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这颗消失了一天一夜的薄荷精上来就没头没尾问了一句话:-
在哪?
燕绥之被管教的目光催促,也没多说,言简意赅地回道:
-
看守所。
说完他便摘下智能机放进了透明袋里。
管教接过袋子的时候又往他手里看了一眼,“还有别的通讯工具么?那是什么?”
燕绥之把手摊开。
管教点了点头,让他进了会见室。
没两分钟,陈章就被昨天那个虎脸管教带来了,两个人看见燕绥之的瞬间都露出了一种麻木不仁但又有一点点心酸的表情,可见前一天都被伤得不轻。
陈章在桌前坐下的时候,又伸手按了一下腰。然后开门见山地扔给燕绥之一句话:“我仍然坚持昨天的态度。”
打死不说。
燕绥之也不急,只是有点好笑地问:“那你完全可以拒绝来会见室,就像昨天最初所做的那样。”
陈章抿着嘴,没有回答。
他其实是怕了这个实习生,他怕他拒不见面之后,这位实习生又像昨天一样,搞出什么事来诈他。诈一回他的情绪就要跟着激动一回,忐忑不安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不想再上一回当。所以干脆来了,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反而心里更有底一点。
因为只要不说话,主动权就依然在他这里。
“人带到了啊,会见时间老规矩一小时。”管教牙疼似的哼哼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大门嘭地关上,会见室里又开始陷入昨天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里。
陈章单方面窒息。
燕绥之一点儿也不急,他昨天临走前留下的话,今天说到做到。他还真就什么也不干,也不着急,就那么喝着玻璃杯里的清水,淡定地看着陈章。
“……”
十分钟过去,陈章开始挪凳子。
二十分钟过去,陈章开始抓耳挠腮。
三十分钟过去,陈章有点忍不住了。
他刚要张口,燕绥之突然伸出食指抵了抵嘴唇,示意他不要说话,安静点。
“……”
陈章要疯了。
就在他一脸崩溃地瞪着燕绥之的时候,燕绥之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墙上的时间,然后拿出了一样东西,搁在桌子中央,“你不用说话,我今天也不打算问什么问题。现在还有25分钟剩余,我给你放一段录音。”
桌上的东西正是他昨天买好带进病房的录音笔,他录了其中一部分,不长不短,刚好25分钟。会见室不能带任何通讯工具,所以他才挑了个这么老式的东西。
好在虽然老式,音质却不错,放出来的内容清晰得就像响在耳边。
“我好久没看见他了,他过得苦不苦啊?”
女人苍老的声音响起来的瞬间,陈章就像被按了定身键,瞪着眼睛身体绷直,一动不动……
看守所外面,两个人影正在对街的咖啡露天座上,在这里能够清楚地看到看守所大门,还能坐着喝杯咖啡,视角非常好,适合等人也适合盯人。
赫西看着摆弄专业镜头的本奇,忍不住道:“这样不太好吧老师。”
本奇被他冷不丁的出声弄得手一抖,差点儿摔了镜头,“哎我这十万西的宝贝,你说话别这么突然!哪样啊?”
“跟踪那个实习生。”赫西咕哝道,“盯着他拍干什么……”
“当然是挖点新闻啊!”本奇眯着一只眼,半边脸贴着动态相机,表情精明又刁蛮,“别看只是一个实习生,能做的文章多了去了。他怎么给当事人做辩护,最后是输了还是赢了,输了是不是跟曼森家有不正当的交易啊?赢了是不是跟法官交往过密啊?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弯弯绕绕,这个案子牵扯的人都不简单,随便找一个角度都能写。看图说话会不会?”
赫西小声道:“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你都跟了他一天了,还在他宾馆对面架了个长——”
“你觉得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本奇没好气地打断他,“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我会害你?你来干事是要赚钱吃饭的,先活下来好吗年轻人?再说了——”
他调好镜头,找好了一个角度,舔了舔嘴唇道:“我那一口气到现在还没出去呢,噎死了你收尸么?不给那个小实习生找点乐子磨一磨,我浑身不舒坦。”
这话刚说完,他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他第一反应是,谁啊,还挺有礼貌。
等他愣了一下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人似乎刚从别的地方过来,手里还搭着一件明显不合这边季节的灰色大衣,身上的衬衫却依然笔挺得像刚熨烫过。
本奇:“你谁???”
