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并且他们暗杀的箭是由灵力凝成的,在没入血肉的瞬间便爆裂,因此慕容怜身上虽没有带着任何箭镞,却已被炸出了十余处血窟窿。
他受伤的最开始,还没有立刻倒下,
但是血越流越多,痛越来越深,最后终于支持不住,
蓦地跪跌在地上,
猛呛出一口血来。
顾茫看着他这样,脑袋里嗡地一声像有什么炸开了。
“慕、慕容……”
慕容怜捂着胸口最深的一处伤,不住喘息着,淡薄的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
变得苍白发青。
树梢上的刺客里忽有一人闷声道:“主上,
有人来了!”
“快撤!”
嗖嗖几道黑影闪掠,刺杀者就像来时那样,
迅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慕容怜虚弱地骂道:“他妈的……贱人……有种别跑……咳咳咳咳……”
话方说完,就又哇地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地整个扑倒在了沙砾尖锐的河滩上。
明月当空,鲜血弥散,河滩边上瞬时只剩下了顾茫和重伤了的慕容怜。
虽然在顾茫的记忆里,与慕容怜有关的好的回忆已然剩下不多了,但当他真的看到慕容怜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时,他颅内最隐秘的那根神经还是被刺痛了。
他指尖发凉,原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查看慕容怜的伤势。这一看之下,更是触目惊心,别的且不说,胸口那一处,已然被灵力箭镞爆得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顾茫本能地想拿手去捂,可是却无济于事,粘腻的鲜红很快就沾了他满掌,却根本堵不住慕容怜的失血。
“慕容……慕容……”
慕容怜这时候已经不行了,他的眼神光都开始涣散,仰躺在砂石地上,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每一次呼吸都有更多的血涌流出来。
他费力地转动琉璃色的眼珠,看了顾茫一会儿,低声道:“你……”
“……”
“你……当真……那些……咳咳,与我,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果这番情景这次问话提早一个月,在顾茫重聚的记忆尚未消散的时候,那么顾茫或许会把真相都告诉他。
可惜太迟了。
顾茫瞧着慕容怜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明明是那么漂亮的眼睛,却因为琉璃色的眼珠上浮,天生一副三白眼的阴狠模样。
“你至少……至少也应该……”慕容怜喘了口气,颤抖地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他的伤势实在太过严重,以至于浑身使不上一点儿力气。他死死盯着顾茫的脸,眸中闪动着某种极其复杂又极不甘心的光泽,他张了张嘴,刚想继续说什么,可是出口的却不是声音,而是淤血。
远处密林里有人声与灯火逼近,慕容怜苍白的脸庞上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聚起一层薄薄的华光,抵着顾茫的胸膛很轻地点了一下,而后将他推开。
“跑。”
慕容怜这时候神智已经濒临熄覆了,他的眼睛开始失去焦距,但他仍低哑而浑浊地催促着。
“……快跑……不然就……”
又是一口鲜血涌上来,慕容怜的声音几乎已经微不可闻,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大睁着,眼珠子左右微弱地动一动,里头倒映出漫天星斗和顾茫惶然的脸来。
呓语般的最后一句话从沾血唇齿间飘落:“……就……再也……解释不清了……”
“慕容怜!!”
“顾茫……”神智模糊之际,他低低道,“……其实……我……我也没……”
话未说完,已是一口血涌将上来。慕容怜的手动了一动,似乎想最后再做些什么,可是他再没有力气了,手还是蓦地垂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地太突然,以至于顾茫脑袋里嗡嗡地,根本转不过磨来。
慕容怜想说什么?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闻声赶来的北境军巡逻修士提着风灯掠出了密林。灯火晃到他们身上,为首的巡逻队长沉默须臾,手中的灯盏蓦地跌落在了河滩边。
那修士失声道:“望舒猎猎腥风刮过,戒哨自河边刺破苍穹,传遍了整一片黑夜——
“快来人!!望舒君遇刺了!!!”
“抓住这个刺客!”
“擒住他!!”
顾茫并没有打算逃跑,可那些修士哪里会管?忽地斜刺里射出一道法术的极光,狠狠击中了顾茫的后背。
极光射来的地方有人大喊:“打中了!他跑不了了!”
