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嗯?”燕绥之愣了一下,抬头从后视镜里和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将用完的消毒纸巾叠了两叠,扔进了车厢内自带的小型垃圾碎屑处理箱。“算了,没事。”
车子已经进入了智能驾驶模式,不需要顾晏再动什么。于是他点开了智能机屏幕,给燕绥之转了一份酒店订金。转完后,他看着那笔并不算大的金额,略作沉吟。
后车厢里,燕绥之的智能机叮地响了一声,一个小条的资产卡余额变动提醒跳了出来,又很快消失。
燕绥之从后座看过去,也许是他坐的位置角度刚好,顾晏智能机全息屏的私密模式对他没有作用,屏幕上的内容清清楚楚地印进燕绥之的眼里。
顾晏打开的界面是实习生手册。
燕绥之目光动了一下,落在顾晏微偏的侧脸上,“虽然这样有点不礼貌,但我还是想说我不小心看见了你的屏幕。”
“……”
顾晏手指一顿,眼皮抬了一下,但是没有看过来就又落了回去。手指有点犹豫着是不是要立刻关掉界面。
“可能这个猜测有那么一点儿自作多情。”燕绥之想了想,“你是想在实习生手册上找一条合理的理由,来接济你……穷困潦倒的老师么?”
“穷困潦倒”这几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带了笑,似乎觉得这种词落在自己身上有种微妙的荒诞感,但又不至于懊恼。他就像在看一场不相干的戏一样,甚至还觉得挺逗的。
顾晏终于还是抬起了眼。
他并没有完全将头转过来,只是侧了脸,目光朝这边偏了一下。一定要说的话,他的视线落点其实是在某个椅背,或者某个窗角。
但燕绥之能感觉到他的余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看起来似乎在斟酌着怎么接燕绥之这句问话,可能想要嘲讽挤兑但又因为某些原因有点犹豫。
这种表情燕绥之很熟悉,很多年前还在学校的顾晏也会这样。这在冷冰冰顾同学身上并不多见,以至于每回看见,本性有点混账的燕大教授就总想逗两下。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就像上次那个一万西的工伤?我后来闲着去翻了一下,那条腿可能只值6000。”
“……”
这话一出,顾大律师毫不犹豫收起了全息屏幕,仿佛多看实习生手册一个字都能瞎了眼。
看见顾晏关了屏幕,燕绥之反而笑了一下。
“你如果实在无事可做,我建议你反省一下。”后视镜里印出顾晏面无表情的脸,“照你这速度,那点余额不够你活到明天。”
“没关系,菲兹小姐说过,明天这个案子的委托金会到账一部分。”燕大教授非常乐观。
顾晏:“……”
这种无缝衔接不留余地,后续资金不小心晚一天都能饿死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他实在无话可说。
智能驾驶自有感应和导航系统,并不像手动一样,需要配合车窗和两侧的后视镜来看路况。所以暴雨之下,每一扇车窗都被水流打得一片模糊,将一切隔绝在外。
这种天气的傍晚总是黑得像入了夜,窗外时不时有灯光亮成一片,又很快划过。
燕绥之支着下巴,安静地看着窗外。从他的表情很难看出来他是单纯地出神还是在思考陈章的案子,又或者只是看看模糊不清的灯火夜景。
“顾晏。”他看了一会儿夜景,忽然出声。
前座的顾晏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这两天来回不断的行程让他少有休息的时候。也许是车内封闭却安静的氛围合着车外的雨声,莫名让人觉得困倦,他没有睁眼,只低低应了一声:“说。”
“我其实非常庆幸进了南十字律所。”燕绥之温声道,“当然,这有很多机缘巧合的因素在里面。”
顾晏似乎已经有了睡意,过了一会儿才又应了一声。但因为过于短促,听起来像是并不相信燕绥之这种说辞。
“不过我很庆幸碰见的是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燕绥之道,“因为你非常心软……”
他笑了一下,像是玩笑似的道,“哪怕再不喜欢或是看不惯谁,也不忍心看人陷在困境里,能帮总会帮一把。”
这一回,前座的人安静了很久,久到燕绥之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低沉的声音才响起,含着朦胧的倦意,“说得不太对。”
第64章
准备(三)
哪里说得不对?