对方在他眼皮子低下,一脸冷漠地拿走了他的相机,然后垂着目光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让人心慌:“如果没弄错的话,你正在跟拍的人碰巧是我的实习生。我不介意浪费时间听你解释一下,你打算怎么磨一磨他?”
本奇:“…………………………”
第61章
记者(四)
会见的最后25分钟,对陈章来说既漫长得像熬过了半生,又短得好像只有一瞬。
在录音播放的过程中,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过几下,全程凝固了一样,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充血的眼珠上一度蒙上了一层微亮的水光,又因为努力睁大的缘故,不消片刻又缓缓隐了回去。
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愣是没有一滴漫出眼睑。
录音尾声是护士对他零星的不满和抱怨,以及他母亲连声的解释:“他不是不来,他就是太忙了,忙完了就来了……”
那句解释对陈章来说可能比什么都扎心窝,燕绥之眼见他眼皮轻微地抖了一下,眼里含着的水光跟着一晃——
“哎——时间到了啊!”管教准时开门进来,带着点儿催促意味提醒两人会见到此为止。
趁着管教说话,燕绥之没盯着他的功夫,陈章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再抬头时,又是牙根紧合的沉默模样。
管教的目光带着疑惑和稀奇,不过陈章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只是低着头,顺从又僵硬地站起来,随时准备跟着他离开会见室。
燕绥之说什么是什么,当真没有问他任何一个问题,只是神色淡淡地收起录音笔,又给陈章丢下一句熟悉的话:“明天的会见时间,我还在这里。”
这次陈章沉默良久,终于低低应了一声,“嗯。”
然后转头跟着管教离开了。
陈章难得配合的一次回应算是一个好兆头,但也许是受了刚才录音内容的影响,燕绥之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依然很淡。
他多数时候是带着笑的,就连挤兑人刻薄人的时候都不例外。但他一旦收起了笑,浑身上下就会散发出一种冷淡的疏离感来。总让人担心他是不是不高兴,但又不敢冒然询问,只敢远远地看着。
他就是顶着这样冷淡的表情走到了路口,连看都没看周围一眼,就垂着目光调出智能机屏幕打算约车。
约车的预订刚要发送,智能机突然震了一下。
有一条新信息掐在这个点进来了。
燕绥之暂且搁下约车单,点进去看了一眼。
来件人:小心眼的薄荷精
-
抬头。
燕绥之:“???”
他下意识抬起头——
对面的露天咖啡座里,某位据说“正在出差”的大律师正坐在一张藤制的扶手椅里,看向这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还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咖啡。
燕绥之微愣,转而便笑了。
不过他目光一动便发现,顾大律师并不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跟他同桌而坐的,还有另外两个人,还是两位……熟人。
那两位来自蜂窝网的,所谓的记者,赫西还有本奇。
那个叫赫西的年轻记者留给燕绥之的印象还行,此时像是做了什么丢人又亏心的事情似的,只朝他这里看了一眼,就低头默默掩住了额头。至于那位叫本奇的,则冲着他这边笑得一脸尴尬。
偏巧他坐在顾晏旁边,那张王八绿豆似的脸跟顾晏的冷脸放在一起,对比效果堪称人间惨剧。
燕大教授毫不留情地在心里刻薄道:得多恨自己才挑这么个座位……
“昨晚菲兹告诉我,你要出差。”燕绥之穿过道路走到咖啡座旁边,垂下目光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晏,“出到咖啡店来了?”
“确实来出差。二区那边有个之前接的案子在收尾,要去走一下流程签几个字。”顾晏抬起眼,“不过菲兹每天都跟我告你一状,从场面上来说,我认为有必要先来履行一下我作为老师的管教义务。”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虽然我根本不想管你,但是碍于场面,我还得纡尊降贵陪你演一演。
燕绥之哭笑不得,“菲兹小姐背着我告了什么瞎状?说来听听。”
“不提交工作日志,不填报销单,不守规矩。”
燕绥之:“……”
他可以打赌,最后那条肯定是某些人擅自加上去的,语气都不一样。
原本低着头的赫西听到这段对话,忍不住抬起头来,默默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往,眼里露出一丝微微的羡慕。
他觉得这种可能才是他理想中的前辈和新人的相处状态……呃好像也有一点点不同,但至少比他和本奇之间的状态好太多了。
也许是他的目光存在感太强,燕绥之余光瞥见了,并且看清了他目光里的那一点羡慕。
燕绥之:“……”
他觉得这位年轻人可能存在着一点儿误解。
不过……
“你们二位这是……”燕绥之转向赫西和本奇,目光从本奇手里紧紧搂着的专业相机上一扫而过,又落在赫西尴尬摆弄的简版相机上,“嗯?”