“押回去!”
顾茫昏昏沉沉地在慕容怜身边倒下,他正巧是面对着慕容怜的,面对着那张怎么也教人看不透的脸--
这张脸此刻血色全无,那双总是带着嘲讽的桃花眼也紧紧闭着。
慕容怜之前是想和他说什么呢……慕容怜……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缺失了记忆的顾茫混沌地想着,却是全无头绪,而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景象,便是一众赤翎营的人围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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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真……那些……咳咳,与我,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至少……至少也该……”
也该怎样?
也该记得些什么?
慕容怜昏迷前的话语像是梦魇一般,在他梦境深处回荡着。
顾茫浮沉在一片茫茫然的黑暗之中,有一束光陡地自他胸膛处渗透而出。他在梦幻中坐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散发光芒的位置正是慕容怜最后用手指点过的地方。
光芒越来越明亮,从他心口处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最后在黑暗里化作了一只莹白的蝴蝶。
顾茫仿佛受到了某种说不清的招引,他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这只白蝴蝶不住地往前。
梦境越来越深了。
随着灵蝶引路,他看到了赵夫人雾一般扭曲的脸:“你如此冥顽不灵,以后如何才能继承你父亲的家业,为望舒府的门楣添光?”
他看到望舒府管家在浓雾里向他深处手来:“少主,时辰不早啦,你需得赶紧回琴房修行去,若是迟了,免不了又要被夫人一通责罚。”
他还看到缥缈的雾气深处,少年墨熄擒着弓箭站在靶场上,黑金边的宽大衣袍随风飘摆,周围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学宫长老,都在夸赞他,褒奖他。
而慕容怜在角落里阴沉地看着,手里攥着一卷自己并不爱读的乐修书简。
梦境里陡然响起了无数潮汐般的声音--
先是赵夫人的:“你永远比不过他。”
而后是学宫长老的:“你总是不如他。”
最后那些声音狞笑着,拧成了慕容怜自己的自言自语。
“慕容怜,你永远比不过他。”
“你是个跳梁小丑,阴暗小人……你连自己喜欢什么都做不了主……”
“你是慕容怜吗?不,你只是一个你爹的翻模……一个牵线傀儡……哈哈哈哈哈……”
一路往前走着。
慢慢地,这些声音褪去了,白蝴蝶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强烈,它闪动翅膀时振落的荧光在不住地飘飞,逐渐将无尽的黑暗驱散。顾茫看到不远处的前方裂出了一道天光,起初是有风声从光束里传来,而后一点一点地飘下了花瓣,飞舞出了更多幻术凝成的蝴蝶。
他向前走去——走到了那片洁白中央。
他听到了孩提时慕容怜的声音,轻轻地自那一片洁白的深处传来:“是你吗……”
顾茫尚未回答,那只一只在前面翩跹的蝴蝶便陡然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
小小的慕容怜站在白光里,回头看着他:“是你……”
几乎随着他这句话,忽地一道耀目的光闪过,激得顾茫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檐角悬挂的叮咚风铃。
一个谄媚的声音在说话:
“慕容小公子,您要的点心匣子,您再仔细瞧一瞧,要有什么不满意的,小的立刻就让糕点师傅拿回去重做。”
顾茫慢慢地睁开眼睛。
梦境已经换了模样。
映入眼前的是一间金红相间的建物,满厅都堆摆着碗口大的山茶花,佣人大多是四五十岁的憨胖女人,穿着制式统一的粗布花衣,在厅内堆着笑来回忙碌。
这是玲珑斋。
重华都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
幼年的慕容怜站在高高的杉木柜台前,仰着头,和掌柜的颐指气使地说话。
他那时候看上去才四五岁,非常稚嫩的一个孩子,全从头到脚都被竭力装扮上贵气逼人的饰物,恨不能连指甲都镶上宝石。但他又那么小一个,金的银的,翡翠珍珠全堆在一起,所以旁人乍一眼看去瞧见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个移动的小短腿珍宝柜。
生意人对于这种恨不能在脑门上都写着“我有钱”的客倌自然是欢迎到不得了,再加上慕容怜又是重华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所以哪怕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年过半百的掌柜的也恨不能曲意逢迎跪着喊爹。
慕容怜伸出小短手,接过糕点匣子,打开一看,只见黄澄澄的酥饼油亮松脆,淡粉色的荷花酥层次分明,还有玲珑斋独有的奶冻,晶莹剔透的一小个,上头搁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春桃。
慕容怜盯着看了一会儿,自己先伸手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个然后塞进了嘴里。
含糊命令道:“这个我要了。你再去重做一盒。”
掌柜的虽觉得他这一本正经却又馋虫大动的样子很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点头哈腰地应了,重新命大师傅又去蒸糕做饼。慕容怜便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坐在玲珑斋的上座,就着一壶月季茶,半点儿也不含糊地把点心都吃完了。
顾茫正不解于慕容怜留给自己的幻境为什么会是这个,就见得掌柜的一掀竹帘,提着重新包好的一匣子点心走到慕容怜跟前。
“慕容公子,又重新做好一份啦,您再瞧瞧看?”
