎么又打起人来?”
“哎呦,那谁说得清,总之我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他上来就对着人踹一脚,我看着都心惊!我就说,这人的性子哪是那么容易改的!”
“所以是和谁打起来了?”
“还能是谁,趴在地上的你不认得嘛!就是冯家的冯宝!”
说话的人挤了挤眼,“咱们且等着吧,等麦婆子来,今天可有好戏看!”
钟春霞认出说话的人是赖家夫郎,赖家和钟家本就有怨,前些日子赖家两个小子好似还因嘴里不干不净,被钟洺给教训了一通,好生吃了瘪。
这赖家夫郎面对钟洺,自是添油加醋,嘴里没有半句好话。
不过听到这里她也断定,既钟洺打的是冯宝,那自家肯定占理,当即也不再生钟洺的气,撸一把袖子就冲赖家夫郎杀过去,嘴里骂道:“你这昏头乱嚷的玩意,竟替个当贼的说起话来,回头姓冯的偷到你家去,有你好果子吃!”
赖家夫郎说得起兴,哪里注意到周围有什么人,乍听到钟春霞的声音,吓了一跳,掐着腰转身,两人当即互骂起来。
身处人群当中的钟洺,只听周遭吵嚷,他多少猜得到旁人会议论什么,无非是自己有逞凶斗狠,仗势欺人云云,或是乐得看他和冯宝两个人“狗咬狗”。
不过他并不在意,此刻眼中只有冯宝这个偷鸡摸狗惯了的混子,心知此人就差一顿厉害的教训。
不然总有一日,他不甘只偷点咸鱼虾子,这次敢顺走几两银的龙虾,下回说不准就有胆子摸去船上偷银钱细软。
如此祸害,合该滚出白水澳。
且说这冯宝,刚把龙虾放回自家船上藏好,念着晚些时候去乡里卖了换钱,还没算明白能得多少铜子,就被钟洺一把拖到木板桥上,上来就是一个窝心脚。
他当场给踹出一丈远,重重扑倒在地,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动,牙齿磕了嘴,一抬头已是一嘴的血。
“钟洺,我好端端没惹你,你作何打我!”
他尝到一股子血腥味,一抹嘴见了红,顿时和自己占了理似的,嗓门都大起来。
钟洺不多话,慢腾腾朝前走了两步,他分明手上没拿任何能伤人的东西,偏生看起来气势十足。
冯宝生得也不算矮小,被他一衬,却像个出生的小鸡子,钟洺往前走一步,他就在地上往后蹭一步,没了刚刚大声反问的劲头,下意识地吞着口水给自己壮胆。
他想不通,以前他也知钟洺打架厉害,个高力气大不说,还有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四五个人敌不过钟洺一个。
现在却看着比从前更骇人,那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看着你时像淬了冷铁,让人疑心就算是给他一把刀,他也是敢杀人的!
“你要做什么!要打死我不成!”
干这档子事这么久,冯宝绝不是头回被苦主逮到。
对于如何当一块滚刀肉,早就轻车熟路,料想这回和以前一样,都是没人瞧见的。
既没作证的,钟洺再狠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能把他如何!
钟洺冷笑一声,果然能舍下脸皮当贼的人,脸皮比那老水上人后脚跟的茧皮还厚。
“打死你?我碰你一下子都嫌脏了手。”
钟洺抬起脚尖,复往冯宝的屁股上怼一脚。
他前世出入战场,杀过的蛮子不计其数,是真见过血的,相比之下,冯宝这等不入流的货色,想惩治不过是两下子的事。
他俯身向下,一字一顿,清晰地说与在场所有人听。
“冯宝,你这套装疯卖傻的本事在我这不好使,你从我这里顺了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我丢的一兜子龙虾,少说值二两银子。”
一言既出,旁边的看客全数哗然。
“二两银子嘞,这冯宝的胆子愈发大了……这么多银钱,都够寻常人家吃用俩月!”
