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7章

    黎郎中捋捋胡子搭脉,片刻后收了手。

    “乃是时感风邪,寒气入肺所致,无甚大碍,我开个方子吃上五天,佐以食补,约莫七日就能好全。到时要是还咳,你尽管来寻我。”

    一听要吃药,钟涵扯扯大哥衣袖,小声道:“大哥,你别忘了枇杷糖。”

    这话入了黎郎中的耳,他登时道:“枇杷性凉,肺寒可吃不得。”

    钟洺:……怪他先前嘴快了。

    他戳一下小弟委屈巴巴的脸颊肉,“小娃娃吃个药不情愿得很,既枇杷糖不成,不知有什么甜嘴的东西能吃得?”

    黎郎中一边写方子一边道:“那便取些陈皮、梨膏化水,或是买鲜梨子与川贝母同煲。”

    后者听起来也没甜到哪里去,钟洺问了梨膏的价,得知是二钱银子一小罐,遂买了一罐。

    取这东西来冲水,一次用筷子挑一点就够,一罐足以喝挺久,这次用不完,存着以后也用得上。

    方子写罢,药童取走往柜子前配药,五天共是五副药,一副可以煎两顿,五十文一副,贵得令人咋舌。

    四钱多银子给了医馆,钟洺不觉心疼,生病这种事,省了小钱,以后早晚要花大钱。

    等药童抓药的工夫,他见黎郎中暂且闲着,上前问道:“您这处可有治风寒的成药,我想买上一些,在家里备着。”

    前世吃了粗枝大叶不上心的苦,如今他遇事都会尽可能往周全了想。

    如同这回,小弟早两日就有了症候,却因飓风的缘故来不得乡里,早知如此63*00

    ,合该备些药丸子在家里,生病时先吃上两粒,不至于和昨晚似的咳个没完,小半夜都没睡好。

    “成药自是有的,就是价钱不多便宜,平日里存放也需上心,假若是沾了水汽,可就全数浪费了。”

    “人在生病时最不怕的就是花钱,怕的是花了钱也治不好。”

    就像当年她娘的病症一般,钱不是未花,药也不是未吃,可人还是一日一日地瘦下去,最后变作一把骨头,彻底闭了眼。

    黎郎中放下手中几张记着脉案的纸,含笑赞许道:“你这后生倒是个明理之人。”

    若非他知晓水上人入不得学堂,村澳内亦不得兴建学塾,因而各个大字不识,都要觉得钟洺是不是读过两天书。

    此前在他看来,水上人多愚昧,生病不喜信医,却好信巫。

    早年间海边几个州府淫祠盛行,庙宇无数,惑民费财,后来得了朝廷圣旨,由府官县令带着官兵尽数捣毁,砸了神像,烧了土殿,这才有所改善。

    故而面前的年轻汉子能有这些见地,实在不一般。

    他走到医馆柜台后一通翻找,末了搬出两个药匣子。

    “所谓风邪,实则分为风寒与风热,风寒的症状,大抵是发热恶寒,浑身酸痛乏力,痰色发白,若是风热,常言有说是上火的,多是目赤咽痛,生黄痰,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他把药匣子摆到钟洺眼皮子下,指点道:“这里有两样药丸,一样是九味羌活丸,主治风寒,疏风解表,另一样是穹菊上清丸,主治风热,清热止痛,二者都做成了大蜜丸,服时皆是温水送服,一次吃一枚。”

    黎郎中絮絮叨叨,说得仔细,又令药童将这两样各分了十粒出来。

    “这些个蜜丸都是蜡封的,只要蜡壳不破,可存放许久,你总共予我二百文即可。”

