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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羲、羲和墨熄目光凌冽,冷冷道:“到底是你听错了,还是岳府也正好需要松油,所以你们改卖了他家。”

    “……”伙计不敢和墨熄扯谎,脸越涨越红,支吾着不出声。

    到了这份上,江夜雪又怎么会反应不过来,他低叹了口气,对墨熄道:“算了,反正我的铺子离这里也近……我让给辰晴,免得他四处再跑,天太冷了,他来一趟不容易,而且楚衣那个脾气,我也是知道的……”

    顾茫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又摸摸自己脖子上的锁奴环,似乎是在思忖江夜雪是个帮着给自己“项链”的好人,于是忽然一闪身,迅影般跑到了后院,未及他人阻拦,就拉了岳辰晴出来。

    岳辰晴被他拽着裘袍的领子,涨得小脸通红,连连咳嗽道:“哎,咳咳!你干嘛!你这只小乌龟,你放开我!”

    顾茫一直把他提到江夜雪面前,这才松了手。

    岳辰晴揉着脖子,懊丧道:“你干嘛啊……”

    顾茫照着学道:“要,松油。”

    “你要松油?”

    顾茫指着好不尴尬的江夜雪:“他要。我不要。”

    岳辰晴不得不抬头去看江夜雪,但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又转开了,嘟哝道:“不行,那是我四舅要的……”

    顾茫道:“是他先来的。”

    “……”

    “先来的客人排前面。”

    掌柜也跟着跑出来了,一看这情形,顿时有些无措。陪着笑,讪讪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下岳辰晴算是反应过来了,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立刻回头瞪大眼睛:“掌柜的,你不会吧?你莫不是已经答应把松油卖给他,结果怕缺货我走人,所以又反了悔?”

    掌柜忙道:“不、不是,我只是听错了……”

    岳辰晴见他心慌,愈发明白过来,怒道:“你还骗人!你这个大坏狗!”

    江夜雪不爱惹事,摇了摇头,说道:“不妨事,我也不急着用。岳……小公子,东西你留着吧,我先告辞了。”

    说着,柱起拐杖低了头,慢慢地往外走去。

    接二连三让江夜雪受了这么多委屈,岳辰晴良心终于有些受不住了,他在原处愣了一会儿,脸色不太好看,眼见着江夜雪就要推门离去,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喂!”

    叫出口的那一刻岳辰晴就有些后悔了。该死了,爹爹伯伯舅舅都不待见这人,要是知道自己与他多话,那不得活剥了他的皮。

    但江夜雪已经停下脚步。

    岳辰晴只得硬着头皮支吾:“……那个……那个谁……你要这松油……做什么啊?”

    “做一些符咒。”

    “哦……”岳辰晴侧着脸,过了片刻,又忍不住好奇,犹豫着问,“那什么,之前李清浅闹事的时候,城里那些金刚不破符,是不是你给那些穷人送去的……?”

    江夜雪没说话。

    岳辰晴颇有些尴尬地,再瞥了他一眼。

    江夜雪叹了口气,说道:“天冷了,你别再四处乱跑了,早些点了货回去吧。别再惹你四舅生气。”

    说罢便掀了帘栊,出了店。只留岳辰晴一人呆呆地在原地站着。

    对上墨熄的目光,岳辰晴委屈而茫然地嘟哝了声:“羲和君,我……”

    岳家之事不便参与,墨熄也没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与江夜雪一道离开了。

    他们陪着江夜雪回到冶炼铺里,辞别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傍晚了,走在路上,顾茫忽然问道:“墨熄,那个江夜雪,他为什么把油让给白鸟?”

    “白鸟?”

    “就是那个——说我是小乌龟的。”

    墨熄反应过来了,原来顾茫是在说岳辰晴,岳辰晴穿着皮毛丰厚的白裘衣,领缘有一圈绒毛,所以顾茫就管他叫白鸟。

    墨熄遂解释道:“因为江夜雪是他的大哥。”

    “是大哥,就要让给别人?”

    墨熄沉默一会儿,说道:“不。是因为心里觉得重要,所以才会愿意让给别人。”

    “就跟让你吃烤鹅的那个师兄一样吗?”