“要是别人来找,我还真不信,可是钟洺那小子,还真有本事逮到那么多龙虾。”
“我看他今次是甭想混过去了,钟洺哪里是好糊弄的,里正来了都不好使!”
“麦婆子去了哪里,怎还没来护她的好大孙?”
再看场子中央的钟洺,正毫不留情地抬腿踩着冯宝的肚子,冯宝像个被人抓住要害的虾蛄,在那里跑也跑不脱,脸红脖子粗。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一道早连船都没离,你一把就将我抓出来打一顿,还说我偷了你东西,这是什么理!”
他打定主意,抵死不认,正喊着时,另一边倏又冒出个人来,上来就用力推一把钟洺,随即抱着冯宝干嚎起来——
“没天理了!这白水澳什么人都能欺我们孤儿寡老,踩着我们的面皮行事!我一个快死的老婆子,我不怕你!你不是要打吗!你来打我,尽管打死我算了!莫打我外孙!”
第15章
作证
活下去的力气
麦婆子的出现,让现场静了一刻,看热闹的里甭管老的少的,全望向这倚老卖老的婆子,看这回她又要作哪门子的妖。
更想看看揍了冯宝的钟洺,面对麦婆子会如何。
这婆子之所以横行村澳,无非仗着两件事,一件是她岁数大,一件是她那死了的男人与里正的交情。
有这么个老婆子挡在面前,任它什么东西,只要进了冯家的船,就别想再有拿回来的时候。
麦婆子干哭了几句,眼看浑是在演独角戏,腔调一顿,转而扑到冯宝身上换了套词。
“我的阿宝,你怎被打成这样了,看看这些血……哎呀!这是要我的命啊!”
“他全身上下就嘴皮子上一个口子,你晚点来,怕是都要好了。”
钟洺勾唇一哂,看向仍蜷在地上装惨的冯宝,“亏你是个汉子,敢做不敢当,遇见事了只知躲在你阿奶身后。可惜你今日撞在我手里,若不把我丢的东西原数奉还,我便是将你打去半条命,又有谁能管我?”
他语调凉凉,腔调狂妄,冯宝闻言,肉眼可见地一瑟缩。
麦婆子和只护崽的老母鸡一般,展开手臂挡在冯宝面前,梗着脖子道:“好你个钟洺,果然是个耍横惯了的!你口口声声说我们家阿宝偷了你的龙虾,我就问你,你哪只眼睛瞧见了!海里这般大,难不成所有龙虾都是你家的不成!”
怎知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刚巧插进来,音调不大,却也足够大家伙听得清。
“我瞧见了。”
一时间道道目光尽数投去,钟洺发现来人,目露惊异。
说实话,苏乙行走在村澳之间,常被人打量议论,他早就习惯了来自旁人的视线。
但这回情况不同,他与钟洺短暂对视,努力平复着心情,因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么多话,整个身子都因为紧张而微微打颤。
为此不得不深吸两口气,稳了稳心神,越过人群走到人前,站定在离钟洺几步远的地方,大着胆子继续道:“我今早去南面崖壁下的石头滩赶海,恰好看见冯宝拎着好几只大龙虾从更南边走回来,按理说这么多的龙虾,光靠钓是钓不来的,必定要下海捕,可他那会儿,身上和头发都是干的。”
有人不嫌事大,插嘴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时辰的事?”
苏乙想了想,谨慎道:“两刻钟之前。”
村澳里遭冯宝偷过东西的人不少,今日见钟洺硬气,少不得无形之中也站在了他这侧。
虽意外于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苏乙会站出来指认冯宝,但总归不是坏事,这会子惦记着家里丢过的物件,也不管什么灾星不灾星了。
而一早便有好事之人去里正家喊了里正,说是冯宝顺了钟洺的东西,两个人闹起来,都打到见血了!
里正骇得草鞋都没套紧,趿拉着就往外赶,正赶在此时现了身。
他一露脸,麦婆子和见了救星似的,哭着就迎了上来。
“里正,您可要给我们祖孙俩做主!”