这句话在燕绥之舌尖绕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鬼使神差地没问出来。也许是因为窗外雨声太大,扰了话音,也许是顾晏轻声的呼吸愈渐平缓,任何一句话都会惊了困意。
于是他没问,顾晏也没答。
车内重新陷入安静的氛围里,车外的灯火再度摇曳成片。
路上虽然拥堵,但总有个终点。车平稳地滑行了一段停在酒店楼下,顾晏还没有醒过来。他清醒的时候总是保持着严谨冷静的状态,看不出累不累。睡着后就显出了几分疲惫。
能在下午赶回第三区,之前必然没有好好休息。
这点顾晏虽然只字未提,但燕绥之经验丰富,对这些行程的长短耗时非常清楚。
他把后座的行车控制面板悄悄调出来,在电子音提示“目的地已到达”之前,关掉了一切提醒,调节了温度。车内保持着那种混杂着朦胧雨声的安静,没有什么突兀的动静惊扰顾晏。
燕绥之朝前座看了一眼,架起光脑调出案件资料,静静地翻看起来。
这种场景有些久违了,很像多年以前某个春末的午后。
院长办公室的里间面积很大,除了燕绥之自己的办公桌和一排偌大的用来放留档文件的立柜,还有两张供学生用的办公桌,靠窗放着。
有时候他带一些学术项目,会让参与的学生随意来办公室,甚至直接把光脑和各类资料搬来那两张办公桌上,这样碰到什么问题,抬头就能问他。
但事实上这样做的学生很少,因为都有点怕他。
真正使用那两张桌子最多的学生,大概就是顾晏了。因为有一回的项目,直系学生里他只挑了顾晏一个。那三个月,顾晏有大半的时间都呆在院长办公室里。
那天那个午后也是这样,燕绥之少有地在办公室呆了一整天,一直戴着眼镜,低头处理着光脑里成沓的文件和案子资料,偶尔回几封邮件。
办公室里也是这样安静,只偶尔能听见窗外婉转的鸟鸣。
顾晏前一天不知因为什么事,似乎没怎么睡,那天少有地露出明显的困意。
于是燕绥之处理完一批文件,抬头放松一下眼睛时,就看见顾晏支着下巴,维持着翻看文献的姿势,已经进入了浅眠。
窗外长长的绿藤挂下来,被风拨弄得轻晃几下,年轻学生脸侧和挺直的鼻梁前留下清晰的投影。
燕大教授是位非常开明的老师,所以当时并没有出声叫醒他,只是笑了笑任他继续打盹儿。
但同时,燕大教授也是位本质喜欢逗弄人的老师,所以他在桌面随手新建了一张纸页,握着电子笔给打盹儿的年轻学生画了一幅速写,题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投递进了学生的邮箱。
光脑“叮”地轻响了一声,顾晏眉心微蹙了一下,这才转醒。
他刚睁眼就跟光脑吐出的纸页对上了,看到速写先是一愣,接着就看到了那行格外潇洒的题字——顾同学,昨晚做贼去了么?
“……”
就因为打盹被捉,面皮薄的顾晏那一整天都表现得特别顺从,瘫着一张脸,说什么是什么,一句嘴都没顶过。
……
看了很久资料的燕绥之在放松的间隙分神想起了这些前尘往事,虽然只是琐碎小事,隔了这么多年回想起来仍然很有意思。他翘了翘嘴角,抬眼朝前座一瞥。
结果就见睡着的顾晏半睁着眼,正借着后视镜看着他。
“醒了?”燕绥之一愣,“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顾晏捏了一下鼻梁,这才真正转醒,“到了多久了?怎么没叫醒我?”
他嗓音含着睡意未消的微哑,也许是说得很低的缘故,居然显出了一分温和。
“翻资料没注意,忘了叫你。”燕绥之半真不假的瞎话张口就来。
顾晏未作评价,只解开了安全带,冲他说:“下车。”
不知道是不是受车里顾晏的困意感染,最近有些浅眠的燕绥之这晚难得睡得很好。
第二天,暴雨依然没停,燕绥之这次去看守所不再是独自一人,而是带上了顾晏。
经过门卫亭的时候,燕绥之在前顾晏在后依次刷了身份卡,就像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大律师和实习生,只不过人家是大律师为主,实习生屁颠颠地跟在后面旁听,到他们这里明显反常,实习生总格外有底气的走在前面。
“来了?”虎脸管教接连受了几天侧面精神磨炼,对于燕绥之的存在已经熟到会主动打招呼了,“这位是?”
“我跟的大律师。”燕绥之答道。
虎脸管教一脸古怪——这话听着跟“我带的学生”口气一样,也亏得大律师能忍。
会见当事人的时候,律师本就可以带一名助理律师或其他随行人员,所以管教们虽然好奇,但没有多问就将他们放了进去。
没过两分钟,陈章就被带来了。
自打松了口,他的配合度就高了不止一个台阶,连过来步子都快了许多。不过他进门看见顾晏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你……顾律师?你怎么来了?”