慕容怜很有些人小鬼大的意思,学着他娘亲的样子,颇为威严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我拿走便是。银钱从我每月的账上划。”
掌柜:“……公子,您没有帐啊,只有您家的赵夫人有固定账……要不小的从赵夫人的账上划?”
“不行!”慕容怜瞪大眼睛,立时拒绝了他,而后又道,“你等着,我有钱。”
说完便开始从自己的小布兜里掏。
那布兜是赵夫人平日给慕容怜装闲钱的地方,赵夫人管的严,给他的钱两其实并不多,而且大多是散钱。于是掌柜的就眼瞅着穿金戴银的慕容公子从兜里掏出一把又一把寒碜极了的白贝币,拢在一块儿,一二三四地数了一遍,发现不够,又掏。
但四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少钱呢?掏了半天,也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破贝币。
慕容怜仰起头来,显然有些心虚,但架子还是要有的,于是道:“就这些了。不用找了。”
“………………”
“后会有期。”
说完便提着糕点匣子,人五人六地在掌柜目瞪口呆且欲哭无泪的眼神中张扬而去。
回了望舒府,慕容怜就召来自己最亲近的侍从,先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掀起眼帘问道:“咳……那个……那个小贱奴,昨儿被我推了一下摔破了头,现在还活着吗?”
顾茫怔了一下,多少还有些印象,于是便模糊地反应过来--
原来这段记忆是发生在自己被慕容怜从秋千推落,撞破了脑袋被林姨抱着去疗伤的那一段日子。
侍从摸不透慕容怜的心思,诚惶诚恐地答道:“回少主,他还、还活着呢。”
慕容怜高深莫测地“哦”了一声,眼神迷离不定,重复道:“还活着。”
“是、是啊,林姨带着他及时去看了药修,现在那小子大概是在林姨屋里歇着。少主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慕容怜道,“你下去吧。”
待侍从离去后,慕容怜翘着脚坐在桌前想了一会儿,最后他从储物盒里摸出了一枚古币,捏在手里自言自语道:“抛着正面,我就去道歉。抛着反面,我就把这盒点心都自己吃掉。”
说罢一丢,钱币骨碌碌在桌上打了几个圈,最后正面朝上,不动了。
“行吧。”慕容怜没好气道,“反正是我推的你,道歉就道歉,也不会少根毛。”
于是跳下椅子,踮起脚从桌上将玲珑斋的糕点匣子拿起来,朝着林姨的房间走去。
第157章
容怜的回忆(下)
顾茫虽然跟着慕容怜的脚步往前走,
但他对于慕容怜要去看他这件事,是感到迷惑且意外的。
虽然他对慕容怜的记忆所剩无几,
但是他很清楚慕容怜从来都没有好言好语地对待过他,更别提买了一盒点心去向他道歉了。
小孩子的爱恨情仇没那么复杂,今天你推我一下,我记恨上了,
但你若明天给我一串糖葫芦,
之前的记恨也就烟消云散了。所以顾茫笃信自己绝对没有收到过慕容怜的那一盒糕点——如果他确实收到过,他和慕容怜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后来那般愁云惨淡。
怀着这样的疑问,
他一路跟着慕容怜,最后来到了林姨的小屋外。
林姨的房外栽种着一株桃花,此时正值花期,开得风流稠艳。慕容怜在花树下站定了,
整了整衣冠,不尴不尬地轻咳了两声,确保自己摆足了少主的架子,
这才抬手准备敲门。
可指节还未触上门板,
就听得里头传来了两个女人对话的声音。
“怎么摔成这个样子。”首先说话的女人音色威严,充满着压迫力,正是慕容怜母亲赵夫人的声音,“我让你带孩子,
你就是这么带的?”