里正只觉难办,暗道冯宝惹谁不好,偏惹钟洺这个混不吝的,看来今日的稀泥当真不好和,更何况今日竟然还添了个人证。
当着里正的面,苏乙又把早晨见到的情形说了一遍,由于是第二次说,他不再磕磕绊绊,顺畅了许多。
说罢,又有好几个人扬声说明,那个时辰确实看见冯宝经过,有人看见了他手里的龙虾,也觉奇怪,不过人人都能作证,冯宝当时浑身上下,除了脚底板没一个地方湿。
“总不至于那些龙虾是从海里蹦进他怀里的!”
“就是!就算是使杆子钓,也钓不上那么大的,还连着许多只,只有去海里掏龙虾窝才可能!”
事已至此,里正深知此事不会轻易翻篇,不得不松了口,答应寻个人去冯家船上找龙虾。
他派出去的是自己孙子,既不是钟家人也不是冯家人,以示公正,不多时便得了结果。
需知一艘船就那么大,哪里还用多找,冯宝本也没准备藏,抬脚一进去就看见了。
一桶龙虾,整整九只,钟洺上前翻到其中一只,亮给众人看。
“我在海底抓龙虾时遇见了只海龟,隔着网兜同我抢虾,这只就是挨了海龟一口的。”
里正看了一眼,人群里也另出了几个上前查看,都是些捕鱼的老把式人。
他们出海半辈子,见多了海龟咬过的鱼虾贝,知晓钟洺说得不假。
众目睽睽之下,里正在心里叹口气,人证物证俱全,自己若仍旧回护冯家,恐要彻底犯了众怒,这个里正也该当到头了。
麦婆子见里正一味沉默,顿觉大事不妙,一屁股坐在地上发起赖来,哭天抢地,直说她没福气,冯宝的阿爷和阿爹都死得早。
“挨千刀的短命鬼,你们是蹬腿去了,留咱们命苦的祖孙俩,遭人厌!遭人欺!”
她抱着冯宝,变干哭为真哭,不知情的人看了,恐还真觉得冯宝是被冤枉的,可见这祖孙俩脸皮厚到了一块去。
“你们今天谁要想动阿宝,那就是成心想要老婆子我的命!”
她说着就要往海里跳,钟春霞离得不远,眼疾手快,因都是妇人,也没什么需要避嫌的,上前一把环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扯,同时朝身后喊道:“都愣着作甚!赶紧过来帮忙!难不成还真看她寻死觅活!”
一下子好些个妇人夫郎都回过神,七手八脚地过来扯麦婆子。
冯宝在旁大喊“阿奶”,被钟洺一把拎了后心衣裳,拖到里正面前一丢。
里正差点教他砸了脚面,往后急退,喉头一哽,试探道:“钟洺,你看你东西也找回来了,人呢也吃了教训,这件事不如……”
钟洺直接打断他的话。
“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这等道理三岁娃娃都知道,里正怕是也不用我个后生来多嘴。”
里正老脸一红,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里正的架子,似有不耐道:“好,你本事大,你来说说该如何处置!”
“简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衙门自有律例,凡有偷窃者,偷得越多,挨得板子越重,我今日丢的已有二两,里正不妨再问问村澳里别的苦主,看看加起来,能不能给冯宝凑个整。”
钟洺面色淡然道:“若是里正嫌麻烦,不愿往乡里走一趟,我也可以代劳。过去常在乡里走动,虽说不算什么人物,但论起来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
里正一听,这还了得,乡里那些个官差素来是看钱下菜碟的,钟洺见识广,压根蒙骗不得。
况且若是这小子发了狠,给那抽板子的衙役塞串子铜板,让人家往重了打,打去冯宝半条命去,自己必定让那麦婆子缠上,永远得不了清净!