燕绥之非常坦然地替他回答:“来监工。”
顾晏:“……”
“介意多一个人么?”燕绥之说完,又很混账地笑了一下,“当然,介意也没用。”
陈章:“……不介意。”
“那就最好了。”
顾晏适时对陈章道:“不用有负担,还是他为主。”
“不,今天你为主。”燕绥之冲陈章抬了抬下巴,“你说乔治·曼森出意外你也有错,究竟是怎么个错法,说说看。”
陈章两手交握着搓了很久,斟酌了一番,开口道:“其实,我在之前就知道会出事。”
他顿了一下,又道:“或者说,在之前我就应该知道,这次的聚会是要出事的……”
乔这次的聚会通知很早就发出去了,其他人提前一个月就确定了行程,哪怕是万分繁忙的顾晏,乔也按照老规矩,提前半个月给他拨了通讯。
确定完大致的人数后,乔就约了哈德蒙俱乐部,然他们安排几位教练跟潜。
哈德蒙俱乐部收到预约后,便对内部的签约教练发了通知,问他们谁那几天没有其他安排,能够抽得出时间。
像乔这样慷慨豪气的少爷,待人直率,给起小费来也丰厚得让人眼馋。所以即便是那几天原本有安排的教练,都硬生生凑出了几天空闲,跟协调人报了名。
“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所有教练都报了名,一个都没漏。”陈章说,“当然,包括我。”
亚巴岛的分部近三十名教练,全都报了名,竞争其实算得上激烈。陈章在其中资历并不算很深,所以能被挑选上也算走了大运。
“看到最终的六人名单时,我还是很兴奋的。但没想到第二天,那股子兴奋劲就被打破了。”陈章顿了一下,道,“有人来找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目标锁在我身上的,但总之,他们说想让我帮个忙。”
“那两位一上来就把我过去的事情,包括基因调整,包括陈文等等一股脑摆出来,我……我太过忐忑,又有些慌张,所以没能稳住,让他们找到了突破口。”
那些人对陈章描述的内容很简洁,只说可能有些事需要他帮忙做个证圆个谎。
陈章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一开始并没有直接答应。对方一开始并没有紧逼,只开了个足以让人晕头转向的价格,然后让他考虑考虑。
这种退让一步的做法其实很刁,给足了一部分诱惑,又给予考虑的空间,会给人一种错觉,觉得他们并不是特别不讲道理的人,应该也不会有太出格的要求。
“我那时候正在急需钱的时候,我的……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刚拿到医院的诊疗单,说我腰腿骨骼上的毛病终于要跟我爷爷、我爸,还有我姐一样了,最多还有三年。”陈章说,“我起初拒绝得很坚定,但是后来几天总睡不踏实,一直在琢磨,整天走着也想,坐着也想,躺着也想,那两人的话就始终在我脑子里跟魔障一样转。”
想了三天三夜,陈章用那两位留下的方式主动联系了他们,表示想听一听更具体一点的事情,再决定要不要帮。
这是他做的第一个错误决定。
一旦主动给人敞开一个口,后续再想把口合上,就不太可能了。
对方那一次的态度骤变,不再用之前的软方法,而是直接上了硬手段,将陈章困在屋子里两天,又用他在福利医院的家人做逼迫,同时施以软招——
“他们说,如果我愿意帮那个忙,我爷爷、爸妈还有姐姐这辈子在福利医院的用费他们一次性付清。”
能给出这种条件,绝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忙。陈章当时已经隐约意识到,他如果答应,可能搭进去的不止是工作生活那么简单……
但是对方逼得太紧,给的利益诱惑又正中他的心。
“我对着我的诊疗单坐了一天一夜,想着我可能……也没什么能搭进去的了,所以我答应了。”陈章道。
这样的前提跟燕绥之想的其实相差不多,并没有出乎意料。
他点了点头,问陈章:“那些人是谁你知道么?”
“……不知道。”陈章答。
燕绥之:“好吧,意料之中。那么他们长什么样你还记得么?”
“……他们带着口罩和帽子,只留了眼睛。”
“眼睛有什么特别的么?再看到的话能认出来么?”
陈章迟疑了一下,有点尴尬道:“一个蓝色,一个深棕色。非常……普通的眼睛,没有什么特征,也没有痣。”
燕绥之又问:“那你有别的关于那些胁迫和交易的证明么?”
陈章最初摇了摇头,就在燕绥之干脆要揭过这话题,让他继续说后续的时候,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录音,我……我应该有一份录音。他们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多长了一个心眼,把一支录音笔放在天花板上面的一块隔层里了。后来他们走了,我一直神不守舍的,忘了拿下来。所以第二次他们来的时候,录音笔还在上面。”
燕绥之先是来了点精神,但转而一想又问道:“你是指我上次给你的听的那种传统录音笔么?”