    墨熄心中一动:“……你认为那个师兄觉得我重要?”

    顾茫思忖后说道:“烤鹅好吃。他给你。你是重要的。”

    墨熄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作声。过了片刻才道:“那之前送你香囊的人,你觉得他对你重要吗?”

    顾茫不假思索道:“重要的。”

    墨熄的脸一下子黑了,咬牙道:“你觉得人家重要,人家未必瞧得上你,不然我收留你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见得王城内有谁关心过你。”

    顾茫低头不吭声了。

    墨熄被戳痛,便也报复性地反啮着刺伤自己的人:“你就是在自作多情,一个香囊就把你打发了。那个人要真觉得你也重要,他就该来找你,你几次落难,他也该来救你。他来了吗?”

    顾茫干巴巴地:“没来。”

    “没来你还对他死心塌地觉得重要?”

    “嗯……重要的。”

    墨熄沉默一会儿,几乎是有些怨恨地冷笑了:“真有趣,他到底是哪位英雄,你不如给我引荐引荐?”

    这回顾茫倒是落寞地摇了摇头,垂着眼帘再也不争辩了,多少有些伤到的样子。

    两人闹了个不快,彼此都没再说话,并肩走了一会儿,快行至闹市区了,墨熄才终于又理他,说道:“此处人多口杂,把你的斗篷披上。”

    顾茫照做。

    他们在路上走,墨熄仍思忖着刚刚顾茫的话,心情躁动,路过一家茶摊,他便去去摊子上买了碗凉茶,站在那边喝。

    渐渐的,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多了起来。

    “哎呀,看,是羲和我相公呜呜呜!”

    “乱说!明明是我相公!”

    虽说这里的王城,墨熄也不是什么成日介不出门的人,然而路过的姑娘瞧见他却还是会忍不住侧目。

    墨熄生得俊美耐看,尤其是嘴唇,虽然薄淡,唇形却非常性感,是那种让人盯着盯着就情不自禁渴望亲上去的完美色泽。

    只可惜,他虽然生着这么诱人接吻的嘴唇,却有着长年积雪的冰冷眼神,看谁都是一脸的不耐烦,一副禁欲面孔。

    但就算这样,也无法浇熄姑娘们对他的眼热,而且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华有种说法,都说羲和君看起来清高冷傲,但看看他的宽肩窄腰大长腿,再看看他性子爆发起来那种说一不二的狠劲……

    啧啧啧,就知道他在床上能把人干的怎样欲仙欲死。

    比如此刻,街上一家春馆的二楼就聚着一群绿肥红瘦的俏丽女人,她们要到夜里才接客,白日懒着,这时正好在二楼的廊庑下面吃点心聊天。瞧见了墨熄,免不了一番私语窃窃。

    “我可以断言,这个男人上了床,不会是什么彬彬有礼的角色。”春楼的鸨母啐着瓜子,摇着罗扇,这样猜测道。

    围在她周围的姑娘们就咯咯地笑作了一团,有女孩儿娇声道:“干妈你净瞎说,羲和君洁身自好,从来不进风月场,你哪里知道他床上什么样?”

    “嘁,你们太年轻,识人还太少。干妈我别的不行,看男人的眼睛贼毒。”她点了点自己的那些个姑娘,开玩笑道,“你们要是有机会陪他睡,恐怕会被他弄得少去半条命。”

    那些醉身红尘里的女人听了,反倒相顾笑得更欢了:“干妈,我巴不得被他弄得失魂落魄呢。”

    “就会嘴上逞强。”鸨母翻了个眼白,那扇子远远点着墨熄的身影比划,“你看他的腿,他的肩背,他的腰——你们以为是病恹恹的望舒君啊?真跟他上床了那要被他操到哭都哭不过气儿!”