他当即改了口。
“我既是白水澳的里正,此事自该我来出面。”
“那就有劳里正。”钟洺不咸不淡道。
随即低头看了冯宝一眼,末了,不屑地移开视线。
事已落定,里正很快被过去也被冯宝偷过的人家给围了,有人历数自家丢了什么,定要让冯宝多挨几板子,还有人冲到麦婆子面前,要她家掏钱赔补自家损失。
麦婆子哪里愿意,当即逮谁骂谁,连里正的祖宗八辈都让她骂了进去,离她近的都被她啐了一脸唾沫,还有倒霉的让她往脸上划了道子。
有那脾气硬的,怎乐意吃这个亏,当即上去还手,一群人缠斗在一起,你扇我巴掌,我扯你头发,拉架都拉不过来。
乱到这个地步,已全然没人在意钟洺和苏乙去了何处。
钟春霞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时候,尚且一脸怒气,好在她躲得及时,没沾上那老货的口水。
她打量一圈,本想叫上钟洺一道回去,走了几步,远远看见她那大侄子和个小哥儿在一起,观小哥儿衣裳的颜色与身形,倒是像足了苏家乙哥儿。
联想到这小哥儿先前站出来替钟洺说话,若不是他乐意当这个人证,里正怕是还能继续和一回稀泥,说来钟洺合该好好谢谢人家。
她也是年轻过的,有些事一看就懂,遂也不凑上去喊人讨嫌。
钟洺岂知自己在做的事,已全然进了二姑的眼。
刚刚人一闹将起来,他第一反应即是扯着苏乙避开,不然卷入其中,单薄的哥儿怕不是会被挤成一片海带。
因此他们站的地方,已不是船与船之间的木桥,而是岸上僻静处。
“刚刚多谢你,若不是你肯出面,此事没那么容易解决。”
里正长久以来对冯宝的包庇,白水澳无人不知,苏乙站出来作证,假如不幸和往常一样没有结果,过后未尝不会挨冯宝和麦婆子的报复。
可他还是站出来了。
钟洺发觉,自己过去错看了面前的小哥儿,他寡言、沉默,但并不懦弱。
他在刘兰草一家面前的忍让,大概确实源于所谓“克亲”的说法,心有愧疚使然。
而不是因为他是一块面团,随便人揉搓拿捏。
“我既看见了,自然要出来说的,不然那些人多半要误会你。”
钟洺在白水澳许多人的眼里,还是从前那个游手好闲的后生。
哪怕人们知晓冯宝不是什么好东西,依旧会责怪钟洺不该上来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人。
又或者在这些人眼里,是非根本不是最重要的。
就像他们喊自己灾星,处处排挤,也仅仅是因为别人都这么说而已。
钟洺说他不是灾星,那么他便不是。
每次想到这句话时,苏乙总会找回一些力气。
向前走的力气。
活下去的力气。
……
“所以我要谢你。”
钟洺垂眸看向苏乙,因为离得太近,他第一次发现了小哥儿孕痣,原是生在右眼的眼皮处,偏眼尾的地方,颜色黯淡。
盯着一个未嫁哥儿的孕痣看太过失礼,钟洺用手指欲盖弥彰地蹭了一下鼻子,转而道:“我要去乡里一趟,趁早把龙虾卖了,你可有什么缺的东西需要捎带?”
他咳了一嗓,不太自然道:“就当是我的谢礼。”
第16章
掌柜(修)
“是想送人?姐儿还是哥儿……
“二姑,我去乡里将今日得的海货卖了,再带小仔抓两副药,有没有什么要一遭买回来的?”