嗯什么嗯啊……
本奇牙疼似的抹了把脸,哼哼道,“很抱歉,我们本来想给你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
燕绥之看了眼赫西的表情,了然道:“别带‘们’字,我想这种时候就没必要谦虚了吧。”
本奇牙更疼了,捂着脸默默瞪着燕绥之半天,屈服道:“我本想拍照片,但是没有考虑到你的意愿和某些现实规则……”
燕绥之笑了。
恐怕是这位自称为记者的朋友交易不成,追车又被甩,于是恼羞成怒想来找点麻烦,结果被顾晏半道抄家,聊了聊法律问题。
联盟里不是总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么,说惹谁都不要惹那帮声名在外的律师,因为真惹恼了,他们有一万种合理合法的方法让你栽得连裤衩都不剩。
本奇大概就是接受了来自顾晏的素质教育,立刻乖乖认怂,息事宁人。
他道完歉,觉得自己的态度貌似还可以,于是转头试探着问顾晏:“那些照片备份……”
顾晏淡淡道:“我对你们那数十万张照片内容没什么兴趣,但是需要留个底。”
万一哪天法官有兴趣呢……
本奇自己替他把后半句话补全,然后自己吓死了自己,默默闭了嘴,不再提备份的事情。
该撒的气一点儿没撒成,还给人留了个把柄,这一天过得再糟心不过。所以在顾晏和燕绥之表示不打算再留他们之后,本奇拽着赫西头也不回地跑了。
“让你紧张吐了的那位当事人怎么样了?”顾晏道。
“……好好说话。”燕绥之没好气道,“今天依然没开口,不过明天就不一定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总能让听的人觉得万分放心。
“所以我这就要回酒店了,再看一眼口供内容。”燕绥之问他,“你怎么说?”
“去一趟二区。”
“还真出差?”
顾晏:“……”
看见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燕大教授逗着学生不亦乐乎,弯着眼睛道:“行了,不开玩笑。去二区多久,还来三区么?”
顾晏看了他一会儿,又垂下目光转了一下手里的咖啡杯,浅浅喝了一口,道:“再看吧。”
“作为名义上的老师,你不看实习生庭审?”燕绥之觉得顾同学演得还不如他像样。
他顺口一问,已经低头用智能机约起了车。
很快,约好的车就自动停在了路边,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很快便由所约的车型引发了“花钱如流水”和“可怕的资产余额”问题,以至于燕绥之都忘了顾晏还没回答“看不看庭审”。
燕绥之让智能车先送顾晏去码头。
三区和二区并不是相连的大陆,开车去不如水路来得快捷,专门载客的海用飞梭五个小时就能到岸。
临下车的时候,顾晏想起什么般让燕绥之开了智能机的对点链接。
“你传过来的这两个文件夹是什么?”燕绥之有些纳闷,“怎么这么大?”
“那两位记者相机里的照片备份。”顾晏道,“毕竟他们针对的是你,处理权给你更合适,如果暂时没什么想法就先放着吧。”
燕绥之欣然接受。在等待文件传来的过程中,他又忍不住想起了赫西和本奇两个人之间的相处状态,随口提了一句:“那对师徒……姑且算师徒吧,理念相差太多,看着挺逗的,估计处不长久。”
没准几年后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结果。
这话说完,顾晏没应声。
没过片刻,双方智能机“叮”地一响,文件传输完毕。
顾晏收起屏幕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我曾经也一度觉得跟你的理念有很大偏差。”
燕绥之愣了一下,又想起什么般轻轻“啊”了一声,过了几秒。他又笑着问道,“现在呢?还差着么?”
顾晏在他身边的座椅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握住门把手下了车。他手腕扶着车顶,微微弯腰看着车里,淡淡道:“下回再说吧,行李箱我没拿,帮我再订一个房间,明天晚上过去。”
第62章
准备(一)
返程刚巧碰上了第三区的拥堵高峰期,燕绥之懒得跟在一大堆车后面慢慢蠕动,干脆改了条最长的绕区路线。他不太在意最终花费的时间是长是短,只要别五米十米一刹车就行。
他这会儿胃里没什么东西垫着,刹多了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绕区路线因为太过偏僻,果然比区内的那些路畅通。但宁愿绕远路来躲避拥堵的人不是他一个,所以中途也碰上了一次较长时间的停顿。
等待的过程中,燕绥之目光扫过路边。
樱桃庄园?