    “嘻嘻,那也比两下就完事的软脚虾好呀。”

    越说越不堪入耳,映衬着那些娇花一般的脸,却也是说不出的可悲可怜。

    她们都知道,好男人是不会睡在她们榻上的。

    而她们无论心里怀着多少的柔情与真挚,都只能拿去献给那些会来临幸她们的老男人、丑男人、滥情无止的男人,到最后,还会被那些男人的妻子憎恨,被清白人家的姑娘鄙薄。

    笑着笑着,就有些寂寞起来。

    有姑娘遥遥看着墨熄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唉。”

    她什么也没说,周围的姊妹却逐渐都有些沉默。

    这世上,风流的俊男人不够诱惑,冷情的俊男人不够性感。而墨熄这样的,明显有性子有热血的男人,却还正正经经,凉凉冰冰,那才真叫渴了姑娘的心。

    可他的心是属于谁的呢?

    “我真羡慕梦泽公主。”忽然有歌女罗扇遮唇,低声说。

    “整个重华,谁不羡慕梦泽公主啊。”她身边的另一个姑娘撇嘴道,“生得好就是好,别人喜欢她也就算了,听说羲和君也是非她不娶,只待她调养好身子,就要娶她过门呢,哎呦,真羡煞旁人了。”

    “哎哎哎,还有谁喜欢她?说来听听呀。”

    “那些公子哥都喜欢她呀,什么金云君,风崖君,望舒噗,望舒君怎么可能,他只爱他自己。”

    “我听说顾茫之前也喜欢她呢。”

    “……这个肯定是瞎说的。顾茫谁都喜欢,没个定性。”

    不过提到当年的顾茫,这些女人还是有些兴奋的,有个俏生生的小姑娘道:“说起来,干妈,我听旁人道,从前你随军的时候,顾茫可是总爱找你呢。”

    女孩儿们复又都笑起来。

    她们的鸨母曾经也是重华数一数二的风月佳人,她性子乖张泼辣,人称花椒儿,如今也就三十出头,嗔怒瞪人的时候依然有小花椒的余韵。

    “又拿我取笑,提我做什么?”

    “好奇嘛,干妈传授传授技艺?”

    “对呀,还不是干妈手段风流,顾帅才瞧得上。”

    鸨母翻了个白眼:“顾茫?不提他,三天换一个姑娘陪着的风流种子,有什么好提的?”顿了顿,又道,“他要是没和君上闹翻,要是没成为叛徒,他要如今还是那个赫赫威名的顾帅,我保准他能跟你们都玩个遍。”

    想了想,又啐道:“还真是个情圣。”

    她们却不知道,干妈口中那个“情圣”正是眼前那披着斗篷,乖乖站在墨熄旁边的男人。

    顾茫看着墨熄喝掉第三碗凉茶,开口道:“你还渴吗?”

    墨熄冷冷看他一眼:“干什么?”

    顾茫道:“晚上了,吃饭了。”

    居然还会提要求了。

    墨熄还在不高兴:“找你那位香囊恩客去。”

    顾茫固执道:“找你。”

    墨熄气不打一处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把我当你奴隶?”

    谁知顾茫指了指自己,说道:“我是奴隶,你是主上。”

    “……”

    “但你不是我的主上。”他眉宇间略有些困惑,“江夜雪说背面要刻名字,你说背面不用刻名字,为什么?”

    墨熄咬牙道:“因为我不要你。”

    顾茫又愣了愣,眼神迷茫,重复道:“你不要。其他人也不要。顾茫没有人要……没有人想要顾茫吗?”

    “是。”明明是在刺伤对方,贬损对方,可墨熄也不知为什么越来越难受的人却是自己,他把茶盏还给摊主,“没人要你。走了。”

    “去哪里?”

    墨熄没好气道:“不是饿了?带你吃饭。”

    第49章

    花心的真相

    重华这些年国力崛起迅猛,

    帝都内的菜馆大大小小如雨后春笋冒出了一茬又一茬,但墨熄却领着顾茫去了一家明显上了年纪的酒楼。

    鸿鹄馆。

    这馆子当年是帝都拔尖儿的几家菜馆之一,只有王公贵族才去的起,时价高的骇人。但这些年鸿鹄馆的态度倒也缓和起来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竞争,

    这只老鸿鹄不得不跟旁边那些物美价廉的小燕雀们效仿,菜价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寻常修士也能进得了门。

    不过就算这样,老鸿鹄的气数也日渐熹微,

    此时正值饭点,

    它店外却仍旧是一派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凄然景象。

    墨熄进了店里,顾茫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掌柜的是个微胖油腻的男子,

    姓刘,忙来招呼:“哎哟,

    羲和君,

    许久不见您了,

    吃饭?”