钟春霞回船上许久,都绘声绘色地将冯家的热闹,同附近船上交好的几个媳妇夫郎讲一遍了,钟洺方姗姗而归。
窝在钟春霞怀里挺热闹的钟涵一听又要喝药,一张笑脸瞬间皱巴起来,钟洺看着好笑,哄他道:“乖乖喝了药,大哥给你买枇杷糖吃。”
和钟春霞关系好的徐家夫郎在一旁笑言:“小仔命好,有你这么个大哥,还有春霞这样的好姑母,咱们水上人的孩子,哪有几个害了病会去乡里看诊的,多是自吃点草药就罢了。”
去乡里医馆一趟,没有个几钱银子出不来,得打多少网鱼去换。
是以村澳里人常眼红钟洺能赚,可他也能花啊,钟涵爱生病,钟家就是个下面有洞的破口袋,一边装,一边漏。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说白了就是花钱买个心安,等他再长大些,说不定身子骨就好了,到时也就省心了。”
徐家夫郎也喜欢钟涵,他笑眯眯道:“是了,你们家将涵哥儿养得好,以后肯定是个周正漂亮的哥儿。届时给他寻门好亲,心事也就了了。”
又问他冯宝可被押去了乡里,钟洺直说暂还未有。
“麦婆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没人招架得住,里正又是个瞻前顾后的,那头已经有各家闹起来,要把人强押了去,还要冯家掏钱补了过往的损失,再将冯宝逐出白水澳。”
钟春霞赞成道:“是该赶出去,白水澳不说有多好,过去也没出过偷鸡摸狗的混账,这样的人继续留着,平白坏了咱的名声,回头与外头说亲怕是都不好说嘞。”
几个妇人夫郎齐齐称是,谁家没个孩子,早晚都是要说亲的,成亲是人生大事,哪里会乐意让个不相干的人耽误。
后续的事由,钟洺没兴趣再关心,知晓冯宝横竖逃不过一顿板子,也在白水澳留不住就够了。
就像里正说的,这些合该他出面料理,过去他有心和稀泥,眼下和不成,料定也不敢再不公正行事。
闲话几句,钟洺牵着小弟回船。
唐大强一早去河口打水了,回不来,钟春霞数了三十文钱,还有徐家夫郎的十文钱,连着油瓶酱瓶一道,让他帮忙打点芝麻油和清酱回来。
水上人没有田地,除了海里有的,连口吃用的淡水、搓绳子的稻草,都要花钱买、用鱼获换。
九越这边多种芝麻,农家吃芝麻油较多,村户人辟出几分地种一些,带去油坊榨成油,省着点吃能吃上一年,哪像他们,打一斤就是二十文钱。
“今天澳里不安生,你早去早回。”
钟春霞嘱咐一句,钟洺应下,把鱼获装好,留下两个龙虾,二斤十来个扇贝,几个海星自家吃,挑着扁担下了船。
撑船载客,来往于各个村澳与乡镇之间的生意,称作横水渡。
专营此道的小船有帆而顶上无棚,至多能坐六七个人,又叫艇子。
干这行的皆是附近村澳水上人家的姐儿或哥儿,多是家里没有兄弟,双亲攒了半辈子的钱,为他们置办一艘艇子安身立命。
是以这些人里也多有不外嫁,放话招赘的。
钟洺抱着钟涵上了其中一艘,船家倪五妹,村澳里多唤其倪娘子,是个性子爽朗的妇人。
她曾嫁去过别的村澳,因后来日子过得不顺当,又回了娘家,靠横水渡谋生。
“好久不见涵哥儿了,今日怎想起带他去乡里?”
一艇子凑够六个人,加上带的东西已经把艇子上不多的地方填满了,倪五妹不再等,收起船锚,摇撸离了岸。
“受凉有些咳嗽,带他去把个脉瞧瞧。”
钟洺答了话,未曾多言,单把小弟揽在怀里以免跌下去,又给他指看两边风景。
同乘的几人看着他们兄弟俩,明显欲言又止,想问冯家的事,又怕钟洺发难,顺风顺水的一路,真是把他们憋了个好歹。
下船前,钟洺数了十文钱给倪五妹。
从白水澳至清浦乡,一个人头五文钱,钟涵年纪小,抱在怀里不占地方,算三文,但额外还带了盛鱼获的木桶、竹筐等,另多收两文。
趁倪五妹数钱时,钟洺瞥见她戴的耳饰,一丁点银珠子,比不得米粒大,不多显眼,村澳里出嫁了的姐儿和哥儿常有。
因水上人有三四岁穿耳洞的习俗,总要戴个东西才不会长起来。
“倪娘子,你的耳饰可是在乡里银铺子买的?”