慕容怜听到自己娘亲的声音,
脸上露出了些敬畏又吃惊的神色,本欲敲门的小拳头就放了下来。
接着,
林姨柔怯的声嗓就从门板后头传出:“……对不起,是我疏忽大意了。”
“我看你不是大意,你是没有脑子。林姨,你在望舒府待着的这几年,我赵素素何曾欺辱过你?这孩子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为何不来及时报我,难道是觉得我不会帮你?”
林姨忙道:“不,不是的。我没有……”
赵夫人却是冷哼一声:“何必解释。我知道你一贯恨我,全重华都当我是个妒妇小人,难道就你是个例外?”
“夫人……”
“不用再说了。”赵夫人严厉道,“孩子我带走。你自己做好你该做的活儿,少在我眼皮子底下打晃。”
林姨没有出声,但门板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动静。
过了一会儿,赵夫人拔高了音调的嗓音刺透木板传了出来——
“你这又是干什么?”
林姨小声哀哀道:“夫人,求求您,您就把他留给我吧,您别看阿茫平日里总闹,他其实很怕生的,他在您那里根本没有办法好好歇息……”
“我是生人吗?!”
“不是……”
“那为何他怕我?我是会吃了他还是会毒死他?”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还不松手!你担心什么,我就算再不待见他,难道我会坑害他?”
“……”
“林姨,你清醒清醒,我是望舒府的当家,而他好歹是望舒家的种!”
死寂。
顾茫脑袋里嗡的一声闷响,简直炸开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谁是望舒家的孩子?
赵夫人……她,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在说什么??!
血流轰鸣声中,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可同样瞠目结舌的不仅是幻境里的顾茫,还有慕容怜。
慕容怜似乎想拔腿就跑,可是浑身就像被灌满了水银,动也动弹不得,在门口傻站着。
就这样和赵夫人撞了个正着。
“阿,阿娘……”
赵夫人是提溜着昏迷中的小顾茫出来的。她一眼瞧见慕容怜,脸上的血色迅速消失。
“你怎么在这里?!”
慕容怜苍白地抬起一张小脸来,惶惶然对着自己的母亲结巴:“我……我……”
但赵夫人自己问完之后就没有让慕容怜回答,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了一下手,止住了慕容怜的声音。而后立即掩上了房门,阻断了林姨的视线。
林姨:“夫人……”
“不许出来!”
“夫人……阿茫真的很胆小的……他总怕打扰到别人……”林姨尽管知道自己惹她厌了,却仍是怯生生却固执地,“您……您给他瞧了病,就别再让他留您那边了……我一定……”
“你给我闭嘴!”赵夫人猛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
赵夫人似乎并不想让林姨知道外面还站了个慕容怜,她压低秀眉,低声咬牙道:“过来。”
慕容怜呆立着没动。
“你给我过来!”
慕容怜还是回不过神,又惊又怕地仰头张望着自己的母亲。
“……”
赵夫人暗骂一声,干脆搙住他的衣襟,左手提着顾茫,右手拎着慕容怜,头也不回地返去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房门,赵夫人就屏退所有侍奴,将顾茫往床上一丢,然后对慕容怜道:“你都听到了多少。”
慕容怜那时候才那么小,哪里经历这阵仗,吓得话也说不出,只睁大了眼睛,眸子里充盈满了惊惧的泪水。
“问你话呢。男子汉大丈夫的,两句话就哭,像什么样子!”
“我、我……”慕容怜手里还抱着那点心匣子,被母亲逼得急了,哇地一声就哭开了,“我不是阿娘生的吗?我是捡来的吗?”
赵夫人一时愕然。
慕容怜这一哭,就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他一会儿看赵夫人,一会儿看床上昏迷的顾茫,最后竟有些要抽噎过气的意思。
赵夫人琢磨了一会儿,算是明白过来了,她先是扶额,继而拍桌:“……慕容怜!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这般国色天香的人,怎会生出他那么难看的臭小子来?”