陈章点了点头:“那种比较便宜……”
他刚说完,就看见对面两位律师同时捏了一下鼻梁,似乎特别无语。
“怎么了?”
燕绥之微笑着说:“那种录音笔,满格电只能坚持一天一夜,所以显然,它录不到第二次的关键内容,顶多能录到你第一天晚上的梦话。”
陈章:“……”
那怎么办?
“算了,你继续。”燕绥之示意他继续说,“我想知道,在事情发生之前,你知道会是谁,发生什么样的事故么?我只听真话。”
第65章
准备(四)
陈章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神色极为诚恳,可惜燕绥之在询问的时候从来不把对方的神色当真,所以只是掠了一眼便平静地道:“继续。”
一般人在没有依靠的时候总想抓住一丝信任,让自己定下心来。可他在燕绥之身上什么也抓不到,他捉摸不透对方的想法,便忍不住有点慌,“真的不知道。”
“嗯,我听见了,你可以继续说。”燕绥之笑了一下。
“真的。”陈章再度强调了一遍,显得有点儿无助,但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那些人的出现时间让我觉得,他们所谓的帮忙,应该是在乔先生的聚会上,而且既然我是潜水教练,我当时猜测十有八九是跟潜水有关。所以到了亚巴岛后我一直忐忑不安,潜水过程中生怕要出什么问题。”
“那天其他教练一般一个人带两位客人,分到我这里时,客人刚好多出来一个,所以我带三个。”陈章道,“说实话,我那时候已经是惊弓之鸟的状态了,但凡看到一点儿跟别人不一样的,就拎着心……”
他本性毕竟不坏,虽然在威逼利诱之下答应了要帮忙,但是下意识仍旧想去阻止事情发生。所以他打算对负责安排的管家说他带不来三个人,另一位教练技术更好,安全更有保障,想让管家重新安排一下,最好让他跟大多数人一样只带两个,甚至只带一个。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矛盾,明明他迫切地需要钱,松口答应对方帮忙也是因为钱,真正到了这种时候,他又宁愿少带一个少拿钱,以换取平安无事。
“但是管家告诉我,那样的安排并不是他做主,而是把教练名单给客人们看,客人们自己商量着选择的,他不好违背意愿。”陈章道。
“你后来有求证过这件事么?”燕绥之问道。
“有。其实之前潜水出事后,凯恩警长找我录口供的时候,也问过这种问题。”陈章有点尴尬地说,“但是当时对他,我没有说得太具体。其实我到了亚巴岛就疑神疑鬼,看谁都像是要我帮忙的那伙人之一,管家那么说我当然没信,后来见到客人就问了一句,确实是他们自己挑的。”
“那位穿错衣服导致出事的杰森·查理斯律师说他曾经光顾过哈德蒙俱乐部几回,当时分配给他的教练他不是很喜欢,总叨叨着让他调整体型,他觉得对方很啰嗦。后来有一回那个教练不在,我暂替了一回,他对我印象很好。可能是因为我不太爱聊天。惭愧的是我对杰森·查理斯律师没有印象了……”
不过这不妨碍杰森·查理斯在名单上看到他的时候,毫不犹豫选了他。
而赵择木选择他,陈章是知道缘由的,毕竟赵择木是哈德蒙俱乐部的常客,以前就总是陈章给他做潜伴。
乔治·曼森可能是里面唯一一个没给出什么理由的,他只是敷衍又任性地用一句话打发了陈章:“没什么原因,在名单里随便挑了个顺眼的。”
这位少爷的性格是出了名的,他决定了的事情,不管有没有道理,都很难让他改变主意。
而且当时的陈章有一点私心……
“这是我做的第二件错事。”陈章道,“我之前不知道会在乔先生的聚会里碰到曼森先生,我换了名字换了长相,他不认得我了。可能不换他也不认得,毕竟在香槟俱乐部的那次,我也只是个替代教练,跟他并不熟悉。但是我认得他。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不得不承认,我对当年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怨恨不浅。所以曼森先生说懒得换教练的时候,我一句都没有劝说,就接受了。”
陈章的耿耿于怀并不是要对曼森做什么,而是极力想在曼森面前证明一次,如果不是当年保镖拦截,如果让他作为教练跟着下水,他绝对不会让曼森发生任何事故。
“我当时意气用事了,如果当时我坚持转一位客人到另一位经验更丰富的教练手下,至少杰森·查理斯律师和赵先生都能免受一次罪。”陈章道。
燕绥之全程听得很淡定,偶尔用看守所提供的专用纸笔记录一些简单的字词。连旁边的顾晏都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天书,更别说陈章了。
但听到陈章说这话的时候,燕绥之手里的笔停了一下,抬起眼看了陈章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位律师明明是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年纪可能只有他一半不到,但是陈章被他看一眼,就仿佛回到了上学时期。他就像又考砸了一张卷子的学生,战战兢兢地等老师给成绩,被瞄上一眼,心脏都能提到嗓子眼。
不过这次,燕绥之冲他说了句中听的人话:“如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你对曼森当年的事故积怨这么多年,再见面时想到的不是给他制造麻烦,而是更用心地保障他的安全,不管是出于证明自我还是别的什么心理,都值得赞赏且令人钦佩。”
陈章愣了一下,一直忐忑的心突然落地生根。
这是他事发后第一次露出一点笑容,带着一点儿歉疚和不敢当,一闪即逝,“我其实没有……嗯,谢谢。”
燕绥之的表情活像顺口鼓励了一个学生,而陈章的表现也活像一个被夸的学生。
顾晏:“……”
有了这样一句不经意的肯定,陈章顿时安下心来,甚至不用燕绥之提醒,他就跟开了闸的水库一样,滔滔不绝地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倒了出来。
燕绥之听了两句,又顺手在纸页上写了两个词。
写完余光一瞥,就发现顾晏的表情有点……嗯,不知道怎么形容。
燕大教授自我审视了一番——
刚才的表现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吗?