他的视线最终停落在斜前方岔道口大大的标牌上。硕大的箭头指往一条树木繁密的林荫道,距离显示还有700米。
这个地方他并不算陌生,很多人对这个名字都不会陌生——这里是天琴星第三区有名的酒庄,只不过酒庄后面有一大片樱桃园,夹着各种藤花和常绿树,修建得格外漂亮。这座极有情调的花园在酒庄往来的客人中口口相传,最终成了那些人举办花园酒会或是类似消遣的好地方。
这酒庄的管理者很会搞情调,为了讨那些客人们欢欣,依照不同人的口味给每一位VIP客人酿了定制酒作为独特的礼物,一年一瓶,标着名字和独一无二的记号,分放在樱桃园各个角落里,也许在某些花枝后面,也许在一丛绿叶中。
客人有一年的时间去慢慢寻找惊喜。
那些酒瓶外裹着一层特别又精致的软膜,有利于那些酒的保存。客人找到得早说明运气好,找到得晚酒则更醇香。
这种左右都是高兴的事,自然深得人心,所以樱桃庄园名声愈噪。
不过此时引起燕绥之注意的并非它的名声,而是因为之前本奇给他看的那一系列跟拍照片里,有好几张都出自于这里。有乔和赵择木两个人的,也有乔单独的。
燕绥之想了想,干脆将驾驶模式切换成手动,方向盘一转,从岔道口拐出大路,径直进了林荫道。
樱桃庄园他其实没来过几次,毕竟以前忙碌的生活决定了他并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跨星球来搞花园酒会,不过他的名字却在樱桃庄园的VIP客人名单上,因为他每年都会从这里订一些酒作为小礼物,或是在生日酒会上让学生们尝一尝不同风味。
而属于他的那份定制酒,也应他要求,每年直接寄到德卡马。
燕绥之从停车坪出来,走到樱桃庄园门口又突然停了步。
差点儿忘了,他现在只能进樱桃庄园的前厅,进不了后面的樱桃园,毕竟顶的不再是“燕绥之”的身份,而是“阮野”。
他正迟疑的时候,庄园前厅里刚巧走出来两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倒霉的本奇和赫西。
本奇原本走在前面,边走边比划着手势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结果余光瞥到燕绥之,脚下就是一个急刹。
燕绥之笑了:“好巧。”
本奇哭丧着脸抱紧了自己的相机,“怎么又是你!”
因为之前的事,本奇现在看见燕绥之或者顾晏就想跑,恨不得离个八百米再说话。
“别慌。”燕绥之安抚道,“这次不抢你相机。”
这话说得就很值得琢磨了,意思就是“虽然不抢相机,但我要干点别的”。
本奇自己天天跟各种文字语言游戏打交道,当然一听就抓到了重点,脸更丧了,“你要干什么,你先说。”
燕绥之朝酒庄里望了一眼,问他,“刚才听见你在说赵择木,他现在在酒庄?”
本奇点头:“对啊,要不然我带着赫西来这干什么?喝酒吗?”
他狐疑地盯着燕绥之,“怎么?你……你想进去?”
这个心领神会让燕绥之非常满意,还省得他开口了。
“聪明人。”燕大教授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劳驾带我去一趟樱桃园?”
本奇特别想说:“别劳驾不想去做梦吧。”但是想起之前的素质教育,他又咕咚一下把话咽回去,牙疼似的不情不愿地哼哼:“算了算了,你,哎……你跟我过来。”
之前本奇有几张照片明显就是在樱桃园内拍的,说明他显然有进园的资格。
本奇带着赫西和燕绥之回到大厅的时候,负责接待的服务生愣了一下,“您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了吗?”
“哦不是,我碰巧遇到一位朋友,顺便带他去樱桃园喝一杯。”本奇说“遇到个朋友”的时候,语气活像“撞见了鬼”,引得服务生看了燕绥之好几眼。
“呃,好的,没问题。”服务生体现了他良好的态度,听明白后就立刻换上了非常热情的笑,冲通往樱桃园的小径比了个手势,“请跟我来,那么先生您需要什么酒?”
我想要毒酒你敢上?