慕容怜的自恋和赵夫人简直是一脉相承,光凭这一点都可以断定慕容怜绝对就是赵夫人亲生的。
慕容怜抬起一只小手抹着眼泪,哽咽道:“那你刚刚还说……你还说他是……是……”
赵夫人眯起眼睛。
慕容怜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压力,声音轻弱下去,但仍是低低地说完了:“他是我们家的人……”
这一回赵夫人没有立刻说话了。
她走到慕容怜跟前,将他费力抱着的点心匣子拿过来,搁在了铺着金丝绣白鸟缎布的桌上。而后斟了壶花果茶,慢慢喝了一盏。
施染着丹朱豆蔻的手指转动着汝瓷杯盏,赵夫人抬起眼来,却并没有看向慕容怜。她的目光落在了顾茫身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慕容怜,你来。”
慕容怜犹犹豫豫地向她走过去。
赵夫人放落茶杯,又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握住他的肩膀,对他说道:“……这一件事,你迟早都该知道,我本想等你再大一些的时候告诉你,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听到了,那我再瞒着也没什么意义。不过这个秘密必须埋在你自己心里,谁也不能说,谁也不许告诉,你明白吗?”
慕容怜懵懂地点了点头。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学得会保守秘密?
赵夫人也有这个考量,所以她拉过慕容怜的掌心,指尖凝光,在他掌中划落一个咒印。那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咒印,慕容怜一下子便叫出声来:“阿娘,好痛!”
“只是落印之痛而已。”赵夫人道,“此印落下,在你成为望舒府之主前,你今日所听到的秘密将注定无法出口。一旦你说错了什么,便会有远胜这疼痛的苦楚让你守口如瓶。”
她说着,松开了他的掌心。
“你别怪阿娘太狠心。你生在慕容家,若是露出什么的软处,做错半点的事情,丢掉的或许就是你自己的性命。”
做完这一切,赵夫人才让慕容怜坐下。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正捂着手背,睫毛上挂着泪水的慕容怜一会儿,而后才斟酌着开口,尽量把那一段被她隐瞒的前尘往事,以一种小孩子能听懂的方式道了出来。
“你父亲……他与我的关系……”
她斟酌着,最后仍是硬邦邦道:“其实一直……都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
慕容怜:“……”
这事顾茫之前就听墨熄讲过,老望舒君慕容玄并不喜爱赵夫人,而是属意一位从临安来的姑娘。只不过后来由于权贵阶级的阻挠,慕容玄最终还是没有娶之为妻,而是和门当户对的赵氏结为了眷侣。
但这种事情,旁人毕竟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唯独当事之人说的,那才是最真实的。
随着赵夫人的讲述,这段往事的真相,终于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原来,赵夫人虽然出身高贵,从前却不住在都城,她父亲是驻守东境边陲的重臣,一家人常年居住于封地,只在每年年终尾祭的时候,赵公侯才会携着妻女来王城参拜。
赵素素便是于豆蔻年华时,于一次年宴上见到了为君上弹琴献曲的慕容玄,从此喜爱上了这位年轻有为的贵胄。
只是她这人性子傲,旁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她不好意思了,就竭力否认,甚至故意作出鼻孔朝天瞧不起慕容玄的样子,以至于慕容玄对她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更不曾对她产生任何男女之情。赵夫人又是个自我感觉极其优良的女性,笃信哪怕自己每次见面都送给人家俩大白眼,慕容玄还是会发现她的美好并且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结果自然是十分惨淡。
慕容玄没有瞧上她,而是在某一年,他于游猎时偶遇了一个从临安逃难而来的姑娘。