    “厢间。”

    “好叻,

    还是老的那一间?”

    墨熄顿了一下,

    说:“嗯。”

    刘掌柜的把他们请进了二楼尽头的厢间,

    楠竹做的细帘子,

    地上铺着绣有日月星辰的厚织毯。墨熄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领着顾茫进这隔间时,顾茫跟在自己后面,

    被那铺天盖地的贵气震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拽住自己青着脸道——先问清楚,

    大哥你请客吗?不然卖了我也吃不起。

    但是就像这家酒楼的大好华光一样,织毯上原本散发着碎光的金丝线,都已经黯淡蒙尘了。

    墨熄翻着菜案,却因为脑子里思绪纷乱而什么都看不进去。最后他“啪”地把那缣绢绣成的精美菜案一合,推给顾茫。

    “你来。”

    顾茫还在拨弄自己颈环上的小铜牌玩,闻言一怔:“不认识字。”

    墨熄道:“有图,这缣绢上施了灵力,你可以看到图样。”

    顾茫听他这样说,就把菜案打开来,抱在胸前认认真真地看。

    “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一会儿伸出手指在菜案上戳戳戳,一会儿又咬着手指出神,“好饿。”

    墨熄不吭声,头转到一边去,也不看他。

    顾茫觉察到了,于是问:“你还在生气吗?”

    “没。”

    顾茫想了想,忽然道:“不生气,你也重要的。”

    墨熄心中一动,却仍板着脸冷冷道:“……何必谄媚我,我可没香囊送你。”

    顾茫笑道:“但你送了我项链呀。”

    “……”

    如果说墨熄眼底的情绪原本是嫉恨,此话一出,嫉恨便立刻褪色了大半,成了一种黯淡。

    他看了一眼顾茫脖颈上漆黑的锁奴环,竟再也发不出什么火来。

    毕竟,他人生的重大转折都是顾茫给予他的,若无昔日之顾茫,便也不会有今日的墨熄。

    撇去国仇后,他还能怨顾茫什么呢?

    ……

    在他家逢变故的时候,是顾茫向他伸出了手,在他籍籍无名的时候,是顾茫陪伴着他,在他困顿无助的时候,是顾茫笑着鼓励他。

    顾茫是对他有恩的。

    “别担心啦,一切都会好的。”

    “再差能怎么样啊,就算你伯父把你坑惨了,你也是贵族呀,你看我,我是个奴隶,我都不愁,你愁什么?”

    “要是哪天你真被你那位伯父挤兑的没路走了,我的屋子分你一半住,饭分你一半吃,好不好?”

    “你还有我呢。”

    顾茫为他做过多少事情?

    墨熄前途未卜,在行伍间备受排挤时,只有顾茫一个会注意他的心情怎么样,饭有没有吃饱。墨熄性子清冷倔强,那时候与他同住的那几个贵公子都瞧不上他,觉得他早年没了父亲,如今母亲又不顾丑闻改嫁他人,到时候一怀孕,墨熄的境地一定凄惨至极。

    他们甚至会故意把他的分粮给糟在地上。

    是顾茫见不得落魄少爷受欺负,所以总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他。可是奴籍士兵的粮食并不好吃,顾茫看得出墨熄嘴上不说,但吃的却异常痛苦。

    于是他就琢磨着,隔三差五就借着要给姑娘买首饰胭脂的由头,问兄弟们坑蒙拐骗坑些钱两——然后默默地给小师弟多买几样点心,好哄这小可怜高兴。

    那时候军队里的人都说顾茫太花心,他的哥们儿也都挤兑他太不专情。

    “前天还说要给小兰买玉钗呢,今天就又来要钱,说想给小蝶买簪花。唉,这风流种子。”

    顾茫当时最好的朋友陆展星也道:“阿茫,你怎么回事?以前没见你这么大手大脚啊,你来行伍之后放野啦?”

    顾茫的回应是涎皮赖脸地伸出手:“兄弟,给点赏呗?我回头给你洗一个月衣服。”

    陆展星惊道:“你又看上哪家姑娘啦?!”