没有。
除了“像个实习生一样”老老实实地记笔记,乱说什么话了吗?
没有。
还适度安抚了当事人的情绪。
非常完美。
“你怎么了?”燕大教授决定关心一下顾同学的身心健康。以免他一副要嘲讽不嘲讽,静水之下毒汁汹涌的模样,把当事人刚提起来的胆子再吓回去。
顾晏淡淡道:“没什么,你继续上课。”
燕绥之:“???”
陈章:“……”
燕大教授觉得顾同学的身心问题可能是积年顽疾,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于是只得默默转回视线,冲陈章道:“继续。”
“哦……”陈章点了点头,接着被打断的话继续道,“十多年前曼森先生的事故,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冤。但是这次杰森·查理斯律师在水下出现的事故,就真的是我的责任了。这是我犯的第三个错误……”
他在碰到乔治·曼森后,因为太想证明些什么,所以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曼森的安全上,盯着曼森的时间远超出盯着赵择木和杰森·查理斯的时间。
尽管他的初衷不坏,甚至很好,但是过程中的态度有点儿魔障。第一次下潜,他一直抱着忐忑的心情,不论是下水还是后来的上浮,都有点风声鹤唳。
不过第一次下潜很成功也很安全,但这并没有让他放松下来。
所以即便曼森他们中途上岸,陈章也寸步不离。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更衣室,又跟着他们一起出来在岸边喝着冰酒休息。曼森看起来是真的不记得他了,跟他聊得甚至比赵择木和杰森·查理斯还要多,夸了他的潜水技术,甚至说以后要去哈德蒙找他潜水。
陈章一方面依然无法对当年的事故和后续潦倒的生活释然,一方面又觉得曼森跟他印象中跋扈不讲理的小少爷不太一样,虽然依然看得出任性和浪荡。
新印象和固有印象的差别让陈章一直有点心不在焉,这才导致第二次下潜时,他给杰森·查理斯以及赵择木检查潜水服时没觉察出什么问题。
当然,潜水服是否合身只有自己最清楚,当时的杰森·查理斯只在岸上嘟囔了一句,便没再提,而赵择木也没觉察有什么不对。这也是陈章检查时没意识到问题的原因之一。
“很惭愧,到了水下我的注意力依然在曼森先生那边。”陈章道,“看到海蛇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因为那片海域海蛇并不常见。我心想这一定就是那帮人的目的了。”
陈章当时下意识地以为,这就是那些人找他的目的。海蛇最开始是奔着曼森去的,陈章当时很庆幸自己始终盯着曼森的安危,所以能够最快时间去为他解决麻烦。
这当中赵择木也功不可没。
“他的反应甚至比我还快,海蛇过来的时候,他只愣了一下,就游过去了。不过他并不知道怎么样处理能受到尽量少的伤害,所以我过去帮忙。虽然过程有点艰难,但是万幸都上了岸。”
之后的事情就是燕绥之他们所知道的,因为陈章和赵择木被海蛇缠住,杰森·查理斯那边出了事故。
“我上岸之后一度很迷茫。”陈章道,“我以为解决了海蛇,我就无事一身轻了。结果没想到杰森·查理斯律师又出了事,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对象,也许杰森·查理斯律师才是对方的目标。”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和赵择木脱离了生命危险,而杰森·查理斯的体征指数也恢复正常。这让陈章着实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以为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没有出人命,事件被定性为意外,皆大欢喜。
潜水事故发生之后的一天一夜里,他一直在等消息,等那两位联系他。
他觉得不管结果如何,总要有个了断。但是对方的信息迟迟不来,他越来越焦躁不安。
“我那时候甚至没有想过是事情没办完,我担心的是我可能坏了他们的打算,福利医院那边的家人也许会受牵连。”陈章道,“所以我接连给福利医院拨过几回通讯,劳烦那些护士好好照看他们。她们对我家里人很好,不过对我的态度一贯不怎么样……”
他说着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为什么,也能理解。”
“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动静,直到那天下午。”陈章道,“就是大部分人解除嫌疑的那天下午,你们先行离开亚巴岛,警方也从别墅区撤出了盯人的警员。我们被告知后面几天可能还需要再去警署做一次笔录,除此以外好像一切都过去了,风平浪静,别墅里的客人们开始商量着要搞庆祝酒会,我在楼上的房间里都能听见下面的喧闹声。就是那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我下楼去了一趟厨房,再上去就发现房间里多了一只通讯机和一只黑色袋子。”
“通讯机?”燕绥之问道,“老式的那种?”