本奇在心里叨咕了半天,挑了个相对划算的:“花园甜酒吧。”
“好的。”服务生也不多问。
燕绥之顺理成章被带进了樱桃园。
园区非常大,由不同的树木和花藤分隔出道路空间,顺着卵石路每走一小段就会有一片开阔些的地方,搁放着精致的圆桌和藤椅,客人可以在这里品酒,或是要一壶这里特质的樱桃茶、花茶,享用一些甜点。
索性已经进来了,本奇也没继续矫情,干脆送佛送到西,摆着一张晚娘脸把燕绥之领到园区深处。
“先在这里坐着吧。”
他们挑了一处被和星月草围绕的桌椅,服务生很快送上来了甜酒、冰块、奶油,一碟精致的佐酒点心,以及三只细脚玻璃杯,每一只里面都缀了一颗浆红色的樱桃。
小伙子熟练地给他们三人配好酒,冲他们笑了笑:“慢用,有什么需要按桌上的铃。”
燕绥之吃了一些点心垫了垫,这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
他这人每件事都分得很清楚,被跟拍找麻烦是一码事,被本奇帮忙带进来又是一码事,所以他咽下甜酒后冲本奇道:“谢谢,回头送你一瓶银底卡蒙。”
银底卡蒙是樱桃庄园有名的头等酒,属于有格调的里面口感接受度最广的,适合作为礼物送人。
但贵……
本奇翻了个白眼,“你都能买银座卡蒙了还要我带你进门?”
言下之意就是别逗我了,我还是不指望了。
燕绥之挑了挑眉,也没作解释。
“赵择木去祷告屋了。”本奇朝远处的一条单独小路抬了抬下巴,“他每回都要在里面呆很久,你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你就等吧,反正我们要走了。”
他似乎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又或者还有别的人要跟拍,并没有在这里多留的打算。一口闷掉整杯甜酒,他便催促着赫西赶紧喝完,赶紧离开。
于是五分钟后,樱桃园深处这一片就只剩下了燕绥之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喝着甜酒,目光在周围的花花草草上扫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了那条小径上。
小径的尽头有座暖色调的房子,被称为祷告屋。
樱桃庄园这里服务一条龙,特地为某些借酒消愁的先生小姐们设立了一幢祷告屋,里面有一位专门负责听牢骚和醉话的祷告官,有点儿类似古早时期的神职人员。在他面前你可以放心地说任何事情,而且依照规定,他有权也有义务为你所说的内容保密。
本奇不愧是跟拍了很久的人,对赵择木的习惯很了解。
燕绥之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天色都已经暗了,赵择木才从祷告屋里出来。一段时间未见,他看起来沧桑不少,下巴上冒出了一层青茬,跟之前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模样相差甚远。
他在路上碰见了一个熟人,强打起精神跟人寒暄了两句。
“你怎么突然跑来这里了?我以为你最近都不会出门了。”那人说。
赵择木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道:“最近突然想来看看。”
那人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你跟曼森还有乔,你们以前就总来这边喝酒吧?我记得听谁提过?”
赵择木:“嗯,很久以前了,十来岁的时候,借着家里的名号偷偷来喝。”
那人笑起来,“看来都干过这种事,在花园里找标着父母名字的酒换标签,那时候觉得恶作剧挺有意思的。”
“是啊。”
那人想想又叹了口气,“听说曼森身体还没好?”
尽管曼森家族封了一部分消息,但是同在那一圈的人多少听到了一些风声。
赵择木:“嗯……最近总想起曼森十来岁时候干的那些蠢事情,所以来这里转转。”
“哎……”那人拍了拍赵择木的肩膀,“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赵择木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接着道,“总会出院的。行了,不说了,我先走了。”
“好,下回有时间喝酒!”
“嗯。”
赵择木从这边经过的时候,燕绥之借着喝酒,将脸朝里偏了一下。
依照这边的规定,他作为嫌疑人陈章的辩护律师,不能随意会见受害人方的证人,如果要见需要先报备一下走个流程,以免出现什么威胁证人改变证词之类的情况。
燕绥之来樱桃庄园本就是一时兴起,当然没有走过流程。他只是来观察一下赵择木的状态,并没有打算跟他有直接对话。
赵择木果然没有看见他,匆匆离去。
留下的那个人还在园子里,跟另一位同行者自然而然地聊起了赵择木。
“他跟曼森的关系有那么好?我怎么没看出来?”