    顾茫胡诌道:“隔壁村王老汉的女儿。”

    “……她才六岁!!你丧心病狂啊!”

    没有人知道真相。

    没有人知道“丧心病狂花钱追姑娘”的顾茫,其实是打着逛青楼的名头,偷偷溜去附近城里的某家小破馆子的后厨里洗碗筷。

    顾茫用了易容术,换了衣服,谁也瞧不出他是驻军的军爷,他洗着成堆的汤碗饭碗,那热火朝天的模样连掌柜都对他刮目相看。

    “小伙子,你看看你要不要干脆来我这里做长工?薪酬给你这个数?”

    易了容的顾茫眼睛依然明亮亮的,像有整个夏夜的繁星:“谢谢掌柜,但是我平时也有别的事要做,脱不开身……”

    “唉,那真可惜。”掌柜的拍拍他的头,“很少见到你这么勤快的少年郎了。”

    为了照顾他,他的顾师兄吃着不为人知的苦,忍着不为人知的累。

    可墨熄一开始都不知道。

    直到后来,他看到同袍染血的信笺,意识到自己竟然爱慕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岁的男人,他冒着风雪按捺不住地去找顾茫告白,可帐篷里只有陆展星,而陆展星告诉他:

    “顾茫啊?顾茫被拉去城里的花楼玩啦!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哈哈哈!”

    那一瞬间墨熄只觉得一击闷棍当头而落,他缓了好久,却依旧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于是他纵马驰向陆展星所说的那个风月场,但他找到了顾茫的那几个友人,却独不见顾茫。

    他不死心,胸中像是烧着无法止熄的烈火,他就在驻地附近的小镇里一家商户接着一家商户地寻过去。

    最后他在一家小饭馆的后厨,瞧见了“逛青楼”的顾茫。

    顾茫易了容,原本墨熄应该是认不出来的。可是当时他留着心眼,顾茫从水盆边一抬头,墨熄就捕捉到了那人撞上自己的眼神。

    只那么一眼,墨熄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在找的顾师哥。

    从听闻“顾茫去了青楼”时的失望,到瞧见顾茫在洗碗时的震愕。

    当时墨熄的心,真是疼得厉害极了。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表达自己的心意,一腔热血涌在心口,令他望着顾茫的眼神都是滚烫而炽热的。

    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他刚想表白的时候,去营帐里,没有找到这个人。当他怒气冲冲地奔向青楼,占有欲翻沸着想要把顾茫拽出来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这个人。

    等他真的找到他了,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热切也没有那么冲动了。

    他在风雪中喘息着,大步推开篱笆木门,惹得饭馆后院的小鸡崽子满地乱跑,他径直朝不知所错的顾茫走过去。

    他看到了顾茫浸在水里的手,大寒天的,为了不让掌柜发现自己是个修士,也不能用法术,顾茫的手起冻疮了。

    墨熄忽然喉头阻鲠,竟不知以自己如今地位,究竟有什么资格说这句喜爱,有什么资格问顾茫索要更多。

    他沉默不语地把顾茫从小板凳上拽起来,长睫毛垂落,他捧着顾茫冰凉的十指。

    他把他师哥的手捧在掌心里,摩挲着,轻声问,你疼不疼?

    顾茫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

    “这点冻疮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嘛,糙一点才好看。”顾茫用肿成萝卜的手挠了挠头,咧嘴露出一颗小虎牙,“你顾茫哥哥最英俊。”

    这话也太扯了,没人会觉得两根冻萝卜手指英俊的。

    可顾茫不听啊,他的意思就是,既然你来了军队,跟我分在了一队,又是我的师弟,那我就不能让你受委屈。

    墨熄不是没有劝过顾茫,他跟顾茫说过,顾茫给他的太多了,而他今后之路却并不明朗,这些恩情,他未必能够还的起。

    而顾师兄这个军痞却只是笑,冬夜里他长睫毛上都是雪籽:“谁要你还了?来了我队伍,就是我的哥们儿,我得罩着你。”

    墨熄道:“可我……”

    “别可我可你了,那你如果过意不去,就拿个卷轴记着,你把欠我的都记下来,等你有出息了再连本带利地还我啊。”顾茫笑着去揉他的头,“哎哟,我的公主殿下真是个斤斤计较的傻瓜。”

    墨熄看着那年轻鲜活的笑容在光芒中恣意生长,那时候他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将最好的还给顾茫,不但要还,还要把世上的奇珍异宝、花团锦簇都送给他。

    他要待他好一辈子。

    可是最后呢?