    钟洺常来医馆,知晓这些药丸价钱不止十文一枚,遂对黎郎中感激不已。

    待取走药包和药丸,钟洺领着小弟转去打足了芝麻油与清酱,惯例往粮铺转了一圈,问询粮价。

    眼看今年的新稻即将下来,陈粮的米价也跟着下跌,粝米降得多些,二十文一升的,现下十五文,白米价昂,落也落不了多少,三十八文一升的,现下三十五文。

    九越县多山田少,加之滨海,土地多贫瘠,种出的稻米味道不香,产量也差,根本供不了一县吃喝。

    故而这里粮铺卖的多是外地米,用大船自更北的地方运来,价钱怎会低,太平丰年里,别处的新米一升不过十几文,到了他们这里,陈米都卖不到那个价。

    要想吃到便宜粮食,还要再等个几年。

    上辈子他离乡太早,很多事都是听后来过去的老乡说起,言及几年后,新上任的县老爷会带来一类北边来的新稻种,在咸水滩涂里也能长成。

    日子总归是有盼头的。

    “要一斗粝米,二升白米。”

    钟洺趁手里银钱足,多要了些,要的多,省下的也就多。

    没带家里的米口袋来,他让粮铺伙计寻了两个装上,一个口袋押了两文钱,商量好下次来还袋子。

    米袋不轻快,钟洺拎着却轻松得很。

    钟涵牵着大哥的手,谈着脑袋左看右看,新奇得很。

    他过去少来乡里,就算是来也是病得厉害的时候,哪里有闲心乱逛。

    粮铺所在的南街惯是热闹,铺面、摊子挤挤挨挨,间或有人挑着货担来往叫卖,有的是一筐水灵灵的青菜,有的是黄澄澄的枇杷、红嫩嫩的桃子,还有裹在绿叶子里,透着紫的杨梅果。

    还有那卖小馄饨的、炸油饼的、蛎黄煎的……

    各色吃食的香气混在一处,油滋滋地催人生津。

    钟洺叫住卖炸油饼的,四文钱买了一个给小弟打牙祭。

    这种油饼是用米浆和豆子做成,还要油炸,故而掌心大的一个,像钟洺这等的汉子两口就没,也能卖得到这个价。

    钟涵捧着油饼开心地吃起来,不忘分给大哥一口。

    钟洺哪里会和他抢吃的,只凑上去啃掉月牙那么大的一角。

    “大哥,咱们还朝前逛么?”

    “再看看。”

    往日里钟洺这会儿早就带着小弟回去了,但今天他记挂着给苏乙的谢礼,他也想如倪五妹所说,清楚苏乙缺什么,好直接给他添置,如此也不浪费。

    然而这小哥儿既不乐意说,也不肯要谢礼。

    “我只是说了两句话罢了,连你的一声谢都当不起,哪里还能厚着脸皮收甚么谢礼。”

    当初他本想分两只龙虾出去,言说这个算是海底白捡的,不花钱,让他拿回去吃,苏乙同样拒了。

    “给了我,我也没有灶头整治,拿回船上,最后也不过是落进舅母的手里。”

    想到刘兰草那副脸皮,钟洺自是不愿辛苦得来的龙虾,进了那妇人的嘴,如此只得作罢。

    于是乎,轮到眼下的钟洺犯了愁,漫无目的地打量两侧,又走几步,却是被一家卖糖点心的给引了过去。

    这是个临街的铺面,把摊子摆到了门外招徕主顾,钟洺上前,踩着一节台阶问:“哪样是梨膏糖和黑芝麻糖?”

    方才他听这伙计喊得卖力,道是梨膏糖润肺化痰,黑芝麻糖补血乌发,想着已给小弟买过梨膏,梨膏糖该是也不差。

    这等糖点心裹一包给苏乙,既能补补身子,又能垫垫肚子,也不似龙虾那般惹眼,易被刘兰草夺了去。

    遂令伙计一样各称了些,用油纸包和麻绳子系好,往怀里一揣,再没心事。

    东西买回来,怎么送出去成了问题。

    他发觉自己若不是和苏乙在村澳里偶遇,除去卢家船上,都不知该去哪里寻对方。

    为此只得暂且把东西放好,转过一日上山砍做鱼枪的竹子,有意在山上多转了两圈,也没见到人。

    午后钟三叔来了一趟,寻姐夫唐大强和侄子钟洺。

    “歇息了两日也差不多了,捕蛰季短暂,我和老四商量着明天便出海去。”

    捕蛰确实耽误不得,飓风前那几日捕上的蛰,拾掇好的已有个几百斤之数,看着不少,实则卖出去后各家分分就不剩什么,要想过个好年,少不得再忙一阵子。

    “你不来寻,我也要去找你们商量的,这都闲了两日,是该出海转转,还是那些个人?”