那姑娘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之前摔坏了脑子,许多东西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姓楚,再问别的,她就零零落落都想不起来了。
但除此之外,她拥有的尽是美好,生的温婉动人不说,性子也十分柔和,一来二去的,慕容玄竟然与她生出了情愫。
其实若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是一段一眼就能瞧见没有出路的恋情。楚姑娘来路不明,出身低微……种种一切都体现着与慕容玄的不般配。
但奈何慕容玄那时候太年轻,把一切都想得乐观无比,于是头脑一热就去和当时的君上——也就是他哥哥坦白了他的心思,并请求君上给他与楚姑娘赐婚。
本来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不巧就不巧在君上刚刚答应了赵公侯的求亲,承诺将他的女儿赵素素许配给慕容玄为妻。
这些纯血贵胄的婚事大多都是由君上做主的,君上根本没有料到慕容玄居然早已有了自己的中意之人。君无戏言,为了王族的颜面,他自然是把慕容玄的恳请一口回绝了,并要求慕容玄与楚氏一刀两断。
可慕容玄那时候与楚姑娘正是情浓,哪里能肯?一贯温文尔雅的他居然当庭与王兄起了争执,君上被他惹得烦心,又不想让自己弟弟太过为难,最后压着火气,勉为其难地表示,如若慕容玄实在放不下楚氏,那么待他娶了赵素素并诞下一儿半女之后,也可破例抬升楚姑娘的身份,允她嫁与慕容玄为妾。
老君上本以为自己已经是让了一大步棋了,却不料一向识趣的弟弟这一次却固执得厉害,执意不肯退让半分。
最终,雷霆震怒。
而这时候,临安封王岳钧天更是参上一奏,说他去查了楚氏身份,临安根本就没有一个姓的楚姑娘,此等来路不明的女子,不是探子就是妖孽。
君上怒火中烧之下,以妖惑之罪将楚姑娘收押司术台,将她投作试炼。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慕容玄只能答应履行婚约,娶了赵氏为妻,以此请求,来放楚氏一条生路。
其实按君上的意思,他本来也没觉得楚氏是个密探,他清楚岳钧天趁机告的这一黑状只是出于私怨,所以他本来想的就是拿楚氏威胁威胁慕容玄也就算完了,只要慕容玄乖乖地成了亲,满足了重臣赵氏一族的诉求,那么自然可以放过楚姑娘一马。
可赵公侯一家并不那么想。
除了自恋至极的赵素素没把外头的那些传言当回事,根本不觉得自己丈夫和那楚姑娘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家的其他人却都觉得楚氏是个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岳钧天从旁煽风点火,赵家的人就愈发坐不住了。
他们几番算计,绕过君上买通了司术台的修士,让他们放一个假冒的楚姑娘出来,而留作真正的楚氏继续在司术台被当做随时会丧命的试炼体。
本以为这样就替女儿夷平了情路上的绊脚石,可是世上无不透风之墙,赵氏一族的密谋很快就传到了当时正在前线的慕容玄耳中。慕容玄那段时日原本就非常低迷,此时再听闻这样的消息,顿时心神大乱,以至于在决战交锋中被敌军重创,最终竟病死于回城途中,咽气在凫水河畔。
赵家人没有想到,这一番弄巧成拙,非但没有帮着自家闺女,反而连累赵夫人守了活寡。噩耗传来时,赵夫人已有七月身孕,悲惊之下害了早产,痛苦中诞下了一个男婴,那便是慕容怜。
生育之后,赵夫人郁郁寡欢,沉浸于丧夫之痛中。她根本不知道新婚那日慕容玄其实是被人哄骗着饮了合欢酒,其实他对她毫无感情,还以为两人夫妻情深,却从此阴阳两隔。
直到她身子稍愈,去到亡夫书房暗自垂泪拾掇遗物时,发现了一沓丈夫生前与楚氏往来的书信。
当那绵绵情思,潺潺温语从字里行间涌流而出时,赵夫人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她的过分自负居上,其实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她丈夫喜欢的根本不是她,而是那个卑贱至极的逃亡流民。
赵夫人如此心高气傲之人,又怎能不恼羞成怒?
她与对她隐瞒真相,只一心想让她嫁与慕容氏的家族长辈们大吵一架,摔桌砸门,仍是顺不过这一口气,思及那个楚姑娘,更是气得受不了。
她竟不知不觉沦为了一个笑柄,而这一切全是拜她那个把她当做棋子的赵家,还有那姓楚的贱人所赐!