    顾茫给了墨熄救赎,而墨熄还给他的却是颈上那一枚黑沉沉的枷锁。

    而且说来讽刺,这倒真是如今他能给顾茫的最好的东西,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仇恨、心冷如铁之后。他能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一辈子。

    菜点下去了,墨熄仍双手抱臂沉默地坐着,走神。

    顾茫忽然道:“你还是不开心。”

    墨熄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真没有。”

    顾茫坚持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

    “你是不喜欢这里吗?那我们换一家。”

    墨熄叹了口气,从回忆里抽身,说道:“换什么。这家店的菜做的很好,有几道你从前很喜欢,但不知道你自己方才点对没有。”

    “以前的我……”顾茫喃喃,“很喜欢?”

    “我说过,我们从前认识。”

    顾茫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放弃了,但还是道:“行吧,你说认识就认识。”

    这家馆子多有蜀菜,呛辣的菜肴对顾茫而言并不陌生,毕竟西蜀国是重华国的同盟,西蜀战乱的那一年,顾茫去援盟过的。自打那时起,他就从一个半点儿辣子都不能沾,变得一口气吃掉一盘红油辣子鸡而面不改色。

    但能吃归能吃,墨熄知道顾茫还是喜欢家乡菜的。

    只是不知道,他叛变在外,投敌燎国的那些岁月,看着桌上的葡萄美酒,有没有思念过故乡的炊饼包子,有没有过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后悔。

    和重华国寻常的温柔菜系不一样,这家馆子的一切都很热烈。厨房是半敞开的,只用个布帘子遮挡,在楼下的客人们能够听到热油愤怒地“滋滋”声,锅铲碰撞的“叮咚”脆硬声,时不时有武火“轰”地自镬内腾起,映得整个伙房都成烈红色。

    “鱼香茄子,凉拌鸡,一篮子锅盔,两位客倌趁热乎吃。”小二左右手都端着菜,头上还顶着一个,“冷了味道可不好啦。”

    顾茫伸出手,默默替小二把头上顶着的竹篮摘下来。

    锅盔是猪油肉馅儿的,和面卷饼的时候往里头裹了猪肉碎末和花椒碎末,还有碧油油的小葱,两面涂抹着猪油贴炉烘烤而成,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热切的焦香。

    顾茫不喜欢小葱,但把葱拨弄掉之后,他就很喜欢这个饼了,捧在手里认认真真地吃。其他菜也陆续上来了:回锅肉,夹在筷子里,酱汁鲜亮的肉片儿微微颤抖,闪着油光。开水白菜,菜心柔软地浸在醇浓的鸡汤里,清爽回甘。爆炒腰花,刀花切成美妙的卷,和蒜薹一起在大火中一溜出锅,端上来的时候甚至还呛着火星的余韵,口感脆嫩。

    菜肴的香味质朴而又猛烈,一筷子下去,七窍都在瞬间畅快极了,花椒的麻刺激着鼻腔与口舌。这一桌子菜并无昂贵食材,却好吃得很——贵在技艺精湛,这也是他们从前要价极高的缘由。

    “好吃。”顾茫说完,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好像以前吃过?”

    听到顾茫这样说,墨熄本来就不怎么强烈的食欲变得愈发萧条,于是搁下了筷子,转头看着外面的街市巷陌。

    顾茫舔了舔唇上的碎渣:“公主,你怎么了?”

    墨熄初时并无动静,但片刻之后他蓦地反应过来,猛抬起头:“你叫我什么?”

    第50章

    恨你

    顾茫多少有被他脸色骤变的样子吓到,

    犹豫一会儿才说:“公主啊……”

    仿佛周身的血流都涌向了头脑,只两个字便如巨石入海,震得墨熄耳中嗡嗡,竟一时说不出完整话来,

    “你,

    你怎么……你怎么……”

    “怎么什么?”