他冷不丁问一句,让倪五妹愣了愣,“是在银铺子买的,怎的,你要买?”
她反应过来,莞尔挑眉道:“是想送人?姐儿还是哥儿?”
这种小银珠子便宜,不比银簪之类,送人拿得出手还不多贵。
倪五妹惯是爱这般说话的,遇上脸皮薄的都招架不了两句,多亏钟洺多活一辈子,脸皮厚得很。
“是送人。”
却没点明是姐儿或是哥儿。
倪五妹看这小子,在此等事上颇有些愣头愣脑,忍不住指点道:“我听说你还没议亲,可是有心上人?别怪姐姐没提醒你,这些个饰物头面,不能随便送,除非你当真对人家有意。”
钟洺还真没想到这么多。
问这一嘴,皆因他想买点什么向苏乙道谢,先前问他缺什么,他又不肯说,还说不要谢礼。
他压根没怎么和哥儿打过交道,哪里知道送什么,从白水澳琢磨到清浦乡,仍旧没点章程,方才看到倪五妹戴的银珠,突然觉得苏乙佩上当是不难看,脑瓜子一热便问出口。
被倪五妹一提点,他也意识到不合适。
“要是没到那份上,又要送点东西讨人家欢心,不妨买些平日用得上的,缺什么,你便帮着添什么,假若不知,便拣些点心、果子,人家吃到嘴里,可不就甜在心里?怎么也出不了错!”
倪五妹越说越眉眼飞扬,“说起来,你小子到底是对谁家天仙动心了?咱们澳里好些个姐儿哥儿惦记你,你哪日成了亲,怕是各个都要半夜躲被窝里哭嘞。”
“都是没影的事,娘子饶了我罢。”
眼看在倪五妹口中,话头快要飞出二里地,愈发没个谱,钟洺连连讨饶,和小弟一起逃似的上了岸。
“龙虾,今早海捕的新鲜大龙虾——”
“扇贝,入口甜,一包肉的扇贝!大娘,可要称些回去尝?”
交罢市金,钟洺寻到一片树荫下摆摊。
他搬了块平整些的石头给小弟当凳子,自己站在一旁,高声叫卖。
鉴于他带来的鱼获新鲜紧俏,品相出挑,实在是整个圩集上掐尖的好东西,来的次数多了,在码头上逐渐开始小有名气。
现今码头圩市常来往的人们,差不多都知白水澳有个年轻小子,擅潜海闭气,能直下海床捞捕鱼获,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好几处食肆的掌柜在他这买了海产,回去烹饪一番搬上席面,既赚高价,又得食客夸赞。
由于尝到了甜头,不约而同地打发伙计日日来这边蹲守,若是看见钟洺现身,赶紧上去抢头一波,来晚了的只能抱憾离去,买都买不上。
也有食肆和钟洺提过,要他固定与自家送货,被钟洺拒绝,只说自己下海的时间不定,能带上来什么东西也不定。
他也不傻,如眼下这般让几家争抢,不说价格能抬多高,起码东西绝对不愁卖,反之要是固定给一家送货,日子久了,对方必定眼光愈发高起来,挑挑拣拣,到时他手里的货再带回码头,恐怕只能压价卖出。
今天抢在第一个的,是八方食肆的伙计。
他看到钟洺带了的一桶大龙虾和黑毛鱼后,忙不迭地去铺子里请来自家掌柜,这两样东西不算太稀奇,却也不常见,尤其龙虾各个肥大,黑毛鱼也看起来至少有两斤沉。
黑毛鱼长不到太大,一般两斤多就到头了,常见的多是一斤二三两的大小。
“可惜,这鱼死了,不然一斤我多给你五文。”