“那是你以前不认识他们,小时候他们关系还是不错的,他、乔还有曼森,后来大了就疏远了,毕竟不是一路人。”
“确实,他看上去比较沉稳?”
“骨子里精着呐!那三位里面要说最傻的,曼森当之无愧。”
……
燕绥之听他们无差别挤兑完一圈人,喝下最后一点儿酒,又用清洁纸巾仔细地擦了一遍拿过点心的手指,这才离开。
第二天从清早起就没有一个好兆头,天色阴黑,风吹绞得四处哗哗作响。
燕绥之在会见时间准时到达了看守所。
“稍等,我去把陈章带过来。”虎脸管教看他天天来,天天把陈章弄得神情恍惚,但偏偏没正经开口谈过案子,也挺倒霉的。连语气都缓和了几分。
燕绥之在会见室里老位置坐下,点了点头:“劳驾。”
结果这一等又是十分钟。
就连守在门口的管教都有点不忍心看了,其中一个往会见室里瞟了一眼,悄声对另一个道:“别是兜了一圈又回起点了吧,我怎么觉得陈章又要拒不相见了。”
“那也太难搞了。”
“这实习生也是倒霉,一上来就碰到个这样的当事人。”
“手气太差了。”
这俩以为自己声音很小,但实际上那种悉悉索索的小对话燕绥之能听清大半,顿时有点儿哭笑不得。
但他也不急,依然放松地靠坐在椅子里。
又十分钟后,门口的管教啪地一下靠着脚跟在墙边站直身体。
“见了鬼了,居然来了!”
“会见时间都过半了才来……”
走廊里响起缓慢的脚步声,很重很拖沓,伴随着手铐上金属碰撞的轻响。
燕绥之两手松松交握着搁在桌前,他知道,陈章已经想通了。也许之前有无数理由让他排斥和抗拒说真话,也许有无数障碍阻止他开口,但现在,他一定已经想通了。
今天的陈章看起来比昨天憔悴了一倍,眼下是大团的青黑,嘴唇上下的胡须已经连成了片,头发支棱着,就连常年潜水锻炼出来的肌肉也似乎塌了下去,被衣物掩盖。
但是他的眼睛很亮,目光很沉。
他在位置上坐下,缓缓开口:“昨天的录音,在我脑子里回放了很多遍,很多很多遍,所以我一夜没能睡着。我就听见我爸、我妈在耳边一直问我,苦不苦,是不是不要他们了……”
他沉静了一下,又苦笑一声,“我说,哪能呢……我只是……”
“我只是害怕见到他们……”
“你知道吧?我家有遗传病,到了60岁,十有八九要瘫的,我离那也不远了,顶多再有四五年。其实这种病不是治不了,包括我妈的心肺,真要治,找最好的医院自体培植,选个最健康的备份时段,养出来的器官把病损器官替换掉就行。我都咨询过的……就是……就是总挣不够那么多钱。”
陈章道:“如果是一个更有用一点的人,赚的更多一点,他们现在可能已经不用那样躺在医院了。所以我不想见他们,没脸见……离发病的时间越近,就越不想见,想走远一点,找一个他们都不知道的小医院等病发。”
“这两年,每隔几天,我就跟魔怔了一样幻想着,天上怎么不掉馅饼呢,或者哪里来一场龙卷风,卷一点钱刮到我面前……每天想每天想,做梦都在想。”
……
他像是把燕绥之当成了樱桃庄园里那种祷告官,把这些年的牢骚和梦话都倒了出来,越说越刹不住。
但是燕绥之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也没有露出什么怜悯或者同情的表情,就像在听一段平平常常的话,这反倒让陈章很放松,觉得说什么都没关系。
过了很久之后,陈章终于挖完了积尘已久的淤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这时,他才抬起眼,不避不让地看着燕绥之,“我想了一晚,觉得……比起天上掉下一把钱,他们应该还是更想看看我吧?”
燕绥之说:“当然。”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你所说的那些高额手术,有一些地方可以大额度减免,至少我就知道一两处。”
陈章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真的?”