“对,黑市能淘到的那种老式通讯机,查不到使用者,信息甚至不走现行的通讯网。”陈章道,“通讯机里有一条信息,让我晚上呆在卧室内不要出去,下楼也不行。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很紧张也很担心,但又不敢不照做。”
“那黑色袋子?”
“黑色袋子里装着的……装着的就是后来发现散落在曼森先生手边的安眠药剂。”陈章道,“当时只有一支,就是一个成年人的正常用量。”
燕绥之盯着他,“你从袋子里把药剂拿出来看的?”
陈章点了点头,“对,因为袋子是黑色,我……我下意识拆开,把里面的药剂瓶掏出来看了一眼。因为当时不知道要做什么用,所以又放回去了,没敢多碰。”
“所以药剂瓶上残留的指纹就是这么来的?”
“应该是……”
“后来呢?”
陈章想了想道:“我那整晚大部分时间都是抓着通讯机坐在门边,听楼下的声音。”
他听见楼下各种欢声笑闹,似乎没发生什么麻烦事,才稍微安心一些。
“期间劳拉小姐和乔先生分别上来敲过我和赵择木先生的门。因为之前被海蛇咬过的关系,我有绝佳的借口,所以跟他们说有点累不下楼了,他们也没有怀疑,再加上赵先生跟我有一样的情况,没有显得我太突兀。”
“直到半夜,我又收到了第二条信息。”陈章说。
信息内容让他把那只黑色袋子放在楼下的垃圾处理箱上,并且叮嘱他从窗户下去。
二楼的窗户距离地面并不高,而且还有一层小平台,陈章悄悄下去不惊动别人并不难。
“你当时穿的别墅统一的拖鞋?”燕绥之问。
“对,我下去的时候太紧张,没想那么多,不过我有特别注意只踩窗台,不踩花园里的泥。”陈章道。
然而也正是这一点,更方便让人做好假证据。
“踩窗台,还刚好踩曼森卧室的窗台。”燕绥之夸奖道,“你真是个人才。”
陈章愁眉苦脸,如丧考妣。
再之后,陈章把黑色袋子放好的时候,又收到了一条信息,让他把通讯器一并留下。
“他说十分钟后,我就自由了。”陈章道,“之后不管碰到什么事,沉默就好,让我想想福利院的家人,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要乱说话。那十分钟大概是我过得最煎熬最漫长的十分钟,因为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时的陈章真的是数着秒过,盯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结果刚到八分钟,喝多了的格伦他们上了楼,吵吵嚷嚷地非要拉陈章和赵择木下去。
虽然还没到十分钟,但是当时陈章急着想摆脱那种忐忑,想确认没人发生什么事情,所以那帮醉鬼少爷们还没捶门,他就主动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格伦本就是毫不讲理的人,他上楼吆喝人喝酒居然还捞了别墅的备用钥匙,胡乱捶了两下就直接打开了赵择木的卧室门。
“赵先生也是真的倒霉。”格伦道,“房间里黑灯瞎火显然已经睡了,硬是被格伦他们闹出来。当时看得出来他不是特别高兴,搞得那帮醉鬼少爷一边拽着他一边给他嘻嘻哈哈地道歉。我当时一身冷汗,虽然没干什么却已经吓得不行了,脸色一定很难看,也幸亏他们都围在隔壁闹赵先生,才没人注意到我不对劲。”
陈章他们被醉鬼们闹下楼后,一时间没发现群魔乱舞的大厅里少了谁。
他满心忐忑地陪着众人喝了几杯酒,拍了一段视频。
“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吧。”陈章道,“格伦他们又想起来还有曼森先生没被闹出来,这才……再之后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陈章断断续续讲完那天晚上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会见时间已经接近尾声。
燕绥之记下了一些东西,神色淡定。
单从他脸上,很难看出这个案子他是有把握还是没把握,已有的资料内容够不够他上庭辩护,会输还是会赢……
陈章努力想从他那里看出一些信息,却徒劳无功,最终只能道:“我……现在把这些都说出来,已经违反了跟那两人的交易……我爸妈他们在福利医院,也不知道……”