赵夫人闹完了赵家,又怎会放过楚氏?几番打听之后,总算知道楚姑娘如今被羁押在了司术台的修罗间里。于是她怀着愤恨的心情去了司术台,那个时候,楚氏正被收了好处的修士提去做着药剂试炼。
她在司术台瞧见的“狐媚贱货”,却是一具被法咒封冻的躯体,有着面目全非的脸,骨瘦嶙峋的躯体,还有……
明显隆起的小腹。
“好几个月了,不过她一直被冻在玄冥之冰里,在里头待上一年,也不过就等同于在外面过了三两天。”修士与她解释道,“令尊大人原本是想直接要她命的,但那样做又太过明显,怕引起君上怀疑,便就先封冻起来了。”
“夫人,您是想现在就杀了她吗?”
赵夫人:“……”
她有些发呆。
她头先看了丈夫写与这个女人的情书,心中本是妒恨难平。
可此刻隔着玄冰,她张望里头那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女人。
只因没有一个好的出身,不可与喜爱之人结为眷侣也就罢了。脸也毁了,命也悬着,连孩子都无法保全,竟都是拜自己家人所赐。
她和她一样,说到底,都是棋盘上的子,两个牺牲品。
赵夫人心中五味陈杂,再瞧那孕育着生命的腹部——她本不是什么慈悲为怀之人,可她毕竟自己也才刚刚分娩,内心终归是较从前更为柔软的。踌躇良久,她终归是不忍心,于是将楚姑娘救了出来。
赵素素瞒着所有人,将楚姑娘藏在了望舒府邸的暗室里,并请了一个口风严实的稳婆照顾,直到孩子平安降生。
而为了掩人耳目,楚氏也被她改却了姓氏,只取了其中一半,冠姓为林。
从此往后,世上再也没有那个楚姑娘了,而望舒府多了一个丑婆。
那便是顾茫的泥姨。
第158章
法戴上的英烈巾
顾茫抱住自己的脑袋,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掩人耳目……
冠姓为林……
临安楚氏……
这些零星的碎片像是尖刀一样扎入他的颅内,在他早已混沌不堪的脑海深处游曳着,
刺激着他那些与之相关的记忆。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有个柔软如缎的嗓音在低低吟唱着:“红海棠,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
令人牵挂爹和娘。”
唱歌的人隐约有着临安乡音,
一曲江南水乡的童谣,哄着将入睡的孩子。
红海棠,
黄海棠……
顾茫痛苦地往后退了一步,颅侧阵阵抽痛着。一面是消退的记忆,一面是被刺激出来的回想,七零八落的往事在他脑海里像流风回雪一般难以捕捉,
却又冷不防地窜出个影来,搅得他愈发混乱。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望舒府的小屋里,林姨披着褙子,
依窗而坐,
她一边拍着靠在她膝头入睡的顾茫,一边柔声吟唱:“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
记忆中年幼的自己迷迷糊糊地眯缝着眼,冲她露出一个笑,梦呓似的喃喃着:“泥姨,
你唱的真好听。”
林姨目光温软得像是春絮,
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发:“阿茫若是喜欢,林姨便一直唱给你听。”
“那你不会累吗?”
女人微笑着:“不会。”
“那你不会渴吗?”
“不会。”
稚子迷迷瞪瞪的,
打了个哈欠,小兽一般蜷在女人的身边:“泥姨,你要是我的阿娘,那该多好啊。”
抚摸着他的那双手蓦地顿住了,微微地有些发抖。
但那时候的顾茫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也更没有抬头瞧见林姨复杂的神情,他只是缩了缩身子,调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挨在她的身边。
敞开的小轩窗外,有细碎的花瓣随着春雨如酥飘落,吹进屋来。
那淡淡的粉色,仿佛一场随时都会醒来的好梦。
“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顾茫蓦地在梦境深处跪下,他的头颅都像要被钝沉的巨斧劈开了,他抱着脑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像是濒死的鱼一般,痉挛得越来越厉害。
慕容怜说——你至少该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林姨本不姓林,而是姓楚,他也不是什么望舒府的奴仆,而是慕容玄与楚姑娘的孩子……是不是?
他无法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写在书卷上的要事。而那上面反复被他所提及的一句话便是:“望舒府与你有活命之恩,前尘难书,纠葛难表,望至少铭记此事,不与望舒君相为难。”
所以他未曾失忆前,本已是知道真相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