“当然,会有一些条件,但并不苛刻。”燕绥之道,“只是环境可能不如天琴星,在酒城。”
陈章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似乎在确认他这话的可信度。半晌,他才下定决心似的闭上了眼睛,又重新睁开,道:“关于……关于那件案子……关于曼森先生……我有错。”
燕绥之看着他。
他说完这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但不是谋杀。”
燕绥之点了点头,“那么,你希望我做有罪辩护,还是无罪辩护,告诉我。”
陈章捏了捏手指,道:“无罪。”
“好。”
“我没有做那些事情,但是……”陈章道,“但是我录了认罪的口供,注射器上有我的指纹残存,药剂瓶底部也有,还有——”
燕绥之平静地打断他,“那些不是你要考虑的,你只要保证说实话,剩下的交给我。”
外面忽然响起一声惊雷,穿过门墙隐约传了进来,陈章手指一颤,又慢慢握紧,突然梦醒似的道:“好,我保证。”
阴了一整日的天终于下起了暴雨,冰冷硕大的雨点砸在屋檐墙壁上,顷刻便打湿了一片。
街边水流汩汩直淌,很快就没了下脚的地方。
燕绥之沿着看守所的走廊往外走,窗玻璃被雨水糊成一片,时不时有闪电忽闪着映亮半边天空。
他默默翻开资产卡看了一眼,心说要完,还真被顾晏那乌鸦嘴说中了,余额已经可怕到买把伞都痛的地步。
看守所再长的走廊也有个尽头,眼看着外面的雨势泼天盖地,他不得不在距离大门一米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就在他打算破罐子破摔,倚着墙笑等雨停的时候,他看见街对面有一个身影正从车里出来,他肩背板直身形挺拔,撑着一柄伞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过来。
走到看守所大门的台阶前,他微斜了伞沿,抬头朝燕绥之这边看过来。
燕绥之一愣,站直了身体。
暴雨中对方的面容模糊不清,但依然能一眼认出来,是顾晏。
燕绥之调出全息屏,手指轻快地发了一条信息:
-
不是说晚上才到?
顾晏根本没看智能机,撑着伞沿着台阶上来了。他在门前停下,不咸不淡地道:“隔着不到五米发信息?”
燕绥之:“昨天发信息让我抬头的是谁来着?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顾晏:“……”
燕大教授得以解救,当即跟着顾晏一起下了阶梯,并肩往院门走。
“房间订好了?”顾晏问道。
燕绥之说:“没订。”
顾晏:“?”
燕绥之坦然道:“余额只够在我房里加一张床,加完我现在连伞都买不起。”
“……”
顾大律师一脸空白,说不上来是被“加床”震到了,还是被“伞都买不起”震到了。
但是看起来,他有点想把伞下的人丢在暴雨里。
燕绥之默默欣赏了一下他的脸色,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行了逗你的,订好了。不过你得给我解释解释,我是洪水猛兽么,加个床你脸绷成这样?”
顾晏目不斜视,默不作声,走到街边拉开车门就把某人塞了进去。
他自己在驾驶座坐定,把伞收起来放在了伞格里,刚要发动车子,旁边突然伸出了一只瘦长白皙的手。
“给钱,房间订金。托你这张乌鸦嘴的福,你的老师真的要买不起伞了。”燕绥之道。
顾晏:“……”
你怎么不把自己也典当一票花了?
第63章
准备(二)
顾晏一开始没有动,燕绥之跟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指。
“看什么,蹭到灰了?”他指尖蜷了一下,缩了回来。
顾晏闻言目光一动,收了回去。他将车发动起来,调到智能驾驶模式,一边挑选着目的地一边道:“我只是看看,多长的手才能花钱花得毫不知数。”
燕绥之:“……”
尽管被顾晏盯着并不是因为蹭到灰,但燕绥之兀自摩挲了一下指尖,还是从车厢供给的清洁盒里抽了一张消毒纸巾,不紧不慢地擦起了手指。
他每次做这种动作的时候,都有点漫不经心。像是太过无聊了,随意找了点事打发时间。
以前在院长办公室里也一样——他每回处理完一堆事务,都会推开光脑看着窗外的绿荫放松一会儿眼睛。每到那时候,他也会这样靠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优雅又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清洁着自己的手指。
也不知道这是他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
老实说,很多无意间看见过的学生都认为,那样的姿态很赏心悦目,会让人觉得院长讲究极了,斯文干净。
唯独顾晏有一回问他,“为什么总擦手指?”
当时的燕绥之看电子文件时戴的缓疲劳眼镜还没摘,好看的眼睛在净透的镜片后面弯了一下,答道:“看文件累了,权当活动一下。”
多年后的现在,顾晏借着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微蹙了一下眉心又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