    钟三叔答道:“是了,不过守财家的船修好了,他这回也出船。”

    能出船的,分的银钱就多,像是钟洺只出人力,最后分银钱时只得少拿。

    好在他还能趁着等蛰入网的间隙里下海捕捞,两头挣,两头都不耽误。

    出海的事由商定,钟三叔留意到说话时钟洺一直在削竹子,“你这是预备做什么,扎虾网还是做钓竿?”

    钟洺摇首,直言道:“我想做个能在水里用的弹弓。”

    第18章

    赶海

    “你看那边的人,是不是苏乙哥哥……

    “水里用的弹弓?”

    钟三叔和唐大强听着皆一愣,片刻后钟三叔反应过来,坐直道:“你是想在海底下打鱼用?”

    唐大强同样好奇。

    “这东西要如何做,寻常的弹弓在水里可不好使,射不多远,水流一冲不就跑了?”

    人们认知里的弹弓多是山里打鸟的,一根合适的树杈子,上面捆节兽筋,用的时候随手取个小石子射出去,准头厉害的能打天上飞的鸟雀。

    然而同样的道理,放在流动的海水中是行不通的。

    钟洺其实对这个东西心中有数,他曾在军营里做过类似的玩意,打过鱼,也潜在冷水湖里打过蛮子,还因此赚过两个军功。

    眼下无非是用不一样的材料,再仿制一个罢了。

    “只捆兽筋的部分差不多,其它地方我打算这般做……”

    他拿着竹子跟三叔和姑父比划一顿,大概是两头挖孔,以铁钩固定兽筋,藏一根长铁签在竹管当中,铁签的一头与兽筋相连。

    用之前,将兽筋反向拉紧固定,松手后兽筋向前弹射,带动铁签,激射而出,只要速度够快,足以破开水流。

    两个年长的汉子很快明白过来,钟三叔认可道:“这是个好东西!要是做出来,练练准头,在水下一射一个准,再不愁逮不到那些大鱼,且铁签细巧,至多在鱼身上留个孔,也不至于太损品相。”

    他感慨道:“但这东西做出来,也就在你手里能使出十成十的作用来,换了我们,刚下水还没找到鱼,就该憋不住气上来了,哪里有余力摆弄这个。”

    这般说来,整个鱼枪所需的材料中,唯一不太好寻的便是耐用的兽筋。

    在军营里时,钟洺用的那根是鹿筋,北地山林中多鹿,兵士们时常成群结队上山打猎。

    除去猎鹿,还会猎狼,不然狼群往往会在冬日食物短缺时,下山滋扰附近的村庄,狼筋也是合用的。

    他昔日因军功升至总旗后,上面擅用弓箭的百户就有一把狼筋做的弓。

    但在白水澳,想寻好的兽筋实在难上加难,没有打猎的家伙事,总不能为此再去置办一套。

    不过话说回来,山上没有,难道海里也没有么?

    钟洺知晓,自己六叔公手上就有一根鲨鱼筋,是年轻时海上逢了鲨鱼所得。

    能从鲨口逃生,在水上人眼里可是能吹一辈子的大事,毕竟更多是命丧鲨口的。

    当时他们几个兄弟,包括钟洺的阿爷在内,合力下海斩了那头猛鲨,鱼翅和鱼肉卖了钱平分,因六叔公出力最多,做主留下了其中的鱼筋当个纪念。

    六叔公将其珍藏,宝贝得不行,他们这些小辈只远远看过一眼,捕鲨的故事倒是听到耳朵起茧。

    听说曾有走商花大几十两银子来买,他都不卖,说要当成传家宝。

    钟三叔显然也想起此事,同唐大强说了两句后,转头见钟洺停了手上动作,目光游移,当即警惕道:“你小子可别惦记也去猎鲨鱼,抽一根鲨鱼筋出来,那可是赌命的!”