这次,燕绥之不吝啬地宽慰道:“放心,最近有警方守着。第三区这边的警方我打过交道,算得上非常负责。至于案子之后,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酒城那边。”
听到这话的时候,顾晏看了他一眼。
燕绥之又问了陈章几个细节问题,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陈章是个有点钻牛角尖的性格,如果一项事情没能有个结果,他就始终惦记着放不下来。于是在燕绥之临走前,他想起什么般补了一句,“那两人找我谈交易的那个录音——”
“怎么?”燕绥之转头看他,以为会有什么不错的转机。
陈章一本正经地说:“我可能录得不太全,但是对方也录了,我看着他们录的,两次都有。”
“……”
燕大教授用一种看智障学生的目光和蔼地看着他,斟酌了片刻挑了一句不那么损的话,笑着道:“你是在建议我们找真凶要录音?你可真聪明。”
陈章:“……”
燕绥之张了张口,可能还想再委婉地来一句什么,但是还没出声,就被顾晏压着肩膀转了个相,冲会见室的大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燕绥之:“……”
他略有点不满,偏头想说点什么,结果就听身后的顾晏微微低了一下头,沉着嗓子在他耳边说道:“我建议你压着点本性,再多说两句,实习生的皮就兜不住了。”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响在近处让人耳根莫名有点不自在。
燕绥之朝旁边偏了一下头,但幅度极小,微不可察。就这样他也不忘把顾晏的话顶回去:“谁认真兜过啊。”
顾晏冷冷道:“……你还很骄傲?”
燕绥之:“啧——”
不过最终,顾大律师还是借着身高体格优势,把某人请出了会见室,拯救陈章于水火中,以免跟当年法学院那帮学生似的,被挤兑得一脸傻样还觉得挺不错。
从看守所出来之后,燕绥之和顾晏又去了一趟陈章的家。
尽管那个录音笔可能并没有录到什么重要信息,但他们还是要去把它拿到手。
守着房子的警员和他们半途联系的公证人跟他们一起进了房子,然后按照陈章所说的,卸下了其中一枚天花板,从隔顶上摸到了那支录音笔。
里面的音频文件当即做了备份,他们带走了一份,警员带走了一份,还有一份由公证人公证走了证据递交程序。
正如燕绥之他们预估的,录音笔果然没能坚持多久,甚至因为初始电量并不足的关系,只坚持了大半天。
陈章所说的第一场谈话内容录了一部分,因为有隔板遮挡的原因,并不算太清晰。不过就算清晰作用也不大,因为对方的说话方式非常讲究,单从录音里听不出任何要挟意味,甚至还带着笑,用词委婉有礼,乍一听就像是在谈一场最普通的交易。
如果把这场谈话理解成某位富家子弟,想让陈章接一个潜水私活,并且打算给予他极为丰厚的报酬,也未尝不可。
不过即便没什么重要内容,燕绥之这一晚还是仔仔细细地听了三遍,直到他的智能机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信息来自于第三区开庭的法院公号,再次提醒他开庭的日期,不远不近就在后天。
第66章
乔治·曼森案(一)
“需要申请见一下证人么?”
庭审前的最后一天,顾晏这样问道。
对于很多律师来说,这样的问话是多余的。因为庭审前只要时间允许,条件允许,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见一见证人。通过一些技巧性的谈话聊天,来确认对方知道的信息哪些是对当事人无害的,哪些是不利于辩护的。
这样一来,当他们上庭对证人进行交叉询问的时候,就会知道哪些问题可以问,哪些最好别提。
曾经在这一行流传过一种说法——当控方或者辩护方律师对证人进行询问的时候,总能预先知道证人会回答什么。如果律师提出了某个问题,证人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那这位律师一定不太成功。
但是燕绥之这人常常不按牌理出牌,大多数人认为稳妥的事情,他不一定会去做。
而顾晏深知他这风格,所以才要多问一句。
果然,燕绥之摇了摇头,“你是说赵择木还有乔他们?不用了。”
在庭审方面,顾晏当然不会干预太多,但还是问了一句:“确定?”