    墨熄的指尖发凉,他不得不抬手抓住桌上的茶杯,这才勉强掩藏住自己的颤抖,哑声道:“你怎么这样叫我?”

    “哦,

    李微教的啊。他说公主就是很尊贵的高高在上的要好好呵护的人。”顾茫笑了笑,

    “我觉得你挺像的。”

    “………………”

    “你怎么了?”

    像是从悬崖坠至谷底,那种战栗仍在,

    激动却已冷透。

    墨熄咬牙,把脸扭开去,

    说道:“……没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

    瞥见顾茫有些茫然的神情,

    墨熄闭了闭眼睛,

    这才忍着把心中的隐痛剜去,

    低哑地错开话题,

    “喝你的白菜汤。不用管我。”

    顾茫低头看着碗里的开水白菜:“可汤没了。”

    “……”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

    然后盯着墨熄面前的那碗胡辣肉丸汤。

    “你想尝我这个?”

    顾茫点头。

    墨熄心情正闷,但他情绪复杂,

    并不怎么想发脾气,

    只把汤碗推给顾茫:“这里头有整颗的花椒,

    味道很重,你留心。”

    接过了碗,顾茫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块锅盔掰碎了,沾着胡辣汤吃。他往碗里吹气,拿勺子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一颗颗蜷缩着的花椒。可是防不胜防,还是有一个漏网之鱼闯进了他的唇齿之间。

    他一开始没有反应,甚至还嘎嘣咬碎了花椒的硬壳儿。

    结果可想而知,须臾之后,顾茫开始往外吐花椒壳,眼睛湿漉漉的,舌尖被麻得又红又难受。他一下子把汤碗推远了。

    “有毒。”

    墨熄先是一怔,顾茫不是可以吃麻辣的么?

    但随即又想到顾茫吃辣那是后来练的,一开始他可半点红都不愿意沾。燎国毁他神识的时候,大概把顾茫后天培育起来的耐受也给毁了。

    这个认知让他愈发焦灼,时至如今他仍然保有一线希望,希望顾茫的迷茫都是假装的,可是在一起这么些日子里,顾茫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不是的。

    昔日的神坛猛兽是真的死了。

    墨熄能拥有的,能憎恨的,能报复的,只有眼前这一抔余烬而已。

    墨熄有些无言地看着他:“没有毒。”

    顾茫张开嘴吐出舌头,满脸的委屈:“我中毒了。”

    “……”

    跟他解释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墨熄于是倒了一杯茉莉凉茶,递给他:“慢慢喝下去,毒就解了。”

    顾茫将信将疑地捧过茶盏,皱着脸一点一点地喝着。

    “好点了吗?”

    “嗯。”顾茫点了点头,却犹豫地看着这整一桌子菜,“不吃了。”

    墨熄道:“你不吃‘有毒’的就好。”

    顾茫忽然撇着嘴,有些不开心地:“这里不好,下次不来。”

    墨熄看着他被麻的通红的嘴唇,心中翻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他忽然说:“……顾茫。”

    “嗯?”

    “我第一次请人吃饭,来的就是此处。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顾茫想了一会儿:“是我?”

    墨熄的眼睛有那么瞬间的明亮,可他很快又看到了顾茫眼里的迷惑,听出了顾茫语音末梢的疑问上扬。

    顾茫道:“猜对了吗?”

    墨熄没再说话,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低叹了口气,再没有回答。

    吃过了饭,两个昔日的旧友,如今的仇敌漫步在夜晚的胭脂湖边,廊桥悬着红布灯笼,在河面投出梦一般温柔的霞光。

    夜泊的舟楫划过,木浆一打,梦就碎成了浮光粼粼。

    顾茫走在墨熄边上,咬着墨熄之前在路边一脸不耐给他买的三丁包,吃得腮帮鼓鼓的。

    墨熄停下脚步,望着河面,半晌,忽然像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好像只是无谓的低喃:“……如果当初陆展星没有死,你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

    “……”墨熄看着波光粼粼,说,“没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反正你还活着,就总有转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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