    钟洺干咳一嗓,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哪里会为了根鱼筋去瞎逞能,鲨鱼筋贵重在它取自鲨鱼,实则海里的大鱼多了去,谁的筋不能用,就像鹿筋比起狼筋,也未差太多。

    “三叔你放心罢,我还没成亲呢,哪里就活够了,闲着没事去追鲨鱼。”

    他嘟囔一句,果然成亲的说辞永远是好用的,钟三叔和唐大强当即改了口,夸他转了性,如今多懂事云云,又讲冯宝送官的后续。

    “村里好些个汉子一起去的,生怕他半路跑了,因人太多,撑的还是里正家的大船。这冯宝早就惹了众怒,哪里是里正压得下的,过去以后,生生挨了三十板子,听说血都往下淋了!最后是冯家出了几个人,给抬了回来。”

    唐大强跟着咂嘴摇头,“我听说衙门的板子可是能打死人的。”

    钟洺听到这里,问钟三叔,“麦婆子跟着去了?”

    钟三叔点头,“哪里能不跟着去,看那架势,不给她船,游也要游过去,你说说这婆子,就是拎不清,把个冯宝宠惯得没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钟洺道:“有她在,就是掏空家底定也要使银钱打点官差,教他们往轻了打的。”

    他讲那些官差打人板子也是有技巧的,“有的看起来面皮不破,其实筋骨尽碎,有的看起来血肉模糊,实则就是皮肉伤,养养就好了,端看你给的银钱够不够。”

    这些话出自他口,没人不信,不管怎么说,以后村里少了个贼,不必再提心吊胆,是件好事。

    钟三叔拍两下钟洺的肩膀道:“你现今在村澳里的名声不一般了,这回大家伙都该记你个好。”

    说话时面容带笑,显然对此很是欣慰。

    自己这侄子过去不着调,在村澳里名声差,说亲都说不着像样的,现在眼看有所更改,怕是离喝上喜酒也不远。

    到时他可得去给大哥大嫂坟前专门上一炷香,好生说道说道。

    钟洺浅淡一笑,不置可否。

    要是先前里正不包庇,将那冯宝偷一次打一顿,何止三十板子?

    这么想都是便宜了他。

    至于村澳里人对自己的评价,更是不值什么。无非是人云亦云,今日往东,明日往西。

    在苏乙开口之前,不照样没几个人信自己打冯宝是师出有名。

    送走三叔,钟洺继续回船上坐着打磨竹管,铁钩可以用鱼钩,都是现成的,至于长铁签还需去乡里的铁匠铺子打两根,他预备到时再请铁匠做几个能替换的箭头,可以对付不同大小的鱼。

    专注做事时,时间过得极快。

    钟洺处理好竹管,把落下来的竹屑尽数扫进海里,已是傍晚。

    今天岸边退小潮,家家都忙着提桶去赶海,连晚食都顾不上吃。

    “阿洺,去不去赶海?”

    “我收拾收拾,晚些带小仔去。”

    “那我们不等你了,这就走了!”