“确定。”燕绥之一本正经道,“我在扮演一个合格的软柿子。这么短短几天的功夫,一般软柿子应该正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碰壁呢,哪顾得上见证人。”
“……”
对于这种瞎话,顾晏选择不回答。
不过燕绥之嘴上说着不用了,并不是真的对证人毫不关注。相反,这一整天,他除去看守所的会见时间,一直在看已有案件资料里,警方所收集的证人证词,还有亚巴岛别墅内的几段监控视频。
别墅内的监控主要设置在走廊和大厅角落,每一间客房门都在监控范围内,所以每一位客人在那段时间内进出房间的时间点都非常清晰。
但是别墅外的监控则并非毫无死角,最大的一个死角在于受害者乔治·曼森的房间外墙,出现死角的原因巧合得令人无语——乔治·曼森那天傍晚坐在窗台边喝酒的时候,不小心损坏了那处的监控摄像头。
燕绥之想了想,时间似乎刚好是他和顾晏从亚巴岛中央别墅离开前后,那时候曼森还坐在窗台上拎着酒杯,跟他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醉话。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他确实打翻了什么东西,在那边低头收拾。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损坏了最重要的一处监控摄像头,可以说命运真的很爱开玩笑。
燕绥之正在做最后一天梳理的时候,看守所里的陈章也正在跟管教协商。
“我能不能拨一个通讯。”陈章道。
管教皱着眉。
“我知道,按照规定需要全程监听。”陈章道,“我知道,没关系,可以监听,录音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给家里人再拨一回通讯。”
明天就要开庭了,而他将要走哪一条路还模糊不清,诉讼会输还是会赢,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这些他都不知道。
按照第三区看守所的规定,他不是完全不能进行任何通讯,联系任何人。只是申请的手续非常麻烦,一般管教不乐意给自己找事,而一般的嫌疑人也不愿意给管教添麻烦,以免自己上了管教心里的黑名单。
陈章眼巴巴地看着管教。
他其实非常幸运,分配到的管教虽然总爱虎着脸,但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式的凶神恶煞。正相反,那位虎脸管教甚至有点心软。
陈章求了大半天,管教终于松了口,点了点头道:“算了,好吧,等我填一份申请。”
那份申请辗转了四个层级,最终在入夜的时候回到了虎脸管教手里。
“行了,把通讯号告诉我。”虎脸管教道,“拨号只能我来,你不能接触智能机。”
陈章感激不尽:“好的好的,没问题,我不接触,怎么样都行,我只是想跟家里人再说两句话。”
很快,在专门的监控之下,知更福利医院339病房的通讯被接通了。
“喂?谁啊?”通讯那头响起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嗓音缓慢而温和,是陈章的母亲。
之前燕绥之带来的录音笔虽然音质清晰,但总归有轻微的变化。而且录音和实际的通讯毕竟不一样。
陈章一听这句问话,原本准备好的话突然就哽在了喉咙底。
他鼻翼急促地扇动了几下,紧抿的嘴唇里是咬得死死的牙。
通讯对面的人连问了两句后,似乎听见了这边急促的呼吸,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文啊?是你吗?”
陈章用指节狠狠揉了一下眉心,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清了一下嗓子道:“嗯,是我。”
就这样短短一句话,最后还难以控制地变了音调。
通信那边的人忽然就欢欣起来,似乎是对她旁边的人说:“我儿子!儿子来通讯啦!你看他之前就是太忙了!”
可能是总替几位老人不平,对陈章心怀不满的那几位护士。
之前陈章有什么事不敢拨病房的通讯,都找那几位护士,因此没少被她们堵,但是陈章一点儿也不反感。都是些心软的姑娘,才会不忍心看几位病人被他这个“不孝子”丢在医院。
“文啊,最近是不是很忙啊?”陈母絮絮叨叨地问道,“按时吃饭了吗?没生病吧?”
陈章闭着眼睛,听着她一句接一句的关切,眼眶已经热了。他用手指揉了揉眼皮,似乎想把不断漫涌上来的水汽揉按回去,但很快,他的眼睫还是变得潮湿起来。
当初看到诊疗单的时候,他一度有点绝望。他明明还在盛年,却强壮不了多久了,只有四五年,只剩四五年……
等到他也跟祖父、父亲以及姐姐一样,腰腿枯朽萎缩,瘫痪在床不能移动的时候,他这多灾多难的一家子该怎么办呢……
那段日子,他每天每时每刻,日日夜夜都在想啊想啊,却想不出办法。
直到碰到那两位找上门来的人。
在利诱与胁迫的交织中,他一度有点破罐子破摔,觉得其实那样也挺好的。哪怕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但是他一个人的代价,能换一家人再无后顾之忧,挺划算的。
真的挺划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