八方食肆的掌柜姓闵,他在挑拣品相上计较,还会自带一个杆秤测你给的斤两足不足,好处却是一旦看上了,斤两也足的话,给钱很痛快。
为此钟洺还挺喜欢和他做生意。
“本该是活的,让些事情耽误了。”
钟洺想到冯宝,不由磨了两下后槽牙,“死鱼价低,应该的,您要的话我上个秤。”
“要了,难得让我赶上头茬,前次晚了姓辛的一步。”
闵掌柜口中说的辛掌柜,是另一家四海食肆的掌柜,他们两家铺面离得近,喜欢互相较劲。
不过在钟洺看来,两家并非有什么矛盾,单单是谁也不服输。
“这回卖给了您,辛掌柜该骂我了。”
钟洺把鱼挂上秤,口中打趣。
“他是个不讲理的,他若找你麻烦,你尽管来找我。”
闵掌柜眯着眼看秤,待钟洺那边称出斤两,秤杆还高高的,他又让他的伙计拿出自家秤过了一遍。
前后无误,他满意点头,欣然令钟洺算账。
一条黑毛二斤出头,若是活的,一斤能卖到三十文,今次只有二十五文,得了五十三文。
带来的十五只龙虾按照大小分类,最小的五只一只一百文,八只中等大小的一百五十文,最大的两只,一只二百文,一只二百二十文,合计得了二两零一百二十文。
“二两一钱余七十三文,三文给您抹了。”
钟洺报了价,低头捡了十个扇贝出来,“这十个算是搭头。”
十个扇贝不值什么,但二两一钱多绝对算不上小生意,送点东西,买家心里舒坦,十个大扇贝蒸一盘下个酒,白给的谁不喜欢。
闵掌柜示意伙计掏出两贯多钱,沉甸甸的,交到钟洺手里。
市集上的小摊贩,少有会带戥子称碎银的,买把戥子不便宜,小本生意犯不上。
他们这些掌柜想买贵点的东西,也要费劲多扛铜板过来。
临走前他道:“我铺子里有个老主顾,喜食鲍鱼,只要石底鲍,不要石面鲍,要紧鲜活,不一定多大,只需拣那等个头匀称,摆盘好看的,你下回要是能多得一些,我尽数要了。”
水下鲍鱼吸附在礁石上生存,石底鲍与石面鲍的区别,仅在于所在水深不同,吃起来的口感,反正钟洺是尝不出区别,想来老饕们自有喜好。
这等生意钟洺还是乐意接的,要哪样鱼获,要多少,皆说得明确,不至于送到眼前了再多余扯皮。
“这事容易,下回我得了,直接送到您铺子上去。”
闵掌柜点头,叫上伙计,施施然走了。
龙虾和黑毛鱼卖光,留下的就是一些扇贝,按照十文一斤的价钱分别卖予几人,亦得了五十几文。
意料之中早早收摊,钟洺把带来的东西搁在一处,暂且托给同在附近摆摊的熟人照看,揣起钱袋中的热乎银钱,带上小弟,先去医馆。
第17章
买糖(修)
东西买回来,怎么送出去成……
“又是你们兄弟俩,且坐下,我瞧瞧。”
乡里的黎氏医馆是钟洺常来的,坐馆的黎郎中曾经半夜被他叫起看诊,过后就记住了这对水上人兄弟。
自然,要不记得着实也难。
清浦乡附近水上人不少,舍得花钱看诊抓药的凤毛麟角,兄弟俩又俱都生得出挑,听说当大哥的至今未有说亲,想来若不是有水上人的身份,家中门槛都早让那媒婆踏平了去。
“前几日风雨交加,怕是受了凉,有些咳嗽,不过没发热,胃口也尚可。”
钟洺带小弟看病的次数多了,知晓郎中会问什么,钟涵把小手放在脉枕上,努力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