    钟春霞站在木板桥上,遥遥喊一句。

    钟洺应一声,转身回了船舱,把打磨了好半天的竹管放好,给钟涵抓了两个虾干和鱿鱼干垫肚子,看他再度拿出小背篓,把多多装进去。

    他同样剥一个虾干叼在嘴里,收拾铁耙和网兜。

    “咱们不急着吃饭,捡点新鲜的回来再烧晚食。”

    “好,我还不饿呢。”

    赶海对于钟涵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就是玩乐的去处,家里人不指望他们捡什么东西,能安安静静地挖沙子不闹腾就谢天谢地。

    而且钟涵有自己的小心思,这几天他吃完饭就要喝药,晚点吃饭,药也能晚点喝了。

    离开前,钟洺思索一番,还是把两小包糖和特地分出来的药丸子装上了,若是遇上了同去赶海的苏乙,他正好把东西送出去。

    不然继续放着,虽说坏不了,他总看见了就惦记,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两兄弟到海滩上,村澳里大部分人早已到了,有的在岸上挖沙,有的在浅水撒网。

    唐大强已经得了开门红,站在礁石上用网兜捞到一条大八爪鱼,喜得红光满面。

    “多捞几只,一只今晚下酒,余下的养到明日拿去卖了!”

    海滩上各家分散,钟洺分别遇见了三叔和四叔一家,打了个招呼。

    夏天白日长,离天黑还有小半个时辰,钟洺带着小弟转了几圈,看见沙子上有洞就下一铲子,要么是螺,要么是蛏子或者虾蛄。

    钟涵赤着脚,啪啪踩水,背后背篓里,多多攀着他的肩膀探出个脑袋,左看右看,钟洺拎起一根海菜让它闻,没成想这猫动了动鼻子,张嘴就要咬。

    “这猫还吃素呢。”

    钟洺眼睁睁看着多多吞了一根海草,钟涵又给一根,也吃了,把他俩新奇地不行。

    多多连吃了三根海草,第四根怎么也不要了,它把脑袋拧过去,专心看远处的海与海边的人。

    “娘,看!虾蛄撒尿了!”

    有小孩子抓着虾蛄从面前跑过,手里的东西喷出一束晶莹的小水柱。

    “谁让你抓这个的,当心扎了手!”

    孩子娘急忙忙地把虾蛄抢回来,这东西上面的刺锐得很,一不小心手指头上就是个血洞。

    自己找来的玩具被抢走,孩子作势扁嘴要哭,孩子爹赶紧捧着个肚脐螺凑上去。

    “咱们玩这个,你看,这个也会撒尿。”

    肚脐螺卧在沙里,外壳晕姑姑,刚刨出来的时候偌大一个,一捏里面的水全都被挤了出来,螺肉也就变小了。

    钟涵有样学样,也捏了一个玩,水呲得到处都是,只有他在咯咯乐。

    除了肚脐螺,还有小香螺,这种螺口感更好,钟洺和小弟弯腰前行,不一会儿就捡了不少小螺和毛蛤、花蛤蜊,回去配上米粉就是一顿饭。

    钟洺趁蛤蜊开口吐沙的时候将其掰开,把肉抠出来喂猫,多多一口叼了去背篓里吃。

    正在这时,衣裳被小弟扯了扯。

    “大哥。”

    钟涵踮脚朝一个方向看,同他道:“你看那边的人,是不是苏乙哥哥?”

    钟洺不靠赶海这点子收获养家糊口,带着小弟半玩乐着捡东西,这厢站定了才发现已走得有些远。

    本以为周遭应当没什么人了,没想到不仅有,还正是自己要找到的人。

    他自己都未觉察到,自己的心情一下子松快不少,笑意扬起。

    “看着像。”

    他摸一把背篓里探出的小猫脑袋,“你往前赶几步,让苏乙哥哥瞧瞧你把小猫养得多好,他定是要夸你的。”

    第19章

    礼物

    原来芝麻糖是这个味道,好香……

    苏乙本在埋头挖这一片沙子里的沙虫。

    沙虫物如其名,长得像没毛的肉色长虫,看着恶心极了,哪怕是海边长大的水上人,不经意间挖到了也要爬一身鸡皮疙瘩。

    然则虽然长得惹人厌恶,却味道鲜美,煲汤还是一味药膳,在圩集上能卖个好价。

    对于能赚银钱的东西,苏乙都不怕,他打着赶海的说辞离了船,特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掘沙虫。

    因沙虫离了水也能活,挖出来之后,苏乙会寻个地方藏着,明日去圩集上卖虾酱时一并带走,多卖的银钱是他自己的,刘兰草不知道,也就不会与他算账。

    沙虫栖在沙子里,打洞的本事极厉害,拿着铁铲,常常挖上好深才能寻到一只,苏乙风寒未愈,多少有点体虚,没挖几下子就出了一身汗。

    又是一铲子下去,沙子扬上来,苏乙总算看见了沙虫洞。

    他蹲下去掏了一把,一只沙虫被提溜出来,在空中扭来扭去。

    “苏乙哥哥!”

    不远处一个面生的小娃娃脚步噔噔地跑来,白水澳里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自己,苏乙诧异地看去,正好瞧见小娃娃跑得太急,险些绊倒,他伸手接了一下,倒是忘了另一只手里还捏着沙虫。

    钟涵好容易站稳,笑盈盈抬头,欲和苏乙打招呼,眼前却先冒出一只大虫子,他刹那间吓呆,话都说不利索。

    “虫,虫……”

    “喵!”

    苏乙还没搞明白这到底是谁家孩子,就见小娃娃身后的背篓里钻出一个猫头。

    毛色灰里透黑,大耳朵,绿眼睛,可不正是被钟洺抱回自家船上的小雀猫。

    钟洺紧走几步到大小两个哥儿跟前时,苏乙已经把沙虫丢远了,正语气抱歉地同钟涵道:“你是钟洺的小弟是不是?我不是有意吓你,方才太着急了。”

    而多多正流连于两任主人之间,这边蹭蹭,那边闻闻,忙得不亦乐乎。

    乍见钟洺,苏乙如同等来救星。

    “你快哄哄你小弟,他被沙虫给吓着了。”

    “沙虫?哪来的沙虫?”

    钟洺没搞明白此处发生了什么,刚刚钟涵跑得快,一溜烟就远了。

    钟涵皱着一张小脸指向不远处的沙子上,钟洺顺着看过去,见一只大沙虫正撅着屁股打洞。

    他哭笑不得,“你个水上人家的哥儿,还怕这个?”

    说罢走过去,把沙虫拎起,就要往小弟眼前送。

    钟涵哪能想到沙虫刚被丢走,又被大哥捡了回来,他大叫一声,就近往苏乙身后藏。

    苏乙怕他摔倒,伸手朝后护住,对钟洺这副孩子气的表现很是无奈。

    “你别吓唬他,他是真害怕。”

    钟洺也看出来这点,笑着收了手,同小弟道:“大哥不吓你了,这就把它扔了。”

    沙虫值钱,真扔了让它再逃回沙里多可惜,钟洺觑一眼周围的一堆沙坑,和旁边的铁铲,就知道多半是苏乙辛苦挖出来的。

    他就近找到木桶,把沙虫丢了进去,凑前一看,里面已有十来只。

    他回到两个哥儿面前,冲小弟举起手“以示清白”。

    “真的扔了,没了,你看。”

    钟涵这才信他,扭扭捏捏地从苏乙背后走出来。

    苏乙浅笑着看小哥儿重新凑到钟洺身边,足见兄弟俩的关系好。

    “你这边的收成还挺不错。”

    钟洺拍去手上的沙子,同苏乙道:“不过怎么来做这个活计,费劲得很。”

    “不就是因为费劲,这玩意才卖得上价钱。”

    苏乙想了想,还是说下去,“价钱上去,我也能多留下几个铜板。”

    钟洺有些意外,“你那舅母还肯分给你银钱,我当她是个只进不出的。”

    “给的不多,但总还是有一些,所以要想多留,就得瞒着她。”

    苏乙说得含蓄,钟洺却是一点就通。

    “这般是对的,哪怕暂时离不得那个家,能攒些傍身的银钱也好。”

    除此之外,他没再多问。

    以他和苏乙的交情而言,苏乙能说出这些,已是对他的信任。

    垂眸看向几步远外,正在逗猫的小弟,不知这孩子听进去多少,又记住多少。

    “我会嘱咐小仔,让他别出去乱说。”

    就冲这份周全,苏乙便知自己没信错人。

    想来也是,能对一只小猫善待有加的,会对自己一个名声不好的丑哥儿伸出援手的……

    不会是坏人。

    “他叫小仔?”

    他看向钟涵,后者察觉到视线,仰脸笑了笑,露出两边的小酒窝。

    “叫钟涵,我们家里人都叫他小仔。”

    他招招手,“小仔,把多多抱过来。”

    两个哥儿凑在一处,都是瘦瘦小小的身形,看得钟洺直叹气。

    小弟还好,过去两年有二姑一家子帮着看顾,加上他虽是不着调,却没短过家里的吃喝,多少长了些肉,苏乙则全然像个撑着衣服的骨头架子,伸出的手腕上,两侧的骨头都凸出来。

    他见苏乙从桶里拿出一只白贝送给小弟。

    “哥哥身上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个贝壳送给你。”

    白贝个头不小,外面的壳子花纹也漂亮,钟涵喜欢得紧,乖乖道谢后想到什么,对苏乙道:“苏乙哥哥,我大哥也有礼物要给你!”

    苏乙一怔。

    钟洺:……

    他回家定要好好同这小哥儿谈谈。

    着实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小弟“出卖”,幸而早有准备。

    两包糖,一包药,他把东西合在一起递给苏乙。

    “说好的谢礼,不能不收。”

    哪有送东西还这么说话的人,要是钟春霞在,八成要给这不解风情的侄儿一巴掌。

    可此刻钟洺面对的人是苏乙,他长这么大,哪里被送过什么东西,平日里连个好脸色都难得到。

    回想起来,最近这些日子,与钟洺相处的短暂时候,已是难得的轻松时光。

    “都说了我不能收……”

    纸包叠得归整,外面还印着红色的章子,上面是他不认得的字迹,看一眼就知是乡里买来的,便宜不了。

    他哪来的脸面,要钟洺道谢,不妨说他更需要谢谢钟洺,先是替自己解围,又救了小猫。

    “你说你的,我送我的,这是两码事。”

    钟洺显出霸道的性子,见苏乙不伸手,他转而把东西给小弟。

    钟涵机灵,一把将纸包塞进苏乙怀里,还兴致勃勃地介绍道:“苏乙哥哥,这两包是糖,甜甜的,很好吃,不过这一包是药。”

    他皱了皱鼻子。

    “药是苦的,不好吃,你记得先吃药再吃糖。”

    钟洺怕苏乙没听懂,补充道:“我也不知送你什么合适,想着吃食总是差不了,这糖只要不搁在太阳底下晒,耐得住放,你平日干活时随身带上几颗,饿了就垫垫肚子。一样是梨膏糖,能止咳嗽,一样是黑芝麻糖。”

    又示意苏乙解开裹药的纸包。

    “这是治风寒的药丸,觉得身上害冷发热,不舒坦了,便一天吃一粒。我看你这脸色,怕是先前的病还没好利索,回去吃上两天,当是有用。”

    又是糖,又是药丸子,苏乙捧着一怀东西,手足无措。

    不说糖本就金贵,就单论药丸,更是贵重。

    乡里的医馆,在苏乙眼里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界,听说去一次就是好几钱银子,哪里是看病,分明是吃钱。

    刘兰草那么宝贝卢雨和卢风,这俩人生了病,上赶着寻族里老人常用的草药方子,配好煮了药汤灌下去,再多喝几顿香香的白米汤,熬上几日,病也就好了,从未去乡里看过诊。

    在水上人眼里,白米汤比药还管用,不年不节的时候,大多只有孩子、老人和做月子的妇人夫郎有这个口福。

    “我……”

    他嫌自己口拙最笨,除了不能要,不能收,再无别的话。

    钟洺看出他的窘迫,直言道:“我最不喜和人拉扯客气,拿着吧。”

    他语气随意道:“不瞒你说,那些龙虾我卖了二两银子,买这些才花了个零头,我还嫌不够呢。”

    苏乙被他的态度所影响,抱着东西的手臂总算往里收了收。

    “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谢谢你。”

    同时心里想着,改日也该回份礼才是。

    隔着纸包,也能闻到糖的香味,油汪汪,甜香香。

    苏乙说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糖,他打开纸包,掏出一块干净帕子,隔着帕子拿起一块芝麻糖给钟涵,“你叫涵哥儿对不对?给你吃。”

    钟涵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看一眼大哥。

    “我不要,我家里有。”

    苏乙莞尔,“拿着吧,横竖都是你大哥买的。”

    钟涵见大哥点了头,欢喜地拿走那块芝麻糖。

    苏乙又给钟洺一块,钟洺不要。

    “你这倒好,刚拿到就恨不得全散出去,你们吃吧,我不爱吃甜的。”

    苏乙见状只好把那块小心翼翼送入自己口中,轻轻咬一口,陌生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他微微睁大眼睛。

    原来芝麻糖是这个味道,好香。

    因为小猫和糖,钟涵与苏乙很快混熟了,他不再怕生,拉着苏乙摸小猫,同他讲多多在船上的趣事。

    钟洺在旁看了一会儿,只觉苏乙和小弟确实合得来,他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捞起暂放在一旁的铁铲,也就地挖起沙虫来。

    苏乙注意到时,钟洺已经挖出四个沙坑,各个有收获,动作比他快了许多。

    专心做事的汉子穿着无袖的马甲,露出好看的侧颜与精壮的臂膀。

    他意识到自己无端的脸热,飞快低下头去,不敢再望。

    第20章

    思甜

    心绪驳杂,如一团乱麻

    钟洺挖出来的沙虫到头来全给了苏乙。

    “小仔害怕,我二姑家里的姐儿和哥儿肯定也害怕,所以我懒得往回带了,一共也没几个。”

    苏乙数了数,一共七只。

    沙虫体长,几只就够一斤。

    “等卖出去,我把这几只的钱分给你。”

    钟洺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也行。”

    苏乙见他答应了,有些高兴,转而又听钟洺道:“你都什么时辰去乡里,我好像没遇上过你。”

    “多是晌午后,我上午要在船上帮忙干活,或是去捕虾子,做虾酱,但也不是每天都去。”

    苏乙答完,钟洺想起二姑好像提过一嘴,说乙哥儿会做虾酱,味道好得很,估计是卢家的方子。

    钟洺却觉得不太可能,以刘兰草的脾性,若真是有这么个赚钱的好方子,她怎舍得教给苏乙,八成还会藏着掖着,生怕苏乙偷学了去。

    一问之下,苏乙果然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方子,舅母她曾让我教给雨哥儿,雨哥儿嫌虾酱臭烘烘的,不肯学,后来这事便不提了。”

    钟洺冷笑道:“怕是你那舅母想明白,左右你卖酱挣的铜子也是进她的荷包,何必让她亲生的哥儿受这累。”

    苏乙没有否认。

    “当爹娘的,自是偏爱亲生孩儿的。”

    他早就认清这一点,在这世上,他没了爹爹,其实早就没了家。

    这话继续说下去,难免惹人伤怀。

    钟洺眼看天色不早,小潮退不了太久,他也该往回走。

    “下回有机会,我们也尝尝你的虾酱。”

    他说笑一句,叫来小弟一同离开,回头时见苏乙还在原地,正朝这个方向挥手。

    钟洺提醒小弟一句,钟涵转过身,和他一道挥手,回应一番。

    即使离得远,钟洺也觉得苏乙当是笑了。

    他太瘦,日子过得苦楚,面相却不见多少苦意,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淡秀,若是养胖些,换身鲜亮衣裳,肯定是个模样周正的小哥儿。

    走出好远的距离,钟洺恍觉自己还在想苏乙。

    偏偏钟涵挑在这个时候突然道:“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再找苏乙哥哥顽。”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